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復仇者》(4)
第四部
那段留言只有五秒,裏面只有一條有價值的信息。這就夠了。線索不在阿爾內·亞布掛掉電話前所說的那段話里……也不在背景里葛瑞格瘋狂的吠叫里。而是令人心寒的高聲鳴叫。海鷗。
26迪亞爵達
弗雷德·鮑格斯坦宿醉了。他三十一歲,離了婚,在國家灣第二鑽油平台當油井工人。工作很辛苦,上班時禁止喝酒,但薪資很高,房間裏有電視、美食,最棒的是,只要上三周的班,就能休四周的假。有些人回家陪妻子、瞪牆壁,有些人開出租車、蓋房子,免得閑到發瘋,還有些人會跟弗雷德一樣:飛到熱帶國家,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偶爾,他會寫張明信片給女兒卡茉兒,或“小娃兒”——他還是這樣叫她,雖然她都十歲了。還是十一歲?總之,她是他在歐洲大陸唯一的親人,這樣就夠了。他上次跟父親說話時,父親抱怨弗雷德的母親又因為在力蜜超市偷餅乾而被捕。“我替她祈禱。”父親當時這麼說,還問弗雷德手邊有沒有挪威文的《聖經》。“爸,《聖經》就跟早餐一樣缺不得。”弗雷德這麼回答。這點倒是真的,因為弗雷德在迪亞爵達時,向來不在午餐前吃東西,除非“鄉村姑娘”雞尾酒也算食物。但這就是定義問題了,因為他在每杯酒里至少都加了四勺糖。弗雷德·鮑格斯坦喝“鄉村姑娘”雞尾酒,是因為這種酒其實很烈。在歐洲,這種酒冠着名不副實的好名聲,因為裏面用的是朗姆酒或伏特加,而不是用巴西甘蔗酒——一種從甘蔗中蒸餾出來、又純又苦的巴西高濃度酒精飲料——也因此使得喝“鄉村姑娘”成為弗雷德號稱懺悔的行為。弗雷德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酒徒,有了這樣的遺傳基因,他認為要犯錯最好選個安全的法子,去喝烈到絕對不會讓人上癮的酒。
今天十二點,他拖着步子來到穆罕默德的店,買了杯濃縮咖啡加白蘭地,又在蒸人的熱氣中,從又低又矮的兩排相對還算白的房子之間,沿着那條坑坑窪窪的石子窄路慢慢晃回家。他跟羅格合租的房子就是那些不怎麼白的房子之一,灰漿開始剝落,屋內灰色的水泥牆被來自大西洋的潮濕海風完全滲透,只要伸出舌頭就能嘗到牆壁的刺激氣味。不過,弗雷德自我解嘲地想,有誰會想這麼做呢。這間房子算不錯了,有三間卧室,兩張床墊,一個冰箱和一個灶台,再加上房間裏的一張沙發和架在兩塊多孔磚上的一張桌面。因為牆上有個勉強算是方形的洞被他們當成了窗戶,這裏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客廳。沒錯,他們是該經常打掃——廚房裏有大批黃色的火蟻出沒,這種火蟻咬人非常痛——但自從冰箱被搬到客廳,弗雷德反正也不常進廚房。現在他躺在沙發上,計劃待會兒要做什麼,這時羅格進來了。
“你剛才到哪裏去了?”弗雷德問。
“去港口的化學藥品店啦。”羅格邊說邊笑,笑容在他那又寬又有疤的臉上漾開,“你他媽的絕對不相信他們可以直接賣你什麼。那種東西在挪威就算有醫師處方都拿不到。”他倒出膠袋裡的東西,大聲念出標籤。
“三毫克的苯二氮,兩毫克的氟硝安定。媽的,這根本就是迷奸葯嘛!”
弗雷德沒有回答。
“不舒服嗎?”羅格還是興高采烈的,“你一點東西都沒吃?”
“沒。只在穆罕默德那裏喝了杯咖啡。對了,那裏有個神秘男子,在問穆罕默德有關列夫的事。”
羅格的頭從那堆藥品中猛地抬起。“問列夫的事?他長什麼樣子?”
“高個子,金髮,藍眼睛。聽起來像個挪威人。”
“媽的!弗雷德,不要這樣嚇我好嗎!”羅格又繼續看標籤。
“什麼意思?”
“我這麼說吧。如果他個子高、膚色深、身材瘦,那就是我們離開迪亞爵達或整個西半球的時候了。他看起來像不像警察?”
“警察是什麼樣子?”
“就是……算了,你這個鑽油工。”
“他看起來像個酒鬼。我知道酒鬼什麼樣。”
“好。那也許是列夫的朋友。我們要不要幫他一把?”
弗雷德搖頭。“列夫說他住在這裏是完全……孤什麼的……反正是個表示秘密的字眼。穆罕默德假裝從來沒聽過列夫這個人,假如列夫想被找到,那人就會找到他。”
“我開玩笑的啦。說到這個,列夫人在哪裏?我好幾周沒他消息了。”
“上次我聽說他去了挪威。”弗雷德說,慢慢抬起頭來。
“也許他搶了銀行,然後被捕了。”羅格說,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因為他想要列夫被捕,而是搶銀行的念頭總是讓他想笑。他自己就干過三次,每次都會讓他亢奮上好一陣子。的確,前兩次他們被捕了,但第三次卻幹得滴水不漏。每每說到那次的壯舉,他都會略過不提自己正好碰到監控攝像頭在維修的幸運巧合。但無論如何,那些報酬讓他能在迪亞爵達享受悠閑的生活,偶爾還可以抽抽鴉片。
這座美麗的小村莊坐落在塞古魯港南邊,一直到最近,都住着波哥大以南該洲最大的一批通緝犯。從七十年代以來,迪亞爵達就是那些在歐洲夏季期間靠賭博、出售自製首飾和人體彩繪的嬉皮士和旅客的集結地。這些人代表着迪亞爵達的額外收入,而且多半不會打擾任何人。於是,坐擁該地所有工商業的兩個巴西家族跟當地警方達成共識,結果就是警方對有人在海灘、咖啡館、日益增多的酒吧,甚至馬路或其他任何地方抽大麻等事,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有一個問題:如果觀光客抽大麻或違反其他鮮為人知的法律,就跟在其他地方一樣,必須付罰金。對領國家微薄薪水的警察而言,這筆錢是他們重要的收入來源。為了讓有利可圖的觀光業與警察和平共存,這兩大家族必須提供警方另一項有保障的利潤。事情開始於一位美國社會學家和他的阿根廷男友。這位負責生產、販賣大麻的男友被迫給警長一筆傭金作為保護費,並請其確保他的市場獨佔權。換句話說,潛在的競爭者會立刻被捕,送進聯邦警局公事公辦。金錢源源不絕地流進當地幾位警官的口袋,一切順順利利,直到墨西哥人提出更高的傭金。然後有個周日早上,那個美國人和阿根廷人被送進聯邦警局,公事公辦地來到郵局前方的市集廣場。總之,這種買賣保護的有效市場調節制度持續繁榮,沒多久迪亞爵達就擠進了大批來自世界各地的通緝犯,他們在這塊還算安全的地方落腳,僅需支付遠比芭堤雅或其他地方低得多的價格。不過,到了八十年代,這塊美麗且迄今為止幾乎未遭人為破壞的自然珍寶,有着長長的沙灘、紅色的夕陽和質量優良的大麻的歡樂地,被一群觀光禿鷹——背包客——發現了。他們成批湧入迪亞爵達,個個抱着消費的決心,使得這裏的兩大家族不得不重新評估迪亞爵達作為庇護不法分子大本營的經濟可行性。溫馨、陰暗的酒吧逐漸轉型成跳水設備出租行,當地人以傳統方式跳黏巴達舞的咖啡館開始規劃“狂野月宴”之夜,警察不得不對這些小白屋展開越來越頻繁的突襲,把那些瘋狂抗議的吸大麻者趕上廣場。但相比之下,不法之徒在迪亞爵達仍比待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要安全,儘管妄想症已滲入每個人心裏,羅格卻還沒受到影響。
