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告訴我你沒看過別人親嘴
第3章別告訴我你沒看過別人親嘴
機場的這一番爭執隨着新年結束悄無聲息地過去,而關於重組家庭不睦的陰影,卻已經很難在爸爸跟繼母心頭根除,猜忌就像尋慣了舊路的獸,來過一次已經認得了路。
高二最後一個學期開學,下完晚自習差不多已經十點左右,舍友們拿着臉盆和毛巾結伴去衛生間洗漱。
悅顏剛往臉上打上洗面奶,就聽見舍長喊她:“悅顏,樓下有人找。”
匆忙接了一捧水,胡亂衝掉臉上泡沫,隨便拿毛巾一抹,一面想着是誰找她,一面慌慌張張跑下樓。
悅顏再怎麼都想不到,來找她的人竟然是沈子橋,站在宿舍樓門口的灌樹叢旁抽煙等她,他面相太出挑,不時有路過的女生回頭看他,小聲議論。
見她出來也不驚訝,隨手摘下香煙,彈進灌木叢中。又見她東張西望,不由哧的一聲笑,兩指朝內勾一勾,示意悅顏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悅顏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有事嗎?”
他撣開一本皺巴巴、連封面都不知道掉到哪裏的習題集,翻到某一頁,指着上面說:“我有道題不會做。”
悅顏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有幾秒鐘真的在想:他是瘋了嗎?他是來的路上被人下藥了嗎?
“那你去問老師啊。”
“麻煩。”沈子橋果然不耐煩起來,“就問你會不會,不會的話我去找別人。”
悅顏也沒這麼矯情,看了看那道題,問:“你帶筆了嗎?”
他果然又從褲袋裏摸出一支圓珠筆。
“這個是高一學過的知識點,你這樣……”悅顏主動走到一處明亮的地方,蹲在路燈下把解題過程抄下來,寫完之後連筆帶本一起還給他,他沒接,她抬頭,發現他一直看着自己,就跟不認識了她一樣,看得悅顏心裏一陣發毛。
她把本子硬塞到他手上,不小心有碰到他手臂,她還沒怎麼樣,他倒像是被燙了似的,躲了一下,一雙眼更亮了。
悅顏不解其意,硬塞到他手裏,說:“下次你有問題直接找你們老師吧。”
沈子橋卻一把拉住她,沒頭沒腦蹦出一句:“我們去外面吃點東西。”
這個點?悅顏搖頭:“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大概還沒有女生敢這麼不給他面子,他突然甩開她的手,立馬就不高興了:“你愛去不去,你以為老子稀罕你去嗎?”
悅顏先是本能地後退了幾步,看他不像是要發作的樣子,只好嘆了口氣問:“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沈子橋靜靜地看着她,眼睛裏燃着一團火。悅顏發現每一次見到沈子橋,他好像都變得跟上一次不太一樣,當然不是說外表,而是感覺,他給人的感覺。
他似乎敗下陣來,終於向她承認:“我這次來,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
“邵敏,認識嗎?”
悅顏隱約有印象,好像是兄弟班的班長。
她問:“你想幹什麼?”
沈子橋朝上吹了口氣,意氣風發地說:“追她啊,怎麼,你不高興?”
“媽媽會生氣的。”
“她生氣歸她生氣,我就問你,你願不願意幫我?”在這個問題上他變得反常的執拗。
她老老實實地說:“我跟她不熟。”
其實也不能說不熟,只不過只有一面之緣而已,有一回悅顏在辦公室幫老班登分數,邵敏來交作業,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忽然叫了她一聲:“hi,你是高悅顏嗎?”
