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點委

第6章 因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點委

第6章因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

開學就意味着正式踏入高三的戰場,這對所有人的意義不言而喻。禮拜一的升旗儀式上,上了年紀的教導主任為此特別準備了一篇長達半個鐘頭的動員演講,中心意思不外乎兩個,好好學習,不要早戀。

他們高中剛有一對男女因為戀愛被老師抓了現行,請了家長,弄的影響很壞。

“早戀就是罪惡的,”教導主任的聲音嘹亮,“有時候我在校園裏看到那些成雙成對的男生女生,我都覺得心痛,特別痛,大好年紀你們用來談戀愛,你們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嗎?”

操場上人頭攢動,穿着藍色校服的學生方陣彷彿一片藍色的海洋,海洋觸礁的一個角落忽然掀起了小小風浪。

這浪聲離她好近,悅顏抬頭,意外發現他們班的隊伍中多了一個人。

他混在男生的隊伍里,手按着前面人的肩,弓着背,隔了不長的過道,偏過臉跟女生隊伍中的徐攀講話。

是沈子橋。

眾目睽睽、虎視眈眈,悅顏都想不明白他是怎麼過來的。

就在教導主任提到早戀危害的時候,九班的所有男生都拚命朝着這邊招手,還叫。

“子橋你回來啊,那裏很危險!”

“沈子橋你回來啊,要被抓走的!”

男生的幽默感啊……

悅顏低頭微笑。

沈子橋說到什麼,有所察覺似的,視線飛快地往後瞥了一眼,眉眼彎起,低聲問她:“你笑什麼?”

抬起頭,是一雙男孩兒隱隱含笑的眼,不等她回答,自己又把頭轉了回去。

現在的男生都這麼彆扭了嗎?

一小片的喊聲漸漸蔓延,變成了整個操場的騷動,教導主任見情形不對,怕壓不住,草草收尾,讓這些學生就地解散回教室。

悅顏跟班裏一個玩得很好的女生一起往回走,經過學子樓下,有人追上她們,徐攀跑得氣喘吁吁,就為了過來跟悅顏打個招呼:“嗨。”

悅顏也自然地跟她嗨。

徐攀性格爽朗,連步子邁得都比一般女生要大,話快得跟機關槍一樣,目光卻在細細地打量她。

一看就是那種很聽家裏話的女生,長相清純,皮膚雪白,眼神乾淨地跟水一樣,楚楚安靜地看着說話的人。

在所有人的青春期,應該很少有男生可以不被這類型的女生吸引。

嘴裏的話不停,表情依舊做得很活潑,徐攀的心底卻漸漸漫起一股淡淡的澀。

“高悅顏,我們班幾個人中午在外面的福滿樓聚餐,要不要一起來啊?你要來啊,任夢妍你也去啊,我們班好多人都在……”

把悅顏逼到點頭這姑娘才走。

中午到了才知道不光是他們班的幾個,還有別班的,有些悅顏認得,有些悅顏名字都叫不出。

沈子橋卡着吃飯的點才推門進來,剛脫了外套,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幫他把椅子拉開。

一桌的男女老少紛紛站起來跟沈子橋打招呼,他挨個叫人,像個真正的成年人,世故又遊刃有餘。

他外套下面就一件黑色的短t,九月了,正是秋老虎作威作福的季節,領口濕了薄薄一小片,黑色皮的鏈子露在外面,很痞但還是帥氣。

等他在自己旁邊坐下的時候,悅顏都覺得挺傻眼的。

不是說不想跟他一桌吃飯,而是畢竟這麼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想想就心力交瘁。

有男生在,氣氛總不會很乾。

大家有說有笑,插科打諢,一頓飯下來,僅有的幾個女孩子都被捧得很開心。

高志明一直把寢不言食不語掛在嘴邊,人一多,悅顏就沒什麼胃口,就着面前的小碗一口一口喝湯。

沈子橋手肘搭桌上,往面前的幾道菜看了看,問得相當自然:“你想吃什麼,我叫人再做。”

隔壁對面擠眉弄眼,懂內情的幾個相視一笑。

就說嘛,好端端的,他怎麼突然會來。

悅顏的性格偏靜,在人多的地方越顯出她的話少,這種性格本來是不討喜的,但又會不自覺地得到集體的憐愛和關照,很奇怪。

她搖了搖頭。沈子橋替她盛了碗湯,又轉去跟另一邊的人說話。

吃完飯,男生們去買單,悅顏跟徐攀等在門口聊天,視線之外,一道單薄細弱的身影也從二樓慢慢下來,因為實在是瘦,讓人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走,目光里彷彿能生出手臂,攙着女孩別摔下來。

