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食其果(五)
“我爸和我媽剛剛完婚就從瑜城到江城來工作,我在老家讀了兩年小學,三年級轉過來。那時候農民工哪像現在這樣值錢,我爸學過木匠,賺得雖比提灰桶的小工好些,但也只恰恰夠一家三口的花銷。”程如墨將臉埋進被子裏,聲音隔着布料傳出來,沉悶鈍重,“所以讀小學那時候,看見別的小姑娘玩什麼我都想要。芭比娃娃,貴點兒的雪糕,特好看的白紗蓬蓬裙,當時流行的背帶裙……我父母哪懂這些,覺得我能吃飽穿暖就行。後來上了初中,上了高中,身邊的同學換手機,換mp3……我沒有一次找家裏開口要過錢。我窮嗎?和那些吃穿都成問題的人比起來,我當然不窮。但吃飽穿暖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在這以上的一切,二十歲之前,我基本處於一種極度匱乏的狀態。”
“別說我虛榮,十幾歲的小姑娘誰不虛榮?只是有人有本錢虛榮,有人只能把這些物質的虛榮用其他途徑發泄出來。好比我強求自己每次語文考試必須是全班第一,我必須比那些只知道穿衣打扮談戀愛的小姑娘學識淵博……所以我特討厭那時候的自己,明明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還使勁裝得清高不凡目下無塵。後來我上了大學,可以自己賺外快了,也有了些許稿費。”
她將臉從被子裏露出來,直愣愣盯着陸岐然,“你知道我第一次打工的錢拿來幹了什麼嗎?”
陸岐然沒說話。
程如墨緩緩開口,“我買了個芭比娃娃。”
陸岐然頓時一怔。
“我花了幾乎一年的時間,將童年和青春期時候那些艷羨很久的東西體驗了大半。但是過了那時間那年齡,又因期待太高,所有事情嘗試起來,都像是在吃過期食物,除了一股子防腐劑的味道,再沒有其他。一切都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但我就跟嗑藥上癮的人一樣停不下來,那段時間整個人偏執得幾乎病態。後來我知道了一個詞語,叫做‘過度代償’。”
程如墨說得累了,稍稍閉了閉眼,停了下來。這些心情積壓已久,這會兒說出來,心裏竟然股摧枯拉朽般的痛快。過了良久,她復又睜開眼睛,看着陸岐然,聲音極其平靜,“我從大二開始喜歡你,直到畢業后數年。你就好比當年我在櫥窗外看到的高價巧克力,如今有了機會,我無法壓抑自己去嘗一嘗的衝動。說白了,我對你沒什麼好圖的,所有這一切,我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未完成情節。”
陸岐然緊緊盯着她,許久沒有說話。
空間很靜,空氣彷彿帶着重量一般,讓程如墨眉每呼吸一次,便覺得心口又重了幾分,她抬起手臂蓋住了眼睛,覺得累,又覺得疼。
不知過了多久,陸岐然聲音響起來,平和的語調,聲音卻有些啞:“你圖我什麼我都認了,你告訴我,這塊巧克力過沒過期,吃起來什麼滋味?”
程如墨一怔,下一秒手突然叫陸岐然握住。
他手勁很大,此刻程如墨讓他攥着,竟有種無處可逃的錯覺,她笑了一聲,“哪有不過期的巧克力?不過期也早化了幾百年了。你沒吃過融化的巧克力嗎?黏黏糊糊沾一手,噁心死了。”
陸岐然不為所動。
程如墨想將他手掙開,試了試沒成功,便由他這麼攥着,繼續說:“你這人責任感重,我非常清楚。但這事你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上床是我自願的,意外懷孕也是我活該。至於孩子流了,反正師出無名……”
“誰說師出無名,”陸岐然開口截斷她的話,“我之所以過來,就是為了跟你商量這事兒。”
程如墨怔了數秒,笑了笑,“商量結婚的事?即便這孩子沒流產,三個月就得顯懷。三個月能把婚禮籌備出來?說什麼大話。”
“我什麼時候說過大話?”陸岐然反問。
程如墨想了一下,還真沒有。便嘆了口氣,說:“好吧,即便結婚了,今後打算怎麼辦?咱倆分居兩地,牛郎織女似的。你上一趟回來孩子剛剛會爬,下一趟回來就能劈叉跳芭蕾了。異地戀還能玩玩浪漫,異地婚姻就只是浪費了。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感情。說句不好聽的,生理問題怎麼解決?就指望着一周回來打一炮,早起接着趕高鐵?再說句不好聽的,房子怎麼解決?我自己肯定是買不起的,總不能孩子生下來就跟我擠在現在這破屋子裏吧?別覺得我談錢談房子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都奔三了,還差點就結婚了,再怎麼風花雪月,也早被現實從月亮上一炮轟下來了。這些問題一樣都解決不了,拿什麼結婚?”
陸岐然打算開口,程如墨卻揮了揮手示意他別打岔,“即便這些問題都能解決,還有個最重要的問題,”她望着陸岐然,“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氣性高,尤其眼裏容不得砂子。你來跟我商量結婚的事,手腕上還帶着前女友送的手錶,你覺得妥當嗎?”