悅顏聞聲抬起頭,見是個非常精緻秀氣的女孩子,五官都十分的小巧,給人的感覺就像易碎的胎瓷,脆弱纖細。她不明所以道:“是啊。”
結果邵敏什麼也沒說,就是抿嘴一笑。
據說這個女孩子很難追,因為家教很嚴,談戀愛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悅顏覺得這一次沈子橋應該是當真了。他為她做了很多出格的事,這些事或多或少能傳到悅顏耳朵里,畢竟是在一個高中,雖然不同班級,但因苦悶枯燥的功課,讓他們對學業以外的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
八卦就像流動的風,藉由一雙雙好事的嘴四處傳播,比如他每天都給她送早飯,背着扭傷腳的她去校醫院,又每天騎自行車載她來上學……愛情里所有能夠想像的低三下四的事情,他都做了。
高傲如王子的沈子橋也會屈就成白馬,讓許多人大跌眼鏡。
這件事驚動了李惠芬,她當然急得不行,雖然一直嚷着要高志明送他出國,但是也想等到高考成績出來再說,這種關鍵時刻,李惠芬恨不得他每分每秒都用在做題上。
家長老師,雙管齊下,竟也藥石不靈。沈子橋冥頑不化,鐵了心要為愛情瘋狂一次。嚇得爸爸連夜找悅顏談心,中心思想很簡單,戀愛是老虎,遇見了就要躲開。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時候他們高二假期少的可憐,要連續上兩周的課,才能休息一天。休息的那個禮拜天沈馨兒剛好放假回杭州,見悅顏苦讀瘦了一大圈,約她一起去看電影放鬆。那時候她剛剛考出駕照,開爸爸的車去武廣,買了兩張《機械人總動員》的電影票,因為離開場還早,拉她去一樓DQ吃甜點。
這些天家裏的情況她也有耳聞,李惠芬打過不止一通電話跟她哭訴,說兒子怎麼怎麼任性,怎麼怎麼氣她。
“高中這種關頭搞出這種事來,真不知道我弟得了什麼失心瘋。”沈馨兒嘆了口氣,“我也是心疼我媽,這一輩子都圍着我跟我弟打轉,以為把你逼走了,爸就會把心放在我跟我弟身上。”
悅顏假裝當作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只用別的話開解她。
沈馨兒雖然直性子,卻也敏感如斯,悵然道:“我們這一代人,吃虧就吃在太好奇,對感情,不管好壞,總要試試看才甘心。”
悅顏其實知道沈馨兒在大二交往過一個男朋友,但是李惠芬不允許,因為男生來自山區,家裏務農,沈馨兒雖然一直都很聽李惠芬的話,卻為了這個男生足足抗爭了一個學期,最後還是那男生主動提出分手,理由是承受不了她母親給的壓力。
或許就是因為太好奇,明明清楚這會是一段註定無疾而終的感情,也非要試一試。
可恰恰是沒有好奇心的人,往往最絕情。
看完電影回家,悅顏剛跟沈馨兒踏進玄關,就聽到從客廳傳來的零零碎碎的呵斥聲,李惠芬在罵沈子橋,一見他們進來就不說話,皮笑肉不笑道:“顏顏回來了。”
大人其實是很矛盾的生物。
悅顏的成績比沈子橋好,念的又是重點高中尖子班,她想要沈子橋多跟她親近,向她學習,沾點學霸的氣息,家長總是樂於見到孩子跟好學生打交道。可有時候跟爸爸出去酒店應酬,同桌的叔伯隨口誇悅顏一句:“龍生龍,鳳生鳳。”李惠芬就要不高興,覺得是在諷刺她一雙兒女。可沈馨兒念的就是名校,沈子橋也不是說成績很差,中等偏上,他們這所高中,用起功來不要命的學生真的太多太多。
論刻苦,誰都拼不過中國高中生。
但因為她是長輩,所以悅顏也不得不先叫她:“媽媽。”
“晚飯在這裏吃吧。對了沈子橋,剛好顏顏在,你有什麼不會的現在可以跟她請教。”
他本來被李惠芬訓得沒精打采,這下好像又重新活了過來,看她一眼,輕笑:“請教她什麼?死讀書嗎?”
這人嘴巴真的太壞了。悅顏心想,她再也不要告訴他解題思路了。
最後他還是從沙發里爬起來,趿着拖鞋上樓。在李惠芬殷殷注視下,悅顏只好硬着頭皮跟他一塊兒上去。
沈子橋現在的房間原本是悅顏的卧室,因為他的房間西晒,李惠芬生怕影響他休息,就跟爸爸商量,高志明向來不拘小節,卻也事先來問過女兒的意見。悅顏當然說沒意見。但是高志明卻愧疚地不行,才有想法在學校附近給她買套房子。
奶奶說的不差,誰跟他親他心裏清楚着呢。
房間不改原貌,還是粉紅色小碎花牆紙,甚至連悅顏因為好看貼在衣櫃的美少女戰士海報都沒撕,床頭並排放着兩隻邦尼兔,一粉一綠。
悅顏看不懂了:每天晚上睡在這種房間,他就不怕性取向迷失嗎?
他估計也猜到她在想什麼,拉來一把椅子給她坐:“那兩隻兔子你想要就拿回去,再不拿回去我就扔了。”
悅顏掙扎了兩秒鐘,終於還是放棄:“算了,扔了吧,宿舍也沒有地方放。”
她給他講了幾道題,他聽得漫不經心,一邊還在發短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想到樓下李惠芬一臉望子成龍的表情,也替他憂心:“你不是想要考Z大嗎?不用功怎麼行?”
他轉頭看了悅顏一眼,忽然說:“你要是也考Z大,我就一定能考上。”
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悅顏心裏咯噔了一下,還沒想清楚裏面的邏輯關係,沈子橋冷冷一笑,朝她亮出自己的手機,那上面就一條未讀短訊,只有簡單幾個字:我答應你。
他說:“事情發展成這樣,你是故意的吧。”
邵敏衝突一切阻礙,義無反顧地決定跟沈子橋在一起,這個舉動在高二學子之間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關於這件事,在悅顏班裏的學生之間發生過小範圍的討論。
孫巍韋篤定地說:“沈子橋不像是這種人。”
徐樂樂問:“他是哪種人?”