正因如此,像穆罕默德·阿里這樣的人才能在迪亞爵達的食物鏈中找到生存空間。他的存在有個最充分的理由:來自塞古魯港的巴士都以廣場為終點站,而他就佔據了廣場的戰略觀察點。迪亞爵達只有這麼一個被陽光烘熱、鋪滿圓石的廣場,而穆罕默德可以從他那家阿華店的開放式櫃枱后把廣場上的一切盡收眼底。只要有巴士抵達,他就停止端咖啡,把巴西煙草——這種劣質煙草可以替代他家鄉生產的麻索[12]——裝進水煙,以便查看到站的人,看看有沒有便衣警察或賞金獵人。如果他那雙鷹眼發現任何屬於第一類的人,他會立刻發出警報。所謂警報是種訂閱制的服務,付月費的人會接到電話,不然就是派個頭小、手腳快的保利尼奧到這些人門口釘一張紙條。穆罕默德注意進站巴士也有私人原因,自從當年跟羅瑟麗塔一起離開她丈夫和里約,他就時刻擔心着對方發現自己的後果。如果你人在里約或聖保羅的貧民區,簡單的謀殺只要幾百美金就能了事。就連經驗豐富的專業級殺手,一趟尋人外加滅口行動,算上旅費也用不着兩三千美金,而且過去十年來,這裏一直是買方市場。更何況,殺情侶檔還有高折扣。
有時候,被穆罕默德認定是賞金獵人的,還會直接走進他的阿華店。故意要露個臉的他們會點一杯咖啡,在恰當的時間點喝光,然後不可避免地問出那個問題: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某某某住哪裏?或你認不認識這張照片上的男人?我欠他一筆錢。這種情形下,如果穆罕默德說出標準答案(“先生,我在兩天前看到他帶着一口大箱子,搭巴士去塞古魯港了”),並成功讓那位賞金獵人搭下一班巴士離開,還會收到額外的費用。
當這個高大的金髮男子,穿着皺巴巴的麻料西裝,脖子上纏着繃帶,把一個袋子和一個PlayStation手提袋放上櫃枱,擦掉額上的汗水然後用英語點了杯咖啡時,穆罕默德可以嗅出在固定費用外還會多幾塊雷亞爾[13]的氣味。不過,讓他心生警覺的不是那個男人,而是跟他一起來的女人。她還不如直接把警察兩個字寫在額頭上算了。
哈利打量着這家店。除了他自己、貝雅特和櫃枱後方的那個阿拉伯人,店裏只有三個人。兩個背包客和一個潦倒的觀光客,一看就是正想從嚴重的宿醉中恢復精神的樣子。哈利的脖子快把他整死了。他看了看錶,從他們離開奧斯陸算起,已經過了十二小時。歐雷克打電話來說他破了俄羅斯方塊的紀錄,哈利則成功在飛往巴西的累西腓之前,在希思羅機場的電腦遊戲店買到了南夢宮G-Con45光槍。他們搭螺旋槳飛機來到塞古魯港。他在機場外跟一個出租車司機談了一個大概很誇張的價碼,讓車子載他們去坐到迪亞爵達的渡輪,然後由巴士顛顛簸簸地載他們走完最後幾公里。
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坐在會客室里,對洛斯可解釋他還需要給埃及人四萬克朗。洛斯可對他說,穆罕默德·阿里的阿華店並不在塞古魯港,而在附近的一個市鎮。
“迪亞爵達。”洛斯可說,臉上有個燦爛的笑容。“我認識幾個住在那邊的人。”
那個阿拉伯人看着貝雅特,貝雅特搖搖頭,然後把杯子放在哈利面前。咖啡又濃又苦。
“穆罕默德。”哈利說,看到櫃枱后的這個人身子一僵,“你是穆罕默德沒錯吧?”
阿拉伯人咽了口口水。“你是誰?”
“一個朋友。”哈利把右手伸進夾克,看到那張黝黑的臉上出現驚慌,“列夫的弟弟想找他。”哈利取出貝雅特在崔恩家找到的一張照片,放在櫃枱上。
穆罕默德閉上眼一秒鐘,嘴唇似乎喃喃說著聽不見的感恩禱告詞。
照片上是兩個男孩。高的那個穿了件紅色棉夾克,大笑着,一隻手慈愛地攬着另一個男孩,被攬住的男孩害羞地對着鏡頭笑。
“我不知道列夫有沒有提過他弟。”哈利說,“他弟叫崔恩。”
穆罕默德拿起照片,細細打量。
“嗯,”他說著抓了抓鬍子,“這兩個人我都從來沒見過。我也從沒聽說過有誰叫列夫。這附近的人我全認識。”
他把照片還給哈利,哈利把照片放回夾克內袋,喝光咖啡。“穆罕默德,我們得找個地方過夜,然後會再回來。在這段時間裏,去喝幾杯吧。”
穆罕默德搖搖頭,抽出哈利放在咖啡杯下的二十美元紙鈔還給他。“我不收大鈔。”他說。
哈利聳聳肩。“反正我們還會回來的。”
由於現在是淡季,他們在這間名叫維多利亞的小旅館,一人拿到一間大房。儘管旅館只有兩層樓、二十幾個房間,哈利拿到的房間鑰匙卻是六十九號。一張紅色心形的床旁有個床頭櫃,哈利拉開抽屜,看到旅館附送的兩個保險套之後,他猜自己住進了蜜月套房。整扇浴室門都是鏡子,可以從床上看見自己。房間裏除了床,唯一的傢具是一個大得不搭調的深衣櫥,衣櫥里掛了兩件有點舊、長度到大腿的浴袍,背後還帶有東方符號。
接待員看到列夫·格雷特的照片后,微笑着搖頭。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隔壁餐廳,以及在靜得詭異的大街上,多走幾步就會看到的一家網吧。大街遵循傳統模式,從教堂延伸到墓園,卻有個新穎的名字:百老匯大街。在一家出售水和聖誕樹吊飾、門上還寫着超級市場的迷你雜貨店裏,他們終於在收款機後方找到一個女人。不管他們問什麼,她都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們,一律回答“是”,最後他們只得放棄走人。回去的路上,他們看到一個孤單的年輕警察,背靠着一輛吉普車,交叉雙臂,腰間低低掛着隆起的手槍皮套,觀察他們的動向時還打了個哈欠。
回到穆罕默德的阿華店,櫃枱後方那個瘦瘦的男孩說,老闆突然決定休幾天假,散步去了。貝雅特問老闆什麼時候會回來,男孩無言以對,只搖搖頭,指着太陽,說:“特蘭科蘇。”
旅館的女接待員說,沿着綿延十三公里的白沙灘可以走到特蘭科蘇,那是迪亞爵達最大的地標。撇開廣場的天主教堂不算,那裏也是唯一的地標。
“嗯。女士,為什麼到處都沒什麼人?”哈利問。
她笑着指着大海。
於是他們往那兒去。在熱氣蒸騰中,極目所見,兩邊全是炙人的熱沙,做日光浴的人橫七豎八地躺着,海灘小販在鬆散的沙地上勉力前進,被幾袋冷卻包和水果的重量壓彎了腰。酒保在簡陋搭成的酒吧里微笑,稻草屋頂下的擴音器放着震耳欲聾的桑巴音樂,衝浪的人穿着黃色的國家隊服,嘴唇用氧化鋅塗成白色。還有一男一女兩個提着鞋子的人正往南走,女的穿着短褲和暴露的上衣,還戴了頂草帽,都是她到了旅館之後換上的;男的仍然穿着那套皺巴巴的麻料西裝,沒戴帽子。
“她剛才說的是十三公里?”哈利說,把吊在鼻端的幾滴汗珠吹掉。
“在我們回去以前,天就會黑了。”貝雅特說著指了指,“你看,大家都要回去了。”
沿着海灘黑壓壓的一片,看似無止盡的人潮都準備回家,他們背後是午後的陽光。
“就跟我們希望的一樣。”哈利說著把墨鏡頂上鼻樑,“全迪亞爵達的人排成一列,我們只要睜大眼睛看。假如沒看到穆罕默德,搞不好會走運撞見列夫本人。”
貝雅特笑了。“跟你賭一百塊我們遇不到。”
一張張臉在大熱天裏閃過。黑的、白的、年輕的、老的、漂亮的、丑的、嗑了葯的、有節制的、笑着的、板著臉的。酒吧和衝浪板出租攤都不見了,他們只看到沙灘和大海在左邊,濃密的熱帶叢林在右邊。幾群人東一處、西一處地坐着,大麻煙的特有氣味陣陣飄來。
“我又想了想親密空間和我們的內部人理論。”哈利說,“你覺得列夫和絲蒂恩之間的關係,會不會不只是大哥和弟媳而已?”