第一眼悅顏沒認出她,又多看了幾遍才認出那是邵敏。

她瘦得整個脫了形,顴骨突出,皮膚薄薄地附着在臉部骨骼,有種驚心動魄的嶙峋。

悅顏看得也心驚:“她怎麼……”

記憶中站在光下斑駁樹影里的少女似乎還在對她笑,問她是不是高悅顏,五官精緻如胎瓷,簡直碰一下都要碎。

徐攀跟着往那裏看了一眼,這個健談的女生一下子也低了聲音,支支吾吾地:“據說是考試沒考好,她父母都是老師,給她的壓力也大……”

教師的子女,本來就近於纖細敏感。所有人都刻意不提,她是在跟沈子橋分手后才突然暴瘦的事實。

十六歲的高悅顏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隱晦難言的疼痛,早上教導主任的話被中午一個女生的現狀急速驗證着,遭遇了一段失敗的感情會有如此慘痛下場,這對任何一個青春期少女都是嚴酷的警示。

邵敏又做錯了什麼,被招惹,又因為學業被輕飄飄地扔在腦後。

那麼,究竟是早戀才罪惡,還是因為沈子橋才讓早戀變得罪惡?

那整個下午,悅顏都有些不在狀態,孫巍韋給她講題她都心不在焉,想着邵敏,頻頻走神。

孫巍韋轉着筆,換了個話題:“悅顏,你大學想考去哪裏?”

雖然距離高考還有一年時間,已經有不少人在選擇預報名的高校。

悅顏捧着面頰想了想:“應該會留在杭州吧。”

家裏考慮過送她出國,高志明很多做生意的朋友都在把孩子往國外送,有些甚至初高中就給送了出去,出息的無論國內國外都有出息,混日子的不過就是換個地方繼續混日子。高志明不是沒想過,如果妻子還在,他也送悅顏出去,讓她媽媽出國陪讀,自己留在國內照顧生意。可是女孩子畢竟沒有媽媽,孤身一人遠走異國他鄉,加上外面這麼亂,何必讓女兒冒這個險。

大部分時間高志明只是個老派保守的父親。

財不能外露,好車也不用洗,就這麼髒兮兮地開着,別人都當是二手車,不會被人給惦記。悅顏的實際生日比她身份證上寫的還要大兩天,因為高志明在她出生的時候找廟裏大師算過,屬兔的生在那天感情上會被人騙,連她親媽都不怎麼信,高志明非要改到八字最順遂的那天。

而這些種種,無不是一個父親拳拳愛女之心。

“杭州好啊,離家近。”

“那你呢?”

孫巍韋語氣平靜,帶着隱隱的自信:“北京。”

一個人只要有了目標,有人盼頭,一切勢如破竹,所有困難註定迎刃而解。

未來對悅顏而言仍是尚未展開的白卷,會遇到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會有怎樣的別離和相聚,她一概不知。

不知而有恐懼,所以悅顏一直羨慕這些有勇氣的人。

高三縱然再苦,歲月照舊如梭,一轉眼就到了十月間,氣溫驟降,路邊的香樟被秋風一吹,已經開始婆娑地落葉,給這所學校增添了些許蕭索的感覺。晚間下起小雨,天色灰濛,雨聲沙沙地響在自習的教室,看着飄在窗外的細密雨絲,掙扎在題海當中的學生才得以喘過一口氣。

天氣漸涼,學校已經不強制高三生穿校服,悅顏在長袖外面又披了件蝴蝶袖針織開衫,領上結着紅藍撞色的飄帶,這是爸爸從香港帶來的新衣服,把她襯得柔美嬌俏,很多女生都來問她是什麼牌子。

她握着筆,細細在算一道數學題,可能搞錯了方向,寫滿了兩張稿紙還得不出最後答案。

班主任出現在教室的門口,引發了一陣小小騷動,學生三三兩兩地從題間抬出頭,她只叫走了高悅顏。

去的也不是辦公室,經過行政樓,班主任帶着忐忑不安的她拐進了最近一間空教室,關上門,坐在靠窗的一個中年女人放下皮包,站起來跟她們點了點頭。

悅顏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把她看得很仔細,從頭髮到臉,到她身上穿着的這件小外套,臉上不知怎麼的,浮起一抹淡又輕的笑,好像對她這類的女生已經非常了解。

