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些彆扭又違心的嫌棄,都是年少說不

第1章 那些彆扭又違心的嫌棄,都是年少說不

第1章那些彆扭又違心的嫌棄,都是年少說不出口的歡喜

她叫高悅顏。

從這個名字可以看出母親對她的期許,她希望女兒每天都有快樂的笑顏。悅顏也努力讓自己快樂,在她離開世界后的每一天。

直到父親再婚,他跟教悅顏鋼琴的李小姐喜結連理。

李惠芬是個漂亮女人,在悅顏幼年的記憶里,她非常的瘦,直溜溜下去沒有曲折的身材,衣服架子比誰都好。1997年,他們在教堂的神父面前發誓,將忠於彼此,並且善待彼此的子女。

她有兩個孩子,大女兒比悅顏大三歲,小兒子比她大兩個月。

從那天開始悅顏改口叫她媽媽。三人搬進了高家,三層的小洋房,父母住三樓,她從三樓搬到了二樓,隔開了兩代,以防夜間吵鬧。

她對悅顏好嗎?

表姨總會把她叫到一邊,壓低聲音秘密地向她打聽這件事。外婆更誇張一點,會把她帶到卧室,讓悅顏脫下上衣,檢查身上有沒有淤青的痕迹。

繼母跟繼女,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融的兩個詞語。

一個繼母怎麼樣對待繼女才能夠被定義為合格?每天都有熱飯熱菜,爸爸早上趕着上班不用以冰咖啡果腹,她的幼兒園畢業典禮有父母出席……悅顏的童年無憂無慮,而她始終記得一件事。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彷彿電影中的取景,只有幾個鏡頭清晰。

六歲那年,她在廚房玩一把剪刀,鋒利的尖頭幾次對準自己,她不清楚這有多危險,只覺得非常有趣。李惠芬站在廚房跟客廳的隔斷處,冷冷地看着悅顏。如果眼神也有溫度的話,她能清晰感受出,她用眼神冰封悅顏所在的一尺空間。

她無知無覺無知無畏地把玩着那柄利器,直到從小照看悅顏的保姆尖叫着衝進來,從她手上奪走剪刀,然後遠遠丟開。

很快,保姆因為一個無心之錯,被李惠芬辭退。

十二歲開始,李惠芬熱衷為這些孩子購置新衫。

悅顏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大姐沈馨兒穿剩下的,她的父親很注重子女的穿衣打扮,他認為,衣物嶄新,才不至於被人輕視慢待。

她為悅顏買的衣服裏面大部分都是裙子,很漂亮的小裙子。那時候她還未發育,身量不夠,且瘦,裙子又太短,穿上之後連動都不敢動。

年紀小的時候悅顏還不知道有安全褲這種東西,只聽大姐沈馨兒偶然提起過一次,她說:“媽,小妹穿這麼短,都不穿安全褲,怎麼去上學啊?”

李惠芬喜滋滋道:“小姑娘就是要穿裙子啊。”

她讓悅顏穿着去學校。

教他們女生體育的是一個二十齣頭、剛剛畢業的大小伙兒,找上了她的班主任,班主任再去找悅顏,很委婉地跟她說:“裙子很漂亮,是媽媽給你買的嗎?”

悅顏怯生生地點頭,兩手扯着裙擺,寄希望能往下多拉一些。

“那跟你媽媽說一聲,以後裙子要穿到膝蓋以下,要是有體育課,記得要換運動褲來上課哦。”

悅顏到現在為止都很慶幸,在她蒙昧不懂事的少女時期,她遭遇的所有老師,無論男女,他們正直而且善良,體面並且講究良心。

晚飯的餐桌上,趁着爸爸也在場,悅顏鼓足勇氣,向李惠芬開口:“媽媽,我不想穿裙子。”

她微微一愣。

沈馨兒在旁嘀咕:“就是啊,還給小妹穿這麼短,哪像個初中生的樣子?”

