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復仇者》(5)
第五部
“奇怪的是,世界開始崩塌時,你會變得全神貫注。在我放下電話前,我知道要做什麼事。復仇。很原始嗎?一點也不會……只有復仇心最強的人才得以存活。復仇,不然死路一條。”
32戴維·哈塞爾霍夫
晨光像一根白柱破天而下,在峽灣上投射出湯姆·瓦勒所說的“基督之光”。他家裏的牆上也掛了幾幅類似的照片。他大步跨過圍繞犯罪現場的塑料封鎖線。自認為了解他的人可能會說,依他的個性應該會從封鎖線上面跳過去,而不是彎腰從下面走過。他們說對了後者,卻沒說對前者。湯姆·瓦勒懷疑是否真有人了解他,他也有意維持這種情況。
他把數碼相機舉到警配墨鏡泛着金屬藍光的鏡片前。這種墨鏡他家裏還有好幾副,是感恩的客人給他的回禮。說起來,這部相機也是。鏡頭拍下了地上那個洞和洞裏的那具屍體。屍體穿着黑色長褲,那件襯衫本來是白色的,現在卻被沙土弄成了棕色。
“又拍照片存進私人照片集嗎?”韋伯問。
“這是新手法。”湯姆頭也沒抬地說,“我喜歡有創意的兇手。你查出這人的身份了嗎?”
“阿爾內·亞布。四十二歲,已婚,有三個小孩。似乎有不少錢,後面那間農舍就是他的。”
“當時有人看到或聽到什麼嗎?”
“他們正在挨家挨戶地調查,但你也看得出來這裏有多荒涼。”
“也許是旅館那邊過來的人?”湯姆指着海灘盡頭的一棟黃色木造大樓。
“我懷疑。”韋伯說,“不會有人在這個時節去住旅館。”
“是誰發現屍體的?”
“有人從莫斯市的電話亭打匿名電話報案,電話是打給莫斯市警局的。”
“是兇手本人嗎?”
“我想不是。那人說他遛狗的時候,看到兩隻腳露出來。”
“他們有沒有留下電話錄音?”
韋伯搖頭。“他沒打緊急求救電話。”
“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湯姆朝那具屍體指了指。
“法醫還沒送報告過來,但我看他像是被活埋的。沒有體外受虐的跡象,但口鼻里的血和眼睛上的爆裂血管,都說明了腦部有大量積血。此外,我們發現他的喉嚨深處有沙,表示他被埋進去的時候還在呼吸。”
“了解。還有呢?”
“那隻狗當時被綁在死者農舍外的欄杆上。這隻丑羅威納是很棒的狗,健康狀況良好。農舍的門沒鎖,裏面也沒有打鬥痕迹。”
“換句話說,有人開門進去,拿槍威脅他,把狗綁了起來,替他掘了個洞然後恭請他自己跳進去。”
“如果兇手不止一個的話。”
“大羅威納犬,一米半深的洞。韋伯,我想這點毋庸置疑。”
韋伯沒有反應。他跟湯姆合作從來沒出過問題。這人是萬中選一的天生警探,辦案經歷輝煌。但那並不代表韋伯必須喜歡他,不過,說不喜歡好像也不對。那是另一種感覺,類似要你分辨兩幅很相似的畫那樣,你說不上來哪裏有異狀,但就是覺得不對勁。不對勁,就是這個詞。
湯姆在屍體旁蹲下。他知道韋伯不喜歡他,但沒關係。韋伯是鑒識組的老警察了,不會再升職,也就是說不會對湯姆的仕途或生活造成任何影響。簡單來說,湯姆不需要被韋伯喜歡。
“是誰指認他的?”
“幾個當地人。”韋伯回答,“雜貨店老闆認出了他。我們聯絡上他在奧斯陸的太太,把她帶來這裏,她確認這人就是阿爾內·亞布。”
“她人現在在哪?”
“在農舍。”
“有人訊問過她了嗎?”
韋伯聳肩。
“我喜歡第一個到現場。”湯姆說著身體前傾,拍了一張臉部特寫照。
“莫斯市警局接下了這起案子,我們只是被請來協助的。”
“我們有經驗。”湯姆說,“有沒有人向那群鄉巴佬委婉解釋過?”
“事實上,我們有人以前也調查過謀殺案。”他們身後有個聲音說。湯姆抬眼,看到一個面帶微笑的男人,他穿着警察的黑皮夾克,配着有金邊的一星徽章。
“我不介意啊。”那位警監大笑,“我是保羅·瑟倫森,你一定是瓦勒警監了。”
湯姆簡單對他點了個頭,卻沒理會瑟倫森伸出的手。他不喜歡跟不認識的人有身體接觸,或者該說,就算對認識的人他也不想。但對女人就不同了,反正只要主控權在他手裏就行。而他總是能掌控一切。
“瑟倫森,你們還沒調查過這樣的案子。”湯姆說著撥開死者的眼皮,露出充血的眼球,“這不是酒吧遇刺或酒醉意外。所以你們才請求我們協助,對吧?”
“這的確不像本地會有的案子,沒錯。”瑟倫森說。
“我建議你和手下在這裏留守,讓我去跟死者的太太談。”
瑟倫森大笑,彷彿湯姆剛才說了個大笑話似的,但看到湯姆的警配墨鏡後方挑起的眉,又立刻噤聲。湯姆·瓦勒站了起來,開始往警察封鎖線走。他慢慢數到三,然後頭也不回地大喊:“把那輛警車開走。瑟倫森,我看到你把車停在回車道上。多虧了你,鑒識組待會兒會查兇手車輛的輪胎痕。”
他不必轉身也知道瑟倫森開朗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這個犯罪現場也改由奧斯陸警察接手。
“亞布太太?”湯姆走進客廳,喊了一聲。他已經決定要把案子速戰速決了,他跟一個相貌姣好的年輕女孩還有午餐約會,他可不想取消。
正在翻一本相簿的薇格蒂絲·亞布抬起頭:“是。”
湯姆喜歡眼前的景象。精心呵護過的身軀、自信的坐姿、刻意擺出的電視主持人的隨興態度和三顆沒扣的上衣扣子。他也喜歡聽到這種聲音。那輕柔的嗓音輕易吐出那個特別的字,他就喜歡身邊的女人這樣說。他也喜歡那張嘴,他已經希望能聽到那個字從這張嘴裏說出來。
“我是湯姆·瓦勒警監。”他說著在她對面坐下,“我明白這件事一定讓你非常震驚。當然我知道這麼說很老套,也懷疑此時此刻這句話對你是否有意義,但我還是想表達同情。我也曾經失去過親人。”
他等待着。等她感激地抬眼,好讓他正視她的目光。那眼光是朦朧的,一開始湯姆以為她目中含淚,聽到她回答之後才明白她已經醉了。“警官,你有沒有煙?”
“叫我湯姆就好。我不抽煙,對不起。”
“湯姆,我要在這裏待多久?”
“我可以安排讓你儘快離開。我只要問幾個問題,好嗎?”
“好。”
“很好。你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會想要你先生的命?”
薇格蒂絲以手支着下巴,凝視着窗外。“湯姆,另一位警官在哪裏?”“對不起,你說什麼?”
“他不是也該來嗎?”
“亞布太太,你是說哪位警官?”
“哈利。他負責這件案子,不是嗎?”
湯姆任職警察期間,之所以升遷得比別人都快,主要是因為他設法不讓包括辯護律師在內的任何人刺探他是如何取得被告有罪的證據的。第二個原因是他有敏感的天線。當然了,有時候天線在應該敏感的時候並沒有反應,但卻從沒在不該敏感的時候有反應。現在天線有反應了。
“亞布太太,你是指哈利·霍勒嗎?”
“可以停這裏。”
湯姆還是喜歡那個聲音。他在路邊停車,身子向前靠,仰望着山丘頂上那棟粉紅色的房子。早晨的陽光在庭院中一個動物模樣的物體上閃爍。
“你人真好。”薇格蒂絲說,“不只說服瑟倫森讓我先走,還載我回家。”
湯姆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他知道那個笑是溫暖的。很多人都說他長得像《海灘遊俠》裏的明星戴維·哈塞爾霍夫,有同樣的下巴、身材和笑容。他看過《海灘遊俠》,明白別人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才應該感謝你。”他說。
這話沒錯。從拉科倫村開來的一路上,他得知了幾件趣事。如哈利曾經想找出她丈夫殺害安娜·貝斯森的證據,而如果他沒記錯,安娜·貝斯森是前陣子在索根福里街自殺的女人。那個案子已經結了,還是他親自判定為自殺並寫了報告的。那麼那個白痴霍勒想幹什麼?是輸了不服氣所以想扳回一城嗎?霍勒是不是想證明安娜·貝斯森是犯罪行為的受害者,好讓他——湯姆·瓦勒受制?挖舊賬的確很像那個瘋子酒鬼的作風,但湯姆覺得不太合理的是,霍勒怎麼會花這麼多力氣去查一件最多只能讓湯姆稍顯武斷的案子。他根本不相信哈利的動機只是想澄清這件案子。只有電影裏的警察才會把下班時間拿來做這種事。
既然哈利認定的嫌疑人已死,這起案子自然只有幾個其他解釋。湯姆不確定是哪個,但直覺告訴他,只要牽涉到哈利,他就有興趣去查。因此,當薇格蒂絲問湯姆想不想進去坐坐喝杯咖啡時,最讓他心動的並不是對這位新寡女人的興奮念頭。這可能是個好機會,擺脫那一直以來——多久了?一年多了?——對他緊追不捨的人。
一年多。是的,沒錯。自從愛倫·蓋登警官——多虧斯韋勒·奧爾森乾的蠢事——發現湯姆·瓦勒是奧斯陸軍火走私組織的幕後主使以來,已經過了一年多。在吩咐奧爾森把她幹掉以防她把事情抖出來的時候,他太清楚霍勒絕不會放棄追查兇手。所以他故意讓人在犯罪現場找到奧爾森的棒球帽,好在逮捕這位謀殺嫌疑人時,以“自衛”的理由對奧爾森開槍。沒有什麼可以牽扯到他身上,但湯姆有種詭異的不安感,總覺得霍勒就快查出來了。他可能會危及自己。
“大家都不在,房子變得好空哦。”薇格蒂絲說著打開門鎖。
“你……呃……一個人住有多久了?”湯姆問,一面跟着她走上台階,進入客廳。他還是很喜歡眼前的景象。
“孩子都在諾德比市,我爸媽那邊。我們的打算是讓他們待在那兒,直到情況恢復正常。”她嘆了口氣,坐進一張寬大的扶手椅里,“我得喝杯酒,然後最好打個電話給他們。”
湯姆站着觀察她。她剛才那番話破壞了一切,他之前感覺到的小小刺激已經消失了。她忽然顯得很老,或許是酒精的效用過了。酒精撫平了她嘴角的皺紋,現在那張嘴僵成扭曲的粉紅色的裂縫。
“湯姆,請坐。我來泡兩杯咖啡。”
他一屁股坐進沙發,薇格蒂絲消失在廚房。他張開雙腿,注意到沙發佈料上有個淡淡的污痕。他想起自己沙發上的污痕,那是經血。
想到這件事,他就笑了。
貝雅特·隆恩。
甜蜜、天真的貝雅特·隆恩,坐在茶几對面,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彷彿那些話是方糖,被她加進了拿鐵咖啡里。小女孩的飲料。我認為,人有做自己的勇氣非常重要。兩人關係中最重要的就是誠實,你不覺得嗎?面對年輕女孩,很難知道如何讓那些看似深奧的老套話對上她們的胃口,但他的話顯然正投貝雅特所好。在他替她調了杯適合年輕女孩喝的酒之後,她就溫順地跟他回家了。
他不得不笑。即使到了第二天,貝雅特·隆恩還以為她不記得昨晚的事是因為太累,還有那杯酒比她慣常喝的要烈的緣故。放對藥量是重點。
最棒的是,他早上走進客廳,看到她拿着濕布猛搓沙發上的那塊地方。前一天晚上,他們剛把前戲上演了一遍,她就昏了過去,之後好戲才登場。
“對不起。”她都快哭出來了,“我剛剛才看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為我下周才會來的。”
“沒關係。”他當時這麼回答,還拍了拍她的面頰,“只要你想辦法把那髒東西弄掉就好。”
然後他不得不衝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把冰箱的門弄得乒乓響,才蓋過自己的笑聲。貝雅特刷洗着的那塊血漬,是琳達留下的,還是卡倫?
薇格蒂絲在廚房喊:“湯姆,你的咖啡要加牛奶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硬,裏面有奧斯陸西部的腔調。總之,他已經知道他需要的事了。
“我剛剛才想起,我在市區還有個會要開。”他說。他轉身,看到她端着兩杯咖啡站在廚房門口,訝異地睜大了眼,好像他剛甩了她一巴掌。他琢磨着這個念頭。
“你需要時間靜一靜。”他說著站起來,“我了解。我剛才說過,我最近也失去了一個親密的好友。”
“我很遺憾。”薇格蒂絲說,依舊困惑,“我甚至沒問是誰。”
“她叫愛倫,是我同事。我很喜歡她。”湯姆偏過頭打量薇格蒂絲,她以不確定的微笑作答。
“你在想什麼?”她問。
“也許我哪天會過來看看你。”他對她做出特別溫暖的笑容,最棒的戴維·哈塞爾霍夫式微笑,心想要是人人都能看透別人的心思,這世界不知會有多亂。
33嗅覺障礙
午後的高峰時段開始了,格蘭斯萊達街里開着車的工薪族緩緩駛過警察總署。一隻籬雀坐在枝頭,看着最後一片樹葉飄落,被風吹起,又翻飛着經過五樓會議室的窗戶。
“我不擅長演講。”畢悠納·莫勒開口。曾經聽過莫勒之前幾次演講的人都點頭表示同意。
一瓶要價七十九克朗的歐普拉氣泡酒,十四個還未拆封的塑料酒杯,還有每個曾參辦屠夫一案的人,都在等莫勒把話說完。
“首先,歡迎來自奧斯陸市議會的市長和警察局長光臨,也感謝大家讓案子圓滿終結。各位都知道,我們承受了不少壓力,尤其這犯人還連搶了幾家銀行……”
“我可不知道誰會只搶一家!”伊佛森大喊,帶起一波笑聲。他選擇站在房間後方靠門口的位置,以便看清與會的警察。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莫勒微笑,“我想說的是,呃……各位都知道……我們很高興案子已經結束了。在開始喝香檳以前,我想特別向一個人致謝,他應該得到最大的讚賞……”
哈利感到大家都在看他。他最討厭這種場合了,老闆上台講話,上台對老闆講話,感謝眾位小丑,一場毫無意義的演出。
“領導本案的魯內·伊佛森。魯內,恭喜你。”
一陣掌聲。
“魯內,你要不要說幾句話?”
“好的。”伊佛森說。集合的警察都伸長了脖子。他清了清喉嚨:“可惜,我不像畢悠納一樣,有說自己不擅長上台講話的權利。因為我很擅長。”更多笑聲,“我擔任過其他成功結案的案件發言人,從那些經驗來看,我知道要感謝所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大家都知道,警察工作需要團隊合作。貝雅特和哈利有幸得分,但全組人都下了基本功。”
哈利不可置信地看着群眾點頭同意。
“所以,謝謝大家。”伊佛森的目光掃過全體警員,顯然有意讓每個人都覺得受到注意和感謝。然後他以更興高采烈的語氣大喊:“大伙兒這就來開香檳吧!”
有人遞了個酒瓶過來,他用力搖晃一陣,開始轉動松木塞。
“我實在懶得看下去。”哈利低聲對貝雅特說,“我走了。”
她責備地望了他一眼。
“小心!”木塞嘣地彈出,飛向天花板,“大家拿杯子啊!”
