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楊廣的鴕鳥術

四一楊廣的鴕鳥術

從大業十三年的春天起,李密開始步入人生的巔峰階段。

而瓦崗寨也從此名聞天下,進入了一個飛速發展的全盛時期。

這一年春天,趙魏(約今河南省)以南、江淮以北的各地變民軍紛起響應,如齊郡(今山東濟南市)的孟讓,平原郡(今山東陵縣)的郝孝德、王德仁,濟陰郡(今山東定陶縣)的房獻伯,上谷郡(今河北易縣)的王君廓,長平郡(今山西晉城市)的李士才,淮陽郡(今河南淮陽縣)的魏六兒、李德謙,譙郡(今安徽亳州市)的張遷、田黑社、田白社,濟北郡(今山東荏平縣西南)的張青特,上洛郡(今陝西商州市)的周比洮、胡驢賊等,全部歸附瓦崗、尊奉“魏公”旗號。

李密盡皆授予官爵,命其仍統原有部眾,同時設立《百官名冊》遙領各部。此外,遠近四方的小股變民和青壯百姓也像潮水一樣湧向了瓦崗軍駐紮的洛口,部眾一下子激增至數十萬人。瓦崗軍一舉成為當時聲勢最大的一支反政府武裝,而李密也成了天下群雄中風頭最健的一個領袖人物。

由於部眾激增,李密命人緊急修築了一座方圓四十里的洛口城(今河南鞏縣東),作為“行軍元帥府”所在地,同時也作為瓦崗軍的新根據地。隨後,他又派遣部將房彥藻率軍向東面擴張,先後攻克安陸(今湖北安陸市)、汝南(今河南汝南縣)、淮安(今河南泌陽市)、濟陽(今河南南考縣東北)等郡。

一時間,黃河以南的郡縣悉數落入瓦崗軍之手。

接下來,李密自然而然把目光轉向了那個最大的、也是最後的目標——東都洛陽。

這一年四月,李密任命新附的孟讓為總管、封齊郡公,命他率精銳步騎二千人突襲東都。或許是李密事先已經命孟讓的先頭部隊化裝成了隋軍,或許是孟讓自己採用了什麼別的計策誘開了城門,總之在四月九日這一天深夜,孟讓的部隊居然成功突入了洛陽外城,在豐都市(洛陽東市)四處縱火併大肆劫掠。洛陽外城軍民猝不及防,紛紛逃進皇宮,以至於宮城中的台、省、府、寺全都住滿了驚恐萬狀的難民。

由於是在夜裏,洛陽守軍不辨瓦崗軍人數,不敢貿然出擊,所以孟讓如入無人之境,在東市整整劫掠了一夜,一直到次日黎明才呼嘯而去。等到隋軍回過神來時,原本繁榮富庶的東市商業區早已被夷為一片平地。

此次行動雖然只是突襲,並未佔領東都,但卻給東都的留守朝廷和周邊郡縣造成了極大的恐慌。數日後,鞏縣縣令楊孝和舉城投降了李密。與此同時,屯兵百花谷(今鞏縣東南)的河南討捕使裴仁基也暗暗生出了投降的想法。

因為,他現在的日子很不好過。

石子河一仗,由於裴仁基未在預定的時間到達戰場,致使孤軍深入的劉長恭遭遇慘敗,所以裴仁基對此次失敗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並且劉長恭敗后,裴仁基又屯兵觀望、怯戰不前,所以他一直擔心朝廷降罪。

更讓裴仁基不安的是,他身邊還有一顆釘子,一顆朝廷特意安插的釘子。

他就是隨軍的監察御史蕭懷靜。

此人不但負有監軍之責,而且歷來與裴仁基不睦,一直在挖空心思抓他的小辨子,向朝廷打小報告。裴仁基天天被他搞得食不安枕、寢不知味,因此投降瓦崗的想法便越來越強烈。

對於裴仁基的狼狽處境,李密了如指掌。

他很快就派出勸降使者,向裴仁基許以高官顯爵。裴仁基終於下決心投降,遂率部進駐虎牢關(今河南滎陽市西),準備獻出關隘作為歸降李密的見面禮。蕭懷靜察覺他的異志,暗中上疏奏報楊廣。裴仁基得到消息,即刻斬殺了蕭懷靜,向李密獻關投誠。李密大喜過望,隨即封裴仁基為上柱國、河東公。

