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叫你鬧,還跟不跟哥哥鬧了?
第29章叫你鬧,還跟不跟哥哥鬧了?
康盛包了燒烤店裏最大一個廳,整間房內煙霧繚繞,肉香瀰漫,開着窗也不頂用,待久了悶出臉上一層油來。韓玲跟幾個要好的女同事去衛生間上廁所,順便洗了把臉,回來時經過燒烤大廳,在休閑區撞見幾個吞雲吐霧的男人,當中就有沈子橋,跟他對面一個姓林的銷售經理說著什麼。
原本嘰嘰喳喳的女同事們瞬間安靜,一個兩個含胸收腹,含羞帶笑,低頭邁着小碎步從大佬身邊經過,用溫柔到快聽不清的聲音叫人。
沈子橋拿開煙,偏過臉來沖她們點了點頭,臉上雖無表情,卻足夠讓女孩們的心如小鹿亂撞。
韓玲走在最後,微低着目光,盡量不發一點聲響。
沈子橋還在跟林東剛就某個項目的預算上爭執不休,說話聲漸漸高了上去,彷彿誰也難以說服誰。林東剛眼烏珠亂轉,一眼瞟到韓玲,夾煙的手朝她一指,當即三大五粗地叫起來:“沈總你要是不信,問她好了,預財都是小韓在做,她最知道。我不是跟您哭窮,這次項目預算真的不夠,哪哪都要錢,您也好歹給我從哪裏補點吧。”
被叫住的韓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停下腳步。
前邊幾個女孩子走遠了,還頻頻回頭看沈子橋,眼裏冒星星。
今天沈總穿了件略休閑的深灰色棉質長袖襯衫,靛藍色套頭背心毛衣,去衛生間的時候女孩們就在議論,說今天的沈總穿得像某部古早韓劇里的男主角,略顯老派。有時候,當老派貼在一個成功男人身上時,一樣也是穩重的標籤。
你看,老天就是這麼不公平。
沈子橋順着林東剛的提醒看了韓玲一眼,掐滅煙,說:“行吧,到時候我再問她,還有就是售後的事。瓊丹她們跟我反應,你這邊經常有客戶來投訴,說售後跟進不及時,這什麼情況?”
林東剛兩手一攤,嘴臉無賴:“沈總,這真不能怨我,我就負責把東西賣掉,誰曉得售後那群女的幹什麼吃的,客戶都哄不好。”
沈子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倒也不說什麼。創業這些年他遇過形形色色的人,最難弄也最好搞的就是這種人,錢給足他就能把活干好,但是也得防着他在你背後捅刀,開始是因為打開市場太難,用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才能改變被動的局面,但隨着公司漸漸穩定,這種人難免也成為隱患,身居要位,手上又握着這麼多客戶的資源,就怕他哪天突然爆炸。
能不動先別動他,這是教訓給沈子橋的經驗。創業初期並非一帆風順,他見過的爛人不要太多,在爛人當中,林東剛也算不得多爛。
又聊了些有的沒的,沈子橋先回餐廳。背後林東剛臉孔洋洋得意,嘴角往下一撇,彷彿在說“我說吧”。
“就靠了張臉,”林東剛跟上韓玲,小人得志地在她耳邊嘀咕,“屁能耐沒有,還不是靠你哥上位,窩囊廢一個。”
在心目里,韓玲到底視沈子橋跟別人有所不同,故意跟他走開一些,往前後看看,壓低了聲音:“你也少說點,人家好歹也是個老總。”
“給面子這麼叫他罷了,屁都不敢放,孬種一個。”
韓玲皺眉,但也沒說什麼。
林東剛從進來公司就表示出對韓玲有意思,公司上下都看在眼裏,偶爾也會起起鬨,開開玩笑,韓玲在人前一直當作不知道,人後卻把自己的態度弄得相當曖昧,不答應也不拒絕,偶爾還會在朋友圈發點讓人捉摸不透的文字,把林東剛吃的死死。
她快走兩步,被追上來的林東剛捏住小手,她觸電一樣猛地甩開,緊張地往前面張望,幸好沈子橋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沒注意他們後邊的情況。
“你幹嘛!別動手動腳的!”