“抱歉,”哈利說,“明天見。”
他走進辦公室,拿起自己的夾克,搭電梯下樓,身子靠在電梯間的牆上。昨晚在亞布的農舍,他只睡了幾個小時。早上六點,他開車到莫斯市的火車站,找到電話亭和莫斯市警局的電話,報案說海邊有一具屍體。他知道他們會請奧斯陸警方協助。八點,他抵達奧斯陸,在伍立弗路的咖啡小鋪里喝了一杯可塔朵調味咖啡,等到確定這案子已經轉到別人手裏,可以安心進辦公室。
電梯門滑開,哈利從雙開彈簧門中走出來,進入冷冽的奧斯陸秋日空氣。據說,這裏的空氣污染比曼谷還要嚴重。他告誡自己不必趕時間,強迫自己放慢腳步。今天他什麼都不想去想,只要睡覺,也希望不會做夢。希望到了明天,所有的門都會在身後關起。
除了一扇門。這扇門永遠不會關,他也不想讓它關。不過,他要等到明天再去想這件事。然後他要跟哈福森在奧克西瓦河邊散步,停在當初發現她的那棵樹下,第一百次重建當時的情景。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忘記,而是想讓感覺回來,讓鼻子再次嗅到氣味。他已經開始渴望了。
他走上草坪中央的小路,這是快捷方式。他並沒看左邊的灰色監獄大樓,裏面的洛斯可想必已經把國際象棋都收好了。他們絕對不會在拉科倫村發現任何事,或者任何讓人聯想到這個吉卜賽人或他手下嘍啰的事,即使負責偵辦的人是哈利。他們只得儘可能去調查。屠夫已經死了。阿爾內·亞布死了。正義就像水,愛倫有一次這麼說,終會找到出路。他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至少他們有時能在這個謊言裏得到慰藉。
哈利聽到警笛聲。警笛已經響了一陣子了。有着旋轉藍燈的白色車輛從他身旁駛過,消失在格蘭斯萊達街。他設法不去想這些警車為什麼會出來。或許跟他沒有關係。就算有,也只能等。等到明天。
湯姆·瓦勒發現自己到得太早。這個淡黃色住宅區的居民,白天並不會閑坐在家。他已經按下最下面一排的按鈕,正準備轉身離開,卻聽到一個滯悶、金屬般的聲音:“哪位?”
湯姆猛地轉身。“嘿,請問是……”他看了看按鈕旁邊的名牌,“阿斯特麗·蒙森嗎?”
二十秒后,他來到樓梯頂端,一張寫滿驚恐的雀斑臉從保險鏈條後方凝望着他。
“蒙森小姐,我可以進去嗎?”他問,做出戴維·哈塞爾霍夫特有的露齒笑容。
“最好不要。”她的尖嗓音說。她大概沒看過《海灘遊俠》。
他把證件拿給她看。
“我是來請教,安娜·貝斯森的死有沒有我們應該知道的事?警方已經不能肯定那是自殺了。我知道有個同事私下來調查過,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跟他談過。”
湯姆聽說,動物能嗅出恐懼,尤其是獵食性動物。他不覺得驚訝,讓他驚訝的是,竟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嗅出恐懼。恐懼跟牛尿一樣,有股轉瞬即逝的苦味。
“蒙森小姐,你在怕什麼?”
她的瞳孔擴張得更大了。湯姆的天線現在嗡嗡直響。
“有你的幫助,對我們非常重要。”湯姆說,“警察與民眾之間,最重要的一層關係就是坦誠,這你應該同意吧?”
她的眼光開始閃爍,他決定冒險:“我相信我同事可能涉嫌本案。”
下巴掉下,她露出絕望的表情。中了!
他們坐在廚房裏。咖啡色的牆面上佈滿小孩的塗鴉,湯姆猜她大概是一群小孩的姑姑。他邊聽她說話,邊做筆記。
“我聽到走廊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我走出去,看到一個男人四肢着地,趴在我門外。看樣子他一定跌倒了,於是我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但我並沒有聽到清楚的回答。我上樓按安娜的門鈴,但裏面也沒人應。那男人口袋裏的東西掉了滿地,我在他皮夾里找到他的名字和住址,然後我扶他到馬路上,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地址給了司機。我就只知道這樣。”
“你確定那是後來又來找你的那個人?也就是哈利·霍勒?”
她咽了口口水,然後點頭。
“阿斯特麗,沒關係的。你怎麼知道他去過安娜家裏?”
“我聽到他進門了。”
“你聽到他進公寓樓,又聽到他走進安娜的家?”
“我的書房就在走廊旁邊,走廊上發生什麼事都可以聽得很清楚。這一區很靜,平常都沒人。”
“你在安娜公寓附近有沒有聽到其他動靜?”
她遲疑着。“那個警察走了以後,我好像聽到有人躡着腳走上安娜家的聲音,但那聲音像是女人的。你也知道,高跟鞋的聲音不一樣。但我想應該是三樓的古德森太太。”
“哦?”
“她在老市長酒吧喝過幾杯以後,通常都會偷溜回來。”
“你有沒有聽到槍聲?”
阿斯特麗搖頭。“兩棟公寓之間的牆壁有隔音。”
“你還記得出租車的車牌號嗎?”
“不記得。”
“你聽見走廊上有東西掉落的聲音時是幾點?”
“十一點十五分。”
“阿斯特麗,你非常確定嗎?”
她點頭。做了個深呼吸。
她再度開口,語氣里突如其來的堅定讓湯姆很訝異:“他殺了她。”
他感覺心跳變快了,就快了那麼一點。“阿斯特麗,你為什麼這樣說?”
“聽說安娜那天晚上自殺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會有人醉得像團爛泥、躺在樓梯上嗎?而且她也沒來應門。我想過要報警,可是他卻到這裏來……”她看着湯姆,彷彿就快溺水而死,而他是救生艇,“他第一個問我的問題就是我認不認得他。我當然知道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他是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高了半度:“兇手問唯一的目擊者認不認得他?你說呢?他是來警告我,要是我說出去的話會有什麼後果。我照他要的做了,說我從來沒見過他。”
“但你剛才說,他後來又回來找你,問阿爾內·亞布的事?”
“對,他要我把罪名加在別人頭上。請你了解我當時有多害怕。我假裝什麼都不懂,順着他的意思……”他聽出她語帶哭腔。
“但現在你卻願意把事情告訴我們?你也願意上法庭做證?”
“是的,如果你……如果我能確定自己很安全。”
另一個房間傳來收到電子郵件的叮咚聲。湯姆看了看錶,四點三十分。他的行動要快,可能的話最好在今晚。
四點三十五分,哈利打開自家的門,頓時想起他忘了約哈福森去健身房踩飛輪的事。他踢掉鞋子,走到客廳,在閃動着的電話錄音電話上按下播放鍵。是蘿凱。
“法庭周三會做裁決。我已經訂了周四的機票。十一點會到加勒穆恩機場。歐雷克問你能不能來接我們。”
我們。她說得好像判決馬上就生效了似的。如果輸了官司,他就不會接到“我們”,只會是一個喪失了一切的人。
她沒留下號碼,好讓他回電說一切已經結束,她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他嘆口氣,倒進那張綠色扶手椅里,閉上眼睛,看到她出現。蘿凱。冰冷的白床單燒得他皮膚髮痛,敞開的窗前那幾乎不動的窗帘,透進一束月光,照上她裸露的手臂。他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眼、手、窄窄的肩、又長又細的頸和跟他交纏着的雙腿。他感到她那均勻、溫暖的氣息吹上自己的脖子,聽着這副熟睡身軀發出的呼吸在他輕柔撫過她頸背時,幾乎難以覺察地改變了節奏。她的臀部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開始朝他移動,彷彿她剛才只是在休息,在等待。
五點,在奧斯特瑞斯鎮家裏的魯內·伊佛森拿起電話,準備告訴來電者他一家剛要坐下吃飯;而在他家,吃飯是一件大事,可否請他晚點再撥?
“伊佛森,很抱歉打擾了你。我是湯姆·瓦勒。”
“嘿,湯姆,”伊佛森嘴裏含着嚼了一半的馬鈴薯,“聽我說……”
“我要你下令逮捕哈利·霍勒。還要一張搜他家裏的搜查令,外加五個人負責搜查。我有理由相信,霍勒很不幸地涉嫌一起謀殺案。”
馬鈴薯嗆進了氣管。
“事情緊急,”瓦勒說,“證據可能有被毀的風險。”
“畢悠納·莫勒。”咳個不停的伊佛森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個字。
“好,我知道嚴格來說這是莫勒的職責,”湯姆說,“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他會有成見。他和哈利已經共事十年了。”
“說得也是。但我們今天在忙別的事,所以我的手下都抽不開身。”
“魯內……”伊佛森的太太說。他不太想刺激她。今天的香檳慶祝會過後,他晚了二十分鐘到家,然後葛森街挪威銀行分行的警報就響了。
“湯姆,我再回你電話。我會打給警方律師,看看有什麼辦法。”他清了清喉嚨,又用大得能讓太太聽見的聲音說,“等我們吃過飯以後。”
哈利醒來時,聽見有人重重敲門。他的腦子自動下了結論,這人已經敲了好一陣子的門,而且肯定知道哈利在家。他看了看錶,五點五十五分。剛才他一直夢到蘿凱。他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起來。
更多敲門聲,更重了。
“來了啦,來了啦!”哈利一面喊一面走向門口。透過門上凹凸不平的玻璃,他看出一個人影。一定是哪個鄰居,哈利想,才會沒用對講機。
他的手剛碰到門把,就停止了動作。一股寒意躥上後頸,眼前看到黑點,脈搏加快。糟透了。他開了門。
是阿里,正眉頭深鎖。
“你答應過今天以前要把地下室的儲藏間收拾好的。”他說。
哈利一手拍上前額。
“媽的!對不起,阿里。我真是個沒用的糊塗鬼。”
“沒錯,哈利。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可以幫忙。”
哈利訝異地打量他。“幫我?我的東西十秒內就能拿光。老實說,我還真想不起來下面到底放了些什麼。但沒關係。”
“哈利,那些是貴重物品。”阿里搖搖頭,“把那種東西放在地下室,你真是瘋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現在要去施羅德酒館吃點東西,吃完我就回來。”
哈利關上門,倒回椅子裏,按下遙控器。手語新聞。哈利以前調查過一個案子,需要找幾位聾人問話,他也因此學了幾句手語。他比對着記者的手語和出現的字幕。中東前線很安靜。一位美國人因為替塔利班打仗而受到軍法審判。哈利放棄了。施羅德酒館的招牌菜,一杯咖啡,一根煙,他沉思着。還是去地下室,然後直接上床。他拿起遙控器,正準備關電視,卻看到打手語的人伸直五指,豎起大拇指對着他。他記得這個手勢。有人被槍殺了。哈利立刻想到阿爾內·亞布,但他是窒息死的。他的目光沿着字幕看去,椅子裏的身體僵住了。他開始瘋狂地按遙控器。很糟——可能還是非常糟的消息。電視即時新聞上說的並不比字幕多多少:
銀行職員在搶劫時遭到槍擊。今天下午在奧斯陸葛森街的挪威銀行分行,劫匪對一名職員開槍。該名職員有生命危險。
哈利走進卧室,打開電腦。銀行搶劫案是首頁上的頭條,他輕點兩下鼠標:
該銀行今日準備結束營業前,一個戴頭套的劫匪持槍進入,命令女性分行經理取出提款機里的所有現鈔。由於事情並未在限定時間內完成,劫匪對現年三十四歲的銀行職員開槍。據稱這位女性傷者有生命危險。魯內·伊佛森組長表示,警方目前尚無線索,對本案似乎遵循所謂“屠夫”犯下的幾起搶劫案模式一事不予置評。警方也表示,屠夫已於本周被人發現死在巴西的迪亞爵達。
可能是巧合,當然有可能,但並不是。哈利一手摸過臉,他從一開始就在擔心這件事。列夫·格雷特只搶了一家銀行,接下來的搶劫案都是別人乾的。有人幹得從容至極,到了一絲不苟地模仿屠夫的原始搶劫手法並引以為傲的地步。
哈利想要撇開這個思緒。他現在不想擔心銀行搶劫案或銀行員工被殺的事,也不願去想如果竟然有兩位屠夫會怎麼樣。還有他可能又得在伊佛森手底下偵辦,再度擱置愛倫的案子。
停。今天不要再想了。明天再說。
但他的雙腿仍把他帶到走廊,他的手指也自發地撥打了韋伯的電話:“我是哈利,有什麼新消息嗎?”
“當然。”令人訝異的是,韋伯聽起來很高興,“好孩子最後總會走運。”
“這倒是新鮮事。”哈利說,“說說看。”
“我們還在銀行里的時候,貝雅特從痛苦之屋打電話給我。她開始看搶劫案錄像帶,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個人說話時,站得離櫃枱的塑料玻璃很近。她建議我們去查口水。當時搶劫案才發生了半小時,所以還有機會找到東西。”
“結果呢?”哈利不耐煩地問。
“玻璃上沒有口水。”
哈利呻吟。
“但有呼氣濃縮的微滴。”
“真的?”
“對,真的。”
“最近一定有人做了禱告。恭喜啦,韋伯。”
“我想我們三天內就能拿到染色體調查結果,然後就可以開始進行比對。我猜不必過完這周,就會知道他的身份了。”
“希望你是對的。”
“當然啦。”
“好吧,謝謝你救回了我的胃口。”
哈利掛了電話,穿上夾克,準備離開,卻想起電腦還沒關,於是又走回卧室。他正想關機,就看到了。他的心一沉,血管里的血幾乎要凝固。他有一封電子郵件。當然他還是可以不理會,還是可以關掉電腦。應該這樣的,反正沒有急事。可能是其他人寄來的,不可能的寄件人只有一個。哈利很想現在就去施羅德酒館,在多弗列街上,想着那雙掛在半空中的舊鞋究竟怎麼回事,或享受蘿凱在夢裏的畫面,諸如此類的。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他的手指再度取得控制權,體內的機器嘎嘎啟動。然後郵件出現了,是一封長信。
嘿,哈利:
幹嗎拉長了臉?也許你以為再也不會有我的信了。唉,哈利,生命是充滿驚喜的呀。你看到這封信時,阿爾內·亞布也已經發現了這件事。你我兩個讓他無法承受生命,不是嗎?如果我沒弄錯,我猜他太太已經帶着孩子離開了他。很殘忍吧?奪走一個男人的家人,尤其當你知道這是他私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的時候。但他也只能怪自己,不忠的人受到再嚴厲的懲罰都不為過。對不對,哈利?總之,我的小小復仇在此結束。
但既然你以無辜者的身份卷進了這件事裏,或許我欠你一個解釋。這個解釋其實很簡單。我愛過安娜,真的,我愛她這個人,和她給我的一切。
不幸的是,她並不愛我給她的東西。“海”開頭的,深沉睡眠。你知道她有毒癮嗎?我說過,生命充滿驚喜。在她某一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失敗的畫作展覽之後,我介紹毒品給她。然後她和它一見鍾情,一“針”即合。多年來,安娜是我的客戶,也是我的秘密情人,這兩個角色可以說無法分割。
困惑了嗎,哈利?因為你剝光她衣服的時候並沒看到針孔?是的,“一針即合”只是個形容,其實安娜根本沒法打針。我們把海洛英放在古巴巧克力的錫箔紙上,用吸的。這樣比注射還貴,但只要安娜跟我在一起,就只需要付批發價。我們倆——那個詞是怎麼說來着的——如膠似漆。想到往日時光,我還會眼眶泛淚呢。她把女人能為男人做的事都做了:她跟我做,替我煮飯,幫我“裝草”,逗我開心,安慰我,甚至苦苦哀求我。基本上,她唯一沒做的就是愛我。哈利,這怎麼會有這麼難呢?畢竟,她愛過你,而你卻對她棄若敝屣呀。
她甚至還愛了阿爾內·亞布。我還以為她只把他當搖錢樹——以便用市價買毒品——暫時離開我一陣。
但五月的一天傍晚,我打電話給她。我犯了芝麻大的罪,剛坐完三個月的牢,因此安娜跟我有一陣子沒見面。我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我剛收到來自清萊工廠的全世界最純的一批貨。我立刻就從她的聲音里聽出情況不對。她說結束了,我問她是指“海”還是指我,她說兩個都是。她說,事情是這樣的,她開始畫一件會讓她名留青史的藝術作品,需要保持頭腦清醒。你也知道,安娜這個人一旦決定做什麼事,就固執得像頭牛似的。所以我猜你沒在她血液里找到毒品,對吧?
