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回去的路上,喬希寧叫司機把空調開到最大,又跟我們說:“以前的那些訪談相比,感覺像被扒了一層皮。”

敏姐瞥他:“能把節目做得如此成功,只憑着家中的背景遠遠不夠,她自然有獨到的地方。”

我問:“她家中什麼背景?”

敏姐倒笑起來:“難得有你不知道的事情。通常你動動手指,就會真相大白。”

我嘟囔:“公網上沒有她的背景介紹,我也沒必要去查嘛。”

敏姐舉起一根指頭:“本城中的五星級酒店,大抵都有安氏的股份。”

喬希寧“呀”了一聲,“難怪如此厲害,訪談時什麼都敢問。”

我也恍然大悟。如此背景,難怪公網上關於她的出身和家庭幾乎沒有——我當時粗略搜尋時沒發現什麼,而我對此也並不執着,關鍵詞始終針對她的主持風格。

雖說是資訊時代,但如果有人要存心隱瞞自己的信息,不是太難的事情。比如現在有不少這樣的公司,專門幫人抹殺網上的個人信息。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需求就有市場。

我們在路上吃了飯,回到唱片公司。

真是不得停歇,吃飯的時候我提醒喬希寧下午的重要會議——這次會議是關於他的新專輯的定位。唱片市場不景氣,不獨國內,全世界亦然,但出唱片是歌手的本職工作。有了唱片,才有演唱會、商業演出、廣告等。

這樣的會議,我不必在場,回去后先跟總監報道,那裏得到了未來一周喬希寧的安排行程后,我把計劃輸入了電腦,轉發到喬希寧的手機上,去茶水間泡了杯咖啡。

正是下午茶時分,茶水間人不少,正是熱鬧。

人多的地方永遠嘴雜,各種流言滿天飛。據說每個公司百分之七十的流言都是從茶水間傳出,我雖然沒有科學的計算過,但對此深信不疑。

之前的兩個多月我跟着喬希寧在各大城市巡迴演唱會,在公司的時間不多,聽到他們談起各個藝人,覺得無甚話題。喬希寧正是人氣火爆,一時風頭正勁,不少助理跟我旁敲側擊地打探消息。

敏姐之前說不必在意他們,又教我如何裝聾作啞,但我還是應付得頗為吃力。

我端着咖啡悠悠然回到座位,翻開電腦刷着常去的技術論壇,認真思考辭職一事。

直到大哥的電話把我從思考中叫醒,他說晚上一起吃飯。他在飯店已經定好了桌子。

我假裝欣喜,笑得十分諂媚狗腿:“大哥,你出差回來了?辛苦啦。”

他不理我的寒暄,在視頻里打量我片刻,木着臉說:“晚上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

“咦?這是吹了什麼風?”我眼裏迸射八卦之光,“女朋友?”

他表情一動。

我“哇”了一聲,“我要有嫂子了啊。”

“還早。”

大哥說出的話雖然是否定句,但態度卻是一副默認的態度——這可真是難得。他居然要介紹女人給我認識。

我同父同母兄長杜哲,長我十歲,今年三十五歲,人生履歷表閃閃發光。半年前他接管了爸爸的會計事務所,成為盛宣會計師事務所的最大合伙人也是行政總裁。

他的人生嚴謹,樹立了一個目標就會想方設法完成它——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八個小時是為了事業而奮鬥。除此外,其他活動幾乎為零,不看電影不看電視不看任何浪費時間的書。大哥洞悉全球金融現狀,熟知各個行業的運行機制,結交的都是各行業大公司的領導人,能準確預測全球經濟走勢,可婚姻大事蹉跎至今。

我那正在環遊世界的爸媽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明明我和你爸爸都愛說愛笑,怎麼就生出了你大哥這樣的木頭臉?哎,連老婆都找不到。

我覺得我媽太多慮。我大哥這樣的人才,什麼女朋友找不到?去年剛回國時我去盛宣評估公司網絡安全狀況,結束之後,大哥的助理小姐神秘兮兮遞給我一本時尚雜誌:這本雜誌將本市的鑽石王老五做個排行榜,大哥名列第八名,十成十的黃金單身漢。

我準時到了飯店——我大哥最恨人不守時。

長兄如父,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和父親也差不多。

在大廳門口,我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着裝,才過去招呼。正是吃飯的時候,飯店大廳陸陸續續有人前來,但好在餐桌之間隔得遠,還有室內庭院相隔,環境絕佳。