無心的一番話引起了一旁看報紙的父親的警覺,他放下報紙,看着悅顏說:“顏顏,你站起來,給爸爸看看。”

李惠芬眉毛一跳,放下碗筷,若有似無地剜了她自己女兒一眼。

悅顏照着爸爸的要求照做,高志明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後簡單地吩咐她讓她上樓把裙子換了。

悅顏有些為難:“爸爸,我的褲子太短了,都穿不下。”

沈馨兒心直口快,大大咧咧道:“我那邊有好多條,我給你。”

說罷挽着悅顏的手上樓。

當天晚上,高志明跟繼母大吵了一架,到很晚還能聽見樓下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合著李惠芬斷斷續續的啜泣,沈馨兒本來想下樓去勸,又被爸爸吼了回來。

翌日一早,有人來敲悅顏的門,是李惠芬的小兒子,十二歲的沈子橋,他把一包購物袋甩在她身上,惡狠狠地說:“給你買的褲子。都怪你,這麼多事!要是再讓我媽媽不高興,我不會放過你。”

沈子橋跟高悅顏念同一所初中,同一個年級,只是不在同一個班級。就算在不同班級,她也聽說過他的事迹。

用一個非常上不得檯面的詞語形容他,就是混得很好。

那之後的短暫時間裏,他確實給過悅顏一些不大不小的苦頭吃,但是幸好,她成績優異,面容姣好,在十幾歲的孩子的心裏,會更容易高看這種學生一眼。

有時候跑操的時候沈子橋突然推她一下,絆她一跤,踢她一下,悅顏也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見他吃癟的樣子,也並不能讓悅顏高興多久。

命運於她而言並非巧克力。它五彩斑斕,險象環生,她不知何德何能,能一次次避開湍急的浪頭,僥倖保得全屍。

從十五歲開始,她開始隱約意識到男女有別以及異性情愫。而十五六歲,正是對自身認識極其有限的年紀,這些認知多數來自外界,比如老師的稱讚,異性的欽慕,同性的敵意,這些種種或多或少能組成我們對自己外貌的判斷。

大姐沈馨兒一直嫌自己的雙眉太雜,可是又不被准許剃眉。她十八歲了,正是少女懷春的歲數,恰逢高考,李惠芬別提多緊張。

她不止一次當著悅顏的面,表示很羨慕她的眉毛,說長成這樣,將來可以不必再在這上頭多費心思,又攬鏡自照,嘆了口氣:“唉,皮膚要是能白一點就好了,顴骨太寬,眼睛呢,眼睛又不夠大,最好再去割個雙眼皮,開一下眼角。”

聽得悅顏驚悚極了:“姐,你要去整容嗎?”

沈馨兒掐了掐她的臉,忍笑道:“當然是想想啦,你以為人人都長得像你這麼漂亮。”

悅顏從來不覺得自己漂亮。這句話換一個不那麼矯情的表達方式,應該這樣講,在她們那個高中,真的有幾個女生驚人的漂亮。最經常見到她們當中的一個摟着沈子橋的腰,坐在他摩托車後座,按着飛揚的裙擺,被他載着急駛過天橋。

目光也曾戀戀地追逐過她們的背影,她們才是顏值的代表,與她們相比,沈馨兒的誇獎更應該被歸類為親人的偏愛。

試問誰不願意有這樣一張臉?

漂亮、精緻、無辜,所有人看了都心動的那種。

在衛生間洗漱時,悅顏看着鏡中自己的臉,也會想起沈馨兒的評價。

呃,眼睛最好能大一點,現在最流行的就是笑眼女生,像韓國女團里的MM,皮膚……當然是越白越好,所謂一白遮三丑……鼻子,唉,十成十像足她爸爸,像媽媽就好了,又高又挺。左看看右看看,鏡子裏的悅顏也左看看又看看,餘光處忽然瞥見一個身影,走廊沒有開燈,他原本站在門外的陰影處,見她望來,便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擰開水龍頭,沖水洗手。

是沈子橋。

他不看她,悅顏當然也不會去看他,他們各干各手頭上的事情。湍急的水流聲里,忽然聽見他的聲音,笑意隱約:“別照了,再照也不會變成大美女。”