然後她跟我說有一個男人,阿爾內·亞布。他們開始約會,還打算同居。首先,他必須先跟他太太離婚。聽過這故事吧,哈利?我也聽過。
奇怪的是,世界開始崩塌時,你會變得全神貫注。在我放下電話前,我知道要做什麼事。復仇。很原始嗎?一點也不會。復仇是會思考的人類的反射行為,是行動與一致性的複雜結合,目前為止沒有他種動物成功演化出來。就演化論來說,施加報復的行為顯然極為有效,只有復仇心最強的人才得以存活。復仇,不然死路一條。聽起來很像西部電影的片名吧?但別忘了,正是報復的邏輯創造出憲政國家的。以牙還牙、有罪者在地獄被焚燒,或至少一顆頭吊在絞刑台邊上,這些都是神聖的擔保。哈利,復仇其實是文明的基礎。
所以那天傍晚我定下心來,想出了一個計劃。
計劃很簡單。
我向崔奧芬[15]訂了一把安娜公寓的鑰匙,細節我就不告訴你了。等你離開她家,我就開門進去。安娜已經上床了,她、伯萊塔M92F手槍和我進行了一場漫長又有開導性的對話。我請她找出阿爾內·亞布給她的一樣東西——卡片、信件、名片什麼都好。我的計劃是把東西放在她身上,幫你把謀殺案跟他聯繫在一起,但她只有他家人在農舍拍的一張照片,是她從他相簿里拿出來的。我猜這樣可能太難懂了,你可能會需要多一點幫助,於是我想了個辦法。伯萊塔先生說服她告訴我怎麼進入亞布的農舍,鑰匙就在門外的燈里。
對她開槍以後——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因為結果實在令人掃興(沒有露出恐懼或後悔的樣子)——我把照片放在她鞋子裏,然後立刻動身前往拉科倫村。我把安娜的備用鑰匙放進農舍,那把鑰匙你現在肯定也已經發現了。我想過把鑰匙貼在馬桶水箱裏,我最喜歡那裏,《教父》裏的邁克就把槍藏在那邊。但你大概不會想到去那裏找,這樣就失去意義了,所以我放進床頭櫃抽屜里。很簡單吧?
就這樣,舞台佈置完畢,可以讓你和其他木偶登場了。只希望你不會因為我放在半路上的幾個小線索而生氣:你們警察的智力程度實在令人擔憂啊。哈利,很高興能跟你合作。
S2MN
34鱷鳥
一輛警車停在哈利家公寓大樓門口,另一輛擋在多弗列街往蘇菲街的路口。
湯姆·瓦勒已下令不要開警笛和警燈。
他用對講機確認所有人都已就位,也接到一連串夾帶噪聲的確認回復。伊佛森那邊的消息是,四十分鐘以前已接獲警方律師發下的那張藍紙——也就是逮捕搜查令。湯姆明確地表示他不要支持小組,而要親自率隊,且要其他人手待命。伊佛森並無異議。
湯姆搓着手,一半是因為從畢斯雷球場那條路上吹來的寒風,但大部分是因為興奮。逮捕是這工作最棒的部分,這點他從小就發現了:秋天的傍晚,他和約阿基姆在爸媽的果園,等住戶委員會的爛人來搶蘋果。他們果真來了,一伙人通常有八到十個。不過人數多少不重要,因為他和約阿基姆打開手電筒用自製的擴音器大喊時,現場總是亂成一團。他們依照野狼獵捕麋鹿的法子,選定獵物里最小最弱的下手。但讓湯姆着迷的是逮捕——圍住獵物的部分,而約阿基姆喜歡的則是懲罰。他在這方面的創意已先進到有時候湯姆都必須加以阻止。倒不是因為湯姆對小偷起了同情心,而是因為尤亞肯不像他能保持頭腦清醒,衡量後果。湯姆經常覺得,他和尤亞肯會在一起並非湊巧。尤亞肯現在是奧斯陸法庭里的法官副手,前途無量。
湯姆申請加入警隊時,吸引他的就是逮捕這件事。湯姆的父親想要他學醫,或步他後塵念神學。湯姆在學校成績優異,為什麼要當警察?他父親當時說,擁有良好教育對自尊心很重要,還說起他那在五金行賣螺絲的大哥憎恨天下所有人,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人家好。
湯姆帶着啼笑皆非的笑容聆聽這些忠告,清楚知道父親最討厭這樣。父親擔心的並不是湯姆的自尊,而是鄰居和親戚的看法,認為他唯一的兒子“只不過”當了個警察。他父親從來不懂,即使你比人家好,也可以憎恨人家。就因為你比較好。
他看了看錶。六點十三分。他按下一樓的門鈴。
“哪位?”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我是警察。”湯姆說,“可以請你替我們開門嗎?”
“我怎麼知道你是警察?”
巴基斯坦人,湯姆心想,一面請她從窗戶看一下警車。門鎖吱的一聲開了。
“請待在屋子裏。”他朝對講機說。
湯姆要一個人守住房子後方的消防逃生口。上網研究過這棟公寓的平面圖之後,他已經記住了哈利公寓的位置,也知道無須擔心后樓梯的問題。
他們戴上了頭套。關鍵詞是速度、效率和決心。最後一項其實代表下手要狠,而且有必要的話,不惜下殺手。但很少有那種必要。整體說來,就連最棘手的罪犯在沒有預警狀況下看到戴着頭套、攜帶武器的男人闖入,都會嚇得無法動彈。簡單來說,銀行劫匪用的就是這一招。
湯姆定了定心神,對其中一人點點頭。那人用兩個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敲。這個動作只是為了事後寫報告時,可以說他們事先敲過門。湯姆用機關槍槍柄敲碎玻璃框,伸手進去,利落地把門打開。他喊了一聲,所有人衝進了公寓。他不確定自己喊出的是擬聲詞,還是哪句話的第一個字,他只知道他和尤亞肯扭亮手電筒時,口中喊的也是這個。這種時候最棒了。
“馬鈴薯餃,”瑪雅說著端起哈利的盤子,用責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碰都沒碰。”
“對不起,”哈利說,“我沒胃口。請替我轉告廚師,說不是他沒煮好。這次不是。”
瑪雅大笑着往廚房走去。
“瑪雅……”
她緩緩轉身。哈利的聲音里有點什麼,那語氣是不祥的預兆。
“給我一杯啤酒,好嗎?”
她繼續往廚房走。不關我的事,她心想。我只是替客人服務,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瑪雅,怎麼回事?”她把盤子裏的東西倒進垃圾桶時,廚師這麼問。
“又不是我的生活。”她說,“是他的。那個傻瓜。”
貝雅特辦公室的電話發出尖銳的聲響,她拿起話筒,聽到人聲、笑聲和碰杯的哐當聲,然後是那個聲音。
“打擾你了嗎?”
一時之間,她不敢肯定。他的聲音好陌生,但除了他不會是別人。“哈利?”
“你在忙嗎?”
“我……我在查網絡找線索。哈利……”
“所以你把葛森街銀行搶劫案的錄像放上了網?”
“對,可是你……”
“貝雅特,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阿爾內·亞布……”
“好,但你先聽我說。”
“貝雅特,你好像有點緊張。”
“當然!”她的叫聲從電話里傳來,然後又變得鎮靜,“哈利,他們去抓你了。他們離開以後,我一直打電話要警示你,但你家沒人。”
“你在說什麼?”
“湯姆·瓦勒。他拿到你的拘捕令。”
“什麼?我要被逮捕了?”
現在貝雅特知道哈利的聲音哪裏不對了。他喝了酒。她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你在哪裏,哈利。我過來接你,然後我們可以說你是自首的。我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我會幫你,哈利。我保證。哈利?別做傻事,好嗎?喂?”
她坐着聽那些人聲、笑聲和碰杯的哐當聲,然後是腳步聲,接着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說話了:“我是施羅德酒館的瑪雅。”
“他去哪兒……”
“他走了。”
35求救信號
薇格蒂絲·亞布被外頭葛瑞格的叫聲吵醒。雨打鼓似的在屋頂上敲,她看了看錶。七點半,她一定是不小心睡著了。面前的酒杯是空的,家裏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這並不是她計劃里的模樣。
她起床,走到露台門口,看着葛瑞格。狗兒面對鐵門,耳朵和尾巴都豎得筆直。她該做什麼呢?把它送走?讓它安樂死?就連孩子們對這隻過度好動又緊張兮兮的動物都沒什麼感情。計劃,對了。她看了一眼玻璃茶几上半空的金酒酒瓶。現在該想個新計劃了。
葛瑞格的吠叫聲撕裂了空氣。汪!汪!阿爾內曾經說,他覺得這個擾人的叫聲讓他很安心:給你一種有人警戒中的模糊感覺。他說狗可以聞出敵人,因為心存不善的人散發出的氣味跟朋友不一樣。她決定明天打電話給獸醫。她厭倦了花錢養這隻每次她走進房間都會叫的狗。
她一寸寸地打開露台門,聆聽着。在狗吠聲和雨聲當中,她聽出碎石子被蹍過的聲音。她才撥了撥頭髮,擦去左眼的眼影抹痕,就聽到門鈴響起亨德爾《彌賽亞》樂曲的三個音,這是她公婆送的喬遷禮物。她大概知道來者可能是誰。她猜對了。幾乎猜對了。
“警官,是你?”她說,由衷地感到驚訝,“什麼好風把你吹來了?”
台階上的男人全身濕透,水滴還掛在眉毛上。他的一臂靠着門框,看着她,沒有回答。薇格蒂絲把門完全打開,半閉上眼。“怎麼不進來?”
她帶頭先走,聽到他的鞋子發出吧唧聲跟在身後。她知道他喜歡眼前這幅景象。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外套都沒脫。她注意到椅子的布料吸了水,顏色變深了。
“警官,要來杯金酒嗎?”
“有沒有金賓威士忌?”
“沒有。”
“那金酒好了。”
她取出水晶杯——那是她公婆送的結婚禮物——替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請節哀。”那位警察說,用閃亮、發紅的眼睛望着她。她看出這不是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謝謝。”她說,“乾杯。”
她放下酒杯,看到他那杯只喝了一半。他坐着把玩酒杯,突然說:“是我殺了他。”
薇格蒂絲直覺地把手放在頸邊的項鏈上。這是他們新婚時阿爾內送她的禮物。
“我並不想讓結果發展成這樣。”他說,“但我愚蠢又粗心,讓兇手找上他。”
薇格蒂絲把酒杯放在嘴前,這樣他就看不到她差點大笑出聲的樣子。
“現在你知道了。”他說。
“哈利,現在我知道了。”她輕聲說。她好像看到他眼裏的一絲訝異。
“你跟湯姆·瓦勒談過了。”這話聽起來不像疑問,反而像陳述事實。
“你是指那個自認為是上帝贈禮的……嗯,對,我跟那個警探談過了。當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哈利,我這樣不應該嗎?”
他聳肩。
“哈利,我害你陷入僵局了嗎?”沙發上的她把雙腿收攏在身下,從酒杯後方用擔憂的神情看着他。
他沒回答。
“要不要再來一杯?”
他點頭。“至少,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他的目光謹慎地跟着她的手,看她把酒杯斟滿,“我今天傍晚接到一封電子郵件,發件人坦承他殺害了安娜·貝斯森。當初就是這人耍了我,害我以為兇手是亞布。”
“太好了。”她說,不小心把金酒灑到了桌上,“哎呀,一定是酒太烈了。”
“你沒有驚訝的樣子。”
“已經沒有什麼事會讓我驚訝了。老實說,我也不認為阿爾內有殺人的膽子。”
哈利揉着後頸。“無論如何,現在我有了安娜·貝斯森是遭到謀殺的證據。我晚上出門前,把這份供書寄給了一個同事,那表示對我來說,已經把所有的牌都攤在桌上了。安娜是我的前女友,我的問題是她被殺的那天晚上,我跟她在一起。我本該拒絕她的邀約,但我愚蠢又粗心,以為能夠靠自己偵破案子,同時確保自己不會被扯進去。我實在……”
“愚蠢又粗心。你剛才說過了。”她深思地打量他,看他撫摸着身邊的沙發靠墊,“當然,這說明了很多事。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陪伴一個你想……陪伴的女人會是犯罪。哈利,這部分是怎麼回事?”
“嗯,”他大口吞下那些發亮的液體,“我第二天早上醒來,什麼都不記得。”
“我懂了。”她從沙發上起身,走向他,站在他面前,“你知道那男的是誰嗎?”
他仰起頭靠着沙發背,抬眼看她。“誰說是‘男的’了?”他的咬字有些模糊。
她伸出纖細的手。他探詢地望着她。
“脫外套。”她說,“然後去浴室洗個熱水澡。我來煮咖啡,替你找幾件乾衣服。我想他不會介意的,他在很多方面都是個理智的男人。”
“我……”
“來吧,快點。”
熱水的包圍讓他渾身舒泰得打戰。溫熱從大腿爬上他腰際,讓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呻吟了一聲,然後全身都浸在滾燙的水裏,身子往後靠。
他聽見外面的雨聲,也注意聽着薇格蒂絲的動靜,但她放起了唱片。警察樂隊(ThePolice)。精選輯,方便一網打盡。他閉上眼。
斯汀發出求救信號[16]。說到這個,他想貝雅特現在一定看過那封信了。她會傳出訊息,獵狐行動會被取消。酒精讓他眼皮沉重,但每次他閉上眼,就看到兩條腿和手工縫製的意大利皮鞋從熱氣蒸騰的浴缸水裏冒出來。他伸手到頭後面摸索剛才放在浴缸邊上的酒杯。他從施羅德酒館打電話給貝雅特時,只喝了兩大杯啤酒,那絕對還不足以讓他醉到不省人事。但媽的那個酒杯到底去哪兒了?不知道湯姆·瓦勒是否還是不顧一切要抓他,哈利知道他就是想逮捕自己。但在所有細節安穩地各就各位之前,哈利絕不會自首。從現在起,他不能信任任何人。他會想出辦法,只要先休息一下,再喝一杯。今晚就借用這裏的沙發過夜,等頭腦清醒。明天再說。
他的手碰到沉重的水晶杯,杯子在沉悶的哐當聲中掉在瓷磚地上。
哈利咒罵了一聲,站起來。他差點跌倒,但及時扶住了牆。他把厚厚的長毛浴巾圍在腰間,往客廳走去。金酒酒瓶還在茶几上,他從酒櫃裏取出酒杯,把酒斟滿到杯緣。他聽見咖啡機的聲音,走廊里有薇格蒂絲的說話聲。他回到浴室,小心地把酒杯放在薇格蒂絲替他放好的那堆衣服旁。淡藍色和黑色的整套比約恩·博格運動服。他用浴巾擦過鏡子,在沒被霧氣蒙住的那塊地方看着自己的雙眼。
“你這白痴。”他低聲說。
他坐在地上。一道紅色的水順着瓷磚間的縫無聲地往排水孔流去。他循着那道紅水的痕迹往回看向自己的右腳,鮮血正從腳趾間淌出來。他從碎玻璃中央站起來。他根本沒注意到,什麼都沒注意到。他又看了看鏡子,笑了。
薇格蒂絲放下話筒。她不得不胡謅一氣,雖然她最討厭這樣。事情脫離計劃會讓她覺得像是生了病。她從小就知道,事情不會自己發生,計劃是一切。她還記得自己讀三年級的時候,全家人從希恩市搬到史蘭冬區,她站在新同學面前做自我介紹,全班都坐着盯着她瞧,她的衣服和那隻奇怪的膠袋讓幾個女孩哧哧笑着、指點着。上最後一堂課時,她寫了一張名單,上面列出班上哪些女生可能當她最好的朋友、哪些女生可能冷眼看她、哪些男生會愛上她、哪些老師會選她當最喜歡的學生。她回家后就把名單釘在床頭,一直到聖誕節都沒取下來。那時名單上的每個名字旁邊都多了一個鉤。
但現在不同。現在她得靠別人才能讓生活重回軌道。
她看了看錶。九點四十分。湯姆·瓦勒說他們十二分鐘內就會到這裏,還保證會在進入史蘭冬區以前關掉警笛,免得她擔心吵到鄰居。她根本沒提到這點。
她坐在走廊等,希望霍勒已經在浴室里睡著了。她又看了看錶,聽着音樂。幸好這些惱人的警察樂隊歌曲已經結束了,現在是斯汀的個人專輯,用他那美妙、舒緩的嗓音唱着歌。關於雨……像星星的淚。歌曲好美,她都想哭了。
然後她聽到葛瑞格沙啞的吠叫聲。總算來了。
她打開門,依照約定跑上台階。她看到一個人影跑過庭院往露台去了,另一個人影繞到房子後面。兩個身穿黑色制服、戴着頭套的男子,拿着小巧的手槍,在她面前停步。
“還在浴室?”其中一個戴黑色頭套的人低聲說,“上樓后左轉?”