“看似玩世不恭,遊戲人間,但其實他心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這還不簡單,說明他就是喜歡邵敏唄。”
孫巍韋撓了撓頭:“這種感覺說不出來,欸,就是可以私底下進行的一件事,他偏偏鬧得舉校皆知,倒不像是示愛,我都感覺像是示威了。”
趙毅脫口而出:“說不定人家就是走這路線呢?”
孫巍韋分析得頭頭是道:“做事的風格是一個人的氣質決定的,沈子橋的氣質是鳴而不放型,他不會做這麼高調的事情,除非另有所圖。”
高悅顏心裏想:那你是不知道他這個人。
後來有天悅顏去圖書館自習,天上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到了傍晚四五點左右學生漸漸走空。
今天是禮拜六,食堂不會太早關門,她一心想把英語的最後一篇閱讀理解看完,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個鐘頭,這時候廣播台有人點播了一首孫燕姿的《雨天》,如此應景,天色陰沉,雨點敲打着她身旁大幅的落地窗,春天了,萬物復蘇的季節,可還是讓人覺得這樣感傷。
悅顏悵然地望向窗外。
被雨水沖洗得特別乾淨的一塊玻璃,清晰地映出裏面人的身影。
她心裏一沉,豁然回頭,才發現沈子橋就坐在他隔壁一桌,偌大的自習室,就剩下他們三個。她,他,和邵敏。
他扶着邵敏的腰,低頭吻她,那畫面相當纏綿動人。
悅顏就像被定住了一樣,看着他們旁若無人地接吻。耳畔孫燕姿的歌聲忽遠忽近,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她努力分辨,也只能依稀聽清幾句,因為眼前這一幕對悅顏來說實在太過震驚。
還在念書的年紀,她一直以為情愛是距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更何況這樣放肆的接吻。她也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沈子橋,他的手緊緊地掐着邵敏的腰,臉側對着她的臉,雙眼微閉,吻得很投入很熟練,彷彿這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件事,根本不像她在小說里看見的那種生澀稚嫩的形容。
悅顏抬起頭,倒計時牌的數字鮮紅地掛在自習室牆壁的正當中,距離高考還有一年。
結果最後落荒而逃的那個人,是她。
她連書包都沒有收拾,更別提雨傘這種東西,只記得自己拿了錢包轉身就走。除了離開,悅顏根本找不到合適恰當的舉動或者表情來應對這種場景。
從圖書館下來,一頭扎進雨中,在食堂門口遇到了也來吃飯的孫巍韋。他被她的樣子嚇了一大跳:“高悅顏,你傘呢?”
她從來就沒有這麼狼狽過,密雨濡濕她頭髮,髮絲橫七豎八地黏在臉頰,因為跑得太急,險些喘不過氣,心跳得快要衝破胸腔:“我……我忘帶了。”
孫巍韋很紳士,吃完飯還陪她去圖書館取回書包,又送悅顏回宿舍。
這件事,不要說孫巍韋,她連爸爸都沒有說起。
對於秘密來說,守口如瓶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晚上睡覺的時候悅顏總會夢到他跟邵敏被李惠芬拆散,他調轉臉孔過來掐她脖子,狠命地搖晃她,惡狠狠地逼問是不是她透露出去。
悅顏每次都被嚇醒,醒來都是一頭一臉的汗。
之後那一個禮拜幾乎每天都有考試,課間十分鐘都被老師見縫插針用來講解錯題,不知道是因為這段時間睡不好還是因為頻繁測試太緊張,筆記抄到一半,低頭就看見幾滴血撲簌掉在雪白的卷子上,悅顏本能地用手一拂,果然是流鼻血了。
女孩還算鎮定,可把他們數學老師嚇得夠嗆,立刻指揮同學送她去校醫院,還打電話給她爸爸。孫巍韋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扶悅顏下樓。到醫務室,醫生給她上了藥棉,讓她舉高右手,仰頭坐在椅子上等血控住。下堂課的鈴聲很快就響了,現在是關鍵時刻,每分每秒都很重要,悅顏催着孫巍韋快點回去上課。
他卻很負責地等到她爸爸出現,高志明應該是剛剛從公司過來,領帶都沒解,連聲跟孫巍韋道謝,孫巍韋撓撓頭,也怪不好意思的:“叔叔,這是我應該做的。”
醫生給她量了體溫,發現她溫度還有點偏高,說是她這段時間負荷太大,身體開始怠工,流鼻血就是徵兆,要多注意休息。
高志明如臨大敵,說什麼都要帶悅顏回家,大人都這樣,覺得小孩只有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被照顧得很好。他先跟班主任請了假,又回教室去拿她的書包和作業。他走開沒一會兒就有人進來,悅顏還以為也是來看病的學生,頭都沒抬,那人卻在她身邊坐下。
因為空位很多,所以她忍不住轉頭看了那人一眼,竟然是沈子橋。
他兩隻手肘撐着膝蓋,探身過來專註地看着悅顏,像是想從她臉上找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可就是那種看笑話的語氣,讓她非常的不高興:“聽說你流鼻血了?”
