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堂吉訶德和他的侍從桑丘回鄉路上所遇

屢遭不幸、最後徹底失敗的堂吉訶德雖說一路鬱悶不樂,可也有寬慰之處。吃了敗仗誠然十分沮喪,不過想到桑丘居然有本事叫阿勒提西多拉起死回生,又頓時生出幾分欣喜;只是那害相思的姑娘究竟是不是真的死過,他心裏還有點犯嘀咕。桑丘可是一點也不痛快,他惱火的是,阿勒提西多拉說好要送他一些襯衫,可並沒有照辦。他左思右想,最後忍不住對主人說:

“老爺,我真是世上最倒霉的大夫。有些郎中,沒把人治活反而害死,照樣伸手要錢。其實他們乾的那點事不就是在方子上開出幾服藥,而且也不是他們配的,還得去找藥房,然後灌下去。得!可我呢,為了給別人治病,賠出自己的血不算,還得叫人家又拍又掐又扎又抽,臨末了鏰子兒不給!這回我發誓,要是再給我送上個把病人,我可不忙着看他,得先伸手大撈油水。教長唱得好,為的是肚子飽。我就不信老天給了我這麼大本事是叫我分文不取,到處行善。”

“桑丘老兄,你說得很對。”堂吉訶德告訴他,“阿勒提西多拉確實很不應該,答應送人襯衫又不給。雖說你那本事是不勞而獲,並非苦學出來的,可皮肉受罪比苦學更難為人。就我而言,你如果向我要為杜爾西內亞驅魔的鞭子錢,你儘管放心,保准錯不了。只是我擔心賣錢的鞭子還能不能治病,恐怕取了報酬會毀了藥效。不過咱們不妨試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樣吧,桑丘,你開個價,趕緊掄起鞭子抽;然後你自己動手取錢就是了,反正我的錢都在你身上。”

桑丘沒想到竟然這麼痛快,不光眼睛睜大了,連耳朵都伸出一拃多長,心裏欣然決定抽打自己,便對主人說:

“那麼好吧,老爺,我這就來遂您的心愿,自己也能撈到好處。不是我貪財,可我總得惦記着老婆孩子吧。我還要請問,我每抽一鞭子,您打算掏多少錢?”

“桑丘呀!”堂吉訶德回答,“你驅魔救人功德無量,我打心眼兒里想好好酬謝你,即使拿出威尼斯的財寶、波多西的銀礦也不足以報答你呀!我的錢都在你那兒,你自己估摸一下能有多少,給每一鞭子定個價就是了。”

“該抽的鞭子嘛,”桑丘說,“總共是三千三百,還帶點零頭。我已經抽過五鞭子了,其餘的原封未動。這五鞭子就算在零頭份上,那咱們還有三千三百。一鞭子先定它二十五文吧;哪怕全世界都來逼我,開價也不能再低了。總數是三千三百個二十五文;三千呢,摺合成半雷阿爾是一千五百;摺合成整雷阿爾是七百五十;三百呢,摺合一百五十半雷阿爾,等於七十五雷阿爾;跟剛才的七百五十加起來,總共是八百二十五雷阿爾。這筆錢我就從您給我的錢袋裏扣了。這麼一來,就算我挨足了鞭子,可到底能心滿意足,發財回家了。要想釣鱒魚……[1],底下就不用說了。”

“哦,好桑丘,親桑丘!”堂吉訶德喊道,“杜爾西內亞和我在有生之年怎麼也報答不了你對我們的恩情!她肯定是要恢復原貌的,到時候她轉憂為喜,我也雖敗猶勝,幸福異常!我說桑丘,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笞刑呀?要是能提前的話,我再多給你一百雷阿爾。”

“什麼時候?”桑丘回答,“准過不了今晚。您想法叫咱們在野外過一宿,只要頭頂天國敞開,我就讓自己的皮肉綻開。”

堂吉訶德左等右盼,心急火燎,如同幽會前的情人似的急不可耐,覺得太陽神的車子似乎壞了軲轆,白天比以往都長。不過黑夜終於還是來臨了。他們鑽進路旁不遠處的一片幽靜的樹林,解開洛西南特和灰驢的轡頭和馱鞍,兩人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掏着桑丘的乾糧袋吃了一頓晚飯。桑丘用灰驢的韁繩和轡頭擰了一根又結實又柔軟的鞭子,然後他躲開主人走出去二十來步,跑到幾棵山毛櫸底下。堂吉訶德見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去,便說:

“聽着老兄,你可別真的把自己抽個稀巴爛。抽完一鞭子,稍候一會兒,再抽下一鞭子;千萬別急於求成,弄得半道兒上連氣也沒了。我是說,你別抽得太狠了,不然,還沒湊夠數兒,倒把自個兒命給送了。我在遠處捏着念珠給你點鞭子數,免得你不是虧欠就是過頭。願上天助你,不負你這片好心。”

“欠債還得清,不怕抵押重。”桑丘回答,“我想法把自己抽疼不抽死;這服仙丹要的八成就是這個。”

他扒光上半身的衣服,揮動鞭繩抽起來,堂吉訶德緊跟着就數。桑丘抽打了七八下,覺得玩笑太過分,好處不值當,便停下來對主人說他算錯賬了:這樣抽法,一鞭子何止二十五文,至少半雷阿爾。

“桑丘老兄,接着抽啊,別泄氣!”堂吉訶德告訴他,“我把價錢翻一番。”

“那好。”桑丘說,“就看上帝的了,鞭子像雨點一樣抽下來吧!”