“你是說,她也參與了計劃,然後他想避免留下線索所以殺了她嗎?”貝雅特斜眼看着太陽。“嗯,也不無可能啊。”
即使已經過了四點,熱度仍然沒減退多少。他們脫了鞋,跨過幾塊岩石,哈利在岩石另一邊發現一截被海水沖洗乾淨的乾枯粗枝。他把樹枝插進沙里,先從夾克里取出皮夾和護照,然後才把夾克掛上這個臨時衣架。
現在可以看到遠方的特蘭科蘇了,貝雅特說,剛才經過他們身邊的一個男人她在錄像帶里看到過。一開始,哈利以為她是指哪個小有名氣的演員,後來她說那人叫作羅格·佩爾松,除了犯下幾次毒品罪之外,還因為搶劫舊城區和費特維車站的郵局坐過牢,也是搶劫伍立弗郵局的嫌疑人。
弗雷德在特蘭科蘇的海灘餐廳里喝掉了三杯“鄉村姑娘”,但他仍覺得走十三公里的路只為了——用羅格的話來說——“讓皮膚在跟着發霉以前透透氣”,是一件蠢事。
“你就是因為吃了那些新葯,才沒辦法好好坐着。”弗雷德對他朋友抱怨,對方舉起膝蓋踮着腳,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
“那又怎樣?總要燃燒一點卡路里才能回北海吃自助餐呀。告訴我穆罕默德在電話里說那兩個警察怎麼了。”
羅格嘆口氣,不情不願地搜索着短期記憶。“他說有個矮個子的女人,蒼白得像是透明的;還有一個高大的德國人,有個酒糟鼻。”
“德國人?”
“是穆罕默德猜的。也可能是俄國人,或印第安人,或……”
“很好笑。他確定人家是警察嗎?”
“什麼意思?”羅格停步,弗雷德差點撞上他。
“我只是說這件事我不喜歡。”羅格說,“據我所知,列夫不在挪威以外的地方搶銀行。挪威警察也不會來巴西追捕討厭的銀行劫匪。可能是俄國人。媽的。我們知道是誰派來的,他們要找的不是列夫。”
弗雷德呻吟了一聲。“拜託不要又是那套吉卜賽人的蠢話。”
“你以為我是沒事找事嗎?他可是撒旦化身,就算只騙走他一克朗,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除掉對方。我從沒想過他會發現,我只從其中一袋裏拿了幾千塊當零花,不是嗎?但這是原則問題。如果你是幫派首領,就得遵守規定,除非……”
“羅格!如果我想聽這些黑手黨的廢話,我可以去租錄像帶。”
羅格沒有回答。
“哈嘍?羅格?”
“閉嘴!”羅格低聲說,“不要轉頭,繼續走。”
“什麼?”
“要是你沒喝醉,就會看到我們剛才經過一個透明人和一個酒鬼。”
“是嗎?”弗雷德偏過頭,“羅格……”
“怎樣?”
“我想你說得對。”他們一起轉身。
羅格繼續走,沒有回頭:“媽的!”
“現在怎麼辦?”
弗雷德沒聽到回答,回頭看的時候發現羅格已經不見了。他訝異地望着沙灘,和沙子上羅格留下的一排深腳印,腳印一個急轉向左,他在前方看到羅格匆忙的步伐。然後弗雷德自己也開始往那濃密、蔥鬱的叢林跑去。
哈利立刻放棄了。
“沒用的。”他在貝雅特身後大喊,貝雅特晃了一下,也停了步。
他們距離海灘才幾米,然而卻像進了另一個世界。樹葉頂蓋下一片漆黑,樹榦之間懸着一股濃濁如水汽般的熱氣。就算有兩個人逃跑的聲音,也被鳥兒的尖叫和海浪的隆隆聲給蓋過了。
“後面那個看起來應該跑不快。”貝雅特說。
“他們比我們熟悉地形。”哈利說,“我們也沒有武器,但他們可能有。”
“如果列夫之前沒接到警告,現在就會了。那我們該怎麼辦?”
哈利揉着脖子上浸濕了的繃帶。蚊子已經成功溜進去咬了幾口。“我們改用備選計劃。”
“哦?備選計劃是什麼?”
哈利看着貝雅特,納悶為什麼她的額頭上看不見一滴汗珠,自己卻像個腐臭的水溝,全身大汗淋漓。
“我們去釣魚。”
夕陽雖短,卻另有一番華麗景象,呈現出光譜上各種深淺濃淡不一的紅。穆罕默德認為還加上了另外幾種,他指着太陽,太陽像熱煎鍋上的一團奶油,融進了水平線。
但櫃枱前方的德國人卻對夕陽沒有興趣。他只說他會出一千塊,給任何能幫他找到列夫·格雷特或羅格·佩爾松的人。可否請穆罕默德把話傳出去?感興趣的線人請到維多利亞旅館的六十九號房。那個德國人說完之後,就跟那個蒼白的女人離開了阿華店。
傍晚時分,出來飛舞的昆蟲把燕子搞得發狂。太陽已在海面上融成一團軟軟的紅,十分鐘後天就黑了。
一小時后,羅格連聲咒罵著出現,晒黑的皮膚上有張蒼白的臉。
“吉卜賽流氓。”他低聲對穆罕默德說,還說他在弗雷多的酒吧已經聽聞大筆酬金的事,馬上就離開了。路上他去那家超級市場探了探,彼得拉說那個德國人和金髮女人來過兩次。上一次買了一根釣竿,他們並沒有問任何問題。
“他們要釣竿幹嗎?”他問,穆罕默德替他倒咖啡時,他一面對四周投以詛咒的眼神,“難不成要釣魚?”
“好啦。”穆罕默德指了指咖啡杯,“對焦慮症很有效的。”
“焦慮症?”羅格大叫,“這是常識啊,他媽的一千美金!只要十分之一,這裏的人就會高高興興地把家裏的老媽賣掉。”
“那你準備怎麼辦?”
“做我必須做的。先下手為強。”
“真的嗎?怎麼做?”
羅格嘗了口咖啡,從腰間皮帶里取出一把有紅棕色短槍把的黑色手槍。“跟來自聖保羅的金牛座PT92C打招呼吧。”
“不了,謝謝。”穆罕默德噓聲說,“快把東西拿開。你瘋了。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解決那個德國佬?”