悅顏哼了一聲,不去看他,眼前這張臉比夢裏凶神惡煞的時候更加可惡。
“就這麼刺激啊?”他笑着問,“別告訴我你沒看過別人親嘴。”
悅顏慢條斯理地回敬他:“沒吃過豬肉,誰還沒見過豬跑啊?”
“你就不好奇嗎?”他簡直像是對這個問題上了癮,眼睛很亮,燃燒着莫名的火光,幽幽地燒到她身上,“豬肉是什麼味道?”
悅顏心想,我為什麼要在這裏跟你討論這麼色情的問題。
他挨得她太近,她一巴掌扣住他那張俊顏,推開一些:“你說話的時候別靠我這麼近,我容易看對眼兒。”
看着她,他忽然就笑了。
高志明拎着悅顏的書包從門口進來,看見沈子橋跟自己女兒在說話,不知怎麼回事,看起來有點緊張。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他跟李惠芬的態度截然相反,明裡暗裏都待他非常客氣:“子橋,來看妹妹啊,妹妹有點發燒。”
不自覺的護衛的語氣。
人前人後,他一直很注重強調高悅顏跟沈子橋的兄妹關係,也是為了安李惠芬的心,她的子女跟他的女兒是一樣的待遇。此刻聽來卻分外刺耳,沈子橋勾了勾唇,淡淡一笑:“是的,爸爸。”
後來邵敏找過她一次。
在體育課後,高二最後一學期了,學校很難得還保留下來體育課,雖然大部分都被各科老師以各種名義瓜分,僥倖有一節沒被徵用,竟然還要用來測試八百米。
最可恨的是,在悅顏跑得快要死掉的最後一圈,天殺的沈子橋就站在操場邊,這一節他們碰巧也是體育課,他氣定神閑地說:“嘿,妹妹,演龜兔賽跑呢?”
她恨他,恨他,好恨他!
體育課結束后,邵敏就到他們教室來找悅顏,悅顏題解到一半,暈頭轉向地被人叫了出來。邵敏靠在走廊的欄杆上,來來去去的學生中間顯得特別不一樣:“你真的是沈子橋的妹妹?”
她在籌謀這個問題的答案,邵敏在槐樹的陰影里沖她淺淺一笑,雪白的肌膚下隱着青色的血管,無端給人一種脆弱的假象:“沈子橋……對你好像不太一樣呢。”
悅顏惡毒地想:是壞的不一樣吧。
不過她理解邵敏的不安全感,在青春期,被一個像沈子橋這樣的男生深愛守護,是只有日本漫畫裏才敢出現的事情。
悅顏的秘密是從那張紙條,那張被夾在英漢大字典里後來不翼而飛的紙條開始。
十幾歲的年紀,心事如詩,原來所有的不快樂,都被一個男生看在眼裏。
那個男生叫曹彬,北宋開國大將里,也有一個叫曹彬,她在很多典故里都見過這個名字。
她一直都藏得很小心。
該如何講述這個故事,才不至於落入矯情的境地,但也確實,它有個精緻的緣起。該如何回憶他們的青春期,才可以將動人交給動人,把深情回歸深情。
悅顏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好走過她們教室的窗戶前,沒有任何提示下,她的心臟被人柔軟地戳了一下。並不僅僅只是他英俊,而是那一瞬間,一個白色襯衣鬢角整齊的男生走過你窗前,側影倒在透明玻璃上,手指繞着耳機的線,乾淨得像初秋的天。
於是下午悅顏又見到他了。
她捧着一摞試捲去辦公室交作業,他在外面走廊罰站,跟沈子橋一塊。悅顏沒敢問,她連眼皮都沒敢夾他們一下,還是天殺的沈子橋把她叫住了。
第一聲的時候她想裝沒聽見,第二聲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搭上了她的肩。
“喂,高悅顏。”他陰陽怪氣地說,“成績好就可以不搭理人啊。”
老天,如果能讓她一秒鐘不見到這個人,靈魂你都可以拿去。
悅顏很不情願地轉過頭。
沈子橋還是那個樣子,漫不經心,冷不丁的樣子,彷彿犯錯罰站的不是他,他就是個代過的肉身而已。
“我晚點回家,書包給我帶回去。”
曹彬在一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倆。
“今晚我住宿舍。”悅顏背着手,說什麼都不肯接。
沈子橋眉頭一皺,面有狐疑,明顯不信:“禮拜五你不回家?”
“嗯。”
“那行,你走吧。”她正要走,他忽然又讓她等等,悅顏轉過頭,臉上已經有點不耐煩。
“幹什麼?”
他反倒笑了。低頭在自己那個亂糟糟的書包里翻攪了一會兒,翻出一隻錢包,整個拍到她手上,懶洋洋地說:“生活費,給。”
她是絕對不信爸爸會借沈子橋的手給她生活費,他也不怕她跟李惠芬說?她們三個人裏面,大姐馨兒的零花最多,悅顏跟沈子橋都是由李惠芬統一給,可哪有人心不是偏的,爸爸每次背地裏塞錢給她,也會事先叮囑她,不要跟繼母說。
爸爸畢竟也忙,想起來就給她錢,想不起來的日子裏也有過得緊巴巴的時候,在李惠芬面前,悅顏有一種奇異的自尊心,不肯向她透露生活的窘境。
悅顏說:“這個月我錢夠用了。”
見她不接,沈子橋硬塞她手裏:“給你你就拿着,聽不懂人話嗎?”
