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十四節(1)
一星期的時間,過的很快。這是狂歡的一個星期。
每天上午九點后,靜和強帶了水果乾糧,出去游山;他們並不游規定的名勝,只是信步走去。在月夜,他們到那條“洋街”上散步,坐在空着的別墅的花園裏,直到涼露沾濕衣服,方才回來。愛的戲謔,愛的撫弄,充滿了他們的遊程。他們將名勝的名字稱呼靜身上的各部分;靜的胸部上端隆起處被呼為“捨身崖”,因為強常常將頭面埋在那裏,不肯起來。新奇的戲謔,成為他們每日唯一的事。靜寄給王女士的一封信中有這麼幾句話:
目前的生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愉快的生活。詩姊,你不必問我每日作些什麼。愛的戲謔,你可以想得到的。我們在此沒遇見過熟人,也不知道山下的事;我們也不欲知道。這裏是一個戀愛的環境,尋歡的環境。我以為這一點享樂,對於我也有益處。我希望從此改變了我的性格,不再消極,不再多愁。
此地至多再住一月,就不適宜了,那時我們打算一同到我家裏去。惟力也願意。希望你能夠來和我們同游幾天的山。
那時,靜對於將來很有把握。她預想回家以後的生活,什麼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但是,美滿的預想,總不能圓滿地實現。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靜和強正預備照例出外遊玩,旅館的茶房引進來一個軍裝的少年。他和強親熱地握過了手,便匆匆拉了強出去,竟沒有和靜招呼。大約有半小時之久,強方才回來,神色有些異樣。
“有什麼事罷?”靜很憂慮地問。
“不過是些軍隊上的事,不相干的。我們出去游山罷。”
強雖然很鎮定,但是靜已經看出他心裏有事。他們照舊出去,依着靜的喜歡,走那條“洋街”。一路上,兩人例外地少說話。強似乎確有什麼事箍在心頭,靜則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們走到了“內地公會”的園子裏,靜說要休息了,拉強坐在草地上。她很驕柔地靠在他身上,逗着他說笑。因為洋人都沒上山來,這“內地公會”的大房子全體空着,園子裏除了他們倆,只有樹葉的蘇蘇的絮語。靜決定要弄明白強有了什麼心事,她的談話漸漸轉到那目標上。
“惟力,今天來的那個人是你的好朋友罷?”靜微笑地問,捏住了強的手。
強點着頭回答:“他是同營的一個連長。”
“也是連長。”靜笑着又說。“惟力,他和你講些什麼事,可以給我知道么?”
這少年有些窘了。靜很盼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靜的手來貼在自己的心口,靜感覺他的心在跳。“靜,這件事總是要告訴你的。”他毅然說,“日內南昌方面就要有變動。早上來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么?惟力!”靜迫切地問。
“我還沒脫離軍籍,靜,你想我能夠不答應么?”他在靜的頰上親了一個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趕快告了病假。”
“他已經看見我好好的沒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們要回南去,打我的家鄉。”
靜已經看出來,她的愛人已經答應着再去帶兵,她覺得什麼都完了。她的空中樓閣的計劃,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淚來。
“靜,不要傷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強擁抱靜在懷裏,安慰她。“我現在最焦灼的,就是沒有安頓你的好法子。”“我跟你走!”靜忽然勇敢地說。“你再受傷,我仍舊看護你。要死,也死在一處。”眼淚還是繼續地落下來。“這次行軍一定很辛苦,”強搖着頭說,“況且多是山路,你的身體先就吃不住。”
靜嘆了口氣,她絕望了。她倒在強的懷裏很傷心地哭。
回到旅館時,靜的面色十分難看,她的活潑,她的笑容,全沒有了。她惘惘然被強挽着到了房裏,就撲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釋,都沒有效。
環境的逆轉,又引起了靜對於一切的懷疑。一切好聽的話,好看的名詞,甚至看來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么?靜早都親身經驗過了,結果只是失望。強的愛,她本來是不疑的;但現在他忘記了她了。這個未來主義者以強烈的刺激為生命,他的戀愛,大概也是滿足自己的刺激罷了。所以當這一種刺激已經太多而漸覺麻木的時候,他又轉而追求別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