看的出林東剛是真喜歡她,看着她就只會笑了:“不說好了,高悅顏那個事完了請我吃頓飯嘛……”
韓玲神色一變,有些厲害地盯着他:“沒有的事你胡說八道什麼?酒喝多了吧。”
林東剛袖着手,笑而不語。
韓玲厭憎地甩他一眼,說:“時間發我微信!”
她快走幾步,遠遠地甩開了林東剛,在走廊的中段追上了沈子橋:“沈總!”
旁邊是端着盤子來來去去的服務生。他停住,回頭,見是韓玲,於是面目平淡地等着她走近。韓玲跑到他面前,還微微喘着氣,兩頰腮紅均勻,彷彿天生的好氣色。
等呼吸喘勻,韓玲才說明來意,她的車開去4S店保養,想讓他回去的時候捎自己一段。
沈子橋沒什麼情緒地點點頭,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不太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穩重冷靜,可是偶爾跟誰一笑,又有種說不出的流氓腔調,再加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把公司幾個女孩子都迷得神魂顛倒。
“還有,”韓玲靠近沈子橋,向他散來一點香氣,眼睛看着他,用的也是寬慰的語氣,“林經理的那些話,你不要往心裏去,他這個人向來口無遮攔。”
沈子橋一笑,又是那種流氓笑法,因為笑意並未進入眼底。他打量着她,似乎饒有興味:“你倒是挺了解他。”
韓玲愣住,剛要說不是你想的那樣,而嘴巴僅僅只來得及張了張,沈子橋已經不再理她,側身擰住了門把手,推開進去。門內湧出的音浪像海嘯一樣,夾雜着說聲笑聲,將她瞬間吞沒。
他連頭都沒有回過。
沈子橋說到做到,飯後也沒把韓玲丟掉,開車載着她一道回家,快到小區門口右轉的時候有個紅綠燈,碰巧是綠燈,轉彎時他忽然猛踩了一把剎車。慣性推得韓玲整個人往前撲,幸好被安全帶掙住,她驚魂甫定,順着沈子橋的目光看去,有輛白色的大眾打着雙閃停在來向的車道上。
他緊緊盯着來車,臉色陰沉,腮幫像鐵一樣綳得死緊。
很快,韓玲找到了答案。她看見一個女孩從車的副駕駛座上下來,羊絨裙擺被車門勾住,駕駛座有隻手伸了過來,替她小心撥撥開。
她勾手把長發的髮絲挽到耳後,撩起裙擺仔細看了看,又笑着跟手的主人說了句什麼。男人從後座拿過包來,遞過去給她。
她接過背包,朝駕駛座的男人揮了揮手。剛一轉身,人就愣在了街頭。
隔着一條空曠的馬路,月亮從頭頂灑下皎潔清輝。
沈子橋手扶車門立在車邊,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看,他的身後是一個護膚品牌的燈牌廣告,微弱燈光把他整個輪廓襯得偉岸高大。稍後韓玲從車門的另一邊下來,撥着頭髮的同時,若無其事地瞥了沈子橋一眼。
夜風吹過,耳邊響過一陣簌簌的刮擦聲,寒意入骨。
然後一個招呼沒打,沈子橋重又鑽回車裏,將車發動。韓玲按捺着嘴角上揚的弧線,急急跟上前去。
當然是他們先到的家。
回到家后,韓玲並不着急回房,而是晃去一樓廚房拿飲料。
周阿姨聽到動靜從小房間裏出來,見是她,忙問要不要給她煮點什麼當夜宵。韓玲笑了笑,心情很好地說不用,從冰箱拿了瓶果汁,哼着歌上樓。
悅顏洗完澡換了身睡衣,擦着頭髮回房,一推門就看見她床上躺着一個大男人,活的那種。
沈子橋靠着床背,單手枕在自己腦後,曲着一條長腿,看着悅顏走到自己面前,臉上沒有一點被撞破的自覺。
悅顏把毛巾往椅背一甩,有點生氣地喊:“沒洗過澡別躺我床上。”
沈子橋提了下唇角,略不正經地:“那洗過澡了是不是就可以?”