羅格聳聳肩,把手槍放回腰間皮帶。
“弗雷德在家發抖,他說他再也不要清醒了。”
“羅格,這個人是專業的。”
羅格身子一僵。“那我呢?我可是搶過幾家銀行的。穆罕默德,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嗎?出其不意。這樣就對了。”羅格喝完他那杯咖啡,“我懷疑這人他媽的能有多專業,竟然到處跟路人甲乙丙丁說自己住哪間房。”
穆罕默德翻了個白眼,比了個十字。
“阿拉可以看到你,穆罕默德。”羅格冷冷說完,站起身。
一進接待區,羅格就看到那個金髮女人。她跟一群男人坐在一起,正在看櫃枱上方電視裏的足球賽。對了,今晚是“弗拉弗魯賽”,里約當地的傳統體育比賽,弗拉門戈隊對弗魯米嫩塞隊。難怪弗雷多的酒吧這麼多人。
他迅速走過他們,希望沒被看見。跑上鋪了地毯的樓梯,沿着走廊繼續走。他對那房間清楚得很,只要彼得拉的丈夫要出城,羅格就會訂六十九號房。
羅格把耳朵貼在門上,但什麼也沒聽到。他透過鑰匙孔看,但裏面一片漆黑。那個德國人不是出去了就是在睡覺。羅格咽了口口水,一顆心怦怦跳,但剛才吞下的半顆興奮劑讓他的頭腦保持冷靜。他檢查了已裝上子彈的手槍,保險栓打開了,然後他輕輕按下門把。門是開的!羅格溜進房間,靜悄悄地關上身後的門。他站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人聲。沒有動靜,沒有呼吸,只有天花板吊扇在低聲旋轉。幸好,羅格對這房間了如指掌。他把槍對準心形床該在的位置,等着眼睛適應黑暗。一束細細的月光把蒼白的光澤投上床,被子翻到了一邊。床上沒人。他迅速思考着。德國人會不會是出去了,卻忘記鎖門?如果是這樣,羅格只要安心等他回來當門口的靶子就好。一切似乎順利得過了頭,就像一家忘了啟動時間鎖的銀行。不會有這種事的。天花板吊扇。
那一刻他忽然靈光乍現。
浴室突然傳出沖水聲,把羅格嚇了一跳。原來那人一直坐在馬桶上!羅格用兩手抓住槍,伸長手臂對準浴室門所在的位置。五秒鐘過去了,八秒鐘過去了。羅格已經沉不住氣了,這男人他媽的在等什麼?他已經沖了水。十二秒鐘過去了。或許他聽到聲音了,或許他想逃走。羅格記得浴室的一面牆上有扇小窗。可惡!這是他的機會,絕不能讓這人逃脫。羅格輕手輕腳地走過那個衣櫥,衣櫥里那件浴袍穿在彼得拉身上真好看。他站在浴室門前,一手放上門把,做了個深呼吸,正準備往下按,卻感覺到一股涼風。不是從吊扇或打開的窗吹來的風,而是另外一種。
“不準動。”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他抬起頭,看了看浴室門上的鏡子,隨後乖乖照做了。他嚇得牙關都在發抖。衣櫥的門打了開來,裏頭兩件白色浴袍之間,隱約有個壯碩的身形。但讓他心頭生懼的並不是這個。你並不會因為自己對武器有所了解,就不那麼害怕對方手上比自己的大得多的武器。正好相反。你清楚知道大口徑子彈能夠更有效地破壞人體。羅格的金牛座PT92C跟他現在就着月光看到的黑色大怪物相比,簡直是小鬼頭的玩具。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羅格抬眼看,好像有條釣魚線閃了一下,線從浴室門上方的縫連到衣櫥。
“GutenAbend[14]。”羅格低聲說。
六年後,羅格正好來到芭堤雅的一間酒吧,竟然發現留了一把絡腮鬍的弗雷德。一開始他驚得呆住了,愣在當地,直到弗雷德拉來一把椅子。
弗雷德點了酒,說起自己已經不在北海工作了。他領了傷殘津貼。羅格遲疑地坐下,大略說起過去六年來他都在清萊做快遞生意。幾杯酒過後,弗雷德清了清喉嚨,問起羅格忽然在迪亞爵達銷聲匿跡的那天傍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羅格望着酒杯,做了個深呼吸,說他當時別無選擇。那個原來不是德國佬的人耍了他,正準備當場就把他送上黃泉路。不過,他在最後一刻跟對方達成了交易:羅格可以有三十分鐘的時間離開迪亞爵達,只要他說出列夫·格雷特住在哪裏。
“你剛才說那人拿的是哪種槍?”弗雷德問。
“當時太暗了,看不見。反正不是常見的型,不過我可以保證,那槍可以把我的頭轟到弗雷多的酒吧。”羅格迅速往門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在這裏有個公寓。”弗雷德說,“你有地方住嗎?”
羅格看着弗雷德,一副根本沒想過這件事的模樣。他揉了揉太陽穴,好一陣子之後才回答。
“老實說,沒有哩。”
27愛德華·格里格
列夫的房子在一條巷子的盡頭。就跟附近大多數房子一樣,結構很簡單,唯一的不同是這裏的窗戶上有玻璃。一盞孤零零的街燈投下黃色錐形的光,照在爭相征討生活空間的動物身上,動物的種類多得驚人,而貪婪的蝙蝠則在黑暗裏進進出出。
“看起來不像有人在家。”貝雅特輕聲說。
“說不定他是在省電。”哈利說。
他們站在一扇低矮、生鏽的鐵門前。
“那我們要怎麼做?”貝雅特問,“上前去敲門嗎?”
“不。你打開手機,在這裏等。等你看到我在那扇窗戶下的時候,就撥這個號碼。”他遞給她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
“為什麼?”
“如果我聽到屋裏有手機響,我們就可以假設列夫在家。”
“好。那你準備怎麼逮捕他?用這個嗎?”她指着哈利右手拿着的一個大型黑色物體。
“有何不可?”哈利說,“對羅格·佩爾松就很有效。”
“他當時在黑暗的房間,還是透過哈哈鏡看到的,哈利。”
“嗯,既然我們不準攜帶武器來巴西,那隻好就地取材。”
“比如把釣魚線綁在馬桶和玩具上嗎?”
“貝雅特,這不是普通的玩具。這可是南夢宮G-Con45光槍。”他拍了拍那把尺寸超級真實的塑料槍。
“至少可以把那個PlayStation的貼紙撕掉吧。”貝雅特搖着頭。
哈利脫了鞋,彎腰跑過本該作為草坪、現在卻乾燥龜裂的地面。到了以後,他背靠着牆坐在窗下,對貝雅特打了個手勢。他看不見她,但知道她可以看到靠着白牆的自己。他仰望天空,宇宙攤在眼前。幾秒鐘后,微弱但清晰的手機鈴聲在屋裏響起。《山王的宮殿》,格里格的“培爾金特組曲”。這人挺有幽默感的。
哈利盯着一顆星星,想屏除腦海中的所有思緒,只想接下來該怎麼做。卻辦不到。有一次奧納問過,在知道光是銀河系裏的恆星就比普通海灘上的沙還要多之後,我們為什麼還要好奇太空裏有沒有生命?我們應該自問,對方有沒有可能愛好和平,然後衡量是否應該冒險跟對方取得聯繫。哈利抓着槍托。他現在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格里格的手機音樂停了。哈利等了一會兒,然後吸口氣,踮着腳走到門口。他豎起耳朵,但只聽到蟋蟀叫。他握住門把,心想門應該上了鎖。
果然是鎖着的。
他咒罵了一聲。他之前就想好,如果門上鎖,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機,他們就要等到第二天買些鐵工具再回來。在這種地方買兩把不錯的手槍應該不成問題。但他也有預感,列夫很快就會聽說今天的事,所以他們的時間並不多。
一股熱辣辣的痛突然襲上哈利的右腳,讓他痛得跳了起來。他立刻把腳移開,往下看。在微弱的星光下,他隱約看見白色石灰牆上有條黑線。那條線從門口開始,沿着剛才他右腳所在的樓梯繼續往下,然後就看不見了。他從口袋裏翻出一個迷你棍棒型手電筒,打亮了燈。螞蟻。黃色、半透明的大螞蟻排成兩行,一條沿着台階往下,一條進了門底。這些顯然是另一種螞蟻,跟家鄉的黑蟻不同。他看不出螞蟻在搬什麼東西,但哈利夠清楚螞蟻的習性——不管是不是黃螞蟻——門裏面一定有東西。
哈利關掉手電筒,想了一下,然後離開原地,下了階梯朝門口走去。走到半路時,他轉過身,開始往前沖。那扇簡樸、腐朽的木門被九十五公斤的哈利以不到三十公里的時速一撞,整個脫離了門框。跟破裂的門一起撞上石頭地板時,他的一隻手肘被壓在身下,疼痛從手臂傳上脖子。黑暗裏的他躺在地上,等着清脆的扳機聲咔嗒響起。發覺沒有扳機聲之後,他站起身,扭亮手電筒。細細的光束照着牆上的一行螞蟻。哈利感覺到繃帶下的熱度,知道自己又流血了。他跟着骯髒地毯上螞蟻發亮的身軀走進隔壁房間,螞蟻隊伍一個急轉彎向左,沿着牆往上。手電筒的光照到牆上的一張印度愛經海報。螞蟻大隊在海報邊緣分成兩行,繼續往天花板前進。哈利的身子往後仰,脖子痛得不像話。現在螞蟻到了他正上方,他不得不轉個身。手電筒的光一陣閃動,才又找到螞蟻。螞蟻真覺得這是最短的路嗎?這個念頭剛閃過,列夫·格雷特的臉就映入哈利眼帘。列夫的身體在哈利上方,哈利的手電筒掉了,慌忙後退。他的頭腦可能已經告訴他太遲了,但他的手卻在驚嚇和愚蠢中,摸索着握緊那把南夢宮G-Con45光槍。
28火蟻
貝雅特幾分鐘后就受不了那股臭味,只得衝出去。哈利慢慢走出來,坐在台階上抽煙時,她還直不起身子。
“你難道聞不到嗎?”貝雅特呻吟着,唾液從她的口鼻淌下。
“嗅覺障礙。”哈利若有所思地看着香煙的光,“嗅覺部分失靈。有些東西我再也聞不到了,奧納說是因為我聞過太多屍體的關係。情感創傷什麼的。”
貝雅特又乾嘔起來。
“對不起。”她呻吟着,“都是那些螞蟻啦。真是的,那些噁心的東西幹嗎非得用人的鼻孔當雙車道高速公路啊?”