“高悅顏是吧,你好,我是邵敏的媽媽,姓張。”

悅顏的心沒來由地猛跳了一下,看她,遲疑地:“張老師……”

張慧慧也看看她,回頭跟班主任笑了下:“好了,曉燕,你去忙吧,我就跟這個孩子聊幾句。”

班主任跟張慧慧一個師範畢的業,是關係很好的同窗,聽說她想見自己班裏的一個女生,就把悅顏給帶了出來。

韓曉燕出去,順手替她們把門帶上。

張慧慧拿起自己的包放一邊,笑着說:“坐啊。”

悅顏慢慢地坐下。

“其實之前我就想過來見見你,但是因為剛開學,班級里有很多事走不開。跟你們韓老師一樣,我自己也是班主任,帶的初中,每年開學都會遇到各色各樣的孩子,一個學生是什麼性格,父母怎麼樣,從他們着裝打扮就可以看出來。相信老師做久了,都會有這種直覺。”

“所以我對邵敏的要求一直很嚴格,吃什麼穿什麼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不能錯,一個女孩子如果輕浮輕佻,不自尊自愛,不光會讓人看不起,還會被人說父母沒有家教。”

悅顏很費力地聽着那一套又一套的說辭,心漸漸沉了下去。

“邵敏的事你可能也聽說了,年輕人的感情不能說誰對誰錯,只是這個孩子太單純,處理起感情問題來也太幼稚,本來青春期里的男孩子心都不定,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遇到個別不自重的女孩子有意破壞,很容易就變了心。”

悅顏再笨都聽出了畫外音,況且她是那麼冰雪聰明的女孩子。

耳廓漸漸熱了起來,整張臉像火在燒,眼眶裏來迴轉着薄薄一層水汽。

有時候一個人覺得很委屈,並不是因為她真的做錯了什麼,而是因為她沒有媽媽。

因為沒有媽媽,所以沒有人偏袒她、保護她。

“我之前有聽邵敏說起過你,在我和她爸爸的印象里,你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聽說你的媽媽很早就過世了,這樣想,很多事也情有可原。”

張慧慧的語氣和態度,就像對待自己班裏那些犯了錯的學生,看似溫和,措詞上卻很不留情面。

“這些話其實不該我來說,但是人生路說長也不長,一個女孩子走錯了幾步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錯再錯,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悅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這間教室,也記不起是怎麼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她有所意識的時候,她已經坐到了課桌邊,拿着筆安安靜靜地繼續算那道數學題。

哦……原來是加錯了輔助線……

筆沙沙地遊走,而淚也是一滴一滴地掉下去,簌簌地砸在紙上,洇開了自己剛剛寫的那些數字。

難堪,委屈還有那來勢洶洶的傷心,像秋日的細雨,不合時宜地滴在女孩心頭。

四周到處都是說話聲,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做題,有人在討論模擬的分數,有人在對隨堂小考的成績。

而她坐在原地,把稿紙翻了一個面,若無其事地抬手拭去面上淚滴。

當天晚上的自習課上,才聽說邵敏因為發燒暈倒在宿舍,被查寢的老師發現后趕緊送往醫院。雖然學校明令禁止大家討論這件事,但幾乎整堂的自習課,大家都在討論邵敏。

晚自習中間小休,他們教室外的走廊上照例又出現一抹頎長身影,靠着牆壁低頭看手機。

最近沈子橋往他們班跑的頻率不是一般的高。

大家也漸漸習以為常,前排靠門的學生看也沒看直接往裏叫:“徐攀,人找。”

又過了一會兒。

說話聲音漸次低了下去,所有眼睛若有似無地向著一處匯聚,高悅顏攤開的試卷上落下一小片灰黑色的影子。

握着筆的手停住書寫。

頭頂飄下男孩子淡淡嗓音:“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孫巍韋責無旁貸地站起身:“你有事嗎?”

沈子橋目光移過去,笑了下:“關你屁事。”

悅顏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跟他發生摩擦,被人議論,放下筆跟着他出去。

男生引她去了距離教室稍遠的走廊盡頭,旁邊的雜物間上了鎖,走廊外引了月光進來,映得四周圍淺淺淡淡。

悅顏低頭看了看錶,距離下節自習課開始還有七分鐘時間:“有事嗎?”