“對,湯姆。”她輕聲說,“謝謝你這麼快就……”
但他們已經進了屋。
她閉上眼,聆聽着。腳步聲跑上樓梯,露台上葛瑞格兇狠地吠叫,斯汀輕柔地唱着“我們多麼脆弱”,浴室門咔啦一聲被踢開。
她轉身進屋,上樓,走向喊叫聲的方向。她得喝杯酒。她看到湯姆站在樓梯頂端,已經摘下了頭套,但他面容扭曲,幾乎讓她認不出來。他指着地毯上的什麼,她低頭看。一道血跡。她的目光順着血跡通過客廳,來到敞開的露台門口。她聽不見那個穿黑衣的白痴對自己大喊了什麼。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計劃,這不在計劃里。
36叢林流浪
哈利跑着。葛瑞格斷斷續續的刺耳吠叫就像背景里憤怒的節拍器,除此之外,他身邊的一切都是安靜的。他赤腳踩上濕漉漉的草,雙臂在身前伸長,又衝過一個圍籬,幾乎沒感覺到尖刺扯破了手掌和那套比約恩·博格的衣服。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猜想她一定拿到樓下放在她坐着等待的地方了。他在找鞋穿的時候聽到葛瑞格的哀嚎,只得硬着頭皮穿着褲子和襯衫跑出去。雨水打進他的眼睛,眼前的房屋、蘋果樹和樹叢都模糊了。黑暗中又出現一座庭院,他冒險跳過低矮的籬笆,卻失了平衡。他正帶着含有酒精的血液不住狂奔。修剪整齊的草坪打上他的臉。他趴在地上,聆聽着。
他好像聽到幾隻狗的叫聲。維克托也在?這麼快?湯姆一定早叫他們等着了。哈利站了起來,打量周遭。他一路跑到了山丘頂的目的地,故意遠離有燈的馬路,那裏很快會有警車開始巡邏,他也很容易被發現。他在畢攸卡特路附近,可以看到亞布的房子,前門外停着四輛車,其中兩輛閃着旋轉的藍燈。他往下看着山丘的另一邊。那裏是叫霍爾門還是格瑞斯巴納運動場?總之是那類的名字。一輛平民的車停在十字路口旁的行人路上,車燈沒關。哈利已經很快了,但湯姆卻更快。只有警察會那樣停車。
他用力揉着臉,想擺脫他最近一直想要的醉意。藍色的光閃過車站路上的樹,他逃不掉,湯姆太厲害了,但他不太明白。這不可能是一場個人行動,一定有人授權使用這麼多的資源來逮捕一個人。發生了什麼事?貝雅特沒收到他的電子郵件嗎?
他聽着。可以肯定的是,狗吠聲更嘈雜了。他打量着四周,看着漆黑山丘間疏落的點着燈的獨棟房子。他想着那些窗戶後方舒適溫暖的房間。挪威人喜歡光。他們有電力。只有在去南方度假兩周時才會關燈。他的目光掃過一棟棟房子。
湯姆·瓦勒凝視着把風景裝飾得像聖誕夜的那些獨棟房屋。又大又黑的花園。蘋果竊賊。他坐在維克托特別改裝過的小貨車裏,腳蹺在儀錶板上。他們有最精良的通信器材,所以他把行動控制中心移到了這裏,剛才還用無線電跟慢慢縮小搜查範圍的各組人員通了話。他看了看錶。狗兒都出去了,跟主人走進黑暗,在庭院裏移動,已經過了快十分鐘。
無線電響了:“車站路呼叫維克托一號。這裏有輛車要去瑞福哈芬十七號,車主是斯蒂格·安東森,他說他下班要回家。我們要不要……”
“檢查身份、地址,然後放他通過。”湯姆說,“其他的人也照辦,行嗎?多用點頭腦。”
湯姆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張CD,放進音響里。幾個假音,王子唱着《雷聲》。身邊駕駛座上的男子揚起一邊眉毛,但湯姆假裝沒看到,把音量調大。主段,副歌,主段,副歌。下一首歌:《流行老爸》。湯姆又看了一次手錶。媽的,這些狗怎麼花這麼久。他敲着儀錶板,駕駛座上的男人又瞄了他一眼。
“有新鮮的血跡可以追蹤。”湯姆說,“有這麼難嗎?”
“那些是狗,又不是機械人。”那個男人說,“放輕鬆吧,很快就會找到他的。”
永遠以王子之名為人所知的歌手,一首《鑽石與珍珠》唱到一半,又有報告進來了:“維克托三號呼叫維克托一號,我們應該找到他了。我們在一棟白屋外,地址是……呃,埃里克正在找那條路的路名,但牆上寫着十六號就對了。”
湯姆關掉音樂。“好。查出地址,等我們過去。我聽到的響聲是什麼?”
“是屋裏的聲音。”
無線電又響:“車站路呼叫維克托一號。抱歉打斷通訊,但這裏有輛保安用車。他們說要去赫洛拉本十六號,他們公司的控制室收到這裏發出的盜竊警報。我該不該……”
“維克托一號呼叫所有組員!”湯姆大喊,“全員靠近赫洛拉本十六號。”
畢悠納·莫勒的心情很差。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才看到一半!他找到那棟白屋,門牌十六號,把車停在外面,走過大門,來到打開的房門口,一位警員牽着一隻德國牧羊犬站在一旁。
“湯姆在嗎?”這位隊長問。警員朝門口指了指。莫勒發現玄關窗戶的玻璃被打碎了。湯姆正在玄關跟另一位警察憤怒地爭論。
“媽的這裏到底怎麼啦?”莫勒直接切入正題。
湯姆轉身。“嘿!莫勒,你怎麼來了?”
“貝雅特·隆恩打電話給我的。這件蠢事是誰授權的?”
“我們的警方律師。”
“我不是指逮捕,我問是誰批准進行第三次世界大戰,只因為我們的一個同事可能——可能!——有幾件事情必須交代。”
湯姆把重心放回腳跟,瞪着莫勒。“是伊佛森組長。我們在哈利家裏找到幾樣東西,他已經不只是我們想約談的對象,而是涉嫌謀殺。莫勒,你還有什麼事情不清楚?”
莫勒訝異地揚起眉,認定湯姆一定是興奮過頭了。這是他第一次聽他用這種挑釁的語氣對上級長官說話。“有。哈利在哪兒?”
湯姆指着拼花地板上的紅色腳印。“他之前還在。你也看出他是闖進來的。要解釋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可不是嗎?”
“我是問他現在人在哪裏。”
湯姆和另一位警員互看了對方一眼。“哈利顯然沒那麼急着解釋。我們抵達的時候,要捉的鳥兒已經飛了。”
“哦?我怎麼以為你已經把整片地區都圍住了。”
“是沒錯。”湯姆說。
“那他是怎麼逃掉的?”
“用這個。”湯姆指着桌上的一部電話。話筒上的斑點看起來像是血。
“他用電話逃走了?”把他的壞心情和整件事的嚴重程度都算進去,莫勒簡直有股想笑的不理智衝動。
莫勒看着“戴維·哈塞爾霍夫”下巴上強健的肌肉開始繃緊。“我們有理由相信,”湯姆說,“他叫了一輛出租車。”
愛斯坦緩緩開進小巷,把出租車開進奧斯陸監獄前鋪滿圓石子的半圓形區域,倒車開進兩輛汽車中間,車子後方是空蕩的公園和格蘭斯萊達街。他熄了引擎,但風擋玻璃的雨刷卻仍在左右搖擺。他等待着。附近沒有人,廣場和公園裏都沒有。他抬眼看了看警察總署,然後拉拉方向盤下方的杆子。咔嗒一聲輕響,後車廂蓋彈了開來。
“出來吧!”他看着後視鏡喊。
車子晃動着,後車廂蓋完全打開,又重重合上。然後後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跳上車。愛斯坦從後視鏡里打量着這個渾身濕透、發著抖的乘客。
“你的氣色真不錯,哈利。”
“謝了。”
“這身行頭蠻酷的。”
“不合我的尺寸,但這是比約恩·博格牌的。鞋子借我。”
“什麼?”
“我只在玄關找到拖鞋。不能穿成這樣進監獄找人。還要借你的夾克。”
愛斯坦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才把那件短皮衣脫下。
“你通過路障時沒遇到什麼問題嗎?”哈利問。
“只有進去的時候。他們要查我有沒有包裹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在門上找到名字的。”
“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只看了看車子,就揮手放我走了。三十秒鐘后,收音機里才爆發騷動,呼叫各組人員什麼的,哈哈。”
“我在後面好像聽到一點聲音。但你知道收聽警用頻道是不合法的吧?”
“收聽沒有不合法,利用才是。我幾乎從來沒用過。”
哈利綁好鞋帶,把拖鞋丟到前座給愛斯坦。“老天爺會獎勵你的。如果他們記下了出租車的車牌,然後又登門找人,你就把事情經過告訴他們。說有人用手機打電話叫車,乘客堅持要躺在後車廂。”
“那還用說。這也是真話。”
“而且是這麼久以來聽到的最真的話了。”
哈利深吸一口氣,按下門鈴。第一階段的風險還不大,但很難查出他現在受到通緝的消息散佈得有多快。畢竟這座監獄一天到晚有警察出入。
“哪位?”對講機里傳來一個聲音。
“我是哈利·霍勒警監。”哈利咬字太過清晰了,他看着入口上方的攝像頭,希望自己臉上是鎮定的表情,“我要找洛斯可·巴克斯哈。”
“你不在訪客名單上。”
“是嗎?”哈利說,“我請貝雅特·隆恩打電話過來幫我預約的。昨天晚上九點的事。你問洛斯可就知道。”
“警監,如果不是一般會客時間,就只有名單上的人能進去。你必須明天上班時間再打來約了。”
哈利把重心移到另一隻腳上。“你叫什麼名字?”
“貝格賽特。恐怕我沒辦法……”
“貝格賽特,你聽我說。這場會面關係到一個警方重要案件的消息,沒辦法等到明天。我想你聽到今晚警察總署周邊的警笛聲了吧?”
“對,可是……”
“除非你明天想跟媒體說明你是怎麼把行程弄錯的,不然我建議我們跳出一成不變的思考模式,按下常識思考按鈕。也就是你前面那個鈕,貝格賽特。”
哈利瞪着沒有生命的攝像鏡頭。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鎖吱的一聲開了。
哈利進來的時候,洛斯可坐在囚室里的椅子上。
“謝謝你確認了我們的會面。”哈利說著打量起這間八平方米大的牢房:一張床,一張書桌,兩個衣櫃,幾本書。沒有收音機、雜誌,沒有私人物品,牆上也光禿禿的。
“我喜歡這樣。”洛斯可回答了哈利心中的疑問,“更容易專心。”
“那聽聽這個,看會不會讓你專心吧。”哈利說著在床邊坐下,“結果殺害安娜的並不是阿爾內·亞布。你殺錯人了。洛斯可,你手上沾了無辜者的血。”
哈利好像看到這位吉卜賽人冰冷卻柔和、有如殉道者的面具在微微抽動,但他不確定。洛斯可低下頭,雙手放在太陽穴旁。
“我收到兇手寄來的電子郵件,”哈利說,“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在耍我。”他一手順着棉被上的十字紋路上下移動,一面說出那封郵件的內容大要。之後又簡略說了這一天的經過。
洛斯可動也不動地坐着,聽哈利把話說完,然後他抬起頭。“這表示你的手上也沾了無辜者的血,斯皮歐尼。”
哈利點頭。
“現在你來告訴我,我是玷污你雙手的人。所以我欠你一份情。”
哈利沒有回答。
“我同意。”洛斯可說,“告訴我我要怎麼還。”
哈利停止摸棉被。“三件事。第一,在我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以前,我需要有個地方藏身。”
洛斯可點頭。
“第二,我需要安娜家的鑰匙,讓我查幾件事。”
“我已經還你了。”
“不是寫着‘亞亞’的那把,那把在我家抽屜,但我現在不能回去。第三……”
哈利頓了頓,洛斯可好奇地打量着他。
“如果我聽到蘿凱說,就算只是有人斜眼看他們,我都會去自首,把所有事情都抖出來,指認你是害死阿爾內·亞布的人。”
洛斯可給他一個縱容、友善的笑。好像他替哈利對他倆都再清楚不過的事感到遺憾——沒人能夠成功找出洛斯可和謀殺案之間的任何關聯。“斯皮歐尼,你不需要擔心蘿凱和歐雷克。我的線人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我們解決亞布,他就會叫回手下。你應該擔心的是審判的結果。我的線人說,狀況看起來不太妙。據我所知,父親的家族有不少靠山?”
哈利聳肩。
洛斯可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把閃亮的崔奧芬系統鑰匙遞給哈利。“到格蘭區的地鐵站,走下第一段樓梯,你會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廁所旁的窗戶後面。你要付五克朗才能進去,跟她說哈利到了,然後進男廁,把自己鎖在其中一個廁所里。等你聽到有人吹口哨,曲子是《叢林流浪》,就表示你的移動工具準備好了。祝你好運了,斯皮歐尼。”
大雨嘩啦啦地下着,在柏油路上濺起一片水霧。要是誰肯花點時間,就會看到蘇菲街狹窄單向路段盡頭的街燈里,有一道道小彩虹。不過畢悠納·莫勒沒那個時間。他下了車,把外套披在頭上,越過馬路衝到門口。伊佛森、韋伯和一個看樣子是巴基斯坦籍的男人站在那裏等他。
莫勒跟他們一一握手,那個深膚色的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阿里·尼亞齊,是哈利的鄰居。
“湯姆一把史蘭冬區那邊的事處理完就過來。”莫勒說,“你們找到了什麼?”
“恐怕是挺有意思的東西。”伊佛森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出該怎麼跟媒體說明,我們自己警員中有人……”
“喂喂,等一下,”莫勒低吼,“沒那麼快。先來段任務報告如何?”
伊佛森冷冷地笑。“跟我來。”
這位劫案組組長帶着其餘三人通過一道矮門,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歪斜樓梯。莫勒盡量縮起他那又長又瘦的身軀,免得碰到天花板或牆壁。他討厭地下室。
伊佛森的聲音在兩面磚牆間成了空洞的迴音:“你也知道,貝雅特·隆恩接到霍勒轉寄的幾封郵件。他宣稱這些郵件是自承殺害安娜·貝斯森的人發的。我一小時以前去了總署,看過那些郵件。我直說好了,郵件里大部分的內容都是毫無條理、教人摸不着頭腦的廢話,但其中的確有些信息,對安娜·貝斯森死亡當晚沒有詳細了解的人是寫不出來的。這些信息雖然表明霍勒當天晚上也在安娜家,但顯然也給了他不在場證明。”
“顯然?”莫勒低頭從另一個門框下走過,室內的天花板更低,他彎着身子走,盡量不去想頭上的四層樓建築是幾個世紀以前用抹灰籬笆牆固定的,“伊佛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說那些郵件里有招供嗎?”
“首先,我們搜查了霍勒家裏,”伊佛森說,“我們打開他的電腦,打開收件箱,找到所有他收到的郵件,就跟他寄給貝雅特的一樣。換句話說,這是種明顯的不在場證據。”
“我聽到了。”莫勒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能不能快點切入正題?”
“當然啦,關鍵在於把這些郵件發到哈利郵箱的是誰。”
莫勒聽到聲音。
“就在轉角。”自稱是霍勒鄰居的男人說。
他們在一間儲藏室前停步,兩個男人蹲在網格後方,一個用手電筒照着一台筆記本電腦的背面,一面讀出數字,另一個則把數字抄下來。莫勒看到牆上插座上掛了兩條電線,一條連到筆記本電腦,一條連到一部有刮痕的諾基亞手機,手機又連接到電腦。
莫勒儘可能挺直身子。“這些證明了什麼?”
伊佛森一手放在哈利鄰居的肩上。“阿里說他在安娜·貝斯森被殺之後幾天來過地下室,那時是他第一次看到哈利的儲藏間裏有這台連接着手機的電腦。我們已經查過了手機。”
“結果呢?”
“手機是霍勒的。現在我們要查是誰買下這台電腦。不過我們已經查過發件箱了。”
莫勒閉上眼。他已經開始背痛了。
“果不其然。”伊佛森搖着頭,一副有先見之明的模樣,“裏面的郵件全是哈利想讓我們相信是神秘兇手寄給他的。”
“嗯。”莫勒說,“聽起來不妙。”
“韋伯在公寓裏找到真正的證據。”
莫勒看着韋伯要找解答,韋伯一臉陰鬱的神情,舉起一隻透明小膠袋。
“一把鑰匙?”莫勒說,“上面還寫着縮寫‘亞亞’?”