這人真是……太粗俗了。

剛進高中,沈子橋就已經非常出名,無非是那些套路,美人英雄,快意恩仇,英俊漂亮的人總有傳奇。

他在九班,悅顏進的是尖子班,空餘時間都被習題充滿。

同學都很單純,功課好的孩子更加容易得到尊重和愛護,不存在所謂矛盾或歧視。有時候題做累了,悅顏會趁着傍晚自習還沒開始散一會兒步,學校正門進來一路都種着樟樹,風吹起樹巔的葉子,像無數張迎風搖擺的手掌。

操場上有人在練800米,還有人在打籃球,都比她快樂。

十五歲的年紀,也會有男生偷偷遞紙條給悅顏,上面寫着:看見你一個人走過操場,心裏總是在想,為什麼在最好的年紀,你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

生活就是個魔術師,可惜他變不出悅顏喜歡的東西,變不成她喜歡的樣子。

到底給你什麼你才可以高興,悅顏也經常這樣問自己。

那張紙條被她小心地夾在英漢大字典里,有時候寫累了作業,就拿出來看看,那些不足為人道的些微傷感,原生的天生的後天的紛亂情愫,曾被悅顏掩入書卷、照片的憂鬱,並沒有像過去幾千個日日夜夜裏,遁入虛無中去,它曾被一個男生敏銳地捕捉,致以關切的詢問。

憂鬱在潛移默化中規格着她的氣質,而悅顏卻一無所知那迷人的改變。

後來那張紙條不翼而飛,她惆悵了很久。

學校旁邊就有一家小賣部,一根小布丁才賣兩塊錢,悅顏吃得很珍惜,卻沒它融化的速度快,一路滴滴答答沿着她手指淌下來。

她歪過頭專心地舔,舔完大拇指聽到有人開口:“六瓶可樂。”

進來的是一群剛剛打完籃球的學生,各個大汗淋漓,球衣濕答答地貼住背心,沈子橋長得最高,走在最後,像只精幹警覺的花豹。

她低下頭,專心致志繼續舔她的食指。

男生們烏泱泱地進來,又勾肩搭背地走了,整個小賣部很快又安靜下來。

悅顏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才看見面前桌上一瓶可樂,瓶壁上還有新鮮的水珠,掛不住了,滑下一道道的水紋。

她把可樂帶回教室,送給同桌孫巍韋,他是個待人掏心掏肺的小胖子,很喜歡喝可樂,可父母從小到大不給他喝碳酸飲料,他喜笑顏開,大呼:“知我者,高悅顏也。”

高二開設游泳課,老師讓每一個學生回家帶一條泳衣來上課。

出於一種奇怪的心理,悅顏並不想拜託李惠芬去辦這件事,拿着爸爸給的零花錢,站在商廈泳衣專櫃面前的她,臉終於一點點紅了起來。

老天,為什麼連泳衣都有這麼多款式。

因為導購很殷勤地勸她去試一試,還拿來紙巾,塞在她手心。

悅顏尷尬極了,手足無措地退出來,既想去別的專櫃看看,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一轉頭,偏偏看見了沈子橋。他手臂上挽着一個特別漂亮的女生,那女生姿勢很奇怪,差不多半個人都掛在他身上,頭歪向他,貼得很近又很緊,目光戒備。

他一直盯着悅顏。

悅顏故意撇開頭,昂首走開,走到電梯口電梯還沒下來,實在忍不住又回頭,他還站在那裏。

女生伸手拉他,沒有拉動。

泳衣是孫巍韋幫她搞定的,他媽媽在大賣場做批發,囁喏地請他幫這個忙,抄了身高和體重給他。幸好泳衣不需要三圍,他答應得別提有多痛快。

周末打電話到她家裏,是高志明接的電話,應了幾句把話柄遞給悅顏:“你同學。”

她噠噠噠跑過去接,孫巍韋興高采烈地道:“你下來。”

“你怎麼來了?”