他問得很直接:“聽說邵敏的媽媽來找過你了?”

他不提還好,悅顏還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他一提,悅顏反而更覺委屈,那種難堪和羞辱,她想都不想再回憶一遍。

張慧慧的話里分明沒有一個髒字,可悅顏沒有聽過比這更難聽的話了,輕浮,輕佻,不自重,不自愛,都是傷害女孩子很深的字眼。

她別過頭,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那又怎麼樣?”

他走近了點,低頭看她:“她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

“沒什麼你哭什麼?”

悅顏猛地抬起頭,眼圈已經紅了。她這一下本來很有氣勢,話到嘴邊還是軟的:“我哭要你管嗎?”

沈子橋心裏也酸酸的,被女孩的眼淚弄得很疼。

因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

而他卻讓她受夠了委屈。

他抬手包住她整個後腦勺,想把她拉到自己胸前,可女孩一動不動地,抬手圈住他手腕,想把他的手從自己頭髮上拉下來,指尖冰涼。她有些累地在他掌心搖了搖頭:“你別動我……”

沈子橋順着她頭髮摸了兩下,然後真的沒有動她。

悅顏調整了下情緒,看向他:“不管她媽媽跟我說了什麼,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在裏面,你能不能找個時間去看看邵敏,把事情跟她說清楚?”

沈子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覺得眼前的女生有點不一樣,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更加聰慧,更加懂事,也更加讓人心疼。

“我知道,本來打算這周末去醫院看看她的。”

“還有,不要再來班級找我了,我想好好上課,不想被別人說。”

眉挑了下,他問:“他們說你什麼?”

“反正都是假的,你不要問了。不要來找我,學校里碰見也當做我們不認識。”

暗色的月光里,沈子橋的嘴角輕輕往上揚了一下。

女孩子知不知道,有些話不可以在青春期里講,比如恨,比如絕交,比如就當我們不認識,因為這些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傷害的往往是一顆真誠的心。

黑暗中,沈子橋的聲音低低沉沉:“好。”

上課鈴聲就在那一秒驟然響起,悅顏慌慌張張轉身要走,被沈子橋最後一次拉住了胳膊:“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她心神不定地回頭:“什麼事?”

“不要胡思亂想,回到宿舍就好好睡一覺。”

拉開他手,悅顏勉強沖他笑了一下:“廢話,宿舍不睡覺還能幹什麼?”

事情並沒有朝這群年輕孩子預想的方向發展。

一周后,才結束完高三第一次模考的校園裏流傳着一個新八卦,邵敏在醫院被查出了心肌炎,據說是因為複習壓力太大,又沒有好好休息的關係,這種病可大可小,有些慢性可能毫無癥狀,嚴重的則會突然猝死。

悅顏最後一次見到張慧慧,是在行政一樓的小辦公室,她拿着相關證件來給女兒辦理休學手續,接邵敏回家靜養。

教導主任的桌邊站了不少老師,簇擁着中間一個面容憔悴、眼圈微紅的中年婦女,都在替她惋惜。一個女老師端來一杯熱茶,手按着她肩,低聲說些什麼。

悅顏去交作業,經過英語老師那桌的時候又被拉住,問了她些複習上的進度。英語老師剛大學畢業,年輕有活力,這是她帶的第一屆學生,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想法在裏面,或許也因為悅顏端正的學習態度,讓老師在這幫學生中對她施以格外關注。

張慧慧的啜泣聲漸漸傳到她們這邊,哭聲里全是一個母親的悲慟和絕望。

她的女兒毀了,她卻沒辦法找誰要說法。

走廊又響起一陣腳步聲,靠近辦公室后聲音小下去,門口接着傳來一聲報告。

幾個老師相繼抬起頭,看着沈子橋出現在門口,包括張慧慧。他剛下體育課,就被班主任喊來辦公室拿作業。

誰都想不到一個絕望中的母親會有的反應。

沈子橋現身那一秒,張慧慧就已經把他給認出來了,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撲過去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扯住他衣領,劈頭蓋臉地拍打他、推扯他。

“你毀了我女兒一輩子!”