“在電話桌的抽屜里找到的。”韋伯說,“跟安娜·貝斯森家的鎖相符。”
莫勒面無表情地瞪着韋伯。電燈泡刺目的光把他們的臉照得慘白,就像旁邊粉刷成白色的牆壁。莫勒有種置身在墓穴里的感覺。“我要出去了。”他低聲說。
37日耳曼斯皮歐尼
哈利睜開眼,仰頭看着微笑女孩的臉,感到大鎚重重敲了第一下。他又閉上眼睛,但那女孩的笑聲和頭痛都沒有消失。
他嘗試回憶昨天晚上的情景。
洛斯可、地鐵站的廁所、穿着阿瑪尼西裝的矮胖男人吹口哨、戴着一堆金戒指的手朝自己伸來、黑色的毛髮和小指上又長又尖的指甲。“嘿,哈利,我是你朋友賽門。”跟破舊的西裝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一輛閃亮的全新奔馳車,車上的司機就像賽門的哥哥,有一樣愉悅的棕色眼睛,手上一樣戴滿了金戒指,也一樣長滿了手毛。
車子前座的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休,用混合著挪威語和瑞典語,外加一種馬戲團團員、賣刀子的、傳教士和舞團歌手的特殊腔調。但他們並沒真正說了什麼。“老哥,你好嗎?”“天氣真夠爛的。”“老哥,這套衣服不錯喔。要不要跟我換?”開懷的大笑和打火機的閃動。哈利抽煙嗎?俄國煙哦。抽一根吧,味道可能有點嗆,但“有它的好味道”。更多笑聲。沒人提到洛斯可的名字,或他們要去哪裏。
原來目的地並不遠。
過了蒙克美術館以後,他們駛離馬路,車子顛簸地開過坑坑窪窪的路,駛上荒涼、滿是泥濘的足球場,停在足球場前方的停車場上。停車場的盡頭有三輛露營拖車,兩輛大而新,第三輛又小又舊,而且沒有輪胎,車身架在多孔磚上。
一輛大拖車的門打開,哈利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幾個小孩從她身後探頭出來。哈利數了數,一共五個。
他說他不餓,只坐在角落看他們吃。食物由拖車裏的兩個女人中年輕的那個端出來,很快就被一掃而空,也沒有飯前祈禱。那群小孩看着哈利,一邊咯咯笑一邊互相推擠。哈利對他們眨眨眼,笑了笑,覺得自己僵硬、麻痹的身軀慢慢有了感覺。這是好事,因為他將近兩米的身軀,每一寸都在痛。之後,賽門給了他兩條毛毯,在他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朝那輛小拖車點了點頭。“雖然不是希爾頓飯店,但你在這裏很安全,老哥。”
哈利體內的每一絲暖意,在進入那有如蛋形冰箱的拖車之後都消失無蹤了。他踢掉愛斯坦那雙比他的尺寸至少小了兩號的鞋,揉着雙腳,想辦法在短短的床上找地方放他的一雙長腿。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想脫掉身上濕了的褲子。
“嘻——嘻——嘻。”
哈利又睜開眼。那張棕色的小臉不見了,笑聲來自外頭,透過開着的門,一束陽光大剌剌地射入車內,照上他身後的牆和釘在牆上的幾張照片。哈利用手肘撐起身子看。其中一張是兩個小男孩搭着背在他現在躺着的這輛拖車前方。兩個男孩看起來很滿足。不,不只是滿足,他們很開心。大概因為這樣,哈利差點認不出年輕的洛斯可。
哈利的雙腿跨出床外,決定不理會頭痛了。為了確保肚子沒問題,他多坐了幾秒鐘。他經歷過比昨天更糟、糟上數倍的事。前一天晚上吃飯時,他差點就要開口問他們有沒有更烈的東西可以喝,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在剋制了這麼久之後,或許他的身體現在比較可以接納烈酒了?
這個疑問在他跨出車外時得到了解答。
那群小孩訝異地看着哈利靠着拖桿,對着棕色的草地嘔吐。他咳了一聲,又呸了幾下,用手背擦過嘴角。他轉身看到賽門站着,一臉燦爛的笑容,好像倒出胃裏的東西是展開一天最自然的事。“吃壞東西啦,朋友?”
哈利咽了口口水,點頭。
賽門借給哈利一套皺巴巴的西裝、乾淨的寬領襯衫和一副大墨鏡。他們爬進奔馳車,開上芬馬克街,在卡爾柏納廣場的紅綠燈路口,賽門搖下車窗,對站在雜貨店外抽雪茄的一個男人大喊。哈利隱約覺得見過這個人。根據經驗判斷,他知道這感覺通常代表這個人有前科。那人大笑,回喊了一句話,但哈利沒聽清楚。
“是熟人嗎?”他問。
“線人。”賽門說。
“線人。”哈利跟着說了一遍,看着一輛警車在十字路口對面等紅燈。
賽門轉向西,往伍立弗醫院。
“告訴我,”哈利說,“洛斯可在莫斯科的線人是哪種,竟然能在一座有兩千萬人口的城市裏,一下子就找到人?”哈利彈了一下手指,“是俄國黑手黨嗎?”
賽門大笑。“也許哦。如果你想不出還有誰更會找人。”
“克格勃特工?”
“朋友,要是我沒記錯,他們已經不存在了。”賽門笑得更大聲了。
“密勤局的俄國專家告訴我,前克格勃特工還在暗中操縱。”
賽門聳肩。“朋友,這是幫忙和回禮。都是這樣的。”
哈利的目光掃視馬路。一輛小巴迅速駛過。他請泰絲——叫醒他的那個棕色眼睛女孩——到德揚區替他買一份《每日新聞報》和《世界之路報》,但兩份報紙都沒有警員遭到通緝的消息。那並不表示他就可以到處露臉,除非他錯得離譜,否則每輛警車裏都會有他的照片。
哈利迅速走到門口,把洛斯可的鑰匙插進鎖孔,轉了轉。他盡量不在走廊弄出聲音。阿斯特麗·蒙森家門外有份報紙。一進入安娜的公寓,他立刻輕輕關上門,吸了口氣。
別去想你要找的東西。
公寓裏的空氣很悶。他走進最裏面的房間。自從他上次來過之後,這裏的一切都沒動過。灰塵在透窗灑入的陽光里飛舞,陽光照亮了那三幅畫。他站着看畫。那幾個扭曲的頭顱有種怪異的熟悉感。他走到畫前,指尖摸過凸起的油彩。如果畫在對他說話,那麼他也不了解它們在說什麼。
他走進廚房。
這裏有垃圾和油脂變質的氣味。他打開窗戶,查看廚房水槽里的盤子和餐具。這些東西沖了水,但沒洗過。他用叉子戳了戳變硬的食物殘塊,弄下醬汁里的一小粒紅色東西,放進嘴裏。節朋椒。
大平底鍋後面有兩個大酒杯,一個有細細的紅色沉澱物,另一個似乎還沒用過。哈利把鼻子湊近杯口,但只聞到杯子的氣味。兩個酒杯旁還有兩個普通的水杯。他找來一塊擦碗巾,方便舉杯對光看而不留下指紋。一個杯子很乾凈,另一個有黏黏的一層。他用指甲颳了一下,吸吮着手指。糖。有咖啡的味道。可口可樂?哈利閉上眼。酒跟可樂?不對。一個人喝水和酒,另一個人喝可樂,沒用酒杯。他拿擦碗巾把酒杯包起來,放進夾克口袋。接着他一陣衝動,走進浴室,把馬桶水槽的蓋子轉開,摸了摸裏面。沒有東西。
回到馬路上,他看到雲層從西邊掩來,空氣里有一絲寒意。哈利咬住下唇,下定決心,開始往威博街走去。
哈利立刻認出這家鎖店櫃枱後方的年輕男子。
“早安,我是警察。”哈利說,希望對方不會要求看他的證件,因為證件留在史蘭冬區薇格蒂絲·亞布家的夾克里了。
男孩放下報紙。“我知道。”
一時之間,哈利感到一陣驚慌。
“我記得你來過這裏拿鑰匙。”男孩開朗地笑了,“我記得住我每一位顧客。”
哈利清了清喉嚨:“呃,我並不是真正的客戶。”
“哦?”
“對,那把鑰匙不是我的。但我並不是因為……”
“一定是啊。”男孩插嘴,“那是系統鑰匙,不是嗎?”
哈利點頭。他從眼角看到一輛警察巡邏車緩緩駛過。“我就是想問系統鑰匙的事。像這種系統鑰匙,如崔奧芬鑰匙,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拿到備份?”
“不能。”男孩以科幻漫畫雜誌讀者那種信誓旦旦的語氣說,“只有崔奧芬能做出有用的備份鑰匙。所以唯一的辦法是假造住戶委員會的書面授權書。但就算那樣也會被查出來,因為你來領鑰匙的時候,我們會請你拿出證件,跟該公寓戶主的名單比對。”
“可是我就拿到了一把這種系統鑰匙。而且還是別人的。”
男孩皺眉。“不,我記得很清楚,你拿出證件,我還檢查了名字。你說你拿的是誰的鑰匙?”
哈利從櫃枱後方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剛才那輛警車從相反方向過來。
“算了。要拿到備份鑰匙,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打這些鑰匙的崔奧芬公司,只接受像我們這種授權經銷商下的訂單。而且我剛才說過,我們會檢查證件,密切留意共享物業和住戶委員會訂購的鑰匙。這個流程應該蠻有保障的。”
“聽起來的確如此。”哈利不耐煩地用手揉了揉臉,“我前陣子打過電話來,你們說有個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女人收到她家的三把鑰匙。一把我們在她家裏找到,第二把她給了一位電工,要對方修理東西,第三把我們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但現在的情況是,我不相信她訂了第三把鑰匙。能請你幫我查查嗎?”
男孩聳肩。“當然可以,但你為什麼不自己問她?”
“有人朝她頭上開了一槍。”
“哎呀!”男孩說,眼皮連眨都沒眨。
哈利動也不動地站着,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事。一股輕微的戰慄,會不會是門口吹來的風?足以讓你後頸的汗毛豎起。一陣遲疑的清喉嚨聲,但他沒聽到有人進來。他沒轉身,他想看那人是誰,但所站的角度卻看不到。
“警察。”一個洪亮的尖嗓子在他身後說。哈利咽了一大口口水。
“什麼事?”男孩說,視線越過哈利肩頭。
“他們在外面。”那聲音說,“說住十四號的那個老女人被闖空門了,她需要立刻換新鎖,所以警察在問我們能不能馬上派人過去。”
“嗯,那你跟他們去吧,阿爾夫。你也看得出來,我正在忙。”
哈利留神聽着腳步聲越來越遠。“安娜·貝斯森。”他聽到自己低聲說,“你能不能查一下,她是不是親自領取所有鑰匙的?”
“不必查,她一定是親自領的。”
哈利傾身靠向櫃枱。“但還是請你查一下好嗎?”
男孩用力嘆口氣,消失在後面的房間,不久拿着一本檔案夾回來,一面翻閱着。“你自己看,”他說,“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哈利認得這些送貨單,就跟他之前幫安娜來領鑰匙時簽收過的那幾張一樣。但這三張都是安娜簽的名,他正想問他簽的那張在哪裏,目光卻先掃到了日期。
“這上面說,最後一把鑰匙是在八月領走的,”他說,“但那是在我過來以前好久的事,而且……”
“怎樣?”
哈利凝視着空氣。“謝謝你。”他說,“我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
到了外頭,風增強了。哈利在瓦爾基莉廣場找了個電話亭打電話。
“貝雅特?”
兩隻海鷗朝水手學校塔上的風裏飛去,在塔上盤旋着。海鷗下方是已轉成一片可怕墨綠色的奧斯陸峽灣和艾克柏區,長椅上的兩個人成了兩個小點。
哈利已經說完安娜·貝斯森的事。說他們見面的時間、他對最後那個晚上的記憶,還說到洛斯可。貝雅特也對哈利說完他們成功追查到那台筆記本電腦的事。電腦是三個月前從羅馬競技場電影院旁的專賣店買的,保證書上的名字是安娜·貝斯森。連到電腦的手機則是哈利聲稱掉了的那部。
“真討厭海鷗叫。”哈利說。
“你就只有這句話可說嗎?”
“在這種時候——對。”
貝雅特從長椅上站起來。“我不該來的,哈利。你不應該打電話給我。”
“可是你來了。”哈利放棄在風中點煙,“這表示你相信我。對不對?”
貝雅特的反應是生氣地甩開手臂。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哈利說,“我甚至不敢說我沒開槍射安娜。”
海鷗振翅飛起,在一陣強風中表演出優雅的迴旋。
“再把你知道的事情跟我說一遍。”貝雅特說。
“我知道這個人不知怎麼拿到安娜家的鑰匙,然後在謀殺案發生當晚開門進去。他離開時,拿走了安娜的筆記本電腦和我的手機。”
“你的手機為什麼會在安娜家?”
“一定是那天晚上從我夾克口袋裏掉出來的。我說過,那時我醉醺醺的。”
“後來呢?”
“他原本的計劃很簡單:殺了人以後,開車到拉科倫村,把剛才用過的那把鑰匙放在阿爾內·亞布的農舍,加上寫有‘亞亞’縮寫的鑰匙圈,免得有人起疑。但是他後來發現了我的手機,就突然想到可以把計劃稍微改變一下,讓事情看起來像是我先殺了安娜,再嫁禍給亞布。然後他用我的手機連上埃及的伺服器,開始用讓人追查不出發件人的方式,發電子郵件給我。”
“那要是追查得到,結果就會是……”
“我。不過,我會一直被蒙在鼓裏,等收到挪威電信的賬單之後才會發現不對勁。搞不好就算到那時候我也不會察覺,因為我不會仔細看賬單。”
“手機掉了以後也不會去停機。”
“嗯。”哈利從長椅上跳起來,開始前後踱步,“更難理解的是,他是怎麼進入我家地下室的儲藏間的。你們沒找到破門而入的跡象,我家那棟樓的人都不會讓陌生人進來。換句話說,他一定有一把鑰匙。事實上,他需要的只是一把鑰匙,因為我們用一把系統鑰匙就能開大門、閣樓、地下室和公寓,可是要拿到鑰匙並不簡單。安娜家的那把鑰匙也是系統鑰匙……”
哈利停步,看着南方。一艘載有兩架大起重機的綠色貨船正駛進峽灣。
“你在想什麼?”貝雅特問。
“我在想要不要請你替我查幾個名字。”
“最好不要,哈利。我剛才說了,我根本不該過來的。”
“我也在想你的淤青是怎麼來的。”
她立刻把手放在脖子上。“健身。柔道。除此之外你還在想什麼事?”
“對了,我在想你能不能把這個拿給韋伯。”哈利從夾克口袋取出用布裹住的酒杯,“請他檢查上面的指紋,跟我的指紋比對。”
“他有你的指紋嗎?”
“鑒識組有每一位在犯罪現場警員的指紋。你請他分析杯子裏的東西。”
“哈利……”她用告誡的語氣開口。
“拜託啦。”
貝雅特嘆口氣,接下那包東西。
“拉斯曼登鎖行。”哈利說。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改變心意,想查名字了,可以去查拉斯曼登的員工名單。這是一家小鎖店。”
她做出放棄爭辯的表情。
哈利聳肩。“你如果能把酒杯給韋伯,我就很高興了。”
“等韋伯有了結果,我要怎麼跟你聯絡?”
“你真的想知道?”哈利微笑。
“我想知道得越少越好。你跟我聯絡好了。”
哈利拉緊身上的夾克。“走吧?”
貝雅特點頭,但沒動。哈利揚起眉。
“他所寫的,”她說,“有關‘只有復仇心最強的人才得以存活’那段。哈利,你覺得是真的嗎?”
哈利在拖車的短床上伸展雙腿。芬馬克街上的車聲讓哈利想起在奧普索鄉的童年,他都躺在床上聽車聲。從前暑假時,他們在爺爺家,翁達斯涅鎮上一片寂靜,當時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回到有車聲的地方,那種規律、催眠的嗡嗡聲,只會被摩托車、嘈雜的排氣聲和遙遠的警笛聲打斷。
有人敲門。是賽門。“泰絲明天也想請你講睡前故事給她聽。”他說著走了進來。哈利已經給她講過袋鼠學跳的經過,還得到每個小孩的晚安擁抱作為回禮。
兩個男人靜靜地抽煙。哈利指着牆上的照片問:“那是洛斯可和他哥哥,對吧?叫史帝方,是安娜的父親?”
賽門點頭。
“史帝方現在在哪裏?”
賽門聳肩,對這話題不是很感興趣。哈利知道這是禁忌。
“他們在照片上看起來像是好朋友。”哈利說。
“他們就像連體雙胞胎,是好夥伴。洛斯可還替史帝方坐過兩次牢。”賽門笑了,“朋友,你好像嚇到了。這是傳統啦,你懂嗎?能替兄弟或父親受懲罰是一種榮譽。”
“警察可不會這樣想。”
“他們分不出哪個是洛斯可、哪個是史帝方。吉卜賽人兄弟,要挪威警察分辨並不容易。”他冷笑一聲,遞給哈利一根煙,“尤其他們當時還戴了頭套。”
哈利長長吸了口煙,朝黑暗噴出。“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
“你說呢?”賽門睜開眼,比出誇張的手勢,“當然是女人。”
“安娜?”
