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二十六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交代清楚本段插曲必不可少的情節

當天夜裏,桑丘睡在一張帶軲轆的木板床上,而且跟堂吉訶德在一個房間裏。老實講,他心裏十分不情願,因為他料想主人肯定要問這問那,折騰得他不得安睡。經過剛才那場磨難,他記憶猶新,又煩又累,舌頭早都僵了,哪裏還有心思開口說話!他寧肯獨自一個睡進茅草屋,也不願跟別人共享那間富麗堂皇的卧室。果然他的猜想成真,擔憂應驗。主人剛一上床,便對他說:

“桑丘,你覺得今晚的事怎麼樣?一個鐵心冷麵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威力!你都親眼看見了,斷送阿勒提西多拉性命的不是刀槍劍戟,不是任何兵器,不是兇猛的毒藥,就是因為我自始至終板着面孔不理睬她。”

“她愛怎麼死、什麼時候死,由她去吧!”桑丘回答,“還是讓我安安穩穩待在家裏!我從來沒勾引過她,也沒給她臉子瞧過。我上次說過了,阿勒提西多拉這個沒有腦子的任性丫頭要起死回生,幹嗎非得折磨我桑丘·潘沙?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不過,這會兒我總算看得一清二楚:世上確實有魔法師鼓搗魔法。上帝千萬叫我躲他們遠點!我自己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說來說去,我還是求老爺您叫我睡覺吧,別再問這問那了,不然的話,我就從窗戶里一頭栽下去!”

“你睡吧,桑丘老兄。”堂吉訶德說,“可我不知道,你讓人家又扎又擰又拍了半天,還能睡得着嗎?”

“最叫我丟人現眼的,”桑丘回答,“就是臉蛋讓人家拍來摸去,還偏偏是一幫嬤嬤!叫她們都見鬼去吧!我再求求老爺您,讓我睡覺吧!您知道,醒着受多大的罪,一睡着就全沒了。”

“但願是這樣,”堂吉訶德說,“上帝和你同在!”

趁兩人睡覺的工夫,這部偉大傳記的作者西德·阿麥特決定說明寫清公爵夫婦為什麼要鼓搗出前面提到的那場把戲。他說,參孫·卡拉斯科學士扮成鏡子騎士被堂吉訶德擊敗打贏以後,原先的計劃全部落空,成了泡影。可是他想再試一次身手,說不定結果會比前番順利。正好那個侍童給桑丘的老婆特萊薩·潘沙捎去了書信和禮品,他趁機打聽到堂吉訶德的去處,重新搞到盔甲和坐騎,盾牌上繪出一輪皎潔的月亮,馱在騾背上由一個庄稼人看管。他沒去找先前的侍從托美·塞西亞勒,免得讓桑丘和堂吉訶德認出來。他到了公爵城堡,又打聽出堂吉訶德的行程和去向,知道是前往薩拉戈薩參加比武去了。公爵還講了他們怎麼搞名堂叫桑丘抽屁股為杜爾西內亞驅魔。當然事先說明了桑丘如何捉弄主人,哄他說杜爾西內亞中了魔,變成鄉下女人;他妻子公爵夫人又如何把桑丘騙得真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杜爾西內亞確實中了魔。學士聽了覺得又好笑又驚奇,弄不清桑丘究竟是精還是傻,也沒想到堂吉訶德竟然瘋癲至此,公爵叮囑學士,與堂吉訶德相遇之後,不論勝敗,務必回府說明結果。學士答應了,然後立即上路,可在薩拉戈薩撲了個空,便又接着追趕;末了發生了什麼,前面已經講了。學士返回城堡,向公爵一一稟報,說堂吉訶德是個規規矩矩的遊俠騎士,這會兒準是按照決鬥條件取道回鄉,準備蟄居一年。學士說,但願在這段時間裏能治好他的瘋病;而這正是他本人一再喬裝出門的初衷,因為眼看堂吉訶德這樣有頭腦的紳士發瘋,實在令人痛心。然後他辭別公爵返回家鄉,靜待堂吉訶德緊隨而至。公爵覺得耍弄桑丘和堂吉訶德真是其樂無窮,於是又精心編排了上面那場把戲。他估摸堂吉訶德回程的必經之路,安排一大批手下人騎馬或徒步把住城堡遠近的大小關口,吩咐只要他一露面,強拉硬拽也罷,連哄帶騙也罷,務必把他帶回城堡。那伙兒人果然碰到堂吉訶德,連忙稟報了公爵。府上也早有準備,一聽說客人到了,立即按吩咐點燃了大院裏的火把和油燈,把阿勒提西多拉放在檯子上;諸種排場,不必贅述,總之策劃周密,假戲真做,惟妙惟肖。