陸岐然一愣,往自己腕上看了一眼。
程如墨趁機掙開他的手,“這表雖是浪琴所有系列裏頭最低端的,但也不便宜了。況且她送給你的時候還沒工作,就靠着做兼職攢下來。”她嘆了口氣,斂了目光,緩緩轉過身去,聲音漸低,“你最該結婚的人不是我,是跟了你八年的葉嘉。”
靜了片刻,背後陸岐然聲音響起來,“第一,我只是習慣了這手錶,繼續戴着沒有任何其他意思。第二,一旦要跟你結婚,你上述所說的所有問題都不會是問題,我都會解決,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程如墨等了等,沒有聽見第三點。她突然覺得難受,抬起手來緊緊捂住眼睛。
卻聽陸岐然說:“你轉過來。”
程如墨不理。
“轉過來。”
程如墨依然不理。
陸岐然嘆了口氣,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手掰開,“你給個回應。”
程如墨淚眼朦朧地望着他,狠狠咬了咬嘴唇,“我能有什麼回應,”她突然伸手將放在一邊的手機拿過來,打開通訊錄,哽咽着說,“我一開始就不該這麼做,現在已經付出代價了。我雖然錯了,但現在還有機會更正,”她手指停在陸岐然的名字上,“就這樣吧,我放過你,你也別有負罪感,我們以後別聯繫了。”
她將陸岐然的號碼刪掉,刪了短訊,清了通話記錄。又打開微信和qq,將他的號碼也一併刪除了。
陸岐然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搶手機,“你別胡鬧。”
“我沒胡鬧。”程如墨緊攥着手機不讓他奪過去,飛快刪完了。
“嗯,”陸岐然望着她,似笑非笑,“還有微信群qq群你怎麼不一起刪了?只要想加不隨時可以加回來?”
聞言,程如墨立即又把微信打開,這會兒陸岐然飛快伸手一把奪過去,揣進風衣口袋裏,“先沒收了。”
“你給我!”
“你現在情緒激動,我不跟你說。你想吃什麼?”
程如墨冷笑一聲,“我情緒平靜得很。隨便你沒收,我明天就去辦張新卡。”
“我知道你公司地址和住址。”
“那我辭職,搬家。”
“氣性不小,能耐不大,”陸岐然微一挑眉,站起身,“想吃什麼?”
“我不吃,你快滾。”程如墨瞪着他。
“有本事你殺了我把我拖出去,想吃什麼?皮蛋瘦肉粥,金絲南瓜粥,薏米紅豆粥,意大利紅燴湯,大醬湯,銀耳蓮子湯……”
程如墨本來是意志堅定打算抗爭到底的,聽見陸岐然報菜名,不爭氣地咽了口口水。她早起就沒吃早飯,遭了一通罪,此刻嘴裏淡出鳥來,肚子也在唱空城計。
陸岐然瞧見她的反應,笑了笑,“還是羊湯粉吧,咱們學校外面那家。”
程如墨鬱悶地別過臉去,低聲說,“加個土豆餅……兩個。”
——
陸岐然出門以後,程如墨很快就睡過去了。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臉上貼了個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她覺得舒服,伸手握緊了,突然耳邊聽見一個帶笑的聲音:“這麼捨不得我?”
程如墨頓時驚醒,睜眼看見陸岐然正彎腰看着她,手貼在她臉上,而她將他手握得死緊。
程如墨立即將他的手甩開了,“我夢見正吃着蹄髈呢,結果是你,掃興。”
陸岐然一笑,也懶得理她的嘲諷,往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將她扶起來。他把方便碗揭開了,往底下墊了一疊餐巾紙,遞到她手裏,“小心燙。”
江城大學外這家賣羊湯粉的出了名的好吃,當時程如墨每次去都得排隊,短則半小時長則一小時。後來上班了,工作地點和大學方向相反,來去都不方便。算來,也快有一年多沒吃過了。
程如墨早就餓了,吃得狼吞虎咽。眼角餘光瞧見陸岐然正似笑非笑看着她,她立即說:“怎麼了,嫌我吃相丑?那你趕快轉過臉去別看。”
陸岐然笑笑,沒說話,在她旁邊坐下了開始吃,“剛剛在店裏碰見以前教統計學的老師了。”
程如墨一頓,“我都不記得是誰了。”
“他還記得你,說你那時候每節課下了都要找他問問題。”
程如墨有些微妙的難堪,她這人數學差得一塌糊塗。幸運的是高考那年數學不難,分數還過得去,其他科目湊了湊分,好歹考上了江城大學。
選專業時特地打聽清楚了,選了個不用上高數的科目。結果高數不上,統計學卻還是要上,算來還是跟數學緣分未盡。那時候是大二,她那點數學知識早丟爪窪國去了。每次上課聽得異常痛苦,什麼t分數z分數就沒分清過。又怕掛科,無奈只得每堂課下了單獨去問。
“人總這麼討厭,非將別人的不好記得一清二楚,還生怕別人不知道,逢人就說。”
陸岐然微搖了搖頭,“他提起你是因為你好學,和其他沒什麼關係,”頓了頓,又說,“你有時候就是太敏感,非要曲解別人的意思。”
程如墨不說話,低頭吃粉,過了半晌才不悅地說:“你別教訓我。”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買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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