悅顏也不知道是提了口氣,還是鬆了口氣,還能見到他跟自己開這麼不着四六的玩笑。
剛被沈子橋撞見陳思恆送她回家,悅顏說實話心裏其實挺亂的,既怕他多想,又怕他懶得多想。或許女人天生就是這麼矛盾的生物,無論一段感情斷得如何徹底,她還是做不到不去考慮對方的感受。
“回去回去,回你自己房間去。”她煩起來,站在床邊拿擦頭髮的毛巾打他。
她越這樣,沈子橋就越無賴,吵吵鬧鬧推推攘攘的時候,她不知怎麼就被他握住雙臂,尖叫聲都沒來的及發出,沈子橋抬手將她橫抱起,一舉拋進了床里,沒等悅顏爬起,他很快侵身而上,右手橫在她胸前,鬧過這一下,兩人面上都有點氣喘吁吁,他笑:“叫你鬧,還跟不跟哥哥鬧了?”
“你放開我,放開我!”
她再怎麼蹬都掙不開,頭左搖右擺,企圖能逃脫他的桎梏。掙扎間濕發亂七八糟地黏在臉上,胸脯一起一伏,活像條被人拋上岸的魚。氣氛被無意炒到這裏,等安靜下來,四目相對時彼此都有些尷尬的意思。
她發現沈子橋的力氣真的很大,他好像沒用多少勁,就讓她沒有還手的能力,跟小時候一樣。
也幸好他總是讓着她。尤其在青春期的時候,沈子橋愛逗她,經常被惹急了的悅顏用課本打手臂,就是班裏女孩打男生的那種打法,高志明私下裏還提醒過她:“子橋不是打不過你,而是他讓着你,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等大了一些她才懂爸爸的意思,他怕兩個人走得太近做下什麼難堪的事情。
他看着她的臉,看得很仔細、很專註,眼中隱有笑意,卻讓人覺得如此危險,難以捉摸。
“怎麼不去聚餐?”
“我跟錢哥請過假了。”
沈子橋心裏品咋着錢哥這兩個字,帶點嫌棄地暗自撇嘴,叫他倒是親熱,怎麼不這麼叫自己?
“膽子是越來越大,怎麼不來跟我請假?”他故意的。
悅顏眼睛定定地看着沈子橋:“有意思嗎?”
沈子橋用手指輕輕描摹着她臉龐,勾畫她五官的輪廓,彷彿寫意一樣動情。
他意味深長:“見那個陳思恆就這麼有意思嗎?”
悅顏眼睫一垂,在下眼臉灑下兩道濃墨重彩的陰影,樣子裏卻帶點迴避:“我見他是有重要的事。”
“爸爸的事?”
悅顏並不意外他會知道,半響,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查到什麼了嗎?”
悅顏搖搖頭。
“下次帶上我一塊兒,興許能幫上點什麼忙。”
她沒回應。
他輕輕晃她,尾音性感撩人:“嗯?”
她抬起眼,雙眸如晶體透明,又沾了點水的濕氣,像是雨林深處取來的一雙寶珠:“你犯不着。”
犯不着為我做這些,犯不着為我以身冒險。
這是我自己的事,從頭到尾跟你一絲都不相干。
“不信哥哥?”