“我媽來批發市場進貨,剛好開車路過這兒。”

她在玄關換鞋的時候高志明委婉地問是誰,大概見悅顏回答的態度很坦然,也沒有怎麼樣,只是叮囑她過馬路的時候注意安全。

孫巍韋的媽媽心很細,特別用黑色的塑膠袋裝起來,說起話來很有生意人八面玲瓏的風度,特別熱情,一會兒誇悅顏漂亮,一會兒誇她成績好,最後麻煩悅顏多多照顧孫巍韋的功課。

他數理化好得讓人髮指,班主任別提多喜歡他了,哪輪得到她照顧。孫巍韋只管聽,也不解釋,把袋子塞悅顏懷裏。

“錢我到時候給你。”

“什麼錢不錢的,”他很富二代公子哥的氣派,“我請你啦。”

這話說得也太奇怪了,他媽媽從車裏伸出手,拍了他一下:“大傻小子。”

這個簡簡單單的動作讓她鼻酸,悅顏不願多待,轉身回了家,避開爸爸三步並作兩步往房間跑,總覺得手裏捧了一個定時炸彈,要快些藏起來才好,未等房門合上,沈子橋撐着一條手臂隔開,稍一用力,他人就進了來。

目光落在她身上,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就說了三個字:“拿出來。”

他力氣很大,不等悅顏回應劈手來奪,制敵的動作訓練有素,滾燙的手心一把箍住她的手臂,乾脆利落去搶她右手的黑色袋子。

悅顏急了,邊推攘邊壓低音量問:“你想幹什麼?”

“拿出來!”就那三個字。

他的眼睛黝黑鋥亮,含着一層莫名的怒意,呼吸忽然加促,濕熱的氣息毫不迴避噴在悅顏額頭。

她模糊又恐懼地想,如果被他看到……如果……雖然不至於罪無可恕,只是少女敏感的自尊心依舊覺得羞恥。她聚精會神抵抗這種毫無章法的糾纏,一步步後退,試圖逃出他的困勢,卻在緊要關頭腳底一滑,頭重腳輕往後翻仰,背後除了角度奇凸的書櫃,沒有任何支點。

悅顏睜開眼,看見的是放大的沈子橋的臉,他快一步,伸手墊在她腦後,大概是真的很痛,他整個臉色都變了,嘴角抿得很緊,像是強忍。

悅顏有點怕他,怕他會動手,下意識地舉手一擋,用胳膊肘遮住了臉,等她放下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沈子橋的小女朋友找上悅顏的時候,她埋頭正在讀一篇閱讀理解,她輕微偏科,文科不行,自己也知道,得加把勁。

她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悅顏面前,幾秒之間,以她們為中心的教室窸窸窣窣安靜下來,學生們三三兩兩往她這邊看。

悅顏抬起頭,她正舉起一瓶打開的農夫山泉,如在天橋驚鴻一瞥,這個女生有一張被上帝偏愛的臉。

她嘖了一聲,笑得輕巧:“長得也不過就這樣。”

在她潑過來之前,悅顏第一反應竟然是護住寫了一半的英語試卷,嘩然之下,水潑了她一頭一臉,滴滴答答,幸好是夏天。

回到家校服差不多已經幹了,不存在解不解釋的問題,邁步上樓梯,沈子橋正好從樓上走下來,飛快地擦肩而過,她被一股出其不意的力量帶偏了方向,整個人壓向扶欄,腰折起來,身體探出外,他因為高,看人的時候總給人居高臨下的感覺,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動,好像不認識了悅顏一樣。

沈子橋開口問:“她打你了?”

眼圈很快一紅,也覺得自己矯情,悅顏揮開他的手,他人高腿長,幾步之間跟她進了房間,門在背後關上,不問出個子丑寅卯擺明了不想走。

“她把你怎麼了?”

悅顏看了看他,他倒是面不改色,水不潑在自己身上,誰都能氣定神閑地說風涼話。

“你真想知道?”