“嗯,如果你堅持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人體哪裏能找到最豐富的蛋白質來源。”
“不要,謝謝!”
“抱歉。”哈利把香煙彈到乾地上,“貝雅特,你在裏面表現得很好。那跟看錄像帶不一樣。”他站起來,又走了進去。
列夫·格雷特吊在一條短繩上,繩子綁住天花板上的燈鉤。他在離地足足有半米的半空吊著,下面是一把翻倒的椅子,正因如此,蒼蠅才享受了屍體的獨佔權,然後才是黃蟻,持續沿着繩子上下搬運。
貝雅特在沙發旁邊的地上找到了手機,說她可以查出他最後跟誰通過電話。哈利走進廚房,扭亮電燈。一隻泛着藍色金屬光澤的蟑螂站在一張A4紙上,朝哈利晃着觸鬚,然後迅速退到灶台邊。哈利拿起那張紙。是手寫筆跡。他看過各種各樣的自殺遺書,很少能寫得文采斐然。最負盛名的遺言通常都是困惑的呢喃、驚慌的求救呼喊或乏味地說明誰會繼承烤麵包機和割草機。在哈利看過的遺書中,比較有意義的一份,是馬里達倫谷的一名農夫用粉筆寫在穀倉牆上的:有人在這裏上吊了。麻煩報警。抱歉啦。從這點來看,列夫·格雷特的遺書就算不是獨一無二,至少也很不尋常了。
親愛的崔恩:
我總覺得好奇,天橋突然在他腳下消失是什麼感覺。當懸崖打開,他知道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即將發生的時候。他就要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許他還有想做的事,或許那天早上還有人坐着等他,或許他以為那天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這樣說來,他想得也沒錯……
我從來沒告訴你,我去醫院探望過他。我帶了一大把花,跟他說我從自家窗戶目睹了這一切。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向警察描述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孩。他躺在床上,看起來又瘦又小、皮膚泛灰,對我說謝謝。然後我問了每個體育播報員都會問的蠢問題:“你當時有什麼感覺?”
他沒有回答,只是躺着,身上插滿管子,打着點滴。他望着我,然後再次對我說謝謝,接着護士說我得走了。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直到有一天,懸崖也在我腳下打開了。事情並沒有在我搶完銀行、跑上工業街的時候發生,也沒有在我事後數鈔票的時候發生,更不是在我看新聞的時候發生。就跟發生在那個老人身上那樣,有天早上我開心地走着,渾然不覺任何危險,太陽照耀着,我安穩地回到迪亞爵達,可以放鬆,開始思考。我已經從我最愛的人身上奪走他最愛的東西,我有兩百萬克朗可以揮霍,但沒有生活目標。就是這天早上。
崔恩,我不期待你會了解。我搶了一間銀行,發現她認出了我,我陷入不可更改規則的遊戲當中,而這一切都跟你的世界沾不上邊。我不期待你了解我準備要做的事,但或許你可以明白,這件事也是會讓人厭倦的。我是說生活。
列夫
又及,我一直沒發現,那老人感謝我的時候並沒有笑。但是崔恩,我今天想過了。或許到頭來並沒有什麼事情或什麼人在等他,或許懸崖打開時,他只覺得欣慰,心想這樣他就不必自己動手了。
哈利走進來時,貝雅特站在列夫屍體旁的椅子上,她想辦法弄彎列夫的手指,往一個發亮的金屬小盒裏按。
“真倒霉。”她說,“墨盒在旅館裏一直放在太陽下,都幹掉了。”
“如果沒辦法拿到清楚的指紋,我們就得用消防隊員的辦法。”
“什麼辦法?”
“被困在火里的人,會無意識地用上雙手。即使是燒焦的屍體,指尖的皮膚也可能還是完整的,可以用指紋來識別死者身份。有時候為求務實,消防隊員會切下一根手指,拿給鑒識組。”
“這叫褻瀆屍體。”
哈利聳肩。“如果你看他的另一隻手,會發現他已經少了一根指頭。”
“我看到了。”她說,“看來是被切掉的。那是什麼意思?”
哈利走近,扭亮手電筒。“那表示手指是在他上吊之後才被切掉的。可能是有人來過這裏,看到他已經替他們了結了一樁事。”
“誰?”
“這個嘛,在有些國家,吉卜賽人會把小偷的手指切掉當作懲罰。”哈利說,“如果小偷從吉卜賽人身上偷了東西的話。”
“我應該採集到清楚的指紋了。”貝雅特說著擦掉額上的汗,“要不要把他放下來?”
“不,”哈利說,“我們查過四周以後,就收拾乾淨走人。我在大街上看到電話亭,我會從那裏打匿名電話給警察,報告有人死亡。我們回奧斯陸以後,你可以打電話給巴西警局,請他們寄檢驗報告過來。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是死於窒息,但我要知道死亡時間。”
“那扇門怎麼辦?”
“也不能怎麼辦。”
“你的脖子呢?繃帶都染紅了。”
“不管了。我的手臂更痛。我衝破門的時候壓在上面了。”
“傷得有多重?”
哈利輕輕舉起手臂,痛得皺起臉。“只要不動就還好。”
“你沒有塞特斯達爾抽搐症,已經很走運了。”
屋裏的三人中,兩個人笑了,但他們的笑聲很快就消失。
回旅館途中,貝雅特問哈利他覺得這一切是否合理。
“從技術層面來看,很合理。除此之外,我從不覺得自殺是合理的。”
他彈掉香煙,煙蒂在彷彿可觸及的夜裏畫了明亮的弧。“但那只是我的看法。”
29三一六號房
窗戶砰的一聲打開。
“崔恩去旅行了。”她高聲說。從他們上次來訪之後,那頭染白的頭髮顯然又上了一層化學藥劑,因為從失去生命力的頭髮間可以看見她的頭皮。“你們去了南方嗎?”
哈利揚起被晒黑的臉,望着她。
“算吧。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他在把行李裝上車。”她說,指着對街的房子,“我想他要去旅行吧,那個可憐人。”
“嗯。”
貝雅特想走,但哈利卻沒動。“你在這裏住很久了吧?”他問。
“噢,對。三十二年了。”
“你大概還記得列夫和崔恩小時候的情形吧?”
“當然。霧村路上,誰不認識他們。”她笑着靠上窗框,“尤其是列夫,真是個迷人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他會是少女殺手。”
“的確是殺手。也許你聽過有個男的從天橋掉下去的事?”
她沉下臉,用悲劇的低音說:“哦,當然。真可怕。我聽說那個人再也沒辦法正常走路了,可憐的傢伙。膝蓋僵硬了。你能想像這種可怕的惡作劇是一個小孩想出來的嗎?”
“嗯。這孩子性子一定非常野。”
“性子野?”她遮住眼睛,“我可不會這麼說。他是有禮貌、有教養的小孩,所以才會這麼嚇人。”
“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是他乾的嗎?”
“每個人都知道。我從這扇窗看到他的。穿紅夾克騎自行車走的。他回來的時候,我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了,那孩子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一陣冷風吹來,她顫抖了一下。然後她指着馬路對面。
崔恩正朝他們走來,手臂垂在身側,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幾乎停了下來。
“是列夫的事,對吧。”終於來到他們身邊時,他這麼說。
“是的。”哈利說。
“他死了嗎?”
哈利從眼角看到窗里那張臉倒抽了一口氣。“對,死了。”
“很好。”崔恩說。然後他彎下腰,用手捂住了臉。
哈利從半開的門縫往裏張望,只見畢悠納·莫勒站着凝視窗外,一臉擔憂。他輕輕敲門。
莫勒轉身,開朗起來。“噢,哈嘍。”
“老大,這是報告。”哈利把一個綠色的卷宗夾丟在他桌上。
莫勒坐進椅子裏,好不容易把他那雙特長的腿塞進書桌下方,然後戴上眼鏡。
“啊哈。”他含糊地說,一面打開標着文件清單字樣的卷宗。裏面只有一張A4紙。
“如果你這麼說,那我想一定沒錯。”莫勒邊說邊瀏覽稀疏的幾行字。
哈利的視線越過莫勒的肩膀看向窗外,外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厚重潮濕的霧氣,像塊用過的尿布,掛在市區上空。莫勒放下那張紙。
“所以你們飛過去,有人說出那人住哪兒,然後就找到屠夫吊在一根繩索上?”
“簡單來說,是這樣沒錯。”
莫勒聳聳肩。“只要我們有滴水不漏的證據,證明這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兇手,我沒有異議。”
“韋伯今天早上查過指紋了。”
“結果呢?”