更讓李密感到欣喜的,還不僅僅是得到虎牢關和裴仁基,而是順帶得到了他麾下的一員猛將——秦叔寶。

秦叔寶,名瓊,以字行世。齊州歷城(今山東濟南歷城區)人,早年在隋將來護兒帳下,深得來護兒賞識。他的母親去世時,來護兒特地遣使慰問,來護兒左右大感詫異,說:“士卒死亡和家中有喪的人多了去了,將軍從不過問,為何獨獨為秦叔寶之母弔唁?”來護兒答:“此人勇悍,加有志節,必當自取富貴,豈得以卑賤處之!”(《舊唐書·秦叔寶傳》)其後,秦叔寶調到張須陀帳下,隨他一起討伐據守下邳(今江蘇邳縣)的變民首領盧明月。當時盧明月擁眾十餘萬,氣焰極為囂張,而張須陀所部只有一萬多人,兵力懸殊,隋軍難以取勝。雙方對峙十餘日後,隋軍糧草已絕,只能撤退。撤軍前,張須陀對眾將士說:“我軍一撤,賊兵必定傾巢來追,其營寨自然空虛,我軍若以千人襲之,可獲大利。只是此次行動非常危險,有誰能夠前往?”眾皆默然。

只有秦叔寶和另一個叫羅士信的人主動請纓。張須陀遂命他們各領一千人躲藏在蘆葦盪中,然後率大軍後撤。盧明月果然傾巢出動,追擊隋軍。秦叔寶和羅士信立刻率部飛馳至盧軍營寨,留守寨中的士兵慌忙緊閉寨門。秦、羅二人身先士卒,攀上盧軍的塔樓,砍倒了他們的大旗,並砍殺了幾個守衛,然後打開大門。隋兵一擁而入,開始縱火焚燒。很快,變民軍的三十餘座營寨就全部起火,熊熊火焰和滾滾濃煙直衝雲霄。

盧明月大呼上當,急忙回軍。張須陀趁勢發起反攻,大破變民軍。盧明月僅帶着數百騎兵落荒而逃,十幾萬部眾或死或降,基本上全軍覆沒。

這場奇襲行動扭轉了整個戰局,秦叔寶的勇氣和威名從此聞於遠近。後來,秦叔寶又在多次平叛戰役中建功,被授予建節校尉。大業十二年十月,張須陀在滎陽戰敗陣亡,秦叔寶遂投於裴仁基麾下,所以此次跟隨裴仁基一起歸降了李密。

差不多在秦叔寶歸附李密的同時,還有一個傳奇人物也來到了瓦崗。

在歷代有關隋唐的演義、小說和評書中,以及千百年來的民間故事中,這個人一直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用“如雷貫耳”、“婦孺皆知”來形容他一點也不為過。

這個人就是程咬金。

時至今日,中國老百姓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程咬金的三板斧”這些俗諺依然耳熟能詳、津津樂道。可在正史中,程咬金使用的武器卻不是笨拙的斧頭,而是靈活的長矛(槊);他使用“程咬金”這個搞笑名字的時間其實也很短,加入瓦崗不久,他就改了一個很嚴肅的名字——程知節,此後也一直以此名行世。可是,“程咬金”這個名字基本上家喻戶曉,但“程知節”這個歷史人物在民間卻鮮為人知。

也許,這就是演義和小說的力量。它們雖然改變了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歷史真相,但與此同時,它們卻能讓一個個記載簡略、面目模糊的歷史人物變得血肉豐滿、盡人皆知,也能讓一些充滿了英雄主義色彩的傳奇故事深入人心,並且永世流傳。