他眸色轉深,盯着悅顏,眼神叫人看不透。

桌上放了一杯溫水,她一把端起朝他潑去,心裏就一個念頭:他要是敢打我,我就從二樓跳下去,反正也不會死人。

頭髮濕漉漉地塌下來,服帖地垂在額前,眼睛黑黝黝的,襯得皮膚特別白,鳳眼,薄唇,有一種日本漫畫中美少年的風度。他慢慢抬起手臂,五根修長的手指蓋住臉龐,閉上眼睛,露出的另外小半邊臉的嘴角微微勾起,是個驚心動魄的笑。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個人。

做手足是需要緣分的。

悅顏喜歡大姐沈馨兒,但對沈子橋向來是“敬謝不敏”,一大部分因為他的那些緋聞艷事。

很快就傳出沈子橋跟前任分手的消息,找的新女友是高一的校花學妹,大眼睛長頭髮,漂亮得沒有出人意料,在籃球場上送水給他喝,從此傳出了八卦。

陽光之下總無新事。

他有他的風花雪月,悅顏也只夠管她自己的似水流年。

月考成績出來,結果比上回跌了兩名,失分的關鍵點還在英語。爸爸給她請了一位大學生家教,是個男孩子,長得像小田切讓,英式發音簡直蘇到人骨子裏去。

他摘下眼睛,她就想到了《京華煙雲》。

Smartisanthersexy!

他教了她半個學期,最後因為要去實習才迫不得已中止,最後一節課他給悅顏列了外文書單,介紹了幾位本土較為有名的翻譯學者,學好外語的關鍵不是做題,而是你得從他們的角度看待問題,外國人也講人情,相比中國人的含蓄,他們更習慣將隱性、潛藏的關係顯化,於是就有了facebook,她聽得津津有味,由衷欽佩:“哥哥,你教得比我們老師還要好。”

結束的時候悅顏送他下樓,跟沈子橋擦肩而過,明明樓梯也不窄,走得也不快,兩人狠狠撞了一下,就聽誒喲一聲,小田切讓應聲歪倒在台階上,胳膊肘杵在冰冷的大理石檯面。悅顏彎腰扶他起來,也不能說什麼。上下樓呢,又沒規定誰得讓着誰。她道:“哥哥你沒事兒吧,這樓梯特別滑,上次我也差點摔了一跤。”

擦肩而過的時候,沈子橋冷冷瞥了她一眼。

悅顏始終目不斜視。

回來的時候他還站在樓梯那兒,看着她走進來,忽地一笑:“他走了,很傷心?”

她爭鋒相對地回敬:“當然傷心,哥哥教得這麼好。”

她叫沈馨兒姐姐,叫李惠芬媽媽,可她從來沒喊過他哥哥。

沈子橋的臉色徹底變了。

關於沈子橋的一切花邊,就像八卦一樣,永遠能在第一時間被觀眾掌握。他和現任很快分手,之後出現在悅顏班裏的次數漸漸頻繁了起來,流言四起。

他既然不想讓別人知道悅顏跟他的關係,悅顏自然也不會提。

況且一個姓高,一個姓沈,再怎麼也不會有人聯想到一塊兒去。

直到孫巍韋悄悄來同她打聽:“你跟那個沈子橋,是不是在談朋友啊?”

她大怒,連聲斥道:“誰說的?簡直胡說八道!”

“可是,大家都這麼說呀……”孫巍韋大概也很少見悅顏發火,立刻辯解,他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她又驚又怒,竭力撇清:“我跟他沒有一點關係,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但聽身後忽然寂寂無聲,悅顏不由轉頭,看見沈子橋正坐在她背後,心頭莫明一凜,腳趾在鞋子裏難耐地動了動。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現,也不知道他出現多久,此刻他雙手抱臂,身上校服鬆鬆垮垮,目光幽冷深沉,就這樣看着自己。

周圍學生嚇得大氣不敢出。沈子橋在所有高中學生的心目中,簡直就是惡霸的代名詞。

可是她怕他幹什麼,輕蔑地看他一眼,若無其事地轉過身,繼續抄她的單詞。

他狠狠踢了桌腿一下,連累她的椅子也劇烈震了震,得不到一點回應,這個混世魔王揚長而去。

孫巍韋轉身跟后桌的人打聽他來他們班幹什麼,趙毅和徐樂樂搖頭都說不知道。

“他就走進來,坐在這兒……我們還以為是來找悅顏的呢。”

“他來多久了?”