這是他一貫的語氣,在家裏這麼跟她說話她都聽慣了,可是曹彬……她飛快地瞥了一眼他,心砰砰直跳,你可千萬別誤會啊。
曹彬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一幕,雙手插着口袋,眼睛早事不關己地望向其他地方去。
她遲疑着,忍不住不問:“你……你們,怎麼了?”
沈子橋斜了她一眼,撞見她正在偷看曹彬,他臉莫名一沉,忽然換了種腔調,冷淡道:“關你屁事?”
悅顏以為他要發火,雖然沒見過他發火的樣子,心裏多少有點怕,不待他催,她轉身就走,走到樓梯前忍不住回過頭,發現沈子橋側頭正跟曹彬說著什麼,表情冷硬,像塊凍住了的冰,不知道在跟誰賭氣。反倒是曹彬悠然地一直笑着,垂眸靜聽他說話。
壞脾氣的沈子橋和沒脾氣的曹彬,多別緻的搭配,這兩人竟然也能夠當朋友。
這樣想着,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曹彬。他察覺到什麼,朝她看來,四目相觸,向她一笑,悅顏不由一陣心慌意亂,這時沈子橋朝她睨了一眼,嚇得她掉頭就走。
走不了幾步這才醒悟過來,真是,她怕他幹什麼?
可就連關係最好的同桌孫巍韋都不知道悅顏心裏藏着這樣一個人,未曾開口的愛慕都是好的,不曾展開的故事永遠蘊藉悠長,像蜜糖。
三四月里,天卻漸漸熱了起來,高二將近尾聲,天大的苦都挨過來,最關鍵的高三怎麼都得咬牙堅持。禮拜六的下午,一起自習的同學都散了,就剩她一個,想抓緊把最後一張英語試卷給做完,卻被一道完形填空給絆住了,Ashegotoffheheardsomeonesaid,-Ithinkhe____aforeigner。was還是is呢,關鍵時期還在這種小問題上糾結,她焦慮地又把題干讀了一遍,牙齒下意識地咬住水筆筆帽,只聽嘎巴一聲,裂了。
對面傳來哧的一聲笑。
悅顏茫然抬起頭,就看見曹彬倒騎着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隱而不發的活潑笑意:“我就想看看你什麼時候能注意到我?”
悅顏獃獃地看着他,再也想不到他會記住自己的名字:“高悅顏,操場有比賽,要不要一起去看?”
她還能說什麼呢?面對這眼睛亮晶晶的少年,除了好呀,還有什麼其他回答?
曹彬站起身,等着悅顏收拾完課本,率先走了出去,她跟在他身後,注意到他穿了一雙阿迪達斯球鞋,鞋跟開了膠。
學校里男生女生相處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公共場合不興走得太近,可曹彬卻好像根本不在乎,處事的態度疏朗大方,就是跟學校那些男生不一樣,他們相互不看對方,也不怎麼說話。
春天的天依舊暗得很早,樓梯里有一截是不開燈的,他偶爾會提醒她一句:“小心。”
走出教學樓,黃昏的景緻遼闊蒼茫,半黑的籃球場上,他們遠遠就看見了打球中的沈子橋,不是因為人少,而是因為他高,球拿在手上,他直起腰,蕭條地注視他們金童玉女一樣地走過來,臉上沒有一點笑。
場邊擠滿了圍觀的學生,比賽還沒開始,已經灑下無數歡聲笑語。
默立的沈子橋忽然叫了她一聲,在偌大的籃球場回蕩,彷彿能聽見迴音:“高悅顏。”悅顏疑惑地看看他,他卻什麼也沒講,拾起兩三點漫不經心的笑,掉轉頭向著曹彬點頭,“怎麼才來?”
“你們先上吧。”
球賽開始,沈子橋顯然是這方的隊長、主力,隊員但凡接到球,都很默契地傳給他,對方派了好幾個人盯沈子橋,她不大懂這些,裁判罰誰下來罰誰點球,全賴曹彬在她耳邊解釋。他音質低沉悅耳,說話間帶出的氣流拂過她耳畔,讓人心裏直痒痒。
那水仙花一樣秀氣的男孩子啊……
他話音未落,整個操場頓時響起了女孩子們喪氣的呼喊,沈子橋的投籃落了空,籃球飛出籃筐,滴溜溜地一路滾到她腳下。她彎腰撿起,正躊躇着不知該交給誰才好,沈子橋已經走到她面前,一頭熱汗,身上圍攏過來的氣息強烈地充斥着她的鼻端。
拿過球也不看她,只管看着她身旁的曹彬講:“你今天不上場?”