賽門沒有回答,但哈利知道答案已經不遠了。“史帝方跟安娜斷絕關係,是因為安娜跟那個外地人走了嗎?”
賽門捻熄了煙,站起身。“不是安娜,但安娜有個母親。晚安了,斯皮歐尼。”
“嗯,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賽門停步。
“斯皮歐尼是什麼意思?”
賽門呵呵笑了:“那是日耳曼斯皮歐尼的簡稱,意思是德國間諜。但朋友你放心,這個詞沒有冒犯的意思。有些地方還拿來當男孩的名字。”
然後他關上門,走了。
風勢減弱了,現在只剩下芬馬克街上的嗡嗡車聲。然而哈利還是睡不着。
貝雅特躺在床上,聽着戶外的車聲。小時候,她經常聽他講話聽到睡着。他說的故事不在書本里,都是他臨時編的。那些故事從來不重複,儘管有些有類似的開場,或有同樣的人物:兩個壞小偷,一個聰明的爸爸和他勇敢的女兒。故事也總是以小偷被關進牢裏作結。
貝雅特怎樣也想不起見到過她父親讀書。長大之後她才發覺,父親得了一種叫閱讀障礙的病。要是沒這樣,他早就當律師了,母親當時這麼說。
“我們也希望你當律師。”
但那些故事講的並不是律師。當貝雅特告訴母親,自己被警察學校錄取的時候,母親哭了。
貝雅特驚醒。有人按了門鈴。她咕噥一聲,雙腿跨下了床。
“是我。”對講機里的聲音說。
“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你了。”貝雅特說,穿着薄薄睡衣的她打着寒戰,“走開。”
“我道完歉就走。是我失心瘋了,我平常不會那樣的。我……失控了。拜託,貝雅特,只要五分鐘。”
她遲疑了。脖子還有僵硬感,還被哈利注意到淤青了。
“我帶了禮物來。”那個聲音說。
她嘆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遲早會跟他見面,在這裏把話說清楚總比上班時要好。她按下鈕,拉緊身上的睡衣,站在門口等,一面聽着他上樓的腳步聲。
“嘿。”看到她時,他微笑着說。一個燦爛的露齒的戴維·哈塞爾霍夫笑容。
38梭狀回
湯姆·瓦勒把禮物遞過去,極為小心地不要碰到她,因為她舉手投足間仍像只受驚的羚羊,散發出獵食者聞得出的恐懼氣味。他繞過她走進客廳,自行在沙發上坐下。她跟了過來,卻仍站着。他看了看四周,發覺自己每隔一陣子就會到年輕女人的公寓,而這些公寓裏的陳設幾乎都差不多。有個人風格卻毫無創意,溫馨卻乏味。
“你不打開嗎?”他問。她照做了。
“一張CD。”她困惑地說。
“可不是普通的CD。”他說,“是《紫雨》。放出來聽聽,你就會明白了。”
他打量着她,看她打開一台多功能收音機,這東西對像她這樣的人來說,就是所謂的音響了。這位隆恩小姐的容貌稱不上漂亮,不過人卻挺可愛的。她的身材沒什麼看頭,曲線不夠玲瓏有致,卻纖瘦結實。她喜歡他對她所做的事,展現出熱烈積極的態度——至少在他頭幾次輕柔以對的時候。是的,事實上,他們這樣不止一次了,說起來挺不可思議的,因為她根本不是他會喜歡的那一型。
然後有天晚上,他給了她全套。而她——也跟他遇到的多數女人一樣,跟他的波長不完全相同。這一點只會讓整件事更有吸引力,只不過通常也表示這是他最後一次見這個女人。他並不覺得怎麼樣。貝雅特應該高興,因為情況可能會更糟。幾個晚上之前,她忽然毫無來由地說起她第一次是在哪裏見到他的。
“在基努拉卡區。”她當時說,“那時是傍晚,你坐在一輛紅色的車子裏。馬路上都是人,你的車窗搖了下來。那是去年冬天。”
他大感驚訝。尤其因為他唯一想得起來的傍晚,就是去年冬天在基努拉卡區把愛倫·蓋登送往陰間的那個周六。
“我記得人的面孔。”看到他的反應,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梭狀回。就是人腦中識別面孔形狀的那部分。我的梭狀回不正常。我應該去慶典上表演的。”
“原來如此。”他說,“你還記得什麼?”
“你在跟一個人講話。”
他當時用手肘撐起身子,靠向她,拇指撫摸着她的喉嚨,感覺着她脈搏的跳動,快得像只驚慌的小野兔。還是他感覺到的其實是自己的脈搏?
“我猜你也記得另外那個人的臉嘍?”他當時問,腦中飛快地轉着念頭。還有別人知道她今晚在這裏嗎?她是否遵照他的要求,沒讓他倆的關係曝光?他的洗碗槽下面有沒有大垃圾袋?
她帶着困惑的笑容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如果你看到照片,會記得另外那個人的長相嗎?”
她意味深長地凝視着他,謹慎地親吻他。
“說呀。”他當時說,一面把另一隻手從被子裏抽出來。
“嗯,不記得。他當時背對着我。”
“但你記得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嘍?我是說,如果有人要你指認他的話呢?”
她搖搖頭。“梭狀回只記得人臉。我頭腦的其他部分都正常。”
“可是你記得我開的車的顏色?”
她大笑,身子朝他貼緊。“那一定代表我喜歡看到的東西,不是嗎?”
他悄悄把手從她頸邊移開。
又過了兩個晚上,他就讓她享受全套了。她並不喜歡被迫看到、聽到或感受到的一切。
擴音器里傳來《當鴿子啼哭》的開場歌詞。
她調低音量。
“你想做什麼?”她問,坐在扶手椅里。
“我說過了,來道歉的。”
“現在你已經道過歉了。這件事就算結束了吧?”她作勢打了個哈欠,“湯姆,我正準備上床。”
他感覺怒氣在上升。不是會扭曲的朦朧的紅霧,而是帶來清晰與能量的白熱。“好,我們來談正事吧。哈利·霍勒在哪裏?”
貝雅特大笑。王子唱出尖厲的假音。
湯姆閉上眼,感到怒氣像冰河漸融成水般在血管里奔流,讓自己越來越強壯。“哈利失蹤的那天晚上打過電話給你。他也轉發過電子郵件給你。你是他的聯絡人,也是目前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哪裏?”
“湯姆,我很累了。”她站起身,“如果你還有更多我回答不出的問題,我建議我們明天再處理。”
湯姆沒動。“我今天跟波特森監獄的警衛談過了,挺有意思的。哈利昨天晚上在那裏,趁我們和半數便衣刑警到處找他的時候,明目張胆地現身。你知道哈利跟洛斯可結盟嗎?”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知道這件事跟案子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但貝雅特,我建議你坐下來,聽我說個哈利和他朋友的小故事,你就會改變心意了。”
“湯姆,我的回答是不要。出去。”
“就算你父親在故事裏也不要?”
他看出她嘴角抽了一下,心知自己說到了重點。
“我的幾個情報來源是——該怎麼說呢——是普通警察接觸不到的,也就是說,我知道你父親在瑞恩區被射殺時的情景,也知道是誰開的槍。”
她目瞪口呆。
湯姆大笑。“你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對吧?”
“你說謊。”
“擊中你父親的是一把烏茲槍,他胸口中了六顆子彈。根據報告,他孤身一人,沒帶武器就走進銀行談判了,這表示他沒有談判籌碼,因此他只能希望這麼做能讓劫匪緊張、激動。他大錯特錯,讓人難以理解。尤其你父親還是傳奇的專業人士。事實上,他還有個同事。這位前途大好的年輕警官很有抱負,是明日之星,但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真實的銀行搶劫,更沒見過真正會開槍的銀行劫匪。
“他熱切地想追隨這位資深警官,那天下班后,他原本要載你父親回家。因此你父親是搭車抵達瑞恩區沒錯,但報告上卻沒提那輛車並不是他的。因為你接到消息時,他的車還在家裏的車庫,跟你和媽咪在一起。對不對?”
他看出她頸邊的血管充血,變得越來越粗,顏色也越來越深。
“去你的,湯姆。”
“快過來聽爸爸的小故事。”他說,還拍了拍身邊的軟墊,“因為我要用很輕很柔的聲音說,也誠心誠意地認為,你應該聽聽這個故事。”
她遲疑地跨出一步,但不再往前。
“好。”湯姆說,“在這一天——貝雅特,那是幾月的事呀?”
“六月。”她輕聲說。
“六月,對了。他們通過無線電聽到消息,銀行就在附近,於是那位年輕警官和資深警監開車過去,帶武器守住了外面。他們照着規矩來,等待支援,或等劫匪走出銀行,沒想過要進銀行。直到其中一個劫匪出現在門口,槍口對準一位女銀行職員。他叫着你父親的名字,因為看到他們在外面,他認出了隆恩警監。他喊着說他不會傷害那個女人,但他需要有個人質。如果隆恩來代替那女人,他們也可以接受。但他必須先丟下槍,單獨走進銀行,一人換一人才行。你父親怎麼辦呢?他想着。他必須想得很快。那女人受到相當大的驚嚇,可能會因為驚嚇過度而死。他想起他的妻子、你的母親。六月,周五,馬上就要周末了。還有太陽……貝雅特,當天有陽光吧?”
她點頭。
“他想着銀行里會有多熱。那種壓迫和驚慌。然後他下了決心。他決定怎麼樣呢?貝雅特,他的決定是什麼?”
“他進去了。”這句低語充滿了感情。
“他進去了。”湯姆放低聲音,“隆恩警監走了進去,年輕警員在外面等,等待支援,等那女人出來,等別人告訴他該怎麼做,或告訴他這只是做夢或演習,他可以回家去,因為今天是周五,又出了太陽。可是他卻聽到……”湯姆用舌頭抵着上顎,做出嗒嗒嗒的槍聲,“你父親倒向前門,把門撞開,他半個身子在內、半個身子在外地躺成大字形,胸口中了六槍。”
貝雅特癱進了椅子裏。
“那位年輕警員看到警監躺在那裏,知道這不是演習,也不是夢境。對方真的有自動武器,也真的會冷血地對警察開槍。他過去和此後都沒有這麼害怕過。他讀過這類案件,他的心理學成績很好,但腦中似乎有什麼碎裂了。他被驚慌淹沒,而這還是他考試時回答得極為流暢的東西。他上了車,開走了。他一直開,一直開,直到開回家,他的新婚妻子見到他很生氣,因為他錯過了晚餐時間。他像個學生站着接受訓斥,還答應以後不會再遲到,他們開始吃飯。飯後,他們一起看電視。記者說有位警察在銀行搶劫案中被槍殺,你父親死了。”
貝雅特把臉埋進手裏。往事全都回來了,那一整天的情景。她好奇、訝異地看着毫無意義的藍天,看着藍天上那顆圓圓的太陽。她當時也以為只是做夢。
“劫匪是誰呢?誰知道你父親的名字、知道整個銀行的狀況、知道站在外面的兩名警察中,隆恩警監才是會帶來威脅的那個?誰那麼冷血、那麼工於心計,知道能讓你父親處於兩難的困境,還知道你父親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好讓他對你父親開槍,把那個受驚的年輕警員玩弄於股掌之間?貝雅特,那人是誰?”
淚水從她指縫間流下。“洛斯……”她吸着鼻子。
“我沒聽到,貝雅特。”
“洛斯可。”
“洛斯可,沒錯。只有他。他的同夥氣死了。他們是劫匪,不是殺手,那人說。他笨得威脅說要去自首,指認洛斯可。幸好,他在洛斯可逮到他以前,離開了挪威。”
貝雅特還在啜泣。湯姆等待着。
“你知道這件事裏最好笑的是哪一點嗎?你竟然讓自己被父親的謀殺案拖下水。跟你父親一模一樣。”
貝雅特抬起頭。“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湯姆聳肩。“你要洛斯可指認兇手。他要追一個威脅會在謀殺案審判中指認他的人。所以他怎麼做呢?他當然會說是那個人。”
“列夫·格雷特?”她擦乾眼淚。
“有何不可?這樣你才能幫他找到人。我看到報告,你們發現格雷特上吊,說他是自殺的。我可不會這麼篤定。要是有人在你們之前找到他,我也不會訝異。”
貝雅特清了清喉嚨:“你忘了幾個細節。第一,我們找到一份遺書。列夫寫過的東西不多,但我請他弟弟把列夫上學時的作文簿從霧村路房子的閣樓里找了出來。我拿去給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筆跡專家瓊·休看過,確認那是列夫的筆跡。第二,洛斯可已經在坐牢了,還是自己去自首的。這點跟意圖謀害他人以避免受懲並不符合吧。”
湯姆搖搖頭。“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但跟你父親一樣,缺乏心理學方面的洞見。你不明白犯罪者的心理。洛斯可並沒有在監獄裏,那只是他在波特森的暫時根據地,一個謀殺罪名就會改變這一切。在那之前,他等於受到你和他朋友哈利·霍勒的保護。”
他傾身向前,一手放上她手臂。“如果這個事實讓你痛苦,我很抱歉。但貝雅特,現在你知道了。你父親並沒有失敗,而哈利卻跟害死他的人合作。現在你怎麼說?要不要我們一起找哈利?”
貝雅特揉了揉眼睛,擠出最後一滴淚水。然後她又睜開眼。湯姆取出手帕,她接了過去。
“湯姆,”她說,“我必須跟你解釋一下。”
“不需要。”湯姆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覺得像是出賣了朋友。想想如果是你父親會怎麼做吧。這就叫敬業,不是嗎?”
貝雅特打量着他。然後她緩緩點頭,吸了口氣。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不接嗎?”鈴響了三聲后,湯姆說。
“是我媽,”貝雅特說,“我三十秒後會回她電話。”
“三十秒?”
“我要用這三十秒告訴你,就算我知道哈利的下落,也絕對不會告訴你。”她把手帕還給他,“請你用這三十秒穿上鞋子出去。”
湯姆感覺到怒火像熱鍋爐般躥上頸背。他特地享受了一陣這種感覺,然後扯過她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下。她倒抽一口氣,抗拒着,但他知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勃起,而且她很快就會張開那緊咬着的唇。
鈴響六聲過後,哈利掛了電話,離開電話亭,好讓後面排隊的女孩進去。他轉身背對着科博街和風勢,點燃香煙,朝停車場和那幾輛拖車噴出煙霧。說來好笑,他所在的位置,距離鑒識中心、附近的警察總署和另一個方向的拖車都只有十幾步,而他卻穿着吉卜賽人的西裝,還遭到通緝。這不是會讓人笑掉大牙嗎?
哈利的牙齒咯咯打戰。一輛警車迅速駛過車潮洶湧但沒有行人的大街,他半轉過身。哈利這幾天都沒睡,沒辦法眼看着時間嘀嗒溜走自己卻無所事事。他用鞋跟踩扁香煙,正準備離開,卻發現電話亭又沒人了。他看了看錶。快午夜了,她還不在家真奇怪。或許她睡著了,所以來不及接起電話?他又撥了她的號碼。她立刻接起電話:“我是貝雅特。”
“我是哈利。我吵醒你了嗎?”
“我……對。”
“抱歉。要不我明天再打?”
“不用,現在方便說話。”
“你一個人嗎?”
沉默。“為什麼問這個?”
“你聽起來好……算了,不說這個。你有什麼發現?”
他聽到她大口吸氣,好像想緩過氣來。
“韋伯查了酒杯上的指紋,大多數都是你的。杯中殘餘物的分析幾天後就會出來。”
“太好了。”
“至於你儲藏室的那台筆記本電腦,我們發現裏面有個特殊程序在運行,能讓人設定收發郵件的日期和時間。那個程序最後一次更改郵件的設置,是在安娜·貝斯森死亡那天。”
哈利已經感覺不到刺骨的寒風了。
“所以你收到的那些郵件,都是早就寫好、等着按照預定時間發出的。”貝雅特說,“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你的巴基斯坦鄰居很久以前就看到你儲藏室里的電腦。”
“你是說,電腦這段時間一直都是自動運行的?”
“只要連上電源,電腦和手機就可以自主運行。”
“媽的!”哈利一掌拍上前額,“但那就表示,排下電腦發件日期的人,預料到之後會發生的一切。這他媽的整件事都是傀儡戲,我們是傀儡。”
“看來如此。哈利?”