張慧慧哭到全啞,嘴唇發顫,把滿眶的淚一滴滴顫了下來。

沈子橋的外套拉鏈被扯得歪歪斜斜,也不反抗,眼看着她哭跪在地上,雙肩一聳一聳,氣音沙啞:“你把我們家都毀了……”

辦公室的老師見狀蜂擁而上,幾個去扶她,幾個把沈子橋拉開,手忙腳亂里夾雜着一兩句安撫的話,也有人在講:“你這個家長怎麼回事?跟一個孩子動什麼手?”

作為當事人的沈子橋只在她揮巴掌的那下偏了偏頭,其餘時間一動不動,就站在原地,筆直地像棵樹,沒有誰可以給一棵樹難堪,這是沈子橋竭力維持的最後的尊嚴。

悅顏有些心驚膽戰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目光或許是有溫度的。

下一秒,像是感覺到什麼,他遲疑地轉過頭來。對上悅顏略微發顫的視線,沈子橋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下額角,他狼狽又難堪地別開了臉。

事情終於鬧到李惠芬那裏,對兒子的這個小女朋友,她是聽過的,也是她一力逼着他們分的手。於情於理,她都不認為自己兒子做錯了什麼,反而覺得對方女生的家長鬍攪蠻纏。可高志明不這麼看,感情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對錯,誰說了都不能算,但是禮數上不能讓人家覺得他們夫妻沒做到位,再給別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李惠芬一個字都不會說自己兒子的不是,高志明就更不方便管教那邊的孩子,夫妻倆商量了一個晚上,決定趁着明天是個難得的雙休日,買點東西去醫院看看這個女孩兒,雙方家長順便也碰個面,看怎麼能在不傷害兩個孩子的情況下和平解決這個問題。

開到醫院樓下,李惠芬怕兒子再受委屈,把沈子橋一個人留在車上,跟高志明、悅顏兩個人搭電梯先上去。

病房在六樓,因為還沒到探病時間,整層樓都非常安靜,走廊上瀰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個穿着病號服的病人在聊天。高志明本來不答應帶悅顏過來的,在高三這麼關鍵的時刻。是李惠芬覺得同齡女孩之間能聊得比較開,所以在電梯裏高志明就已經說好了:“顏顏,待會兒進病房,你哪裏都不要坐,什麼都別碰,記住了嗎?”

悅顏低頭,鞋尖輕輕地點着地。

高志明提高點音量:“高悅顏,聽見沒有?”

聲音悶悶的,“聽見了。”

張慧慧不在,陪房的是個中等身高的男人,做了自我介紹后才知道是邵敏的爸爸。

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戴着方框眼鏡,因為常年伏案工作的關係,白襯衫的袖口並不怎麼乾淨。

高志明幾乎拿出了生意場上的所有本事,從為人父母的失責說起,一直講到眼下發生的這件事,措辭懇切,入情入理。邵敏的爸爸聽着他講,偶爾點點頭,沒怎麼說話,等高志明中間停下,他才插進來一句:“有什麼事去外面說吧,讓邵敏休息會兒。”

三個大人出了病房,把門從外面帶上。

悅顏被獨自留下,懷中松抱着一束紫羅蘭,樣子有些拘謹。

邵敏招呼她:“坐呀……”

看着病床上虛弱的邵敏,悅顏拉來隔壁床的一條方凳坐下,花橫放在膝上。

邵敏整個人半靠在醫院的白枕上,披下的頭髮薄薄地貼着臉頰,被子拉到胸下,手背上用膠布固定的輸液管一直連到旁邊的點滴架上,看看悅顏,帶點歉意地講:“我知道我媽媽去找過你了,我跟你道個歉……她只是氣壞了,不是故意的。”

悅顏心裏像壓了塊巨石,從進這間病房開始,這塊石頭越來越沉,壓得她喘不過氣。

或許她應該說沒關係,但是她怎麼都張不了這個口。

真的跟她沒有一點關係嗎?