可這回那壞小子根本沒往自己身上抽,而是掄在樹上,還時不時號叫幾聲,彷彿每鞭子下去都能叫靈魂出竅。堂吉訶德的心突然軟了,生怕他莽撞行事一命嗚呼,自己的心愿也就難以實現了,於是便說:

“求求你,老兄,這事到此暫告一個段落。我看這劑葯實在太凶,還是一點一點來吧,薩莫拉不是一鐘頭攻克的。要是我沒數錯的話,你已經抽了一千多鞭子了。暫時就到這兒吧!話說得難聽一點:毛驢是能馱動,可也別再太重。”

“老爺,不行,不行,”桑丘回答,“我可不願意聽人家說我:工錢到手,甩胳膊就走。老爺,您再躲得遠點,讓我至少再抽上幾千鞭子。兩三個回合咱們就拿下這局了;說不定還能快點!”

“既然你有這麼大勁頭,”堂吉訶德說,“那就但願老天保佑你,你抽吧;我這就躲開。”

桑丘這回更是勇氣倍增,十分賣力,狠狠地抽來抽去,居然扒光了周圍的樹皮。他朝一棵山毛櫸猛抽一鞭子,還故意提高嗓門說:

“死了參孫一人,大家也同歸於盡。”

只聽鞭鞘颼颼、慘叫陣陣,堂吉訶德急忙聞聲而至,抓住韁繩擰成的鞭子對桑丘說:

“桑丘老兄呀,萬一弄得不好,我倒是遂了心,你可就送了命,那誰來養活你的妻子兒女呀?杜爾西內亞可以等等,還會有更好的時機;我反正如願有期,完全能夠耐着性子熬幾天,等你什麼時候緩過勁兒來,咱們再一蹴而就,皆大歡喜。”

“既然老爺您這麼吩咐,”桑丘回答,“那就太謝謝您的好意了。勞駕,請把您的外套給我披在肩上,我出了一身汗,可別著涼了。頭一次受笞刑的人都得防着這一着。”

堂吉訶德照他的意思辦了,自己光着身子,給桑丘披上衣服。那人一覺睡到太陽老高才醒。兩人接着趕路,走了三萊瓜,碰見一個村子,便進去投宿。他們在一家旅店門口下馬。這回堂吉訶德算是認準了,沒再看成是什麼城堡,以及捎帶的壕溝、高塔、柵欄、弔橋之類。自從他吃了敗仗,遇事頭腦清楚多了;下面就會看到。人家把他們安排在樓下的房間,裏面按鄉間習俗,牆上掛着幾塊舊印花布當壁毯。其中有一幅手筆拙劣的圖畫,描繪海倫如何被劫,那個膽大妄為的來客如何把她從墨涅拉俄斯家裏帶走[2];另一幅畫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故事,只見一艘三桅艦或三桅艇之類的船正向汪洋大海駛去,那位女王爬上高塔,揮動半截床單,像是在招呼那個溜之乎也的不速之客[3]。可以看出,畫中的海倫雖然被劫,可並不驚慌,反而做鬼臉偷笑;而美人狄多眼裏流出的淚珠足足有核桃那麼大小。堂吉訶德掃了一眼便說:

“這兩位女士真是倒霉透了,沒能生在當今時代;我也夠不幸的,沒能趕上當初的年月。要是叫我碰上那兩位先生,特洛伊就不至於被焚燒凈盡,迦太基也不致毀於一旦。很簡單,只要我幹掉帕里斯,自然就避免了一長串禍患。”

“我敢打賭,”桑丘說,“用不了多久,家家酒鋪、旅店、客房、理髮館都會把咱們的戰功畫成故事掛起來了。不過我覺得還是換個高手好,別像畫這些玩意兒的那個畫家。”

“說得對,桑丘。”堂吉訶德回答,“這個畫家就像那個烏韋達的奧爾巴內哈,人家問他畫的是什麼,他說:‘畫出什麼,就是什麼。’比方他畫一隻公雞,就在底下寫上:這是一隻公雞,不然別人還以為是狐狸呢。桑丘呀,依我看,那個新近編出另一個堂吉訶德傳記的畫家也好、作家也好(反正都是一回事),就是這種畫出什麼、寫出什麼算什麼的角色。前些年京城有個名叫貓累餓的詩人,也是一路貨。他總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別人的問題;比方有人問他:‘天怒人怨’是什麼意思,他順口就說:舔肚人猿。算了,咱們別說這個了。桑丘,告訴我,你今晚還想吃一通鞭子嗎?是在屋裏呢還是在外頭?”

“怎麼說呢?老爺,”桑丘回答,“按我的抽法,屋裏外頭都一樣。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去樹林裏。挺怪的,有那些樹做伴,我就不覺得那麼疼了。”

“那今晚怕不行了,桑丘老兄,”堂吉訶德說,“乾脆你就養養氣力吧,等回到村裡再說。我看最遲後天也能到家了。”

桑丘回答主人說隨他的便,不過就他本人而言,倒是更情願趁熱打鐵、乘風使船,完事拉倒;拖拖拉拉往往誤大事;嘴裏只管求上帝,手中大鎚不能離;好話兩筐,不如好事一樁;天上的老鷹雖好,哪比到手的家雀。

“至高的上帝呀,你少說兩句諺語吧,桑丘!”堂吉訶德喊道,“看來你又故態復萌[4]了。話要說得直截了當,別那麼拐彎抹角;我勸過你多少次了!照我說的做,你准能一本萬利。”

“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毛病!”桑丘回答,“不用順口溜就說不清道理,好像所有的道理只能靠順口溜道出。好吧,我往後盡量改就是了。”

兩人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1]完整的諺語是:要想釣鱒魚,豁出褲子去。

[2]這裏講的是希臘傳說中特洛伊戰爭的起因。

[3]這裏講的是《埃涅阿斯紀》中狄多遭埃涅阿斯遺棄的情節。

[4]原文是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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