“我在,只是想消化一下。嗯,還是先忘掉好了,一下子要吸收這麼多太難了。我給你的那家公司名字的事呢?”
“公司,對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去查?”
“沒什麼,是你剛才說你查到那些事,我才想問的。”
“我什麼都沒說。”
“沒錯,但你的語氣好像信心滿滿的樣子。”
“是嗎?”
“你查到一些端倪了,對不對?”
“我查到了一些端倪。”
“快說啊!”
“我打給那家鎖店的會計師,請對方把鎖店員工的身份證號碼給我。總共是四名全職員工和兩名兼職員工。我把號碼輸入罪犯和社會安全數據庫。其中五人的記錄都是清白的,但另一個……”
“怎樣?”
“我得拉動滾動條才能看完。多數是毒品前科,曾經因為兜售海洛英和嗎啡遭到起訴,但只認了持有少量大麻的罪名。還因為闖空門和兩起重大搶劫案坐過牢。”
“有使用暴力?”
“他在一起搶劫案中持有槍械。他並沒有開槍,但槍里裝了子彈。”
“太好了!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你真是天使。他叫什麼名字?”
“阿爾夫·古納隆。三十歲,單身。住在索爾奧森街九號,似乎是一個人住。”
“再說一遍姓名和地址。”
貝雅特重複了一次。
“嗯。有這種前科,古納隆還能在鎖店找到工作,真了不起。”
“資料上的店主姓名是比厄·古納隆。”
“哦,了解。你那邊真的沒事嗎?”
沉默。
“貝雅特?”
“哈利,沒事。你準備怎麼做?”
“我想去他家看看,也許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找到了,我就從他家打電話給你,好讓你派輛車來,按照規矩扣押證物。”
“你什麼時候去?”
“幹嗎?”
又是沉默。
“確保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會在家等。”
哈利掛上電話,站着凝視像個黃色圓頂般籠罩整個城市的多雲夜空。他聽到電話那頭的音樂了,不很清楚,但已經夠了。是王子的《紫雨》。
他在投幣孔里丟進一個銅板,撥打查號台。
“我要查阿爾夫·古納隆的電話。”
出租車像一尾靜靜的黑魚滑過黑夜,穿過紅綠燈,從街燈和指向市中心的標誌下駛過。
“我們不能一直這樣見面。”愛斯坦說。透過後視鏡,他看着哈利穿上他剛從家裏帶來的黑色套頭衫。
“有沒有帶撬棍?”哈利問。
“在後車廂。要是那傢伙在家怎麼辦?”
“在家的人通常會接電話。”
“但要是你在他家時,他突然回家了呢?”
“那就照我說的做:短短地鳴兩下喇叭。”
“好吧,好吧,但我又不知道那人長什麼樣。”
“我不是說了,三十歲左右。看到那樣的人走進九號,你就按喇叭。”
愛斯坦在“禁止停車”的標識旁停下車,地點是一條骯髒且擁堵的馬路的轉彎處。附近的社區公共圖書館裏那本塵封已久的《城市元老第四冊》,在第二百六十五頁中寫道,這條路“極度乏味,毫無景點,徒負索爾奧森街之名”。但今晚卻非常適合哈利。那些噪聲、路過的車輛和黑夜,都會掩飾他和那輛等待的出租車。
哈利把撬棍藏在皮夾克的袖子裏,迅速走到馬路對面。他欣慰地看到九號門牌外至少有二十個門鈴。要是他編的借口唬不了人,這些門鈴能多給他好幾次機會。阿爾夫·古納隆的名字是右邊第二個,他抬頭看着大樓的右半邊,四樓的窗戶沒有光亮。哈利按下一樓的門鈴,一個女人滿是睡意的聲音應答了。
“嘿,我想找阿爾夫,”哈利說,“可是他們的音樂放得太大聲,根本聽不見我按鈴。你能幫我開門嗎?”
“現在都過了午夜了。”
“真對不起。我會叫阿爾夫把音樂關小一點的。”
哈利等着。嗞嗞聲響了。
他一次跨三個台階,來到四樓站着聆聽,但只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這裏有兩扇門可以選,一扇門上貼了張灰色卡紙,紙上用氈筆寫着安德森,另一扇門上則什麼都沒有。
這是計劃里最關鍵的一步。一道鎖大概可以在不驚動整棟樓的情況下打開,但如果阿爾夫用的是拉斯曼登鎖行的多道鎖,哈利就有麻煩了。他從上到下打量着那扇門,沒有防鑽安全鎖、沒有雙鎖芯的防盜雙圓筒鎖,只有舊式的耶魯圓筒鎖。太簡單了。
哈利一拉袖子,接住掉下來的撬棍。他遲疑了一會兒,把撬棍尖插進鎖下的門裏。簡直太容易了。但現在沒空多想,也沒別的選擇。他並沒破門而入,只用力把門拉向鉸鏈方向,把愛斯坦的銀行卡插進門閂內,讓鎖頭滑出門框上的鎖盒。他用力把門稍微推開一些,一腳伸進下方的門縫。門的鉸鏈嘎吱作響,他推了推撬棍,讓卡片滑過。他悄聲進門,把門在身後關上。整個過程花了八秒鐘。
屋裏有着冰箱的嗡嗡聲和鄰居電視裏的情景喜劇的笑聲。哈利一邊聽着這片漆黑中的動靜,一邊試着平緩地深呼吸。他聽到戶外的車聲,感覺到一陣冷風,表示這間公寓的窗子很舊了。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在家的聲音。
他找到電燈開關。走廊絕對需要重新裝潢,客廳也需要重新上漆,廚房根本已經舊不堪用了。公寓的內部陳設說明了安全措施為何如此不堪一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根本沒有什麼內部陳設。阿爾夫·古納隆家徒四壁,連哈利要請他關小一點的音響都沒有。這裏有人住的唯一證據,就是兩把露營椅、一張綠色茶几、到處散落的衣服和一張有被子但沒有被套的床。
哈利戴上愛斯坦帶給他的洗碗手套,把其中一張椅子搬到走廊。他把椅子放在幾近三米高的直通天花板的壁櫃前方,清空腦子裏先入為主的思緒,一腳小心翼翼地踩上扶手。就在那時,電話鈴響了。哈利往旁邊跨了一步,露營椅啪地合起,他砰的一聲跌在地板上。
湯姆·瓦勒有種不好的預感。現狀缺少他向來追求的清楚架構。由於他的職業生涯和未來展望並不是操縱在自己手裏,而是在他的同盟者手裏,人為因素向來是他必須考慮的風險。不好的預感來自他不知道能否信任貝雅特·隆恩、魯內·伊佛森或——這個人最重要——作為他最重要收入來源的人:那個克納弗。
當市議會開始對總警司施加壓力,要求在格蘭斯萊達街的銀行搶劫案發生后儘快抓到屠夫的消息一傳入湯姆耳中,他就叫克納弗躲了起來。他們約好一個克納弗以前就知道的地點。芭堤雅是東半球藏匿最多西方通緝犯之地,只要從曼谷往南開兩個小時的車就到了。身為白人觀光客的克納弗可以融進人潮中。克納弗稱芭堤雅是“亞洲的罪惡之城”,因此湯姆不解為什麼他又忽然在奧斯陸出現,說他再也受不了了。
湯姆在烏藍德街的紅綠燈前停車,打了往左的方向燈。不好的預感。克納弗並未得到他的許可,就干出了最近這樁銀行搶劫案,嚴重違反了規矩。一定得做點什麼阻止這種事才行。
他剛才打電話給克納弗,但沒人接。那可能代表任何事。比方說,可能表示他在翠凡湖的自家小木屋盤算他們之前討論過的偷運鈔車的細節。但這也可能表示他又故態復萌,正坐在角落裏打盹,手臂上還掛着一根針管。
湯姆慢慢駛進克納弗住處那條漆黑、骯髒的小路。一輛等人的出租車停在馬路對面。湯姆抬頭看了看公寓的窗。奇怪,燈是亮着的。如果克納弗又開始吸毒,那就大事不妙了。進公寓應該不難,他家門上只有個爛鎖。他看了看錶。拜訪貝雅特讓他精神亢奮,他知道自己現在還睡不着。他得開車多兜一陣子,打幾通電話,再看看情況。
湯姆把王子的音樂調得更大聲,加速開上了伍立弗路。
哈利坐在露營椅中,頭埋在手裏,屁股發痛,一絲阿爾夫·古納隆是犯人的證據都沒找到。他只花十分鐘就把公寓裏的幾樣私人物品檢查了一遍,那些東西少得讓人懷疑他是否住在別的地方。哈利在浴室發現一支牙刷、一管快用光的牙膏,還在肥皂盒裏發現一塊讓人幾乎認不出來的肥皂,外加一條以前應該是白色的毛巾。就這樣了。他洗清罪名的機會就只有這樣。
哈利好想笑,想用頭去撞牆,想把一瓶金賓威士忌的瓶口敲碎,和着碎玻璃喝威士忌。因為犯人一定是——一定是——古納隆。在所有讓他擔上罪名的證據中,從統計學來講,有樣東西凌駕於其他事之上——他曾遭起訴,有前科。整件案子根本是嘶吼着古納隆的名字。他的記錄里有緝毒警員和槍支,還在鎖店工作,可以按自己的需要訂購任何一把系統鑰匙,比方說,安娜家的或哈利家的。
他走到窗邊,納悶自己怎麼會一絲不苟地照着一個瘋子的劇本兜圈子。但現在沒有指示,對白里也沒有台詞了。月亮從雲層縫隙中探出頭,形狀像一顆被咬掉一半的氟片,但就連這個都喚不起他的記憶。
他閉上眼。專心想。他在公寓裏看到過什麼足以讓他聯想的東西?他漏掉了什麼?他在腦中細查整個公寓,一個地方也不放過。
三分鐘后,他放棄了。結束了,這裏什麼都沒有。
他檢查所有物品,確認都放在他進來時的位置,關掉客廳的燈。他走進廁所,站在馬桶前,解開褲子紐扣,等待着。媽的,現在他連這都做不到。然後他尿出來了,他疲憊地嘆了口氣,按下把手,水唰地衝下,就在那時他僵住了。他是不是在沖水的嘩嘩聲中聽到一聲汽車喇叭響?他走進走廊,關上廁所的門想再聽清楚些。沒錯。馬路上傳來短促而堅定的喇叭聲。古納隆回來了!哈利到了門口才想起一件事,而且是現在、來不及了的時候才想到。沖水。教父。那把槍。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媽的!”
哈利跑回廁所,抓起水槽上方的旋鈕,迅速把鈕轉松。那生鏽的紅色螺絲出現了。“快一點。”他低聲說。他繼續轉,心跳越來越快,但那討厭的金屬棒嘎吱嘎吱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取不下來。他聽到樓梯口傳來砰的關門聲。金屬棒鬆了,他打開水箱蓋。裏面的水持續上漲,半明半暗中只有瓷器互相碰撞的刺耳迴響。哈利伸手進去,手指沿着水槽滑溜的內壁塗層摸着。怎麼搞的?沒東西?他把水箱蓋翻過來,在這裏了。用膠帶貼在裏面。他深深吸了口氣。閃亮膠帶下,那把鑰匙的每道刻痕、每個凹口、每條凹凸不平的邊緣都是老朋友。鑰匙能打開哈利家的大樓門、地下室門和家門。一旁的照片也一樣熟悉,就是鏡子上少了的那一張:妹妹在笑,哈利擺出酷酷的樣子,被夏日陽光晒黑的皮膚,幸福的無知。不過,有個膠袋用三大段黑色電工膠帶貼住,袋裏裝了白粉,這個哈利就不熟了,但他願意下一小筆錢賭這是二乙酰嗎啡,俗稱海洛英。大量的海洛英。至少得蹲六年。哈利什麼都沒碰,只把水箱蓋放回去,開始把螺絲旋緊,一面聽着腳步聲。正如貝雅特所說,要是被人發現哈利沒有搜查令就進來這裏,證據就一文不值了。旋鈕放回去后,他沖向門口。別無選擇的哈利只好打開門,跨進樓道。拖曳的步伐正在往上走,他輕輕關上門,從欄杆上方張望,看到一團又粗又亂的深色頭髮。五秒后他就會看到哈利了。哈利只要走三大步上五樓就不會被發現。
看到哈利在面前,那男人陡然停步。
“嘿,阿爾夫。”哈利說著看了看錶,“我等你好一陣子了。”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張蒼白、有雀斑的臉,周圍是及肩的油膩頭髮,耳旁的頭髮剪成連恩·蓋勒格[17]的覆耳樣式。他並不會讓哈利聯想到殺人不眨眼的兇手,而是個害怕被修理的年輕小夥子。
“你想幹什麼?”男人用響而尖厲的聲音問。
“想讓你跟我去一趟警察總署。”
男人情急之下立刻做出反應,他轉過身,抓住欄杆,跳到下方的樓梯平台。“嘿!”哈利喊,但那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他跳過五六級樓梯的重重落腳聲在樓梯間回蕩。
“古納隆!”
哈利聽到的回答是樓下大門砰地關上的聲音。
他把手伸進夾克口袋,才發現自己沒帶煙。現在輪到騎兵出馬了。
湯姆把音樂聲調小,從口袋裏拿出嗶嗶響的手機,按下綠色按鈕,再把手機拿到耳邊。他聽到另一頭傳來迅速、緊張的喘氣聲和車流聲。
“喂?”那個聲音說,“你在嗎?”是克納弗,他好像嚇壞了。
“克納弗,有什麼事?”
“謝天謝地,你在。大事不妙了。你一定要幫我,快點。”
“我不一定非要幫你不可。到底什麼事?”
“他們找到了。有個警察在樓梯上等我回家。”
湯姆停在鈴環街的斑馬線前。一個老人正踩着怪異的碎步過馬路。好像要花上一輩子時間。
“那警察想幹嗎?”湯姆問。
“你說呢?我猜是來逮捕我的。”
“那你為什麼沒被捕?”
“我他媽的逃了啊,馬上就開溜了。但他們在追我,已經有三輛警車開過去了。聽到沒?他們會逮到我的,除非……”
“別在電話里叫。其他警察在哪兒?”
“我沒看到別人。我直接跑掉的。”
“這麼容易就讓你跑掉?你確定那個人是警察嗎?”
“對,一定就是他,不會錯!”
“誰?”
“應該是哈利·霍勒吧,他最近又去過店裏。”
“你沒跟我說。”
“那是鎖店,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去啊!”
交通燈轉綠,湯姆對前面那輛車按了按喇叭。“好,這個待會兒再談。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電話亭,就在……呃,法庭前面。”他緊張地笑着,“我不喜歡待在這裏。”
“你家裏有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沒有,所有東西都在小木屋裏。”
“那你呢?你身上有沒有東西?”
“你明明知道我早就戒了。你到底來不來?媽的,我全身都在抖。”
“克納弗,放輕鬆。”湯姆盤算着需要多少時間,翠凡湖、警察總署、市中心,“就把這當成搶銀行。我到了以後會給你一顆。”
“我說過,我已經戒了。”他遲疑着,“我不知道你還隨身帶着,王子。”
“那還用說。”
沉默。
“你有哪些?”
“母親之臂、羅眠樂。我給你的傑里科手槍還帶着嗎?”
“那還用說。”
“好。那你仔細聽好:我們在貨櫃轉運站東邊的碼頭見面。我離你有段距離,所以你必須等上四十分鐘。”
“你在說什麼呀?你他媽的一定要快!現在就來!”
湯姆聽着喘氣聲振動着耳膜,沒有回答。
“如果被逮到,我會把你也拖下水,你得明白這一點,王子。要是可以脫身,我會依計行事,但我他媽的可不會繼續配合,要是你……”
“克納弗,你太慌了,現在不需要慌。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是已經被抓了,只是在釣我上鉤?你了解了嗎?你一個人過來,站在路燈下,這樣我到的時候才能看清楚。”
克納弗哀叫着:“該死!”
“怎麼樣?”
“好好好,帶丸子來。他媽的!”
“四十分鐘后在貨櫃轉運站。路燈下。”
“不要遲到。”
“等等,還有一件事。我會把車停在那條路上再過去一點的地方。我開口的時候,你就把槍舉向空中,好讓我看清楚。”
“為什麼?你懷疑我?”
“這麼說吧,目前情況不太明了,我不想冒險。照我的話做。”
湯姆按下紅色按鈕,看了看錶。把音量控制鈕轉上一圈。結他。美麗純粹的噪音,美麗純粹的憤怒。
畢悠納·莫勒走進公寓,帶着不悅的表情打量着房間。
“舒服的小窩,對吧?”韋伯說。
“聽說是個老朋友?”