病房裏安靜下來,一縷陽光灑在向陽的窗檯。窗台上堆着其他病人收到的鮮花,鮮嫩的花葉在陽光下泛着微閃的亮光。

寂靜的病房裏,邵敏的聲音輕輕發顫。

“他真的很壞……他怎麼能這麼壞……我什麼都答應他,他說教室里看不進書,讓我跟他去圖書館,我二話不說就去了……在圖書館的時候他說想親我,我也答應他……為了他我幾乎變的不是我了……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跟我分手……”

盈滿眼眶的淚一連串地砸在女孩的手背,砸在悅顏的心裏。

“跟我分手的時候他說他不喜歡女生粘他太緊……可是接吻啊看他打球,明明都是他提出來,他要求的,他說別人的女朋友都這樣……”

“高悅顏,”邵敏濕着睫毛,鼻頭哭到通紅,喃喃地講,“這男生真的好厲害,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真心話,從來都沒有……可是卻把我害成這樣……我真的好恨他……”

說著恨的話,哭的卻是她。

年紀小的時候,我們往往因為急於想要擺脫一段關係,說過許多言不由衷的話,這些話最後也跟時間一起,成為我們難以面對的過去。

這些年,我們都做過什麼錯事?

撒謊、改分數、逃自習、考試作弊,有害過誰傷心,能奢求別人原諒,還是從此悔之晚矣?

邵敏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禁止通行的標語,沉重地立在每條通往沈子橋的道路上。

她離開病房的時候,爸爸和李惠芬跟去醫生的辦公室了解情況,悅顏獨自一人搭電梯下去。

走近泊車位,沈子橋已經從車裏下來,靠着車身聽歌,戴着耳機。

看見她過來,單手拉下了耳機線,沈子橋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悅顏伸手去拉靠她這邊的車門,沈子橋一隻手就壓住了門,目光低下,落在她臉上:“搞什麼?”

如果硬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此刻面對沈子橋的心情,那就是迷茫。

哪怕無數次地在心裏告訴自己這個男生好的地方,可是邵敏的一個恨字,把一切假設都打得七零八落。回憶起她不短的讀書生涯,她聽到的,看到的,通通都是這個男孩招人恨的地方。

“你看我。”

悅顏不動。

接着她的下巴被男孩用一隻手掰了過來,臉終於朝向他這邊,沈子橋眯着眼打量她,忽然懶懶地笑了:“幹什麼這麼看我?”

悅顏迴避地垂下眼皮。

臉上的笑漸漸消失,沈子橋目光變冷,低頭找她,把剛剛那句話又問了一遍:“幹什麼這麼看我?”

悅顏忽的抬起臉,睫毛被早晨的霞光鍍上一層金黃,眼底像澄明的湖面,因為莫名的情緒泛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冷冷的、淡淡的。

沈子橋低吼:“高悅顏你說,幹什麼這麼看我?”

悅顏並不怎麼怕他,她更怕的,是她的認知被判定為錯誤,偏離主流軌道。

如果沈子橋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好,如果沈子橋本質上就充滿了破壞欲。

悅顏看過一部叫《壞種》的電影,裏面有句短評一度讓她感到心驚:人之初,性本惡,純真有如白紙,才更容易寫上罪惡。

她曾經最相信他,那麼,他能理解此刻她的失落嗎?

悅顏雙眼濕濕的,因為迷茫,她低聲說:“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認認真真對待一個女生……”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可以是我希望的那樣?

“老子對你已經夠認真了!”

他紅着眼睛吼。

如果說高二是分水嶺,那麼高三就是懸崖陡壁。每個考生都是援石而上的攀登者之一,誰也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小小錯誤所導致的後果,都可能是萬劫不復。

而這些後果,卻要所有考生自己承受。

“沉下心來,注意節奏,把握複習的每一步,不要掉隊。高三不比高二高一,掉下去沒人管你。”這是常掛在韓曉燕嘴邊的一句話。

無需師長反覆提醒,這些教訓也牢牢印在他們心。

數學老師一張試卷分析到頭,解題步驟已經寫了滿滿一黑板,搓了搓掌心的粉筆灰,他兩手撐講台,從眼鏡下抬起眼問下面的學生:“還有哪裏不清楚的?”

稀稀落落有人舉手問,老師單拎了幾個覺得重點的又講了一遍,為了不耽誤班上其他學生時間,讓剩下的學生下課後去他辦公室單獨問。下課前的最後又強調了一遍複習的重點。

下課鈴響,教室里走動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

前排女生拿着試卷轉過身,問右後的孫巍韋:“學委,你幫我看看,老師這一步是怎麼得到的啊?”

孫巍韋就着她手上掃了眼那個步驟,問她:“幹嘛課上不問單老師?”