他雙目深沉如海,用拇指搓了搓她臉頰,指腹的觸感柔嫩滑膩。
兩人罕有如此親密無間的時刻,她的手被壓在臉的兩邊,沈子橋弓着腰,用額親昵地貼了貼她的額心:“那陳思恆怎麼犯得着,人家幫了你這麼一個大忙,你怎麼還這個人情?”
悅顏避開他的眼,帶些自欺欺人地講:“人家自願的。”
沈子橋說:“那就對了,我也是自願的。”
她語塞,又抬眼看他。
氣息黏着交纏,像一縷輕煙,又被兩人不自覺地放輕,他們都小心維護着這不可多得的氛圍感覺。
直到一道吼聲響起。
沈子橋一愣,往門口看去,悅顏遲了他一步,才看清沈馨兒。
她挺着孕肚,握着門把手,一臉的難以置信。
“沈子橋,你給我從顏顏身上滾下來!”
他哭笑不得:“那你也不要這麼大聲嘛!”
現在錢寧也越來越喜歡帶悅顏出去應酬,身為男銷售,他對女性一直有種喝不了酒的偏見,直到他們有次遇到了幾個東北來的客戶。東北人的豪爽他一直有所耳聞,這次才算親眼目睹,能喝又能侃,也跟了個女銷售,桌上的表現尤為別緻,說好了女士都喝紅的,就她要來白的喝,一會兒跟這個小交杯,一會兒跟那個大交杯,加上東北大哥在旁邊架秧子,錢寧防得再密不透風,也被灌了兩杯下去。
悅顏看不下去,站出來說:“你們想喝我陪你們喝好了,別把我哥灌醉了,他要是醉了,誰跟你們談合同啊?”
對面那個女人先愣了一下,沒料到這麼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竟然會說這種話出來,很快也笑了,要給她面前的空杯倒酒,她孩子氣地說了一句:“我不跟你喝。”
女人又是一愣。
她伸手拿來面前的酒樽,給自己倒了一杯,一直滿到杯口,朝着主位的東北人一舉:“甄大哥,您來我們這裏沒什麼招待的,您山珍海味都見過吃過,小妹別的沒有,先用誠意敬大哥一杯。”
錢寧肩上壓着聖命,萬萬不敢放她多喝,等她這一杯喝完立刻就拿話岔開,而悅顏這滿滿一杯下去,是臉紅心不跳,神色如常,口齒清晰,女人摸不清她的路數,也不敢造次,兩個男人這才坐下來談起了合同。
回來的路上錢寧本來是想喊代駕的,豈料悅顏興緻勃勃地接過車鑰匙,說:“我來開!”
把錢寧嚇到:“別,姑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悅顏虎里虎氣地說:“錢哥,我沒喝酒,我偷偷換成了白開水,嚇唬他們的。”
結果又把錢寧嚇了一跳。
在這一刻錢寧的眼裏,高悅顏簡直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小妖女,學了一門江湖上失傳已久的邪門武功,還得意洋洋地來他這個師傅面前炫耀。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氣她還是該誇她。
事後他把這事當笑話一樣講給沈子橋聽,結果沈子橋罵的比他還凶,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會胡來,這被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康盛的人都不講信用,這樣下去生意還怎麼做,”這還不算,他指着辦公室外面,“你,你把她給我叫進來,我給你罵,看她以後還敢不敢這麼胡來!”
他正兒八經地生上了氣,逼得錢寧去另一頭做起了和事佬:“不了不了沈總,這個小姑娘腦子還是蠻活的,當時那個情況要不是小高站出來解圍,我今天就得因為工傷跟您請假了。”
沈子橋氣是真的,卻不是為她糊弄客戶的事。想罵她也是真的,答應讓她做銷售之前怎麼跟她說的,酒不能碰不能碰,她呢。
最後悅顏還是被叫來罵了一頓,聽他喋喋不休地數落了她半個小時,簡直比高中的教導主任還啰嗦,悅顏被訓得跟個霜打了的小花似的,耷拉着腦袋,悶悶地說我知道了。
被罵的是她,結果熱出了沈子橋一背的汗,他抽了領帶甩在辦公桌上,鬆了襯衫第一粒紐扣,冷笑:“知道什麼了?”
