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作家閻連科(2)
出去吃飯,閻連科摟著兒子的腰,比爸爸還高半個頭的兒子把胳膊搭在父親的肩頭,手伸到另一邊不停地揪着父親的耳朵,兩人並肩走着,特別滑稽,又說不出地親,好像哥倆一樣。我們在後面看着,妻子在後面微笑看着,說:“這孩子,就喜歡揪他爸的耳朵。”
巴兒狗哈利像國王一樣在各個房間裏自由逡巡,又在我們腳下玩了一會兒,然後,趴在桌子下面睡著了,打着響亮均勻的鼾聲,讓人羨慕。一到下午五點,它又來到閻連科面前,仰着頭,睜着大大的黑眼睛,在他面前不斷地叫着-散步的時間到了,非常準時。可是我們在談話,主人摸着它的頭,告訴它一會兒再帶它出去,哈利很聽話,走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它又站到他面前,仰着頭,“汪汪”一下一下地叫着,每叫一聲,大耳朵就跟着顫動,非常可愛。
在他家裏待久了,就感覺又回到了鄉村。
鄉村一樣自然的空氣,鄉村一樣隨意、安詳的日子。所有的紛擾都不知不覺消遁得很遠很遠,你不會記起閻連科是一個被思想界、學術界、文學界越來越關注的作家,在進入日常生活的時候,你甚至會忘了他的身份,而覺得自己是在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家裏。
電話鈴不停地響起,往往是編輯部約稿、文學愛好者慕名而求、記者要求採訪,或其他一些事務,這時候,你才想起他是聲名鵲起的大作家。不過,他不會讓你久等,總是以最簡短的話把事處理完,然後繼續跟你談話。這細微的體貼讓你感覺到自己存在的重要、你和他之間的平等。
我恍然明白了為什麼閻連科的作品中總是充溢着透明的、薄薄的日頭味兒,它過去、現在都存在於閻連科的心中,因此,也自然地存在於他的生活中,這日頭味兒給從過去歲月走出來的人以溫馨、敦厚、踏實的感覺。想念鄉村的城市寄居人都喜歡聞這樸素的味道,懷念這鄉村的日頭、田野和在田野上世代耕作的親人們。
這就是閻連科。典型的閻連科味道。
但是,也並不是那麼好。
身體已經垮了。腰病已成為頑疾,坐得久了便會強烈抗議,疼得徹心徹骨。前幾年由於趴在床上寫作又添了頸椎疼的毛病,不能彎得太狠,也不能仰得太久,寫作的時候仍然是用一個木板夾着稿紙,在面前豎起來,一字一頓地寫。每年他都要到西安療養身體,去做牽引、按摩,可是效果越來越差。
像那個在煤油燈下寫長篇小說,誓要通過寫作改變生活的少年一樣,他有龐大的計劃,他要改變自己的思路,關注當前重大的社會問題,比如愛滋病問題。他說:“如果有可能,身體也允許的話,我會去調查比如河南上蔡的愛滋病。如果我能真實地記錄這樣一個世界性災難在中國鄉村的狀況,我會放棄一切小說的技巧和文學修養。這至少是我的一個心愿。……作家所能完成的是當他們得了愛滋病之後,他們的精神狀況、生存境況、內心的痛苦。這絕不是一個新聞記者和電視畫面所能完成的。……社會問題可能三兩語就交代清楚了,但是,交代不清的東西誰來交代?這就需要作家來做。”他希望能寫出像《古拉格群島》那樣包含着對人類重大悲劇命運的思考的小說,他希望達到那分量和思想的力度。
他有許多許多要寫的東西、許多許多要思考的問題,可是,這一切都要看身體的況。才剛過四十,眼已經花了,背也開始駝了,身體就不用說了。他悲嘆他幹什麼事都力不從心了,像從前“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的時期早已過去了,現在他不能連續寫作,甚至不能專心看書,這對他來說是多麼致命!
家裏也並沒有安頓住,到處都需要錢,給老家的親戚朋友安排工作成了他長期的第二職業。他們總以為他已經成為名人了,什麼事都可以辦了,就不怕麻煩地來找他。你不能說你沒有能力辦,否則,他們會怪你,怪得徹底、決絕,不留餘地。他們不知道一個中國作家在權力面前是一文不值的,當官的春節來拜年只是顯示他們的平易近人、禮賢下士,如果你藉此就認為可以求他們幫忙,你這個人就太不自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