“沒多久吧,就幾分鐘,也不說話,光坐着,嚇死我們了。”

十六歲開始,李惠芬就不大管她,沈馨兒沈子橋他們都有門禁,要是幾點沒回家,她就板著臉坐在沙發上一直等,等到他們回家為止。

可是無論悅顏多晚回家,她都不會說話。

李宇春來杭州做《我的》世界巡迴演唱會,當時超女正火,整個班級都在討論喜歡李宇春多還是喜歡張靚穎多,關於她們的爭論是橫貫青春期永恆的話題,班裏學生還會偷偷用父母的手機給喜歡的超女投票。

其實入場的門票很難買,但孫巍韋神通廣大,一下子搞來兩張,攛掇悅顏跟他一塊兒去看,演唱會晚上8點半開始,開到將近12點才結束。

等她慌慌張張回到家已經凌晨,幸好院子裏沒有爸爸的車。

悅顏躡手躡腳地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門,只敢將門推開一條縫,順着那條縫溜進來,摸黑在玄關換鞋,卻聽客廳咔嚓一聲,燈掣被誰推了上去,霎那間客廳亮成一片,她本能地抬起胳膊一擋,等到眼睛終於適應,才遲疑地放下手臂。

不知道是該緊張還是該鬆一口氣,開燈的是下樓倒水喝的沈子橋,一臉冷淡地站在樓梯口,拿着杯子冷笑:“我還以為家裏進賊了。”

她懶得理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卻被他捏住了手腕,他的力氣極大,把她推到牆上,整個人壓上去,特別的陰陽怪氣,逼問悅顏這麼晚去了哪裏。

她吃痛,壓低聲音喝他:“鬆手,我憑什麼告訴你?”

“那好,你要是不說,我就叫爸媽出來看看,看他們心目中的乖女兒是怎麼徹夜不歸?”

悅顏氣結。

他永遠能用最快最狠的方式抓到她的軟肋在哪。

悅顏敗下陣來,泄氣承認:“演唱會,李宇春的演唱會。”

“一個人?”

“和同桌。”

他見過悅顏同桌,那個有些胖胖的男孩子,料准了他沒這個膽子,於是冷哼了一聲,卻沒鬆手:“為什麼打你手機你不接?”

“演唱會太吵,我沒聽見。”

“以後不準不接。”

他按得悅顏很緊,因為太高,略微彎下腰,臉幾乎要貼住她的額頭,悅顏因為露天吹了很久的風,皮膚冷浸浸的,像上好的冰綢,簡直摸一下就要讓人發抖。

他的呼吸忽然加促,眼神也夜了。

那些話落在悅顏耳里幾乎就是威脅,她險些大叫出聲:“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鬆手!”

李惠芬推開房門那一刻,沈子橋正把悅顏壓在牆頭,神色古怪,眼睛只管盯着悅顏的眼睛,挨得她格外近,他們兩個就在樓梯口那裏拉扯了起來。

李惠芬臉色微變,把他扯去一邊罵:“你跟她吵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是住在別人家裏,拎拎清楚自己算什麼東西?”

在李惠芬那些指桑罵槐的呵斥聲里,他淡淡地看了悅顏一眼。

悅顏心知肚明,李惠芬的這番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事情還是沒有瞞過爸爸,因為他翻到了演唱會的票根,又去問了李惠芬,繼母輕描淡寫道:“怎麼辦?我的話她又不愛聽,你去問問馨兒問問子橋,我說過多少回,哪一次她聽進去了?”

高志明沒說什麼,把她叫進書房,核實了悅顏的口供,知道她確實徹夜不歸溜去聽演唱會,當下只問了她一句:“知道錯了嗎?”

悅顏大氣不敢出,只敢點頭。

“錯在哪裏?”

“我……我不該這麼晚還在外面玩。”

“你還沒明白爸爸為什麼要生氣,”高志明搖頭,語氣還算溫和,“去凳子上站半個鐘頭,好好想想。”

庭院的香樟樹下有條長凳,小的時候要是不好好練琴,爸爸就會罰她站在上面反省。因為年紀小,站不穩,會害怕,所以是懲罰。可是她已經十六歲了,罰站的意義中羞恥明顯蓋過了反省本身。

庭院有風,吹動頭頂的樹葉嘩啦啦的擺動,悅顏夾在清風與綠葉之間,難堪地臉紅。

在她離開以後,李惠芬跟父親大吵了一架。

“我自己的女兒我清楚,她膽子再大,也不會大到不聽家長的話。”