程咬金就是其中的典型一例。在演義和小說中,程咬金出道之前經歷了很多傳奇故事,可在正史中,程咬金投奔瓦崗之前的經歷卻只有寥寥幾筆:“程知節,本名咬金,齊州東阿(今山東東阿縣)人。少驍勇,善用馬槊。大業末,聚徒數百,共保鄉里,以備他盜。后依李密……”(《舊唐書·程知節傳》)雖然秦叔寶和程知節的生平不像演義那麼色彩斑斕,但是在隋末唐初波瀾壯闊的歷史上,他們也的確稱得上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秦叔寶和程知節的名字也始終綁在一起,聯袂演繹了一幕幕亂世英雄的成長曆程——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李密失敗后,他們一起歸降了王世充;後來發覺王世充“器度淺狹”、生性多詐,遂一起向唐朝投誠,效力於秦王李世民;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他們作為“玄武門之變”的骨幹一起參與了李世民的奪嫡行動;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他們又一同進入了“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行列。

秦叔寶和程知節來到瓦崗后,李密立刻任命他們為驃騎將軍,並挑選了八千精銳,分別隸屬於四名驃騎將軍,號稱“內軍”,亦即近衛軍。李密時常誇口說:“這八千精銳足以抵擋百萬大軍!”得人心者得天下,得人才者得天下。大業十三年的李密不無得意地發現——他似乎二者都有了。

隋朝的天下似乎已經唾手可得。接下來,只要把近在咫尺的這塊硬骨頭——東都洛陽啃下來,李密覺得自己就足以號令天下了。

可是,這塊硬骨頭卻沒那麼好啃。因為洛陽城裏還駐守着二十多萬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隋朝正規軍。要消滅他們,談何容易?!

不過,在李密眼裏,這二十多萬士兵與其說是東都朝廷固守洛陽的資本,還不如說是他們不得不背負的一個巨大包袱。因為,這二十多萬人每天都要張口吃飯。

這是多大的一筆消耗啊!幾年來,這支數量龐大的洛陽守軍一直依賴的就是東都外圍的兩大軍糧儲備基地:興洛倉和回洛倉。而興洛倉早已被李密佔據,下一步,李密只要再把回洛倉(今河南偃師縣北)拿下來,就能把洛陽城中的二十多萬軍隊和留守的文武百官活活困死!

這才是攻取東都的上上之策。李密想。

大業十三年的初夏,瓦崗軍與隋軍在回洛倉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四月十三日,李密命裴仁基和孟讓率二萬人進攻回洛東倉,迅速將其攻克,遂縱火焚燒洛水橋,同時大肆劫掠。

洛陽的隋軍立刻出兵反攻,將裴仁基擊敗。

裴仁基撤退後,李密馬上親率大軍擊退了隋軍,再次佔據回洛倉,隨後分兵進攻偃師城(今河南偃師縣)和金墉城(舊洛陽西北角)。

李密的計劃是一鼓作氣佔領這兩座城池,然後與回洛形成一個戰略協防的敧角,同時又能達到肅清洛陽外圍、縮緊包圍圈的目的。

然而,瓦崗軍在偃師和金墉卻遭到了隋軍的頑強抵抗。

眼看這兩座城池在短時間內難以攻克,而回洛倉又無險可守,李密只好在四月十五日放棄回洛,撤回洛口。

李密的撤兵對東都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福音,因為洛陽城已經斷糧數日了。越王楊侗當機立斷,趁李密回洛口喘息休整的間隙,命軍隊前往回洛倉運糧。

為了防止瓦崗軍發動突然襲擊,楊侗命五千人駐守豐都市、五千人駐守上春門(洛陽東北第一門)、五千人駐守北邙山……在從洛陽到回洛倉的路上,一共派駐了九營部隊,分據要地,嚴密防守,終於把回洛倉中的一部分糧食運回了東都。

當長長的車隊滿載而歸,從上春門進入洛陽的時候,越王楊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有了這些救命的糧食,他就能死守東都,和李密打一場持久戰!

