第9章 我在散場后等你(1)
第9章我在散場后等你(1)
我一直都不喜歡母親,總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我記得年少的時候,小城裏放電影或者有戲班子來,她從來都不會有時間陪我去。她總是把我送到電影院門口,為我買好票,而後便逆着來陪孩子一起看電影的家長,往外走。偶爾回頭,看到我還站在那裏,不滿地看着她的背影,便會一揮手,重複那句千篇一律的話:我在散場后等你。是的,她唯一能夠給我的,就是在散場后的電影院門口,等我從人群里擠出來,而後用自行車載着我回家。此外,她再也不肯為我付出更多的時間。
那年小城裏來了難得一見的木偶戲演出。是我最喜歡的安徒生的《睡美人》,為了吸引觀眾,劇院推出親子特價票,只要有父母陪着,票一律打7折。周圍的同學幾乎都有父母相陪,唯獨我,在用盡了軟磨硬泡的辦法后,依然無法將她說動。她照例是淡淡一句話:“媽媽忙,我給你錢,自己去看吧,散場后我在門口的紅色柱子旁等你。
我終於沒有告訴她,這是老師佈置的任務,需要寫一篇與父母去看木偶戲的觀后感,而且文章一定要包括與父母討論后得出的結論。父親去世后,她反而愈加地忙,忙着工作,忙着做飯洗衣,忙着看生病的姥姥;或者,忙着為我找一個又一個的繼父。那晚她送我去劇院的路上,有一個笑起來很難看的女人,攔住她,說,又有一個合適的對象,有沒有時間,見上一面?她看看一旁神情冷淡的我,為難地笑笑,說,回頭再說吧。這句話,讓我最終放棄了在劇院門口,再一次勸她進去的想法。她有她的親要相,我也有我的戲要看,彼此互不干涉,各自走路吧。
她在劇院門口,為我買了一個燙手的紅薯,說,好好看,看完給媽媽講講。我接過她手中的票,不睬她,隨了人流便進了影院,任她站在那裏,高喊着:“安安,紅薯!”那場戲,我看得漫不經心。我的左邊,坐着班裏最驕傲的白天鵝蘇小婉,她扎着牛氣沖沖的小辮,跟媽媽分享着一袋香噴噴的爆米花。偶爾,她還會撒嬌地坐到媽媽的腿上去,高昂着頭,用一縷餘光得意地瞥着我。而我的右邊,則是小霸王陳鎧澤,他幾乎一整場戲,都與他的爸爸喋喋不休地討論着。我知道他那只是故作姿態,誰不知道他作文是全班最爛的呢?
可是,又有誰在意蘇小婉是在沖我炫耀,陳鎧澤是為了打擊作文每次都得最高分的我呢?我只知道,周圍的同學,都有父母陪着,而我,卻是孤零零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上,冷冰冰地接受着外人同情的視線。睡美人終於被王子吻醒的時候,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歡呼。陳鎧澤甚至張揚地站到了座位上,用放肆的踩踏聲,吸引周圍人的注意。誰都明白,他不過是為了讓人看到威風的老爸,制服上耀眼的幾道紅杠罷了。而蘇小婉則裝作不在意地,大聲地問我:嘿,安安,你媽媽怎麼沒和你坐一起啊?
我在這樣的喧鬧里,悄無聲息地擠出人群,出了劇院。我想我寧肯完不成老師佈置的作業,也不再要這樣鮮明的挑釁和嘲弄。
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我只輕輕推了下門,便又立刻關上了,看看牆上的時鐘,距離結束和演員謝幕,還有十幾分鐘。而母親,或許還沒有相完她的親吧。空蕩蕩的廳堂處,只有兩個女人,在八卦別人的家長里短。片刻后,其中一個,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后便淡淡說了一句:那個棉廠的女工又站在風道里,陪她劇院裏的女兒,看戲來了。而另一個,則邊織着毛衣,便不屑地回道:聽說她丈夫去世了,幹嗎不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這樣也省得連一張電影票都不捨得為自己花了。
我的心,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步步地,艱難地朝門口走過去,而後慢慢地掀開厚厚的棉布簾。風呼呼地灌進我的衣服,藉著門口微弱的路燈,我看見她,站在劇院的一根柱子後面,蜷縮着身體,不住地踱來踱去。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掀翻了她的衣領,甚至幾欲將瘦弱的她,颳倒在地。