“待會兒就來。”
沈子橋把玩着指尖上的籃球,哧的一聲冷笑:“不要是害怕了吧?”
“怕你我是孫子。”曹彬且笑。
說實話,悅顏心裏還真的憋了一股氣,真怕沈子橋忽然說出些什麼話來,讓她當著曹彬的面難下台。幸好沈子橋什麼也沒跟她說,轉身走了,朝場另外一邊的邵敏走去。她這才注意到原來邵敏也在,那像胎瓷一樣脆薄的女孩子,安靜地站在場邊,裙袂都不動,充當著人群里最安靜的觀眾。看見沈子橋,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羞澀的粉色微笑,朝他遞出自己手裏的礦泉水。
郎才女貌,悅顏想,這一次沈子橋恐怕是認真了。
不過比賽臨到結束的時候還是出了一點意外,對方球員早看沈子橋不爽很久,搶球的時候狠狠別了他一下,他沒站穩,踉蹌落地時崴到了腳,就聽周圍一聲驚呼,烏啦啦圍攏來一幫人,扶的扶攙的攙,連曹彬都上去搭把手,沈子橋一向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這樣呼朋引伴並不罕見。
悅顏被擠在包圍圈以外,心裏躊躇,轉念一想,要是李惠芬知道了到時候一定會來問她,倘若她說她不知道,她一定會多心。正猶豫呢,就聽見曹彬遠遠地招呼她:“高悅顏,我們去校醫院。”
沈子橋低着頭,單腳站立,左邊是邵敏,托着他的手臂,右邊是曹彬,拿着他的一隻球鞋。他誰也不理,就像這些人欠了他八百萬一樣。他這人,這人怎麼就這麼好的福氣?
到了校醫院,跟來的學生也散了,只剩下充當裁判的體育老師還在。沈子橋坐在床沿,脫了襪子,醫生半蹲在地檢查他的腳踝。邵敏的眼圈通紅,要哭不哭的樣子。
她小聲問醫生:“嚴重嗎?”
沈子橋微不可聞的哼了一聲,她就不敢再開口了。
“扭到了,還沒傷到筋,休息幾天就好了,注意這幾天不要再進行劇烈運動。”
邵敏的淚這才啪噠啪噠往下落,沈子橋柔聲勸她,礙着體育老師也在,還不敢太明目張胆,郎情妾意的一幕依然看得悅顏牙酸。最後還是曹彬開口救她於大苦大難:“那行,我先送高悅顏回去。”
沈子橋斜眼瞅着她,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她又不瞎,認識路。”
曹彬脾氣可真好,也不上火:“畢竟是我請過來的。”
悅顏立刻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好了。”
曹彬估計以為她是怕惹人閑話,沉吟了片刻,講:“那我送你到教學樓下吧。”
“不用了……”
“高悅顏!”
沈子橋莫名其妙突然吼了她一聲,聲音又沖又不耐煩。悅顏嚇得回過頭,曹彬也跟着她一起回頭,連旁邊的邵敏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悅顏立即如臨大敵,草木皆兵。她想他一定很快意看到她臉上這種表情,所以才會故意說這種話:“你去給我媽打個電話,編個理由跟她說我晚上不回去了。”
她愕然問:“不回去那你去哪?”
他瞥悅顏一眼,還是那句口頭禪:“關你屁事?”
沈子橋的手機在書包里,書包在邵敏手裏,邵敏神色複雜地把沈子橋的書包交給悅顏。
悅顏不想跟她解釋自己跟沈子橋的關係,怎麼,還嫌不夠亂嗎?只好拿了他的手機出去,去走廊,她沒有打給李惠芬,而是打給爸爸,爸爸很意外他的手機在她這裏,悅顏把沈子橋受傷的事跟他交代了一下,他第一反應就是讓她別管,也別告訴李惠芬,免得她着急,他會來處理。
她其實心裏明白,爸爸恨不得她跟沈子橋沒有一點關係,一絲半點都不要沾他,不過爸爸這樣防着沈子橋還是讓她覺得很意外,雖然明面上三個孩子還是一碗水端平,心裏還是存着親疏遠近,奶奶說的沒錯,誰跟爸爸親他心裏明白着呢。或許在所有父母的心裏,都戒備着其他小孩帶壞自己的孩子。
賈赦怎麼跟賈母說的,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她掛了電話,把手機按老位置放進他書包,曹彬這才從裏面出來,彷彿不解:“沈子橋是你表弟嗎?”
也難怪,一個姓沈一個姓高,這種聯想非常合理。
可是為什麼會覺得他是她弟弟?
曹彬微微一笑,這樣解釋:“你看着比他成熟。”
悅顏也笑了。
他看着她笑,四目忽然相觸,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
“我……”
“你……”
話音齊發,不約而同地又是相視一笑,曹彬落落大方道:“走吧,我送你回教室。”
悅顏臉皮發熱,聲音卻禁不住地發軟,柔聲道:“好呀。”
她喜歡他。
她想不到有什麼理由不喜歡這個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子,他溫柔,和煦,靜氣,他永遠開闊的像晴天的早晨,沒有一點風雨將至的樣子。
不像沈子橋。如果用天氣預報形容這兩個男生,曹彬是明媚的晴天,恆溫26攝氏度。沈子橋是陰轉晴轉雨轉雪轉冰雹,溫度隨機,季節隨機。
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女孩子喜歡他?