西德·阿麥特這時候說,他覺得被捉弄的固然愚蠢,可是捉弄別人的也未必好到哪裏去。公爵夫婦那麼起勁兒地捉弄兩個傻瓜,自己也就和傻瓜相差無幾了。

那主僕二人,一個倒頭酣睡,另一個思緒萬千,徹夜未眠。很快天亮了,堂吉訶德無論成敗悲喜,從來不貪戀舒適的卧榻,這時便準備起床。偏偏這工夫,他一心以為真的起死回生的阿勒提西多拉走進房間。那姑娘按主人吩咐,裝死躺在檯子上時那頂花冠依然戴在頭上,穿一件灑金花的白色蟬羽紗長袍,長發披在肩頭,手裏拄着一根十分精美的烏木拐杖。堂吉訶德見她進來,驚慌失措地縮回被窩,拉緊鋪蓋捂得嚴嚴實實,頓時間笨嘴拙舌,連句客套話也說不出來。阿勒提西多拉在床頭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柔聲細語地說:

“尊貴的婦人和正派的女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不顧臉面和禮法,當眾道出內心深處的隱秘。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先生,我就是她們之中的一個:墜入情網,百般無奈,不能自拔。不過,我儘管備受折磨,卻依然自尊自愛。我強忍強耐,默默承受着這一切,結果把命也送了。都怪你對我冷酷無情,我已經死去整整兩天了:

好一個岩石般的冷麵郎君!

面對我的聲聲哀嘆毫不動心。

我曾經死了過去,反正見到我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多虧愛神憐憫我,靠這位好心的侍從受折磨把我救活。不然的話,我就一直待在陰曹地府了。”

“依我說呀,”桑丘這時插了話,“愛神還不如讓我的毛驢干這事呢,那我就太謝謝他了。小姐呀,但願上天給您安排一個比我們老爺心軟的情人!不過,請您告訴我:您在陰間都看到了些什麼?地獄裏有什麼東西?我想凡是急死愁死的人準是去那兒。”

“實話對你說吧,”阿勒提西多拉回答,“我大概是還沒死利落,所以沒能進地獄。要是真的進去了,只怕想出來就不行嘍。可我確實到了門口,見裏面有十一二個魔鬼在玩球。他們個個都穿着緊身衣褲,大翻領上鑲着弗蘭門德斯花邊,袖口也一樣,還卷上去露出四指多寬的腕子,顯得手特別長,攥着火鏟子當球拍。最叫我奇怪的是他們打的並不是球,而是書,好像裏面空空的,只塞了些碎羊毛渣子。這可真是少有的怪事!可後面還有更新奇的哩:通常總是贏了就高興,輸了才生氣;他們倒好,玩來玩去,個個嘟嘟囔囔,火氣十足,罵聲不絕。”

“這沒什麼奇怪的,”桑丘告訴她,“魔鬼就是這樣,玩也罷,不玩也罷,贏也罷,輸也罷,反正沒個痛快的時候。”

“八成是這麼回事。”阿勒提西多拉說,“不過還有叫我覺得更古怪的事哩;至少當初我覺得很古怪。你們猜怎麼著?那些書一拍子下去就散了,再也不中用了。他們就這樣拍壞了一本又一本的新書舊書,真有意思!末了拿來一本整整齊齊的新書,裝潢十分考究,可是一拍子下去就給打了個腸子肚子流滿地,弄得書頁四散。一個鬼對另一個鬼說:‘瞧瞧那是一本什麼書。’另一個回答說:‘《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傳第二部》,可不是原來的作者西德·阿麥特寫的。這回是個阿拉貢人,自稱出生在托德西利亞斯。’‘快把它給我拿走,’第一個魔鬼說,‘丟進地獄的最底層,別叫我的兩眼再見着它!’‘至於這麼糟嗎?’另一個魔鬼問。‘糟透了!’第一個回答,‘哪怕讓我動手成心寫一部更糟的,也很難辦到。’他們接着玩下去,把別的書拍來拍去。我呢,聽他們念叨我如此思戀和愛慕的堂吉訶德,就想法把這個夢境牢牢記在心裏。”

“那毫無疑問是個夢境,”堂吉訶德說,“世上哪裏還會有另一個我?儘管如今有那麼部傳記在人們手裏傳來傳去,可在誰的手裏也待不住,人人最後都是給它一腳。我才不在乎人家把我說成個怪物,一會兒鑽進暗無天日的地府,一會兒又來到光天化日的人間,反正我也不是書上說的那個人。要是傳記本身是部好書,忠實地記載事實,准能世代流傳;可要是很糟呢,那麼從來到世上到進入墳墓也就沒多長的路了。”

阿勒提西多拉剛想開口嗔怪,可是堂吉訶德接著說:

“小姐,我屢次對您說過,您傾心於我,使我很為難,我只能打心眼兒里感激您,卻不能遂您的心。我生就是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的人。世上果真有命數的話,那我註定該獻身於她。想讓別的什麼美人佔據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純粹是痴心妄想。我覺得這話足夠打消您的念頭了,您還是回心轉意、嚴守閨範吧;辦不到的事是強求不得的!”

