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六節(2)
靜猛然想起,箱子裏有一個金戒指,是母親給她的,一向因為自己不喜歡那種裝飾品,總沒戴過。***她慌忙開了箱子,找出那個戒指來。她像見了最親愛的人,把戒指偎在胸口,像抱着一個孩子似的,輕輕地搖擺她的上半身。
玻璃窗上那個蒼蠅,已經不再盲撞,也不着急地嚶嚶地叫,此時它靜靜地爬在窗角,搓着兩隻後腳。
母親的愛的回憶,解除了靜的煩悶的包圍。半小時緊張的神經,此時弛鬆開來。金戒指抱在懷裏,靜女士醉醺醺地回味着母親的慈愛的甜味。半小時前,她覺得社會是極端的黑暗,人間是極端的冷酷,她覺得生活太無意味了;但是現在她覺得溫暖和光明到底是四處地照耀着,生活到底是值得留戀的。不是人人有一個母親么?不是每一個母親都有像她的母親那樣的深愛么?就是這母親的愛,溫馨了社會,光明了人生!
現在靜女士轉又責備自己一向太主觀,太是專從壞處着想,專戴了灰色眼鏡看人生。她頓然覺得平日被她鄙夷的人們原來不是那麼不足取的;她自悔往日太冷僻,太孤傲,以至把一切人都看作仇敵。她想起抱素規勸她的話來,覺得句句是知道她的心的,知道她的好處,她的缺點的,是體貼她愛惜她的。
於是一根溫暖的微絲,掠過她的心,她覺得全身異樣地軟癱起來,她感覺到一種像是麻醉的味兒。她覺得四周的物件都是異常溫柔地對着她,她不敢舉手,不敢動一動腳,恐怕損傷了它們;她甚至於不敢深呼吸,恐怕呵出去的氣會損傷了什麼。
太陽的斜射光線,從西窗透進來,室中溫度似乎加高了。靜還穿着嗶嘰旗袍,頗覺得重沉沉,她下意識地拿一件紗的來換上。當換衣時,她看着自己的豐滿的處女身,不覺低低嘆了一聲。她又坐着,溫理她的幻想。
門上來了輕輕的彈指聲。靜側耳諦聽。彈指聲第二次來了,是一個耳熟的彈指聲。靜很溫柔地站起來,走到門邊,開了門時,先觸着眼帘的,是血紅的領帶,來者果然是抱素。不知是紅領帶的反映呢,或者別的緣故,靜的臉上倏然浮過一片紅暈。
抱素眼眶邊有一圈黑印,精神微現頹喪。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前天還是安放慧的行軍床的地方。兩人暫時沒有話。靜的眼光追隨着抱素的視線,似乎在尋繹他的思路。
“慧昨天回家去了。”靜破例地先提起了話頭。
抱素點頭,沒有話。一定有什麼事使這個人兒煩悶了。靜猜來大概是為了慧女士。她自以為有幾分明了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
“慧這人很剛強,有決斷;她是一個男性的女子。你看是么?”靜再逗着說。
“她家裏還有什麼人罷?”抱素管自地問。
“慧素來不談她自己家裏的事。我也不喜歡打聽。”靜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形么?”
“她不說,我怎麼知道呢?況且,我和她的交,更次於你和她。”抱素覺得靜女士的話中有核,急自分辯說。
靜笑了一笑。從心的深處出來的愉快的笑。不多時前溫柔的幻境,猶有餘勁,她現在看出來一切都是可愛的淡紅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國做些什麼?”抱素忍不住問了。
靜女士搖頭,既而說:“說是讀書,我看未必正式進學校罷。”
抱素知道靜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說。他遲疑了一會,後來毅然決然地對靜說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罷?”
靜一怔,微微搖頭。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話將她送走的罷?”抱素接著說,他看見靜變色了,但是他不顧,繼續說下去。“請你聽我的供狀罷。昨晚上我躲在床里幾乎哭出聲來了。我非在一個親人一個知心朋友面前,盡地訴說一番,痛哭一場,我一定要悶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氣去。
靜亦覺慘然,雖則還是摸不着頭緒。
慢慢地,但是很堅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講他們怎樣到法國公園,在那裏,慧是怎樣的態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樣的變了態度;他又講自己如何的納悶,李克的話如何可疑;最後,他說還是在“包打聽”方女士那裏知道了慧不但結過幾次婚,並且有過不少短期愛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開誠佈公地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