我笑着跟大哥招呼,他叫我坐在桌旁的第三張沙發上。他穿一身深灰色西裝條文領帶,襯托得軒眉朗目。

我別過臉去看他對面的女人,同樣一身職業裝,化了淡妝,黑白相間的手袋放在沙發上。五官十分標緻,雖談不上傾國傾城的美人,但叫人舒服,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還有對淺淺梨渦。沒錯,她是大哥喜歡的類型,容貌美不美不要緊,但一定要知書達理,聰慧可親。

大哥為我們介紹:“我朋友姚瑤,我妹妹杜梨。”

既然是大哥的女朋友,很可能成為我未來的嫂子,我有必要現在就跟她搞好關係,於是笑眯眯叫她:“姚姐姐。”

“哎呀,嘴巴真甜,和你大哥可不一樣,”姚瑤莞爾,“我跟你大哥一樣叫你阿梨,可好?”

“沒問題。”

她打量我一眼,跟我大哥說話:“杜哲,你們兄妹怎麼說呢,長相不太一樣。”

這倒是沒說錯。我大哥像爸爸,臉型標準,五官端正;而我完全繼承了我媽的娃娃臉,雖然已經二十五歲,但還時常被人當成高中生。留學那幾年,每每編完程序后,和同門的學長後輩們出去喝酒,從來只有我一個人被檢查證件。

在國內的情況好得多——當然,我想這也跟我長時間宅在家裏有關。

服務生把菜單送給我和姚瑤,我埋頭研究菜單。

大哥問我:“最近工作如何?”

我含混地說:“還好啊。”

我不敢告訴大哥我打算辭職的事情。三個月前,大哥就用預言的形式跟我說過:明星助理這份工作可不好做,如果我能做滿三個月,他一定會大大驚訝。他看我看得很准,但我絕不能讓他知道他說中了。到時候他一定又會嘲笑我的。

但我的含糊對大哥來說已經是答案了。他把糖朝姚姐姐那邊推過去:“我看是不太好吧。”

我眼見得瞞不住,只好堵着嘴咕噥兩句“瞞不住你”。

姚瑤點了單,問:“阿梨做什麼工作?”

大哥木着臉:“問她。”

我訕訕的:“哦……算是明星助理吧……”

她“噗嗤”一笑,“跟着誰?”

我乾癟癟說:“……喬希寧。”

她“呀”了一聲,很給面子地說:“是嗎?我還蠻喜歡他,唱歌不錯,跳舞也漂亮。他最近的兩張唱片真是不錯,難怪人氣越來越高。”

謝天謝地,她沒有對我的職業嗤之以鼻,讓我稍微找到了那麼一點點的職業成就感。我對她印象大好。我的嫂子嗎,自然要這種善解人意的人。

“當助理很累,尤其是當紅明星的,難為你居然做這份工作,”姚瑤笑着感慨,“不過,你這麼優秀,又是位大小姐,不覺得大材小用?”

哎,這事簡直是我的心頭恨。

去年我拿到了博士學位后,忽然覺得始終呆在校園裏讀書也無甚樂趣可言,隨後進了全球最大的軟件公司之一NOVE的研發部——我之前在這裏實習過,實習期間明明和公司上下相處和諧,對方盛情邀請我加入他們。我就正式入職,但工作不到一個月,我分析系統時發現公司配給我的最新款電腦里居然被植入了一個十分隱蔽的監控插件,有個不引人察覺的小文件會偷偷記錄你的鍵盤的每個操作再反饋到終端——我怒不可遏,從來都是我監控別人,怎麼能容忍被人監控?

然後我發現,研發部的每個人的電腦都有這個插件。

我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和研發部的各位分享,沒有程式設計師能容忍這種事情,大家起義,找到副總裁那裏去。

總裁親自跟我談話,先誇獎我十分優秀:偌大一個公司全世界近五萬員工,我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的人。但再如何優秀,也免不了我被辭退的命運。

對被辭退一事我接受良好,我本就不想在這裏幹下去了,乾脆收拾包袱回國。

大哥知道我辭職的真相后,狠狠批了我一頓,說我太幼稚,遇到這種事情第一反應是應該找他商量。他覺得我應當裝聾作啞,悄悄拿着證據和老總談判,獲得加薪的籌碼。而我偏偏把機密公諸於眾,這是Boss最忌諱的事情,我實在太缺乏職場經驗。

缺乏就缺乏吧,我不想再找工作了,回了國宅在家裏愉快地做起來了soho一族。

我的工作大都是以前讀書時有過合作關係的朋友介紹,還有部分是學長肖揚介紹的,主要針對政府部門、銀行、大型公司等行業做安全性評估。一般而言,他們對電腦的保密性要求極高,經常需要專家做安全評估,我的工作則是找到數據庫,防火牆、身份認證、訪問控制協議中的每一個漏洞,決不讓黑客有可乘之機。