她重點能不跑偏他就不姓沈了,他跟她姓高!
她兩手背在腰后,像個犯了錯的幼兒園小朋友,腳尖一下下在地上輕划,小聲講:“不能在酒桌上欺騙客戶。”
他就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肝都在疼。
“你覺得我是因為這個罵你嗎?”
悅顏啊了一聲,抬頭,疑惑地問:“那為了什麼啊?”
沈子橋咬牙切齒:“故意的,故意的啊?要氣死我對不對?”
老實講,錢寧還是挺喜歡她的,在酒桌上,她從不按理出牌,一些旁門左道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學來的,當遇到對方擺着以死磕架勢來拼酒的時候,她也會乖乖地縮在一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真要她上場的時候再上,並且還能讓人覺得,我是女孩子,所以我喝一杯你得喝三杯才公平,就是有那種軟骨頭的男銷售吃這一套。
無論康盛再怎麼拼殺,也無法扭轉一個既定的事實,田德名下的田氏一直霸佔了業內的龍頭位置,生產額佔據了市場百分之九十,掃下的那點麵包屑才被餘下的小公司爭着吃。
飯局上能碰見他的團隊不是什麼罕事,大家只是競爭關係,並沒有血海深仇,錢寧還跟他們公司一個銷售助理關係不錯,私底下喝過幾回酒。
有兩次是真的啃到了硬骨頭,那些人之前的合作商是田氏下遊子公司,生產線被滲透已久,想從中挖出一杯羹來,登天未必都比這個難。最後還是同在這家餐館吃飯的田德過來,跟甲方的代表商打了聲招呼,直接推動了項目的談成。
走之前,田德着意看了一眼悅顏坐的角落。
他大可以做得再不露聲色一些,但是知恩不被圖報不是他的風格。作為商人,他的每一步行動都要求獲利最豐。
他也確實抓住了悅顏的軟肋。她或許可以拒絕他私人的饋贈,但她沒辦法替錢寧拒絕生意場上的合作,尤其其中的利益相關者是沈子橋。
很快,田德就來收割他的勞動果實。
他把電話打到悅顏的座機,電話里,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風,說想請她吃頓飯。
該來的還是會來。
悅顏猶豫了幾秒,點頭說好,然後去跟錢寧請了假,錢寧大方應允。
私家車開到公司樓下來接她,悅顏以為他會派司機過來,沒想到開車的竟然是田德本人。零上幾度的氣溫里,他就穿了一件對襟羊毛開衫,栗色西褲,同色大衣丟在後座,乍一看不像商人,更像一個大學教授,教哲學的那種。
這一路都沒有冷場的現象,田德談興很濃,話題一個不對另有一個接上。他的問題悅顏有些回答,有些就當沒有聽見,他也不會生氣,包容悅顏就像包容自己孩子那些無傷大雅的小脾氣。
車外行道樹往後移,車子減緩速度,拐入一處街口,眼前的風景跟着熟悉起來,悅顏才發現他帶自己來的是高志明一期工廠選址,易主后併入田氏產業,跟沈子橋一樣,做的都是機電零配件。
工廠呈長方形,平頂,外層塗著防火的地坪漆,一長條的車間股噪聲震天。車停在廠房對面的樹蔭下,悅顏獃獃地看着車窗外,眼前的畫面跟記憶如此貼切,總讓她懷疑父親下一秒就會從大門裏走出來,叫着顏顏。這想像讓她難以抑制地鼻酸。
“悅顏。”
田德叫她。
她猛地回頭,所有表情剎那消散。
田德看着她,態度始終不溫不火:“下來啊。”
她回過來神,推門下車。
田德帶她看了廠房、流水線、員工休息室,最後又把她領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曾經也是高志明的辦公室,位於工廠對面一幢二層小樓,自他接手后又翻修過兩次,整堂傢具換新,扔了好多雜物,不像高志明在時那麼擁擠,辦公室被他裝修地富麗堂皇,總統也能招待。
田德先讓她坐,隨後又端來一杯熱茶,自己隨意地在垂直她的單人沙發上落座。十指每根相對,自然地垂在分開的兩腿之間,笑着看她:“認得這裏吧?”