哈利坐進椅子裏。“指紋跟我們在劫匪準備行動前手裏拿的那瓶可樂上找到的一樣。”
“確定瓶子是同一個?”
“老大,放心吧。我們有瓶子,還有錄像帶為證。你剛才不是看到報告裏說,我們有手寫的自殺遺書,列夫·格雷特承認犯案了嗎?我們今天早上去霧村路通知崔恩·格雷特,問能不能跟他借閣樓上列夫的幾本學校作文簿,貝雅特把作文簿拿給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筆跡鑒定員,那人說自殺遺書毫無疑問是同一個人寫的。”
“對啦對啦,我只是想在公開破案結果前,百分之百確定這件事。哈利,你要知道,這會上頭版新聞。”
“老大,你應該想辦法開心一點。”哈利站了起來,“我們剛偵破了一件久違的大案子。這裏應該張燈結綵才對。”
“你說的沒錯。”莫勒嘆氣。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問:“那你怎麼沒有高興的樣子?”
“除非解決另一件案子,我才會高興……”哈利走向門口,“哈福森和我今天要整理桌子,明天就開始偵辦愛倫·蓋登的案子。”
莫勒清了清喉嚨,哈利在門口停步。“老大,什麼事?”
“我在想,你是怎麼發現列夫·格雷特就是屠夫的。”
“嗯,正式的版本是貝雅特從錄像帶上認出了他。你想聽非正式的版本嗎?”
莫勒揉着僵硬的膝蓋,擔憂的表情又回來了。“還是不要好了。”
“嘿。”哈利站在痛苦之屋門口。
“嘿。”貝雅特說,椅子上的她動來動去,看着屏幕上閃過的照片。
“看來我應該感謝你,我們合作得很棒。”
“我也要謝謝你。”
哈利站着把玩他的一串鑰匙。“總之,”他說,“我想伊佛森不會生氣太久。畢竟,他也沾到了一點光,因為把我們兩個編成一組是他的主意。”
貝雅特微微一笑。“雖然時間很短。”
“別忘了我說過的那個人的事。”
“不會。”她的眼光閃了一下。
哈利湊上前。“他是個混蛋。要是不告訴你,我就太沒良心了。”
“哈利,很高興認識你。”
哈利關上了身後的門。
哈利打開自己公寓的門鎖,把包包和那隻PlayStation手提袋放在走廊地板中央,然後爬上床。過了無夢的三個鐘頭,他被電話鈴聲吵醒。他轉身看到鬧鐘顯示晚上七點零三分。他一甩雙腿下了床,拖着步子進了走廊,拿起電話就說:“嘿,愛斯坦。”線路那頭的人根本來不及說自己是誰。
“哈嘍,奧斯陸的哈利,我在開羅機場。”愛斯坦說,“我們說好要打電話的,不是嗎?”
“你根本就是準時的化身。”哈利打了個哈欠,“而且你喝醉了。”
“才沒有醉。”愛斯坦含糊不清地說,語氣憤慨,“只喝了兩瓶時代啤酒,還是三瓶?人在沙漠就要多喝水呀。哈利,我頭腦可是清醒得很。”
“很好。希望你有更多好消息了。”
“就跟醫生會說的一樣,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我先說好消息吧……”
“好。”
接下來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這中間哈利只聽到像是沉重呼吸的雜音。
“愛斯坦?”
“嗯?”
“我還在,跟聖誕節里的小孩一樣興奮難耐啊。”
“什麼啊?”
“不是要說好消息?”
“噢,對。是這樣的,我有那個客戶的號碼了。沒問題。那是一個挪威手機號碼。”
“手機?可能嗎?”
“你可以發電子郵件到世界各地,只要把電腦連上手機,讓手機連上伺服器就好。哈利,這已經不是新聞了。”
“噢,那這個客戶有名字嗎?”
“呃……當然。但埃爾托的人沒有,他們只是向挪威電信運營商收費,這個號碼的運營商是挪威通信公司,然後由他們寄賬單給客戶。所以我打電話到挪威找人,就問到了名字。”
“是誰?”哈利現在完全醒了。
“現在我們要說到沒那麼好的消息了。”
“哦?”
“哈利,你最近查過你的電話賬單嗎?”
幾秒鐘之後,他才恍然大悟。“我的手機號碼。那混蛋用的是我的手機號碼?”
“我猜,你已經沒有手機了吧?”
“對,那天晚上就掉在……安娜家了。媽的!”
“你就從沒來想過應該去辦理停機嗎?”
“想過?”哈利呻吟,“愛斯坦,自從發生了這件鳥事,我就沒想過什麼合理的事。對不起,我實在嚇到了。事情那麼簡單又明顯,難怪我在安娜家裏沒找到手機,也難怪他會大笑。”
“抱歉毀了你的一天。”
“等一等。”哈利說,忽然精神一振,“如果我們能證明他有我的手機,就可以證明他在我離開以後,去過安娜的家!”
“呀吼!”話筒另一端傳來高喊,然後是比較謹慎的聲音,“反正你高興就好嘍。喂?哈利?”
“我還在。我在想。”
“想是好事,你繼續想,我跟時代啤酒有約,嗯,應該說跟好幾瓶啤酒有約。如果我今晚要搭上回奧斯陸的飛機……”
“愛斯坦,一路順風。”
哈利拿着話筒站着,衡量該不該把話筒往鏡子上扔過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時,他希望跟愛斯坦的那段對話只是做夢。事實上他真的做了夢,夢的版本有六七種。
洛斯可低頭坐着,以手支頭,聽哈利說話,不動也不插嘴。哈利說他們找到列夫·格雷特,說他自己的手機就是安娜的謀殺案一直找不到證據的原因。哈利說完后,洛斯可兩手交握,緩緩抬頭。“那麼你的案子已經解決了,但我的還沒有。”
“洛斯可,我沒分成你的案子或我的案子,我的職責是……”
“可是我分了,斯皮歐尼。”洛斯可插嘴,“我管的是軍事組織。”
“嗯,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洛斯可閉上眼睛。“斯皮歐尼,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吳王請孫子教宮女兵法的故事?”
“沒有。”
洛斯可微笑。“孫子很有智慧。一開始,他像教學生似的,向那群宮女細細解釋行軍的指令。鼓聲響起,宮女都沒動,只咯咯亂笑。‘軍令不明,是主將之過。’孫子說完,又解釋了一遍。但他再次下達行軍命令時,又發生同樣的情況。‘軍令申明之後,依然嘩亂,是隊長之過。’他說完,叫來兩名手下,把兩名領頭的宮女抓出來,在其他嚇壞了的宮女面前排成一列斬首。吳王聽說他最喜愛的兩名宮女被斬首了,嚇出病來,在床上躺了幾天。等他病好,立刻命孫子帶兵管軍隊。”洛斯可又睜開眼,“斯皮歐尼,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
哈利沒有回答。
“它告訴我們,在軍事組織里,邏輯必須貫徹且絕對一致。如果你的要求鬆懈了,宮廷里就只有一群咯咯亂笑的宮女。你向我要到了四萬克朗,是因為我相信安娜鞋子裏那張照片的事。因為安娜是吉卜賽人。我們吉卜賽人旅行的時候,會在岔路上留一片樹葉。綁在樹枝上的一條紅絲巾、一塊碎骨頭,都有不同的含義。照片代表有人死了,或是有人會死。你不可能會知道這種事,所以我信了你的話。”洛斯可把雙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但奪走我侄女性命的人還逍遙在外,我現在看着你,只看到咯咯亂笑的宮女,斯皮歐尼。絕對一致。把他的名字告訴我,斯皮歐尼。”
哈利吸了口氣。姓加名,總共五個字。如果他說出亞布的名字,亞布會遭受怎樣的刑罰?出於嫉妒而預謀殺人。九年徒刑,六年後可假釋?哈利又會有什麼後果?調查不可避免地會揭露身為警察的他隱瞞了真相,只求避免身陷嫌疑。自打嘴巴。姓加名,總共五個字。哈利的問題就解決了。需要面對最終下場的人會是亞布。
哈利的答案只有一個字。
洛斯可點頭,用悲傷的眼神望着哈利。“我就怕你會這麼說。那麼,斯皮歐尼,你讓我別無選擇了。記得你問我為什麼信任你的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嗎?”