阿勒提西多拉一聽,馬上嬌嗔滿面、怒氣沖沖地說:

“吾主在上!你這條幹癟鹹魚、石頭靈魂、棗核心腸!跟只認死理的鄉下佬一樣又臭又硬。我真恨不得撲上去把你的眼睛挖出來!你這個專門挨棍子吃敗仗的好漢,莫非真以為我是為你才急得死過去了?今天晚上你看到的整套名堂全是假的。我是那樣的女子嗎?會為一匹駱駝送命?我連指甲蓋里的黑泥兒也捨不得丟掉哩!”

“這話我信,”桑丘說,“說什麼害相思的人會死,真是天大的笑話!說說罷了,鬼才信他們會當真呢!”

他們正說著,頭天晚上唱那兩段小曲的詩人和歌手走進來,對堂吉訶德深深鞠一躬,說道:“騎士先生,我願仿效眾人為閣下儘力效勞,還望賞光垂青!久仰閣下的偉業和英名,不勝崇敬之至。”

堂吉訶德回答說:

“請問尊姓大名,以便鄙人以禮回敬。”

年輕人回說他就是昨夜彈琴唱詩的那位。

“講心裏話,”堂吉訶德說,“您的嗓音妙極了,可就是唱的那首詩文不對題:加爾西拉索的那兩段詩和這位小姐的死有什麼相干呢?”

“閣下不必驚怪,”那歌手回答,“時下一些黃口詩人都興隨心寫去、順手抄來,管它切題不切題呢!什麼樣的胡言亂語都可以冠之以手筆不凡。”

堂吉訶德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被進來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斷了。主賓幾人促膝暢談,十分融洽。這期間,桑丘更是妙語連珠、笑話迭出。公爵夫婦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憨傻和機靈他都沾邊。堂吉訶德懇求東道主允許他當日起程上路;一個敗北的騎士只配躲進豬圈,哪裏還能在王公府邸里滯留。兩位主公痛痛快快答應了。公爵夫人問他究竟是否喜歡阿勒提西多拉,他回答說:

“尊貴的夫人,恕我直言,這姑娘的毛病出在閑散無聊,唯一的辦法是叫她時常有點正經事干。她剛才告訴我,地獄裏也時興花邊,想必她準會這種活計,那就讓她不停地織吧。鉤針一個勁兒在手裏晃,情人的音容笑貌就不會在腦子裏晃了。這是我的看法和忠告,肯定錯不了。”

“我也這麼說,”桑丘搭茬了,“我還從來沒見過織花邊的女人害相思送命的呢!姑娘們要是忙着幹完手裏的活,就沒工夫琢磨談情說愛的事了。這事我最明白了:我鋤地的時候,根本顧不得想我那口子,我是說,想我的特萊薩·潘沙。對她呀,我可是比自己的眼睫毛還愛得狠哪!”

“桑丘的話很在理。”公爵夫人回答,“從今往後我一定叫阿勒提西多拉干點針線活,她可是一把好手呀!”

“夫人,我看不必了,”阿勒提西多拉聲明,“用不着想什麼辦法。一琢磨這個又渾又蠢的傢伙對我那麼狠心,我就不費吹灰之力把他從心上抹去了。夫人,求您讓我趕緊走開吧,別叫我再看他那副哭喪臉,瞧他那又丑又噁心的德行!”

“這麼一說,”公爵也發話了,“倒叫我想起一句俗話:嘴裏罵個不停,心裏氣早平。”

阿勒提西多拉掏出手帕裝作擦眼淚,然後朝男女主人鞠了一躬,就離開了房間。

“我怎麼說來着?”桑丘講,“我怎麼說來着,可憐的姑娘?早知道你要遭殃!你撞上的這個人,靈魂比麻繩還乾癟,心腸比橡樹還硬。你要是找到我頭上,那話可就得另說了!”

他們說完了話,堂吉訶德穿好衣服,跟公爵夫婦用過餐,當天午後就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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