悅顏垂下眼,一併垂下心底一閃而過的惡念。她點了點頭。
田德環視房內,口吻感慨:“對這裏,我一直有個畫面,還是蠻多年前,你在你爸爸的辦公桌後面寫作業,我開門進來,你聽到聲音抬起頭,喊了我一聲田伯伯。那時候你臉圓圓紅紅的,就像小蘋果,我到現在還印象深刻。”
悅顏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坐着,姿態抗拒,並沒有想跟他敘舊的打算。
田德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抬眼看悅顏:“所以你還在因為你爸爸的事怪我嗎?”
悅顏語調譏誚,說了來這裏的第一句話:“不該怪你嗎?我爸爸現在還躺在醫院,質押合同上明明有他的簽字,從銀行貸出來的錢卻被你拿去建了度假村。”
田德苦笑:“顏顏,我也是被你繼母給騙了,她投資的度假村出現了問題,欠了包工隊一屁股債,哭着求我替她質押給銀行的廠房做擔保,你不知道當時她哭的有多慘,又怕被你爸知道。話再說回來,她是你爸爸的妻子、是我兄弟的老婆,我能幫的話怎麼也得幫她一把。”
悅顏冷笑:“把我爸爸的廠房偷偷質押掉,就是你的辦法?”
田德嘆氣:“我也是被你繼母給害了,本來等度假村項目結束,資金回籠就可以還掉銀行的貸款,誰想到這節骨眼你爸爸會突然出事。”
“你跟我繼母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一直笑着,連他的疑問也是:“什麼事?”
悅顏臉色難看,咬着下唇,那些話她連說出來都覺得羞恥:“你們真的背着我爸爸在一起鬼混?”
田德倒是料到她有這個懷疑,語氣仍舊溫和:“顏顏,話不要說的這麼難聽,那時候她跟你爸爸已經離婚了,我們的事也沒有你想的那麼齷齪,況且你爸爸就一定是對的嗎?他在對待你繼母的問題上就不自私嗎?他為了你、為了他男人的面子,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
悅顏再也無法忍受,她直着身體叫起來:“我不准你這麼說我爸爸,我不准你這麼說他!”
田德往後靠向沙發,笑笑看她,語氣中還帶着一絲調侃:“這個女兒果然沒白養,這麼維護你爸爸。”
並沒有覺得這是褒獎,悅顏只覺得面前這人的嘴臉如此可惡:“那你呢,你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問心無愧嗎?”
田德搖頭:“你去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誠實地告訴你,他對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問心無愧。說穿了,每個人的靈魂都半人半鬼,沒有誰是百分之百的天使,也沒有誰是徹頭徹尾的魔鬼。你說我有沒有愧疚,是的,我有,當初你們家出事,我能幫的地方沒有幫到位,我一直良心不安。我也知道你對我一直都有懷疑,今天帶你過來,吃飯是一件事,另一件事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廠本來就是你爸爸的心血,我不過是替你們看管一段時間,最後還是要還給你的。顏顏,只要你肯過來伯伯這邊上班,我隨時都能把廠子連同公司法人一起變更,過戶給你。”
悅顏並沒有受此迷惑,抬頭看一眼這個男人:“條件呢?”
田德笑了,略略定了定心。有時候太單純他也要擔心,就這樣剛剛好。
“嫁給我兒子。”
悅顏脫口而出:“你瘋了嗎?”
