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十四節(2)
在愁悶的苦思中,這晚上,靜輾轉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強卻安然熟睡。他將極度的悲痛注入了靜的靈魂,他自己卻沒事人兒似的睡著了。男子就是這樣的一種怪物呵!靜轉為憤恨了;她恨強,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復到去夏初入醫院時的她了。她決定不再阻止強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麼“光明的生活”了。達觀知命的思想,暫時引渡靜離開了苦悶的荊棘。天快亮時,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強竟不走。靜不欲出去遊玩,他就陪着在房裏,依舊很親熱,很愛她,也不提起打仗。靜自然不再提及這件事了。他們倆照常地過了一天。靜是半消極地受強的撫愛。她太愛他了,她並且心裏感謝他到底給了她終生不忘的快樂時光;現在他們中間雖然似乎已經完了,但靜還寶貴這煞尾的快樂,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強的靈魂上留一些悲傷。
第三天強還是不說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經完全忘了。
“惟力,你幾時走呢?”
靜忍不住,先提出這可怕的問題。
“我不走了。”強婉笑地回答。“從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現在,我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應,我只好不走。”
這幾句話鑽入靜的耳朵,直攻到心,異常地悲酸。她直覺到前夜悲痛之中錯怪了她的心愛的人兒了。強還是她的最忠實的愛人,最愛惜她的人!她感動到又滴下眼淚來。她擁抱了強,說不出話。
靜的溫婉的女子的心,轉又憐憫她的愛人了;她知道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主張是如何痛苦的——雖然是為所愛者犧牲。在先靜以為強又要從軍便是對於自己的戀愛已經冷卻,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憤懣;現在她明白了強的心理,認定了強的堅固的愛,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義的精神又活動起來。
“惟力,你還是去罷。”靜摸着強的面頰,安詳地而又堅決地說:“我已經徹底想過,你是應該去的。天幸不死,我們還年青,還可以過快樂的生活,還可以實行後半世的計劃!不幸打死,那是光榮的死,我也愉快,我終生不忘你我在這短促的時間內所有的寶貴的快樂!”
“我不過帶一連兵,去不去無足重輕。”強搖着頭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靜,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悶死。你是個神經質的人,寂寞煩悶的時候,會自殺的。我萬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裏!”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悶死你。惟力,你是未來主義者。”
“我已經拋棄未來主義了。靜,你不是告訴我的么?未來主義只崇拜強力,卻不問強力之是否用得正當。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靜的臉上親了一個敬愛的吻。“至於打仗,生在這個時代,還怕沒機會么?我一定不去。也許別人笑我有了愛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讓你被別人恥笑!”
強搖着頭微笑,沒有回答。
現在是靜的理性和強的感在暗中掙扎。
門上來了輕輕的叩聲,兩人都沒覺到。門開了一條縫,現出一個女子的笑面來。靜先看見了,她喊了一聲,撇開強,跑到門邊。女子也笑着進來了。
“詩陶!你怎麼來的?”靜抱了王女士,快樂到聲音顫。
和強介紹過以後,王女士的活潑的聲音就講她最近的事,簡單地收束道:“所以東方明也隨軍出了。我想回上海去,順路來看望你們。”
“惟力,現在你當真可以放心走了。”靜很高興地說,“王姊姊伴着我,比你自己還妥當些。”她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個人交換了意見之後,事就這樣決定下來:強仍舊實踐他的從軍的宿諾,靜回家,王女士住到靜的家裏去。
因為時機迫促,強立刻就須下山去。他挽着靜的手說道:
“靜,此去最多三個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裏!”
一對大淚珠從他的細長眼睛裏滾下來,落在靜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