讓隋軍在眼皮底下運回了糧食,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戰略意圖被粉碎了。李密大為惱怒。四月十九日,李密親率三萬人馬再次佔領了回洛倉,並挖掘壕溝,修築城牆,發誓不讓隋軍再從這裏得到一顆糧食。

楊侗急命光祿大夫段達等人率七萬大軍進攻李密。四月二十一日,兩軍在回洛倉的北面會戰,隋軍戰敗,撤回洛陽。

四月二十七日,李密命幕僚祖君彥撰寫了一篇討伐楊廣的檄文,隨即向四方郡縣發佈。

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長文,文中痛快淋漓地曆數了楊廣的“十大罪”,最後總結說:“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我們今天所說的成語“罄竹難書”,其典故正出於此。)這麼說其實是有些誇張的。平心而論,這篇檄文中對楊廣的批判大多屬於事實,也的確表達了天下人的憤怒、道出了百姓的心聲,但不可否認,其中還是有一些指責純粹是屬於道聽途說、無中生有。

不過,這一點已經沒有人在乎了。別說這“十大罪”貌似有羅織的嫌疑,就算憑空捏造一百條罪、一千條罪,也難以完全發泄天下人對楊廣的心頭之恨。在大業末年的老百姓眼裏,包括在絕大多數後人眼裏,楊廣幾乎就是魔鬼的化身,就是罪惡的代名詞!所以,任何潑到他身上的髒水都會讓人拍手叫好,而不會有人替他喊冤。

東都雖然暫時擺脫了糧荒,可卻擺脫不了孤立無援的處境。如果長久沒有援兵,遲早會被李密攻陷。所以,必須把東都危急的消息送到江都——告知天子楊廣。

可這個任務顯然是艱巨的。因為,從東都到江都之間的廣闊地域,基本上已全部落入變民軍之手。

越王楊侗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太常丞元善達。

元善達不辱使命,穿越重重險阻從小路抵達江都,終於見到了楊廣。他聲淚俱下地對楊廣說:“李密擁百萬之眾圍攻東都,並佔據了興洛倉和回洛倉,城中糧草將盡。若陛下速還東都,李密等烏合之眾必然潰散,否則的話,東都必定陷落!”元善達說完,哽咽不止。

那一刻,楊廣不禁有些悚然動容。

元善達一退下,天子近臣、金紫光祿大夫虞世基就注意到了天皇帝陰鬱的臉色。他知道,楊廣最不想聽見盜賊猖獗的消息。過去,他也曾在這方面做過諍諫,可無一例外地觸逆了龍鱗。所以後來虞世基學乖了,只一心一意取悅天子,於是君臣關係自然變得十分融洽。

這一次,虞世基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他輕描淡寫地對楊廣說:“越王年少,被這些人誑騙了!倘若形勢果真如此嚴峻,元善達又何由至此?!”楊廣一聽,頓時勃然大怒:“元善達這小子,竟然敢當廷欺君!”於是立刻命他前往東陽郡(今浙江金華市)徵集糧草。

這其實是叫他去送死。隨後,元善達就在半路上被變民軍殺了。

從此,再也沒人敢跟天子提起有關盜賊的情況。

很好。天下太平,一切正常。

元善達帶來的不愉快,轉眼就被楊廣拋到了九霄雲外。江都的離宮依舊一派歌舞昇平。

此時此刻,楊廣是否真的對帝國分崩離析的現狀毫不知情?是否真的對正在他周遭發生的這一切漠不關心?

對此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唯一知道的是——自從去年來到江都后,楊廣就把頭深深地埋在溫柔鄉里,似乎在刻意當一隻鴕鳥,一隻兩耳不聞天下事的鴕鳥。

我們不知道,楊廣這麼做,到底是出於一種“天命在我、無遑多慮”的盲目樂觀,還是出於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逆反心理。我們只知道,公元617年春夏之間,李密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打天下,而楊廣也一直在不遺餘力地當鴕鳥。

他們似乎兩不相礙,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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