“高志剛,你這什麼意思?意思是我要害你女兒?”李惠芬尖聲銳叫着,一路問到父親臉上去。

“我不求你把我女兒當成親生孩子看待,我只求你能上點心,多關心關心她。”

“我怎麼就不上心了,要是我自己的女兒,要是她敢大半夜不回家,我能打早就打了,我不就是心疼她這麼小沒了媽,什麼都順着她,什麼都買給她,操在她身上的心比操在我兒子女兒身上加起來的還要多,繼母做到我這份上了還要被人疑心被人罵!我這是欠了你們高家什麼?”說到這裏李惠芬聲音中已然帶了哭腔。

高志明見她哭得傷心,長嘆了口氣:“唉,我知道,我這不是公司忙嘛……好了好了,你的好我都記着,咱們不是一家人嗎?我女兒這麼晚回家你都不跟我說,我着急啊……”

“你着急我就不急了嗎?顏顏現在才多大,就已經瞞着大人跟男同學出去,還夜不歸宿,跟你說,跟你說了她要是再恨上我這個繼母該怎麼辦?”

“顏顏很乖的,不會做出那種事。只是現在是青春期,小細節上還要大人循序漸進地勸導改正。”

“話說的倒輕巧,你當爹的都難做,你讓我當繼母的怎麼辦?”

悅顏仰起頭,清淡的雲間,有大雁成列飛過。

在庭院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的沈子橋走過來,把淚眼朦朧的悅顏從凳子上抱了下來。

後來悅顏找到爸爸,跟他講,功課太緊,她想住宿。剛好他們班有女生辦了轉學手續,空出一個床位,碰巧同寢的司南還是她的初中同學。

起初他怎麼都不同意,甚至想好了再去學校旁邊買一套房子,請個阿姨專門照顧悅顏,但是悅顏怕繼母多心,堅持要住學生宿舍。

爸爸特意抽出一天空,幫她把行李被褥送到了學校,很仔細地檢查了宿舍的環境,還動手按了按床板,看它牢不牢固,鋪好被褥裝好蚊帳,還跑去衛生間看了看,結果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悅顏看他一臉就要發作的樣子,活像是對着辦事不力的下屬,立刻跟他撒嬌說:“爸,手續都已經辦好了,現在再說不住,多丟人啊。”

他只得嘆氣。

那天晚上他帶悅顏去吃旁邊一家酒店的堂食,點了一大桌子她愛吃的菜,竭力地敦促她多吃一點。在父親看來,女兒根本不是去寄宿,而是要去難民集中營受苦。

吃完飯父女二人散步回學校,沿街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映着他們前行的路,將這對父女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四周悄然有聲,是樹巔的葉,是雲巔的風,天漸漸寒冷,暖流卻在心頭積聚,久久不肯散去。

而路就在他們腳下,他們慢慢地往前走。耳里聽見爸爸一字一句,叮囑着她的學業生活,和她未來要走的路。

“我當然相信我的女兒未來有無數種可能,但我更希望我的女兒能快樂地度過眼下每一分鐘。”

“爸爸,那你快樂嗎?”

“顏顏快樂我就快樂。”

“爸爸,以後不要再跟媽媽吵架了。”

他的眼圈急速變紅,這個在外面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父親,第一次在女兒面前露出了他柔軟受傷的內心:“我就知道……爸爸一直以為,一個人照顧不好你,可是沒想到……找了別人還是不能好好照顧你。”

“顏顏大了啊,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可是爸爸還想再照顧你久點。”

悅顏永遠不能忘記杭州的那個冬天,她的父親當著自己的面,忽然淚撒長街。

八人間的宿舍,功課很緊,考試很頻,學習很苦。

因為焦慮加壓力,悅顏得了一場最奢侈的病——失眠。最清醒的鐘點是凌晨二三時之間,床頭放了一本英漢大詞典,她在那些失眠的長夜,從A一路背到了G——gloomy,憂鬱之神。

可怕的暗示。

手機擱在枕邊,亮了幾亮,終於還是無聲無息地滅了下去。

她再打回去,也沒有人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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