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六節(3)
“你總能相信,”抱素嘆息着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對我表示親熱,我決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國公園裏,她捧着我的面孔親嘴,對我說了那樣多的甜蜜蜜的話語,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卻了,及至前天我責問她時,她倒淡淡地說:‘那不過乘着酒興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認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從同游法國公園后,我是天天納悶;先前我還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後悔不該喝酒,自恨當時也受了熱的支配,不能自持。後來聽人家告訴了她的從前歷史,因為太不堪了,我還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卻說得那麼詳細,那麼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對面地談一談,誰料她毫不否認,反理直氣壯地說是‘玩玩’,說我‘太認真’!咳……”這可憐的人兒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咳,我好像一個處女,懷着滿腔的純潔的愛,卻遇着了最無信義的男子,受了他的欺騙,將整個靈魂交給他以後,他便翻臉不認人,丟下了我!”
他垂下頭,臉藏在兩手裏。
半晌的沉默。
抱素仰起頭來,又加了一句道:“因為我當面將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
靜女士低着頭,沒有話;回憶將她佔領了。慧果真是這樣一個人么?然而錯誤亦不在她。記得半月前慧初來時,不是已經流露過一句話么?“我就用他們對待我的法子回敬他們呵!”這句話現在很清晰地還在靜的耳邊響呢。從這句話,可以想見慧過去的境遇,想見慧現在的居心。猶如受了傷的野獸,慧現在是狂怒地反噬,無理由無選擇地施行她的報復。最初損害她的人,早已掛着獰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後來的許多無辜者卻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這麼顛倒錯誤的!靜迷惘地想着,她分不清對慧是愛是憎,她覺得是可憐,但憐憫與憎恨也在她的緒中混為一片,不復能分。她想:現在的抱素是可憐的,但慧或者更可憐些;第一次蹂躪了慧,使慧成為現在的慧的那個男子,自然是該恨了,但是安知這勝利者不也是被損害后的不擇人而報復,正像現在慧之對於抱素呢?依這麼推論,可恨的人都是可憐的。他們都是命運的犧牲者!靜這麼分析人類的行為,心頭夷然舒暢起來,她認定憐憫是最高貴的感,而愛就是憐憫的轉變。
“你大概恨着慧罷?”靜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視着抱素。“不恨。為什麼恨呢?”抱素搖着他的長頭,“但是愛的意味也沒有了。我是怕她。哦,我過細一想,連怕的意味也沒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體。”靜仍舊微笑着,眼睛裏射出光來。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樣剛毅,有決斷,聰明的人兒,竟自暴自棄,斷送了她的一生。”他說著又微喟。
“你認定這便是她的自暴自棄么?”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靜的意思,他覺得靜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機警地反問。“慧並沒對我直接談過她自己的事,”靜攔住了說,“但是我從她無意中流露的對於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現在的行為全是反感,也可以說是變態心理。”
抱素低了頭,不響;半晌,他抬起頭,注視靜的臉,說道:“我真是太粗心了!我很後悔,前天我為什麼那樣怒氣沖沖,我一定又重傷了她的心!”他的聲音顫,最後的一句幾乎帶着悲咽了。
靜心裏一軟,還帶些酸,眼眶兒有些紅了。也許是同於慧,然而抱素這幾句話對於靜極有影響,卻是不能諱的。她的“憐憫哲學”已在抱素心裏起了應和,她該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動呵!從前抱素說的同學們對於他倆的議論,此時倏又闖進她的記憶;她不禁心跳了,臉也紅了。她不敢看抱素,恐怕碰着他的眼鋒。她心的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說道:“走上前,對他說,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着不動。
然而抱素像已經看到她的心,他現在立起來,走到她身邊。靜心跳的更厲害,迷惘地想道:他這不是就要來擁抱的姿勢么?她驚奇,她又害怕;但簡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從容就義的志士,閉了眼,等待那最後的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