女孩嘟嘴:“那多丟臉啊……”又看眼旁邊的悅顏,“學委偏心的咧,每天就給高悅顏一個人講題,我看她也從來不在課上舉手的嘛。”

他們的前排后桌都是活潑開朗的女生,孫巍韋是十里八鄉唯一的男丁,胖胖的、看着脾氣蠻好,女生們都愛鬧他,有時候扯上了悅顏,悅顏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也會把玩笑開回去:“不準笑我,我不會的題目都很高級的好不好。”

但是這一次悅顏沒開口,拿着筆徐徐寫字,初秋的光影淺淺淡淡地灑在她臉上,皮膚瑩潔如玉,耳邊垂下的髮絲隨日影輕輕搖晃。

孫巍韋給她講完題,等女生轉了回去,才去看悅顏。

她若有所思地在紙上書寫。

“高悅顏。”

她被叫得轉過頭來,目中疑惑淺淺。

“悅顏,你最近有心事嗎?”

她搖頭,笑了笑:“沒有啊……”

一般數理化好的,腦子都靈光,孫巍韋看着她,試探着問:“跟沈子橋有關?”

她忽然走神,那漫長的一秒,孫巍韋誤以為她的目光跟時光一起凝在了琥珀里……長睫毛輕輕垂下,她很內斂地笑了笑:“怎麼會呢?”

這幾天高悅顏確實有些不在狀態,還被韓曉燕找去談話,悅顏心思細,為此還偷偷躲起來哭過好幾次。

孫巍韋知道后借了她自己整理出來的筆記,又每天中午拉着她去自習室自習,給她講題,拎複習的重點,這才一點點追上了進度。

是有那麼一類人,靠得他越近就變得越好,彷彿普照萬物的朝陽。

太陽的背面是什麼?

是深不可見底的漩渦?還是孑然自我的月球?

下完課,悅顏急急忙忙從廁所回來,樓梯走完,快到自己班後門時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一男一女,分開靠在走廊的兩頭,人來人去的地方,就他們明目張胆地在說話。

悅顏頓了一秒。

沈子橋如有所感,轉頭看來,目光冷淡地滑過她臉上,看清是她后又毫無過度地收回,繼續跟他對面的女生說話。

那女生卻好像也有感覺,眼睛挑剔地朝悅顏的方向望來,跟她笑了笑。

悅顏對她印象很深,高一迎新晚會上,女孩領跳了當時韓國女團最火的一支舞曲,台下所有男生都在尖叫,氣氛熱到禮堂的屋頂差點被掀翻。

悅顏目不斜視,加快腳步從他們中間穿過。四周安靜下來,只有廊外的風吹着樹葉颯颯作響。

沈子橋雙臂橫在欄上,歪着點頭,懶懶地看前面,目光跟着女孩走了一小段路。

她剛洗過臉,臉上乾淨白皙,鬢間和額際的頭髮還濕着,打着小旋,蜷在那兒。

看着很乖,但是也有自己的脾氣和原則。

走遠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悅顏的心下意識收緊,脊背僵直,手心漸漸沁出汗來。

這是每次沈子橋靠近她時的慣有反應。

女生從後面小跑過來:“喂。”

莫名其妙地,悅顏鬆了口氣,慢下腳步,讓女生追上自己,並肩隔了半米的距離一起走。

女生歪過臉來看她。

是那種艷光四射,漂亮到連高年級都來打聽過名字的女生。看着悅顏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眼尾一揚,笑得氣場很足:“你別誤會,我跟他沒什麼的。”

悅顏輕輕吸了口氣,抬睫,目中水波靜靜。

“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釋,我跟他就是一般的同學關係。”

不等女生再說什麼,悅顏推開教室的後門,把她落在身後,自己直接走了進去。

午飯過後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趴在教室休息的學生拉起教室窗戶的帘子,音量隨着光線一起降低,說話聲音下了下去。