在那之後她不太能見到曹彬,畢竟不是同一個班級,班表也不一樣,唯一的交集只有周三下午的一節體育課,他不會堂而皇之來找她,她也不好意思厚着臉皮去見他,倒真像古人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永遠不會把事情搞糟,也就意味着,事情永遠不會再往前進一步了。
有時候在樓梯、在食堂、在操場遇到了,他會跟她揮揮手,沖她笑:“高悅顏,好巧。”
只有好巧,上帝也只給了他們好巧,讓他們好巧的遇到。
他喜歡她嗎?不知道。
在文言文里看見曹彬這兩個字,心裏會驀的柔軟一下,看見雜誌里的戀愛測試題,會悄悄地拿他測一下他們之間的可能性,看見星座分析,看完她的星座再去看他的,看兩個星座之間是否相宜。還能怎麼樣啊,她不是沈子橋,就算在草稿紙上演練曹彬的名字,也會在別人發現之前心虛地塗掉,只敢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少女心地暢想電影中羅曼蒂克的場景,櫻花星雨,她們手牽手走過藍橋。
少女心事如詩,詩歌畢竟當不了飯吃。
後來有天課後,班上有個女生轉交給悅顏一本書,說是隔壁班有個男生給她的。打開書,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就差點驚得讓她跳起來,她再熟悉不過的筆記,那張她夾在英漢大詞典里很久的字條,那個問悅顏為什麼這麼不快樂的男生,竟然是曹彬。
他約悅顏下課後在學校的天台見面。
只有孫巍韋看出了端倪,不過聰明如他並沒有點破她的心事,只是意有所指道:“悅顏,現在是關鍵時期,不能分心。”
他比她專註,也比她成熟。
可是要多不容易才可以遇見一個曹彬,生命就是條長街,要遇見誰能看見什麼風景早已被人暗中規定,錯過多可惜。
她輕聲地應:“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就只任性這一次,悅顏在心裏勸慰着自己。
孫巍韋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
下了課草草收拾了課本,托同宿舍跟她關係最好的女生幫她帶回去,一顆心早就飛到了別地,滿腦子都在想,他會跟她說什麼呢?約她在天台見面,也一定是平時不好出口的句子,她像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樣,對那朦朧的情愫懷有異常優美的想像。
悅顏一直等到七點鐘,曹彬沒有出現。
校園的天很早就暗了,日月在山後交了班,操場上空蕩蕩的,除了練習八百米的學生,連打籃球的都不見了,只剩正中一桿光禿禿的旗杆。她一直在等,一個念頭接着一個念頭閃過,她弄錯了嗎?她搞錯時間了嗎?她弄錯地點了吧。
她根本就沒有想過,有可能是別人騙她。
十幾歲的少女,鈍而且拙,運氣不佳,脾氣不大,伴隨着樓梯里傳來的腳步聲,失約的窘迫姍姍而至。
曹彬從黑暗裏走來,穿過聲控燈片刻的光明,又融入黑暗裏去。她一眼卻先看見了他旁邊的女孩子,拿農夫山泉潑她的女生,奇怪的是,悅顏至今為止都記不起她叫什麼名字,像是某種強大的心理暗示。
心莫名一緊,她知道哪裏開罪了這個女生。
女生笑顏如花,側臉問曹彬:“你約的是她吧?”
曹彬不向她看,臉上又恢復了在走廊第一次見到悅顏時那種冷淡的神采,明明微微笑着,卻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逃吧,落荒而逃,心裏在喊在叫,可雙腳好像被死死釘在地上,一步都動不了,她連笑都不知道該怎麼笑,虛弱地問曹彬:“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女孩子笑音泠泠,搶先他回答:“當然是耍你嘍,要不然你以為是什麼,告白啊?”
悅顏倉惶地辯白:“我沒有,我不是……”
曾跟沈子橋交往過的女生天生一張利嘴,直言快語,針鋒相對,她很解氣,很快心,山水輪流轉,能眼看着悅顏受到報應:“沒有什麼?高悅顏,你以為你誰啊,真以為人人都暗戀你啊,我實話告訴你吧,這次是我們跟曹彬打賭,賭他約你你會不會來,賭他能不能約到重點班的高悅顏。”
悅顏期待着,她卑微地、可憐地,低三下四地期待着,她一直期待着曹彬能說句什麼,哪怕就說一句,告訴她事情不是她說的那樣。
而他低頭不應。
沉默讓她喘不過氣去,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憑空扇了她一個大嘴巴。她茫然地問:“你們……”
這其中會有沈子橋嗎?他是不是也跟別人打賭,看能不能看到她的笑話。
女生晃了晃手機,得意地說:“都拍下來了,有照片為證,我看誰敢賴的掉。”
地一直在她腳邊旋轉,自尊大過天的少女時期,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有效地摧毀她?她強笑道:“沒有,我以為……以為曹彬找我是有什麼要緊事,我先走了。”
“別啊。”她不知道這個女生會這麼蠻橫,一把別住她手臂,惡狠狠地往後擰,不肯讓她走。悅顏着急起來,臉都紅破,既驚又恐:“你幹什麼?”