“阿爾夫·古納隆。至少這間公寓是在他名下。這裏有一大堆指紋,得查查是不是他的。玻璃。”他指着一個正用一把細刷子刷玻璃的年輕人,“玻璃上的指紋最清楚。”
“既然你在採集指紋,我猜你們也找到其他東西了?”
韋伯指着地毯上的一個膠袋和其他幾樣東西。
莫勒蹲下去,一指戳進袋上的裂縫。“嗯,味道像是海洛英。一定有快半公斤了。這又是什麼?”
“一張兩個小孩的照片,我們還不知道是誰。還有一把崔奧芬鑰匙,但顯然開不了這間公寓的門。”
“如果是系統鑰匙,崔奧芬馬上就能查出鑰匙的主人是誰。照片里的男孩蠻眼熟的。”
“我也覺得。”
“梭狀回。”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隆恩。”莫勒驚訝地說,“劫案組的人來這裏做什麼?”
“是我接到線報說這裏有海洛英的。還要我打電話叫你們過來。”
“所以你在緝毒這塊也有線人嘍?”
“銀行劫匪,毒犯,都是一家子。”
“線人是誰?”
“不知道。我是在上床睡覺以後,才接到他打來家裏的電話的。不肯說出姓名,也不說他怎麼知道我是警察。但這條線索非常精確仔細,我才有所行動,把警方律師叫醒。”
“哦。”莫勒說,“毒品。前科。有價值的證據可能會不見。我猜你立刻就得到了許可。”
“對。”
“我沒看到屍體,所以為什麼叫我來?”
“線人還跟我說了一件事。”
“哦,是嗎?”
“阿爾夫·古納隆應該跟安娜·貝斯森有過親密關係。他是安娜的情人和藥頭,後來安娜在他坐牢的時候,甩了他跟別人跑了。莫勒隊長,你對這點有何看法?”
莫勒看着她。“我很高興。”他說,沒做出任何反應,“比你想像的還要高興。”
他繼續盯着她,最後還是不得不垂下目光。
“韋伯,”他說,“我要你封鎖這間公寓,把手下能找到的人都叫來。我們得幹活了。”
39格洛克手槍
斯泰因·托默森當刑警已經兩年了,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當警探,夢想成為警察專家,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自己的辦公室和比警監更優渥的薪水。能夠回到家時,告訴翠娜工作上遇到一個有趣的狀況,讓他和重案組的專家討論了一陣;她會覺得超乎想像的複雜。但此時,他卻得輪班,領微薄的薪水,即使睡了十個小時還是累得像條狗,而且在翠娜說她不想後半輩子都這樣過活的時候,他要想盡辦法解釋這些事會讓人多麼疲憊:把上班時間花在開車載吸毒過量的青少年去急診,告訴小孩他必須逮捕他們的父親,因為他一直毆打母親,還得被討厭這身刑警制服的人罵。但翠娜只會白他一眼。這些都不是新鮮事了。
所以當犯罪特警隊的警監湯姆·瓦勒走進值勤室,問斯泰因能不能跟他一起去抓通緝犯時,斯泰因的第一個念頭是,或許湯姆會給他一些建議,告訴他怎樣才能當上警探。
在從尼藍路往“交通機器”開的車上,他對湯姆提到這件事,湯姆笑了。只需要在紙上寫幾個字,一切就辦好了,他這麼說。他,湯姆,或許可以替他說幾句好話。
“那就……太好了。”斯泰因不知是否該說“謝謝”,又怕這樣說太諂媚。畢竟,目前還沒有要感謝他的地方。但他肯定會告訴翠娜,說他已經“探了口風”。對,他要用這個詞:“口風。”然後別的都不說,保持神秘,直到接獲佳音。
“我們要逮捕的是怎樣的人?”他問。
“我在外面巡邏,收到廣播說他們在索爾奧森街發現大量海洛英。阿爾夫·古納隆。”
“哦,我也聽到了。幾乎有半公斤。”
“然後有人向我密報,說看到古納隆在貨櫃轉運站那裏。”
“今晚線人一定都提高警覺了吧。查獲海洛英也是因為有人密報,可能是巧合,但怪的是兩個都是匿名……”
“可能是同一個線人。”湯姆打斷他的話,“也許有人跟古納隆是一夥的,但把事情搞砸了之類的。”
“或許哦……”
“所以你想當警探。”湯姆說,斯泰因覺得那語氣里似乎有一絲惱怒。他們駛離交通機器,往碼頭區開去。“嗯,我可以理解。換換跑道,對吧?想過要去哪一組了嗎?”
“犯罪特警隊,”斯泰因回答,“或是劫案組。但不要性犯罪組,我覺得不好。”
“對,當然。到了。”
他們駛過一塊黑暗、開放的廣場,廣場上堆着一個個貨櫃,盡頭有棟粉紅色的大樓。
“站在路燈下的那個人符合描述。”湯姆說。
“哪裏?”斯泰因說著凝望暗處。
“就在大樓那邊。”
“媽的!你眼力超好。”
“你有沒有帶槍?”湯姆問,放慢車速。
斯泰因訝異地望着湯姆。“你剛才沒提到……”
“沒關係,我有槍。你留在車上,如果他惹麻煩,你就叫支持,可以嗎?”
“好。你確定我們不需要先叫?”
“沒時間了。”湯姆打開遠光燈,把車停下。斯泰因估計路燈下那個人影距離他們五十米,但事後的測量結果顯示,精確距離為三十四米。
湯姆在格洛克20式手槍里裝上子彈——他已經拿到了持有這把槍的特殊執照——抓起放在兩個前座中間的黑色大手電筒,跨出車門。他一邊走向那個人,一邊大喊。事後在這兩位警員的事件報告上,對這點存在很大的分歧。湯姆的報告上說,他當時大喊:“警察!亮出來!”意思是:“雙手舉到頭上。”檢察官同意,假設一名遭逮捕多次的前科犯聽得懂這種術語是合理的;此外瓦勒警監清楚陳述出他是警察。在斯泰因的原版報告中,湯姆當時喊的是:“嘿,我是你的警察朋友。亮出來吧。”但湯姆和斯泰因經過幾次交談之後,斯泰因說湯姆的版本可能比較接近真相。
接下來發生的事沒有歧異。燈下男人的反應是把手伸進夾克,取出一把槍。據了解,該槍是傑里科941式手槍,序號已被磨掉,因此無法追查來源。根據獨立警察機構的說法,身為警力中最傑出神射手之一的湯姆,大喊之後一連開了三槍。兩槍擊中古納隆,一槍射在左肩,另一槍在屁股。這兩槍都不致命,但古納隆卻被射得退後幾步,然後站在原地。湯姆舉槍跑向古納隆,大喊:“警察!別碰那把槍,否則我就開槍!我叫你別碰槍!”
從這一點起,斯泰因·托默森的報告就沒多少具體內容了,因為他遠在三十四米外,當時很黑,而且湯姆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但另一方面,斯泰因的報告中——或者說現場證據中——並沒有跟湯姆在報告中所述的之後事件相抵觸之處:古納隆不理會湯姆的警告,還是抓起槍對準他,於是湯姆先發制人。兩人當時的距離為三到五米。
我就快要死了,實在沒有道理。我盯着冒煙的槍管看。計劃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計劃不是。不過,或許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走。但這不是我的計劃,我的計劃更好,而且行得通。機艙正在降壓,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從內部壓迫着我的鼓膜。有人靠過來,問我準備好了沒。我們要降落了。
我低聲說我是小偷、騙子、毒販,我還通姦。但我並沒有殺人。我在葛森街傷害的女人,那只是不得不然。下方的星星透過機身閃閃發亮。
“這是原罪……”我低聲說,“對象是我愛過的女人。這樣也能被原諒嗎?”但空乘已經走開,降落信號燈在四周大亮。
那天晚上,安娜第一次說“不”,而我說“要”,然後把門推開。那是我接觸過的最純的貨,我們可不會拿來抽,破壞一場好戲。她反對,但我說這是免費招待,一面準備針筒。幫別人打針還挺不容易的。試了兩次都失敗后,她看着我,喃喃低語着:“我已經三個月沒吸了。我原本都戒掉了。”“歡迎回來。”我說。她大笑,說:“我要殺了你。”第三次,我找到了血管。她的瞳孔綻開了,緩緩地,像朵黑玫瑰。幾滴血從她的手臂滴落在地毯上,發出疲憊的嘆息。然後她的頭往後仰。第二天她打電話給我,說她還要。輪胎在柏油路上尖叫。
你和我,我們大可過着多彩多姿的生活。這才是計劃,才有道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道理。
根據驗屍報告,十毫米口徑的子彈打碎了阿爾夫·古納隆的鼻骨。碎骨隨着槍彈穿透腦前的薄細胞組織,鉛彈和骨頭破壞了視丘、大腦邊緣系統和小腦,然後子彈穿透後腦,最後在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打出一個洞——道路維護工人兩天前才修補過停車場。
40邦妮·泰勒
這是個陰沉、短暫,整體說來很多餘的一天。飽含雨水的厚重雲層飄過市區,卻連半滴都沒下,偶爾颳起的強風拉扯着埃爾默水果煙草店外報攤上的報紙。攤子上的頭條新聞暗指大家已經開始厭倦所謂的打擊恐怖主義的戰爭,尤其當這種號召已經開始帶有競選口號般的討厭氣質,同時因為找不到主犯,整個事件的影響力也不復當初。有些人甚至認為他已經死了。於是報紙開始把專欄版面拿去報道真人騷節目的電視明星、少數曾說過挪威好話的外國名人和皇室的度假計劃。打破這些無趣報道的唯一大事,是有個通緝謀殺犯兼毒販對一位警員舉槍,然後在開槍之前被警員射殺。緝毒組組長報告說,該名男性死者家中查獲大量海洛英。犯罪特警隊隊長則表示,該名三十歲男子涉嫌犯下的謀殺案仍在調查中。不過,送印時間最晚的那家報紙卻補充寫道,對該名本國籍男子的不利證據極為確鑿。此外,奇怪的是,涉案的那位警員正是一年多前在類似案件中射殺新納粹主義分子斯韋勒·奧爾森的那位。該名警員已遭暫時停職,直到獨立警察機構結束審訊為止。報紙刊登了總警司的話,說這是此類情況的常規程序,跟斯韋勒·奧爾森一案完全無關。
翠凡湖一間木屋起火的消息也在報上佔了一小片的空間,一個空汽油罐在完全燒毀的房子現場附近被發現,因此警方不排除縱火的可能。報紙上沒寫的是,記者試圖聯絡比厄·古納隆,問他對在一個晚上同時失去兒子和木屋有何感想。
天色暗得早,才下午三點,路燈就已經亮了。
哈利進來時,葛森街搶劫案的靜止畫面正在痛苦之屋的屏幕上閃動。
“看出什麼了嗎?”他問,朝屠夫搶劫的畫面點點頭。
貝雅特搖頭。“我們還在等。”
“等他再搶一次嗎?”
“他正在某個地方盤算下次搶劫,我覺得會是下周的某一天。”
“你好像很肯定。”
她聳肩。“經驗。”
“你的嗎?”
她微笑,但沒回答。
哈利坐了下來。“我沒照電話里說的那樣做,希望沒讓你不高興。”
她皺眉:“什麼意思?”
“我當時說,今天才會去他家搜查。”
哈利打量她。她露出發自內心、毫不矯飾的困惑神情。嗯,哈利又不是密勤局的。他正準備開口,又改變了主意。反而是貝雅特說話了:“哈利,有件事我要問你。”
“問吧。”
“你知道洛斯可和我父親的事嗎?”
“他們的什麼事?”
“洛斯可當時……也在銀行。他殺了我父親。”
哈利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不,”他說,“我當時不知道。”
“但你猜到了?”
他抬頭,迎向貝雅特的雙眼。“我是這樣想過。如此而已。”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贖罪。”
“贖罪?”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有時候,一樁罪行會大得遮蔽了你的視線。不論是外在或內在。”
“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需要贖罪,貝雅特,你也是,天知道,我更需要。洛斯可也是。這是基本需求,就像洗澡。贖罪的重點是和諧,達到不可或缺的內心平衡。這種平衡是我們所謂的道德。”
哈利看着貝雅特臉色發白,然後漲紅。她張開嘴。
“沒人知道洛斯可為什麼自首。”哈利說,“但我相信,他這麼做是為了贖罪。對一個把漂泊流浪當成唯一自由的人來說,監獄是終極的自我懲罰。奪走一條人命跟搶錢不同,我們來假設他犯下的罪使他失去了平衡,於是他選擇秘密贖罪,為了自己和神——如果他信神的話。”
貝雅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口:“一個……有道德的……殺人犯?”
哈利等她繼續說,但沒等到。
“有道德的人會按照自己的道德觀行事,”他柔聲說,“而不是按照別人的。”
“那要是我戴上這個呢?”貝雅特苦澀地說,拉開身前的抽屜,取出一個掛肩槍套,“要是我把自己跟洛斯可關進訪客室,之後說他攻擊我,而我出於自衛開了槍呢?用對付壞人的方式替我父親報仇。這樣對你來說夠道德了嗎?”她把槍套重重往桌上一摔。
哈利靠進椅背,閉上眼,直到聽見她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問題在於,這樣對你自己來說夠不夠道德。貝雅特,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帶槍,也無意阻止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站起來。“貝雅特,讓你父親以你為榮。”
他抓住門把時,聽到貝雅特在啜泣。他轉身。
“你不懂!”她哭着,“我以為我可以……我以為這是一種……復仇。”
哈利仍然沒動。然後他把一張椅子拉到她身邊,坐下,一手捧着她的面頰。她的眼淚熱熱的,她說話時,淚水滾過他粗糙的手。“你當警察,因為你覺得世上需要有秩序、有平衡,不是嗎?有審判、正義什麼的。然後有一天,你有了夢寐以求的機會可以復仇,卻發現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媽有一次說,只有一件事比欲求不滿更糟,那就是感覺不到慾望。恨意——當你失去其他的一切,你就只剩下這個。然後連這個也沒了。”
她用手臂推開桌上的槍套。槍套在一聲悶響中撞上牆壁。
一片漆黑中,哈利站在蘇菲街上,摸着夾克各處的口袋找家門鑰匙。早上在警察總署,他所做的眾多事情之一就是去鑒識組取回自己的衣服,那些是鑒識組從薇格蒂絲·亞布家找到的。但這眾多事情當中他做的頭一件事卻是到畢悠納·莫勒的辦公室走一遭。這位犯罪特警隊隊長曾說,只要事情扯上哈利,就什麼都好通融,但現在得先看看赫洛拉本十六號遭人闖入一事是否有人報警。這一天的關注點將會是,針對哈利隱瞞他在安娜·貝斯森遭謀殺當晚出現在她家中一事有沒有好的回應。哈利則回答,萬一此案受到調查,他就不得不提及總警司和莫勒本人曾授予他權限可以放手調查,以便找出屠夫,以及他們在未知會巴西警方的情況下即批准一趟巴西之旅的事。
莫勒啼笑皆非地歪歪嘴,說他認為結論會是不需要調查,更不需要做出回應。
入口大廳很靜。哈利撕掉家門口的警察封鎖帶,破掉的窗戶上裝了一塊硬紙板。
他站着,打量着客廳。韋伯說他們在搜查之前照了相,以便事後把東西放回原位。即使如此,他仍不免想起家中已經被陌生人看過、摸過了。倒不是這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幾封熱情洋溢但標有日期的情書、一盒開了封但早就過期的保險套和一個裝有愛倫·蓋登屍體照片的信封。別人可能會覺得把這些照片放在家裏很變態,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色情雜誌、一張邦妮·泰勒的唱片和一本琳·烏爾曼寫的書。
哈利望著錄音電話上閃爍的紅燈好一陣子,才按下按鈕。熟悉的男孩聲音充溢着闊別幾日的房間。“嘿,是我們啦。今天已經做出決定了。媽媽在哭,所以她叫我跟你說……”
哈利挺直身子,吸了口氣。
“我們明天起飛。”
哈利屏住氣息。他沒聽錯?“我們”明天起飛?
“我們贏了。你真該看看那些人的臉。媽媽說大家都以為我們會輸。媽媽,你要不要……不行,她還在哭。現在我們要去麥當勞慶祝。媽媽問你會不會來接我們?拜拜。”
他聽到歐雷克在電話里的呼吸聲,背景里還有吸鼻子的聲音和笑聲。然後歐雷克的聲音又出現了,更小聲地說:“哈利,真的希望你能來。”
哈利癱坐在椅中。有個什麼東西哽住了他喉嚨,淚水也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