為了不打攪同學休息,悅顏收拾了些複習資料,一個人去圖書館上自習。

走出教學樓,經過種滿鬱金香的花壇和操場。

本來人聲鼎沸的球場寂寥空曠。

男生穿着薄款的黑色連帽衛衣,松垮地站在框下投籃,有些球進了,有些砸到籃板,安靜的操場上回蕩着撞擊的悶響。

風很大,陰天的中午見不到太陽。

悅顏停住腳步,摟緊懷裏的課本,眼睛看過去。

不出意料,他也在看她。

籃球滴溜溜地滾過來,挨到他運動鞋才停下。男生頓了一秒,彎腰撈起,在兩隻手掌心過了一圈,忽然的,反扣住球,把球朝她推了過去。

惡作劇一樣的招呼,只有他才幹的出。

悅顏慢了一拍,沒躲開。

那球擦過她抱書的手背又落回地上,彈跳着滾了幾下,終於靜靜地停在他們之間。

男生看定她。

前面垂下的幾縷頭髮後面,眼睛像大海,暗涌着黑色海浪。

猝然之間彷彿已經很大,遠遠甩開昨日的青澀、莽撞和衝動,經歷的挫折和沉鬱又外化成性格的種種。他比昨天更像個男人,變得隱忍、沉默。

時光在身側呼嘯而過,眼前的畫面被急速帶回醫院的那天。

身後的車,身旁的樹,小徑邊坐着輪椅散步回來的老人,構成了那場談話的主要背景。

“老子對你已經夠認真了!”

悅顏一直躲,一直躲,每每將要接近真相,卻又自欺欺人地掠過,像死裏逃生的遊客,逃過空難,未必能躲過水禍。

而終於,男生玩夠了,毅然決然地把海嘯帶回她的面前,逼她去看、去想、去面對她一再逃避的直覺。

與其說逃避這種直覺,倒不如說悅顏逃避的一直是沈子橋這個人。

或許因為單親家庭、被父親帶大的關係,她的審美深受高志明影響,從小到大,她更容易被溫和的、有高道德觀、情緒穩定的人吸引。

沈子橋是嗎?

他花心、濫情、三心二意,用來形容沈子橋的每個詞語,都曾讓悅顏避之不及。

男生單刀直入的逼問方式,最終只會讓一個未成年少女感到無地自容。

悅顏咬了咬下唇,用她唯一能想到的那三個字:“對不起。”

沈子橋走近一步,他的聲音幾乎就響在她頭頂,低低沉沉,強勢又霸道:“別跟我說對不起,給我個準話,到底喜不喜歡我?”

在他們從前的關係裏,沈子橋是不會這麼輕慢地對她,想到這裏,悅顏的眼漸漸紅了起來:“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她一有哭的樣子,他就沒辦法,抬手替她把碎發撥到耳後,收回時自然地用指背貼了貼她溫溫涼涼的頰肉:“哭什麼?”

更放肆的話他都還沒說。

她還是躲他:“你也別動我……”

好吧。

把手放回褲袋裏,沈子橋放低音量,換了種商量的語氣,低頭找她:“那你跟我說,你是什麼想法?”

悅顏心裏亂成一片:“我沒有想法。”

“那就是答應了?”男孩眼睛亮了一下,試探她。

悅顏被噎住,轉而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

“我說如果我答應你,然後會怎麼樣?”

心頭猛然一亮,一瞬間的狂喜讓他都有些語無倫次。沈子橋笑起來,心情愉悅:“然後我會對你好的,顏顏,我這輩子都會對你好的。”

男生都是這樣的嗎?騙女孩的話多到不用打草稿,張口就來。悅顏忽然就難過起來,原來沈子橋也一樣。

悅顏抬頭:“那然後呢,我們就背着大人交往,在圖書館接吻,成績一落千丈,最後再把我爸爸氣死嗎……”

哪怕一個女生再小,她也知道要對真正愛她、關心她的人負責。

聽着她口中的“然後”,沈子橋一點點收起嘴角的笑,眼中暗了下來。

女孩聲音漸低,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邵敏,張慧慧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她尚未品到戀愛多少甜蜜,卻已經嘗夠了戀愛的苦澀。

誤解、傷心、怨恨、遷怒……都是尚未展開的戀愛的副作用,有些輕如過敏,有些人傷筋動骨。

“可能幾個月,可能一兩年,你厭倦了,覺得麻煩了,說出很難聽的話跟我分手……”

他眼睛都紅了,聲線發顫:“顏顏,不會的……我……”

“會的,你會的,”悅顏抬頭看他,給出她認為的最直接的判斷,“因為你一直都是這種人,你做的也一直是這種事。”

這是句很傷人的話。

眼睛裏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了嗎?

沈子橋看着她,就看着她說這些話,一句都沒有替自己澄清,扯動嘴角,有些冷又有些漫不經心地笑了下,目光轉開,去看旁邊。

“是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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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爾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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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因為想珍惜她,所以看不得她受一點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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