她根本還沒悅顏高,可說話的樣子好像恨不得把她踩在泥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后槽牙里磨出來的,帶着不能讓人理解的恨,她說:“高悅顏,覺得丟臉了?下不來台了?我不過就潑了你一杯水,你知道沈子橋是怎麼對付我的嗎?你知道他是怎麼威脅我的?高悅顏,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沈子橋能這麼護着你?”
關她什麼事,悅顏又羞又氣,差點叫出聲音。一股蠻力的交鋒下,她活像逃難的災民,僥倖從她手裏逃出一條命,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梯,眼前的台階她一個都看不清,但是沒有關係,跌一跤也不過是粉身碎骨的事,如果黑暗能接納她,跌進去又有什麼關係。
她只是跑,不敢哭,覺得為此哭泣不過是咎由自取,僅剩的自尊心也不准她幹這種事情。跑出樓道就有了路燈,是她熟悉的走廊和環境。
沒想到曹彬會追上來,他跑得比她快,很快就在教學樓前追上了她。悅顏不能再跑了,理智在為她籌謀佈局,她不能躲着他,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心虛跟窘迫,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鐵證。
他的手抬起來,卻沒有落在她肩上。
悅顏惶惑地抬起頭,看見他鼻尖一點晶瑩的汗,面對而立的他們好像都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他嘴角緊抿,卻說:“高悅顏,先別走,我讓沈子橋來接你。”
讓他?丟臉的事還嫌不夠多人知道?
她說:“不用了,我認的路。”
悅顏一口氣奔到了宿舍,剛巧遇到了自習回來的舍友們,她們寢室人多,通常都是兩個兩個關係比較好,一起吃飯一起自習,難得遇見大家一塊兒回來,打過招呼拿了面盆去刷牙,洗臉的時候眼淚終於一顆一顆滾了下來,用熱毛巾捂着臉,不敢哭出聲音。
覺得丟人,倒不覺得傷心,傷心要過了很久才會悟出來,像宋詞,背得滾瓜爛熟也要過很多年才能解那悲春傷秋。
悅顏藏在被子裏,自以為藏進了一個安全的軀殼,眼淚靜悄悄地滾到耳蝸,在蠕動。枕畔的手機在震,打來電話的是沈子橋。
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會怎麼嘲笑她?
她不敢接,可是那一刻她熱切地希望有人能跟她說說話,他如果也笑話她,她正好能藉此由頭大哭一場。
一接通,彼此倒不怎麼說話,沉默着判斷手機是否已經在通話。她的呼吸他的氣流,都讓時間顯得異常空曠,空曠的空白,聽不見人聲,聽不叫鳥響。
半響,他輕聲打破沉默:“傻子。”
她低聲答:“真丟臉。”
沈子橋聲音低抑,彷彿跟她一樣也是在一個人多的地方,頓了一頓,又換了一種聲口同她講:“知道就好。”
“別告訴爸爸。”
“嗯。”
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叫她:“高悅顏?”
“嗯……”
“你在哭嗎?”
“沒有。”她的哽咽出賣了她。
“傻妞。”他反倒笑了,“曹彬有什麼好的,心機又重,長得還丑。”
悅顏哭得更厲害了,她這輩子都沒想過,她會當著沈子橋的面哭成這樣,還怕下鋪聽見,死死地咬着被子一角。
他不作聲,任她哭,最後才說:“睡吧,等明天醒來就會發現什麼事都沒有,帥哥滿地跑。”
不知道是不是沈子橋的承諾見效,翌日早起悅顏膽戰心驚地上課,真的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大家照常上課照舊考試,只有同桌孫巍韋注意到她微腫眼泡,躊躇地問她怎麼回事。
她搖了搖頭,也不解釋。
中午去食堂吃飯,迎面就遇見了沈子橋跟曹彬,形影不離的兩個人,比把兄弟還像兄弟,可仔細看,還能在眉梢眼角的烏青中看到嫌隙的蹤跡。
曹彬被人打了?打他的又會是誰?
沈子橋嗎?
關係這麼好的兩個人也會打架嗎?
悅顏覺得彆扭,草草吃了兩口飯就走,在回宿舍午休的路上被追上來的沈子橋叫住。他笑問:“高悅顏,你在躲我?”
“沒有。”
“你在躲他?”
她搖頭。
“你還喜歡他?”
喜歡這個詞在此刻有如禁忌,讓她草木皆兵。她立時三刻否認:“沒有。”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突然一笑,露出上下八顆白牙齒:“沒有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