他沒有瘋,這個設想讓他從靈魂深處都感覺悸動,他連眼睛都在發光:“我兒子怎麼了,好歹也是海歸碩士,總比沈子橋這個連大學都沒念完的強吧,況且你們兩個從小就認識,兩家人知根知底的,把你交給我兒子,你爸爸也放心。”
悅顏捏緊了手掌,冷道:“你想都不用想,我爸爸絕對不會答應。”
田德氣定神閑:“那也未必,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誰,沈子橋?如果你們能在一起,早就領證奔着結婚去了。”
悅顏受不了他的異想天開,猛地一下站起身來:“我要走了。”
田德也不起來:“飯不吃了?”
悅顏背上挎包,轉身出去。
田德心想這個小姐脾氣也是沒誰了,搖了搖頭,起身送她下樓。下來之前還在想她會不會不肯讓自己送了,沒想到她還是氣鼓鼓地走回了樹蔭下,冷着臉拉開了副駕駛座的門。
田德只覺得好笑,他自己沒生過女兒,倒是常聽高志明在他耳邊炫耀自己這件小棉襖多乖巧多聽話。今次一番交手,乖巧聽話他倒是沒感覺,反而覺得這小姑娘被高志明寵得有些過頭了。
像誰呢?
他晚她一步開門上車,邊系安全帶邊感嘆說:“你的脾氣跟曉夢一模一樣,果然是她生的……”
悅顏還未怎樣,田德但覺一道亮光閃過腦里,像被從未有過的潛意識攥住了神經,大腦皮層都着打了一個寒噤。
他的手停在檔位旁。愣了兩秒,他往副駕駛座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是一個側臉,他罕少會去觀察一個老同學女兒的側臉,而就是這一眼,給了他猶如天外一擊的徹悟。
悅顏坐進來時,頭髮被壓在了大衣跟座椅之間。她新近剛做了捲髮,偏韓式,發量濃密,小卷層次分明,需要人精心打理。得益於李惠芬的教育,她對自己的外表向來非常重視,坐下后她略微欠身,將兩側散發都撥到胸前,撫平大衣的褶皺,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繞着發尾轉圈。
感覺到什麼,她抬頭看向後視鏡,鏡子裏,田德一雙眼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盯了幾眼,不悅地移開視線。
下午她沒去公司,跟錢寧請了假后直接回了家裏。
沈馨兒閑在家中無事,拉着悅顏在網站上看起了待產包,因為還不知道性別,她盡量挑一些中性點的顏色,比如黃色、淺藍。兩人窩在沙發里有說有笑,一會兒覺得這個可愛,一會兒又覺得那個實用,不知不覺間就下了好幾單。
離她的預產期還有不到兩個月時間,悅顏想起來問:“姐,你都快生孩子了,媽什麼時候從四川過來看你?”
沈馨兒僵了一下,拿起鼠標若無其事地說:“不知道,我還不想她來呢,伺候她一個都得累死。”
過去那段不愉快的遭遇就像生命的斷層,沒有人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因為這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這些年沈馨兒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彌補悅顏,平衡這個家庭里各個人物的角色,但是這種短暫的平衡還是因為她的懷孕被打破,新生命的誕生又要將從前所有的人聚合在一起,如千條絲、萬條縷,一定要逼人捋出一個頭緒。
再晚一些時候沈子橋也下班回家,車鑰匙放在大理石檯面,他在玄關一邊換鞋,一邊問他姐:“顏顏呢?”
他知道悅顏跟錢寧請假出去的事。
沈馨兒朝外努了努嘴:“出去了。”
“又出去,”沈子橋一愣,“一個人?”