這份工作相當自由,收入十分可觀。只是工作時間不穩定,不忙的時候可以整天睡大覺,忙起來就能要人的半條命。

我就這麼過了大半年,自覺日子十分滋潤。

但大哥不這麼想。兩個半月前的某一天,大哥忽然不請自來地踹開我的門,給我來了個忽然襲擊——他剛剛接手父親的公司,工作非常多,一般不會主動來打擾我——我當時剛剛忙完了一個重要CASE,形象不算太好,屋子亂糟糟,餐桌上若干過期外賣盒子,足足兩天時間沒吃飯只喝水,一身睡衣幽靈似地在屋子裏飄蕩。

大哥震怒,那眼神幾乎要把我看出一個洞來,他拍着桌子吼:你這樣,什麼時候死在家裏都不奇怪!

為了挽救不健康、墮落的我,他單方面做了決定——我需要一份朝九晚五的穩定工作。

到了第二天,他面無表情告訴我他已經在盛宣給我安排了一個辦公室,我每天和他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這樣我的三餐至少有保障,不會被餓死。

去盛宣工作!?我呆了一秒然後表示拒絕。我對會計工作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白佔着一個辦公室作甚?

我的辯解之詞甚有道理,大哥也表示同意,又說我不願意白佔着一個辦公室的話,就去盛宣的信息技術部工作。

我的臉扭成了苦瓜。自從爸爸在我身上發現計算機天賦后,在近幾年的時間裏,我一直為盛宣做系統安全評估,確保他們的數據庫和網絡環境安全——所以我很清楚熟悉那裏的工作環境,畢竟程式設計師在一個金融公司里只是邊緣人物,重要性不高,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修修電腦裝裝軟件,毫無用武之地。最關鍵的是,天天被大哥監視,可一點都不好玩!

喬希寧就是這個時候出現,拯救我於水火。

到底是有多年交情,我們每個月都會聯繫,通常都是他找我幫忙。我同他訴苦,他靈光一現,給我出主意,“不然到我這裏上班?我正好需要一個助理。”

“咦?”

“我之前的助理即將結婚,急需新人,”他這樣說,“做我的助理,工作時間靈活,只要我休息,你絕對可以休息。對了,你不是很喜歡張維安?他同我們公司有五張唱片的合約,來做我的助理,你可以經常看到他本人。而且我保證,絕對不虐待你!”

張維安,國內首屈一指的作曲家、配樂大師,彈得一手好鋼琴,他的專輯張張經典。我非常喜歡他,編程的時候音響里流淌的都是他的鋼琴曲。

所以,我動心了,默默想着“反正大哥非要我找一份工作才會善罷甘休吧”,於是就這麼成為了喬希寧的助理——好歹這份工作是我自己選的,是不是?

寧可做一份完完全全和電腦無關的工作,也不要去盛宣。當然,這個想法不論如何也不要告訴大哥。

我隱藏了對盛宣的腹誹,含蓄地同我未來的大嫂講述了這段遭遇,她樂不可支,“原來如此。杜哲你對阿梨倒是真好。”

大哥木着臉:“我只有一個妹妹。”

說到底大哥還是最關心我,我小雞吃米般點頭。

他瞥我:“你現在這份工作,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他說得對,我表示同意。但接下來做什麼,我也沒有想好。大哥是傳統的人,一直覺得人都需要一份工作。

大哥看着我:“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猶豫了一瞬,“嗯,還沒想好。覺得什麼工作都提不起精神,一點新鮮感和挑戰性都沒有。”

大哥反問我:“你覺得什麼有新鮮感和挑戰性?”

“我也說不好……”

姚瑤語氣溫和道:“讓阿梨想一想,不必急於一時。以阿梨的能力,任何公司都會敞開門歡迎。”輕言細語的一句話,大哥神色有所緩和,果然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我想,大哥是真喜歡她。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姚瑤真是個有趣的人,見識很多,什麼都知道。

吃飯後水果的時候,我跟她交換了聯繫方式,我拿着她的名片研究了一下,“姚姐姐是律師嗎?”

“是的,”她點頭,“我所在的律師行和盛宣有合作。”

我小口吃着菠蘿,問:“你和大哥怎麼樣認識的?”