哈利點頭。
“每個人都有生活下去的目標。斯皮歐尼,這句話沒錯吧?這個目標也可以被奪走。你說,三一六號房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麼事?”
哈利沒有回答。
“那就讓我告訴你。三一六是莫斯科國際旅館一個房間的號碼。奧爾加負責看守那層樓。她很快就會退休,希望能在黑海邊上有個舒服的長假。到那層樓有三個樓梯和一個電梯,清潔人員也可以搭電梯。房間裏有兩張床。”
哈利倒抽一口氣。
洛斯可的前額抵在交握的雙手上。“小的那個睡在靠窗的床上。”
哈利站起來,走到門口,重重敲了起來。他聽到回聲在外面的走廊回蕩。他繼續用力捶門,直到聽見鑰匙插進鎖孔。
30振動模式
“抱歉,但我已經儘快趕來了。”愛斯坦說著,把他停在埃爾默水果煙草店外的出租車駛離路邊。
“歡迎回來。”哈利說,心想右邊開來的公交車是否看出愛斯坦完全沒有要停的跡象。
“我們要去史蘭冬區沒錯吧?”愛斯坦毫不理會公交車憤怒的喇叭聲。
“畢攸卡特路。你知道這裏應該讓公交車先行吧?”
“我決定不讓。”
哈利轉頭看着他朋友。他只看出兩道窄縫中充血的雙眼。
“很累嗎?”
“時差。”
“埃及跟這裏的時差只有一小時,愛斯坦。”
“至少一小時。”
由於座椅上的避震器和彈簧都壞了,他們駛過彎道往亞布家裏開去時,哈利能感覺到路上的每顆石頭和凹凸的路面形狀,但現在他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借了愛斯坦的手機,打電話到國際飯店的三一六號房。歐雷克接了電話。歐雷克問他在哪裏時,哈利聽出他聲音里的喜悅。
“我在車上。你媽呢?”
“出去了。”
“我以為她要到明天才會開庭。”
“每個律師都要在庫茲涅斯基橋路開會。”他用大人般的語氣說,“她一個小時內就會回來。”
“歐雷克,你聽好,能不能轉告你媽媽這件事:叫她換一家旅館,而且馬上就換。”
“為什麼?”
“因為……是我說的。就這樣告訴她,好不好?我晚點再打電話過去。”
“好吧。”
“好孩子。我要掛了。”
“你……”
“怎麼?”
“沒事。”
“好。別忘了把我剛才說的話跟你媽媽說。”
愛斯坦一個剎車,停在路邊。
“在這裏等。”哈利說著跳出車外,“如果我二十分鐘之內沒有回來,就打電話到調度室,用我給你的那個號碼,跟他們說……”
“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要一輛有武裝警察的巡邏車馬上過來。我記住了啦,哈利。”
“很好。如果你聽到槍聲,就立刻打電話。”
“好。再說一次,這是什麼電影?”
哈利抬頭看着那棟房子。聽不見狗吠聲。一輛深藍色的寶馬從他們旁邊緩緩駛過,停在更遠一點的馬路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靜。
“大部分電影都這樣。”哈利輕聲說。
愛斯坦笑了。“酷啊!”他的眼底出現一絲擔憂,“是酷沒錯吧?不光是個瘋狂的冒險?”
薇格蒂絲·亞布打開門。她穿了一件剛燙好的白色上衣和一件短裙,但迷離的雙眼透露出她似乎才剛起床。
“我打電話去你先生的公司了。”哈利說,“他們說他今天在家。”
“有可能。”她說,“警監,他已經不住在這裏了。是你扯出這樁……這樁……”她揮着手,彷彿想找正確的用詞,但一抹厭惡的笑容過後,她不得不承認沒有別的詞可以說,“……妓女事件的。”
“亞布太太,我可以進屋裏嗎?”
她聳聳肩,又打了個顫表示厭惡。“叫我薇格蒂絲,或隨便怎麼稱呼都行,就是別那樣叫我。”
“薇格蒂絲,”哈利躬身問道,“我可以進去嗎?”
拔過的細眉一挑。她遲疑着,然後攤攤手。“有何不可?”
哈利覺得好像聞到一絲金酒的氣味,但那可能是她的香水。屋裏沒有任何不尋常——乾淨、清香又整齊。餐具柜上的花瓶里插着鮮花。哈利注意到,沙發套比他上次坐的時候,又更白了一點。小聲的古典音樂發自他看不到的揚聲器。
“馬勒?”哈利問。
“精選輯。”薇格蒂絲說,“阿爾內只買合輯。他總說,不是最好的東西就不值錢。”
“那他沒把那些精選輯帶走就是好事了。說到這個,他人在哪裏?”
“首先,你在這裏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人在哪兒。警監,你有煙嗎?”
哈利把一盒煙遞給她,看着她想辦法用那個柚木與銀質的台式打火機點火。他橫過桌面,伸出他的可拋棄式打火機。
“謝謝。我會猜他出國了,去某個熱帶地方吧。但在我看來,恐怕還不夠熱。”
“嗯。你剛才說,這裏的東西都不是他的,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這棟房子、傢具還有車子,全是我的。”她用力噴出一口煙,“去問我的律師。”
“我以為你先生有錢買得……”
“別這樣叫他!”薇格蒂絲似乎想把香煙里的煙草全部吸光,“對,阿爾內有錢。他有足夠的錢買這棟房子、傢具、車子、西裝、那間農舍和珠寶,他買這些東西給我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在他那票所謂的朋友面前炫耀。阿爾內唯一在乎的就是別人對他的看法,懂吧?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同事、鄰居和同學、朋友。”憤怒使她的聲音有種粗啞的金屬音質,彷彿她剛才是透過麥克風說話,“每個人都是阿爾內·亞布精彩生活的觀眾,情況順利時,他們應該鼓掌。如果阿爾內用爭取掌聲的力氣去經營公司,或許亞布公司現在就不會走下坡了。”
“《今日商業報》上說,亞布公司是成功的企業。”
“亞布公司是家族企業,不是登記在股票交易所上的公司,因此不必公開賬目細節。阿爾內出售資產,做出有利潤的樣子。”她把抽了一半的煙在煙灰缸里捻熄,“幾年前,公司出現嚴重的周轉危機,由於阿爾內本人要負責債務,他就把房子和所有物產都放到我跟孩子名下了。”
“對,但買家付了一筆可觀的金額。報上說有三千萬。”
薇格蒂絲苦澀地嘆了口氣。“所以這個成功企業家金盆洗手、要多花點時間陪家人的故事,你就照單全收了?我承認,阿爾內的公關的確做得很好。這麼說吧,阿爾內不是失去公司,就是破產。他當然選了前者。”
“那三千萬呢?”
“只要阿爾內想,就能施展魅力,別人也會相信。這就是他為什麼擅長談判,尤其是處在壓力之下時。也因為這樣,銀行和供貨商都儘可能讓公司維持運營。阿爾內跟供貨商談判的結果,是把合約中本該是無條件屈從的兩個條款改了。他得以保留仍在他名下的農舍,還讓買家提出三千萬的購買金額。對他們來說,這筆錢不算什麼,因為他們可以從亞布公司的債務抵銷。阿爾內把破產弄得像買賣競爭,那不是什麼壞事吧。”
她仰頭大笑。哈利看到她下巴下方整容手術留下的一道小疤痕。
“安娜·貝斯森呢?”他問。
“那個騷貨嗎?”她蹺起纖細的雙腿,用一根手指撥開臉上的頭髮,神情冷漠地凝視空中,“她只是個玩具。他犯下的大錯是急着想把這個純正的吉卜賽戀人炫耀給那些朋友看。我們可以說,不是每個被阿爾內當成朋友的人,都覺得該對他忠心。簡單說來就是,話傳到我耳朵里了。”
“然後呢?”
“我給了他另一個選擇。為了孩子。我是理智的女人。”她從沉重的眼皮下看着哈利,“但他沒有接受。”
“或許他發現對方不只是玩具?”
她沒回答,但薄薄的唇變得更薄了。
“他有沒有類似書房的地方?”哈利問。
薇格蒂絲點頭。
她帶頭走上樓梯。“他以前會把自己關進去,大半夜都坐在裏面。”她打開一扇門,門內是個閣樓房間,可以看到鄰居的屋頂。
“是在工作嗎?”
“上網。他簡直入了迷。說他是在看車子,但天知道他在做什麼。”
哈利走到桌前,拉開一個抽屜。“清空了?”
“他把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裝滿了一個膠袋。”
“電腦也是嗎?”