沈馨兒看向其他地方:“也不是。”
陳思恆母親的學生從外地出差回來,給她帶了些當地比較有名的土特產,張淑芳分了分,讓他送些給同事嘗嘗,還有多,他順路捎給悅顏。
東西不多,但分量都是實打實的,陳思恆從後備箱拿下來的時候耳朵都有些紅,總覺得怪怪的,彷彿是哪裏慢待了她,怎麼可以送她這麼大盒的酥餅、這麼大罐的蜂蜜,不是應該送細巧的巧克力,最好再在外面扎個大大的蝴蝶結嗎?
但悅顏的感謝確確實實發自內心。
陳思恆一見她笑,自己的擔心也卸掉大半。
因為東西有些沉,他幫着她一起拎到家裏,走近時才看見站在院子門口抽煙的沈子橋。他拿下煙頭,眯起眼,看着暮色里那對說說笑笑的男女。
“蘇州有個采芝齋,他們的糖果不僅好吃,還能治病呢,傳說清朝光緒年間……”
尾音被夜色吞匿,和她一樣,他也看到了這個抽煙的男人。
沈子橋打量了他們幾眼,隨手把煙抹在旁邊的垃圾桶上。
等悅顏走近,那層罩在他神色間的灰濛才淡下些許。嘴角輕提,沈子橋自然地去接她手上的東西:“我來拿吧。”他的目光照顧似地帶過陳思恆,笑得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陳先生吧,要進來坐會兒嗎?”
陳思恆對這個家庭的困惑從了解的第一天開始就有,他想,或許人跟人之間的感情不能簡單到只用愛恨來形容。愛憎之外,可能還有超然萬物的情感在,就像眼前的這對兄妹。
陳思恆搖頭婉拒,把手上的東西遞給悅顏,一個道別,一個道謝,然後轉身各自離開。
沈子橋殿後,拎起手上的東西瞧了瞧:“什麼玩意兒?這死沉死沉的。”
悅顏看了他一眼。
他笑。
都是些乾果蜜餞,放不了冰箱冷藏,周阿姨挑了一幾盒出來擺盤。沈馨兒因為是孕晚期的關係,嚴格控制糖分的攝入,只掰了一小塊豆包嘗了嘗味道,口感細膩,味道還不錯,只是送來的實在太多,吃的一家人相對哂笑,怪不好意思的。
“這男孩兒還挺實在。”
周阿姨搭腔:“是啊,現在這種踏踏實實的男生可不多了。”
飯桌上,一桌人都圍着打趣悅顏,除了沈子橋一言不發。
說實話,沈馨兒是挺希望子橋能跟悅顏成一對,但在眼下這麼看來,希望太渺茫,不光是郎有情妾無意的關係,還有太多現實原因,不如讓他們找到屬於各自的幸福容易。
但“幸福”也不代表就眼下這麼一位,沈馨兒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誒,對了顏顏,那個孫巍韋還有在跟你聯繫嗎?”
悅顏只覺得好笑。他們家除了沈子橋,每個人都對她的高中同桌印象很好,她語氣有些無奈:“姐,人家已經訂婚了。”
沈馨兒緊跟着問:“那小陳呢?”
因為方方面面的原因,韓震的態度也挺支持:“這小夥子挺穩重,不像現在年輕人那麼飄,悅顏你要把握住。”
韓玲若有似無地看了沈子橋一眼。
他只管往悅顏碗裏夾菜,慢條斯理地都替她擋了下來:“急什麼?這不還有我嗎?我都沒找。”
沈馨兒冷笑:“你怎麼一樣,現在出去打聽打聽,你們男的玩到四十也不會有人說一句,歌照唱舞照跳,女生呢?一到三十還是單身,閑話都要被人說死。”
沈子橋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跟悅顏商量:“怎麼著,要不然咱們倆互相拯救一下,也別給別人說閑話了,明天就去把證領了。”
悅顏配合他演:“不好意思,我不喜歡長得比我好看的男生。”
一句話把沈子橋笑趴了。
沈馨兒和韓震也忍不住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