“呀,”她笑起來,“那就要從一年前說起了。”

我睜大眼睛,炯炯有神聽故事。

兩年前,大哥在國外出差時在飯店裏遇到了還在附近大學念法律的姚瑤,電梯出了故障,兩個成年人被困在漆黑的電梯裏,恰好又是同胞,因此而結識;一年後兩人在機場極為巧合地再次見面,並交換了電話號碼,可兩人似乎都沒有刻意聯繫;而最近,也就是一個月前,盛宣和姚瑤所在的律所結成了合作夥伴。

連我都覺得這種相遇的過程聽起來浪漫極了。一年前他們兩人對彼此渾然不知,但命運把偶然和必然的巧妙發揮得淋漓盡致,用細長的繩子,把兩個人扯到了一起,簡直出神入化。

我說:“大哥,你們相識過程,簡直就是數學上的奇迹啊。”

姚瑤睜大眼:“數學?”

我說:“是啊。全球七十億人口,你們在同一個電梯相遇;然後又是在同個機場相遇,這也是個小概率事件……”我摸出筆記本,“讓我算一算。”

大哥搖頭,“好了。”

我於是就不再算了,總結道:“我看只能用‘緣分’兩個字來形容。”

姚瑤抿嘴一笑,“我當時就在犯嘀咕,怎麼每次都是他?”

大哥看了姚瑤一眼,面上有淺淺笑意浮起。我感慨:大哥居然笑了,當真難得一見。這樣綿延了數年的緣分,就算我大哥這樣的木頭,怕也會心念一動。

我的位置靠窗,恰好看得到走廊,侍者推開門,一男一女走了進來。

我當即一愣,心想今天怎麼就那麼巧——那是沈欽言和安露。

兩個人統統身材高挑,穿得素凈休閑,看上去真是一對璧人。只是,兩人所穿的衣服和我白天所見已經不是同一套了。

他們目不斜視,低語着走向角落的餐桌。

沈欽言拉開座椅讓安露坐下,又接過她的外套遞給侍者,在她對面落座。我恰好可以看到他的寬挺的背影。

隨後,侍者恭恭敬敬遞給沈欽言菜單,他輕輕擺手推掉,隨口說了句什麼,侍者會意,躬身離開。

“認識那兩人?”大哥問我。

我這才意識到看着他們太長時間,迅速回神,解釋:“是的。她是個很有名的節目主持人,名叫安露,今天早上,喬希寧接受了她的訪談。沒想到現在又看到她了,真是巧得很。”大哥回國不久,又極少看電視電影,不認識他們也不奇怪。

大哥朝那邊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確實相當厲害,反應超敏捷,”我說,“即便我們之前做好了準備,喬希寧還是被問得滿身冷汗。”

大哥點了點頭,他對娛樂人物從來沒有興趣,所以開始聽說去當喬希寧助理時很不贊成,覺得那工作根本不適合我,連聲反對。大抵是因為我態度堅決,他兩天後倒是想通了,跟我說:“也好,當明星助理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磨練人際關係也行,總之比你在家中一個月可以不出門好。”

我當時也只好訕笑。

姚瑤收回了目光,又放下杯子,“既然吃完了,我們不如離開?”

我們都同意這個觀點,大哥結了帳,我們一行離開飯店。

那天大哥先送我回了家,我在車上鼓動他和姚瑤去別的地方再玩一個晚上,卻被他瞪了好幾眼。

姚瑤和大哥坐在前座,她笑着回頭問我:“阿梨是一個人住?”

我點頭。

大哥從後視鏡看我一眼,“本來是在家裏住,去年回國后不久,她就偷偷買了房子搬出去了。”

姚瑤失笑,“偷偷?”

我嚴肅地跟姚瑤說,“父母和子女之間的代溝,姚姐姐,你懂的。”

我搬出去這事,起初是瞞着大哥,但是沒瞞着父母。我早已習慣一個人獨居的生活,回國后和父母住在一起很不習慣,尤其是在生活習慣方面,屢屢被媽媽批評。在國外的時候,爸爸曾經在學校附近給我買了一套小公寓,我賣了那套小公寓,用這筆錢加上這幾年攢的錢,在市中心的高層酒店式公寓買了個小房子搬了過去,我的房間在五十層樓上,離地約一百五十米,空氣視野都很好。

姚瑤就果然是懂的,她讚許地說:“阿梨真是獨立。”

“姚姐姐你呢?”

她聳肩,“其實我也是一個人住。”

“半斤八兩。”我們對視一眼,笑起來。

我就知道她是理解我的,現在社會上的女性每一個都精明強幹,事業成功,出入哪裏還需要男人的陪襯?大哥能和她遇上,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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