她原來一直都在騙我,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只是為了,能夠省下一張票來,哪怕,這點錢,只能夠為我買一支筆。而我,只顧得抱怨於她,卻忘了,其實她一直都在用謊言,小心翼翼地,維護着我的自尊。
我流着眼淚,朝她走過去,她看見我,即刻迎上來,說,戲一定很好看,瞧,你臉上現在還殘留着眼淚呢。我抱住她,將剩下的淚水,全都擦到她的衣服上。她拍着我的肩膀,說,安,別哭,你看你的紅薯還在我懷裏,熱着呢。
我坐在她的後車座上,吃着濡甜的紅薯,第一次覺得,她的脊背,原本是一片最溫暖的向陽的山坡,只是我走了那麼久,才從背陰處,看到那一片溫情的陽光。
小孩雨晴是姐姐4歲的女兒。我每次回去,她都要用半天的時間,躲在媽媽身後悄無聲息地審視我。我用百元的鈔票誘惑她,用牛肉乾吸引她,用剝開的奶糖勾她的口水,她都不為所動,至於那些要為她買電動玩具或者書包畫冊的空頭支票,在她這裏,更起不了多少的作用。她照例在外婆身後羞澀地看我,對於大人略帶生氣的沒有禮貌的評價,置之不理。
但不過是小半日,她便小姨東小姨西地跟我熱烈起來。甚至我去廁所,她都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有時候遍尋不到,她還會着急,問媽媽,是不是小姨生了她的氣,躲起來不肯見她了呢?大人便騙她,說,是呢,誰讓你不肯好好吃飯,來回亂跑呢,如果你安靜坐下來,小姨看見了肯定高興,就願意陪你玩了。她果然一言不發地在沙發上坐定了,不再四處亂走,兩手還像在幼兒園裏一樣,放在身後,似乎,前面時刻有小姨的眼睛在注視着她。我常常忘了去找她,讓她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上許久,最後終於熬不住了,上樓敲我的門,哀哀凄凄地說,小姨,你是不是真的生我氣了呢?我忙着自己的事情,便應付她說,哪能呢,小姨那麼喜歡你。這樣敷衍的一句,每每都讓她快樂地蹦下樓去,並將原話轉告給媽媽和外婆。
大人們常常逗她,說,牛肉乾和新書,你更願意讓小姨給你買哪一種呢?貪戀牛肉乾的她,想也沒想,便說,要牛肉乾!大人們便笑話她,就知道吃,將來可怎麼去北京上大學呢。說完了又費力勸她:老師最喜歡讀書的孩子,吃牛肉乾的,上課一律要敲教鞭。她大約被嚇住了,想了片刻,在大人再一次發問的時候,很不情願地說了一句:那就要新書吧。大人們高興她終於開了竅,但她卻悄悄趴在我懷裏,小聲說:雨晴最喜歡吃小姨買的牛肉乾了。我笑着和她拉鉤,也悄聲回復她說,好,下次小姨還是買牛肉乾給你,書讓外婆讀去。
我給她的兩張百元大鈔,外婆拿出5張一元的給她來換,她立刻笑嘻嘻地接受了,又像是得了很大的便宜一樣,炫耀給媽媽看,說,還是外婆給的錢多。媽媽笑話她傻,她不承認,還反駁說,老師告訴的,五塊糖比兩塊糖多。
她在幼兒園裏,因為一個玩具,與一個小男孩發生爭執,男孩將她一把推倒在地,她站起來,上去咬了男孩胳膊一口。老師過來,批評她,她卻一聲不吭,任那個小男孩惡人先告狀。等到放學后,老師又在媽媽面前說她的不友好,她依然不反駁,只是等老師一轉身,她這才眼淚汪汪地告訴媽媽,是那個小男孩先推倒了她。媽媽訓斥她,現在說有什麼用,為什麼不早告訴老師呢。她在後車座上咬了咬下嘴唇,還是重複那一句話:是他先推倒我的。
幼兒園裏表演節目,因為人多,沒有給老師送禮的她,便被刷了下來。年輕勢利的女老師在家長們來觀看演出的時候,看到她縮在媽媽懷裏暗自神傷,便過來慰藉,說,給雨晴也化一下妝吧。媽媽有些不悅,說,雨晴不表演,化妝做什麼呢?老師尷尬笑笑,圓場說:是雨晴自己不喜歡錶演呢。雨晴卻在這時,不顧女老師使眼色討好自己,張口說:媽媽,我也想和同學們一起表演節目。老師變了臉色,轉身走開,她卻在媽媽懷裏當著很多家長的面,嚶嚶哭泣,不斷地說,媽媽,我也想上台唱歌,我唱歌可好聽呢。那場演出,媽媽抱着她,至始至終,板着一張臉;老師則時不時地瞥一眼過來,碰到媽媽的白眼,即刻又轉移開視線。而小孩雨晴,則在哭過一陣后,看到同學們興奮地在台上又唱又跳,很快地破涕為笑,一個勁地告訴媽媽,哪個小孩平時不好好吃飯,哪個小孩又喜歡給她分享糖塊,或者水果。
我每次離去,她送我到路口,總會淚眼婆娑,問我,小姨什麼時候再來,給雨晴帶牛肉乾吃啊。我哄她說如果好好學習,小姨下個月就給她寄牛肉乾來。可是每次都等不到下個月,我在電話里找她說話,她都躲在媽媽懷裏,死活不肯開口喊一聲小姨。
她已經全然忘記了大人要她好好學習換取牛肉乾吃的良言,再次成為那個羞澀的小孩雨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