“是筆記本電腦。”
“拿來連接到手機的筆記本電腦嗎?”
她揚了揚眉。“我不清楚。”
“我只是好奇。”
“還想看什麼嗎?”
哈利轉身。薇格蒂絲靠着門框,一條手臂高舉過頭,另一手叉在腰際。似曾相識的感覺簡直讓人頭昏。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薇格蒂絲。”
“噢,警監,你趕時間嗎?”
“外面的出租車還在跳錶等我。我的問題很簡單:你認為他有可能殺了她嗎?”
她慢條斯理地打量着哈利,鞋跟輕敲門檻。哈利等待着。
“我告訴他我知道那個騷貨的事以後,你知道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薇格蒂絲,答應我你絕不會說出去。我不應該說出去!對阿爾內來說,我們在別人眼中是幸福的,遠比我們是否真正幸福還要重要。警監,我的答案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我不了解這個人。”
哈利從內袋拿出一張名片。“如果他跟你聯絡,或是你知道他的行蹤,希望你能立刻打電話給我。”
薇格蒂絲看着他的名片,淡粉紅色的唇邊有一朵小小的笑容在跳。“只有那時才能打嗎,警監?”
哈利沒有回答。
在屋外的台階上,他轉身看她。“那你後來說出去了嗎?”
“說我先生不忠?你說呢?”
“我會說你是個務實的女人。”
她露出笑容。
“十八分鐘。”愛斯坦說,“媽的,我的心跳都開始加快了。”
“我在裏面的時候,你有沒有撥我那箇舊手機的號碼?”
“當然有,鈴聲響了好久。”
“我什麼都沒聽到。電話已經不在那裏了。”
“可惜,但你有聽到振動聲嗎?”
“什麼?”
愛斯坦做出癲癇症發作的模樣。“就像這樣。振動模式,靜音手機。”
“我的手機是花一克朗買的,只有響鈴模式。愛斯坦,他把手機帶走了。馬路上那輛藍色寶馬到哪兒去了?”
“什麼?”
哈利嘆氣。“我們走吧。”
31手電筒
“你是說,有個瘋子要追殺我們,因為你找不到殺了他家人的兇手?”蘿凱的尖叫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哈利閉上眼睛。哈福森到埃爾默店裏去了,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簡單來說就是這樣。我跟他達成了協議,他遵守了他那部分。”
“所以我們才會被人追殺?所以我才得帶兒子離開這家旅館,在兒子過幾天就會知道能不能留在媽媽身邊的時候?這實在……實在……”她的聲音提高成氣憤、斷斷續續的高音。他讓她繼續說,不打斷話頭。“為什麼,哈利?”
“世界上最古老的原因。”他說,“血債血還。復仇。”
“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說過了,沒有關係。你和歐雷克不是結果,只是手段。這個人把向殺人者報仇視為自己的責任。”
“責任?”她的尖叫穿透哈利的耳膜,“你們男人就喜歡報復這種搶地盤的事。這不是什麼責任,而是原始的衝動!”
他等到覺得她應該說完了的時候才開口:“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沒回答。
“蘿凱?”
“嗯。”
“你在哪裏?”
“如果你說得沒錯,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我們,那我不確定我該在電話里冒險告訴你。”
“好。你在安全的地方嗎?”
“我想是。”
“很好。”
一個俄國人聲出現又淡出,像是來自短波無線電台。
“哈利,為什麼你不能安慰我,說我們沒有危險?告訴我這都是你在想像,他們只是在唬人……”她的聲音愈說愈低,“……什麼都好……”
哈利花時間整理思緒,然後用低沉、清楚的聲音說:“蘿凱,你需要害怕。人要夠害怕,才能做出正確的事。”
“那是什麼事?”
哈利做了個深呼吸。“我會把事情擺平的,我答應你。我會擺平的。”
蘿凱的電話一掛掉,哈利就打給薇格蒂絲。她在鈴響一聲之後接了電話。
“我是霍勒。亞布太太,你是坐在電話旁邊等嗎?”
“你以為呢?”從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中,哈利聽出她在他離開后,至少又喝了兩杯酒。
“我不知道,但我想請你報案,說你先生失蹤。”
“為什麼?我又不想他。”她悲哀地笑了一聲。
“這個嘛,我需要找理由發起搜索行動。你可以選擇:不是報案說他失蹤,就是我宣佈他受到警方調查。因為他有謀殺嫌疑。”
接着是一段長長的沉默。“警官,我不懂。”
“亞布太太,沒什麼好不懂的。我可以說你報案說他失蹤了嗎?”
“等等!”她喊,哈利聽到電話那頭有酒杯碎裂的聲音,“你到底在說什麼?阿爾內已經受到警方調查了。”
“是我在調查,沒錯,但我還沒知會任何人。”
“哦?那在你離開之後,又過來的那三個警察是怎麼回事?”
哈利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三個警察?”
“你們警察局裏的人都不互相溝通的嗎?他們不肯走,我簡直快嚇壞了。”
哈利已經從辦公椅上站了起來。“亞布太太,他們是開一輛藍色寶馬過去的嗎?”
“哈利,還記得我說過別叫我亞布太太嗎?”
“你怎麼跟他們說的?”
“沒說什麼。我想我說的都是已經告訴過你的話。他們取走了幾張照片和……對了,他們不是很有禮貌,不過……”
“你怎麼打發他們離開的?”
“離開?”
“他們沒找到要找的東西是不會走的。相信我,亞布太太。”
“哈利,我真的不想再提醒你……”
“快想!事情很重要。”
“天哪!我什麼也沒說啊。我……對了,我放了一段阿爾內兩天前在錄音電話上的留言。然後他們就走了。”
“你說你沒跟他談過話。”
“是沒有。他只說他把葛瑞格帶走了。那是真的,我聽到錄音里有葛瑞格的吠叫聲。”
“他從哪裏打來的?”
“我怎麼知道?”
“不管怎樣,那三個人知道。這件事攸關……”哈利努力想有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說,最後放棄了,“……生死。”
在馬路和交通方面,哈利有很多事不知道。他不知道計算結果顯示,維特布魯村建造的兩條隧道和高速公路延長路段,會減少奧斯陸南向E6公路在高峰時段的擁堵。他不知道最後傾向投入十億克朗建設費的關鍵論據,並非來自在莫斯區和德勒巴克區之間通勤的選民,而是交通安全。公路局用一條公式計算社會利益,評估基礎是每條人命值兩千零四十萬克朗,該數字包含救護車費用、車流改道費和未來會減少的稅收。行駛在南向的E6公路上,前後都是動彈不得的車輛,在愛斯坦那輛奔馳車裏的哈利,甚至不知道他把阿爾內·亞布的性命放在哪個價值段上。他更不知道救下這條命自己會得到什麼好處。他只知道他已經放手一搏了,不能連賭注也失去。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一樣。所以多想無益。
薇格蒂絲在電話里放給他聽的那段留言只有五秒,裏面只有一條有價值的信息。這就夠了。線索不在阿爾內·亞布掛掉電話前所說的那段話里:我把葛瑞格帶走了,只是跟你說一聲。也不在背景里葛瑞格瘋狂的吠叫里。而是令人心寒的高聲鳴叫。海鷗。
通往拉科倫村的岔道標誌出現時,天已經黑了。
農舍外有輛吉普車,但哈利繼續開向回車道。沒有藍色寶馬。他把車停在緊鄰農舍的下方。不必想辦法偷溜進去了,他過來的路上,搖下車窗時已經聽到了狗叫聲。
哈利知道應該把槍帶來的。倒不是因為他覺得亞布會帶槍,因為他不可能知道有人想要他的命——說得更確切一些,是要他死。但他們已經不是這齣戲僅有的兩個演員了。
哈利下了車。他看不見海鷗也聽不到海鷗叫,也許它們只有白天會叫吧,他心想。
葛瑞格被拴在屋前台階的欄杆上。一口森森白牙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一股涼意傳到哈利仍然作痛的脖子上,但他強迫自己跨出緩慢的大步,接近這隻吠叫中的狗。
“還記得我嗎?”哈利靠得很近,近得幾乎摸得着那狗的氣息時,他輕聲問道。緊繃的鏈子在葛瑞格身後微微顫動。哈利彎下身,驚訝地發現狗吠聲慢慢減弱。嘶啞的聲音表示狗兒已經這樣叫了好一陣子。葛瑞格伸出兩隻前腳,低下頭,完全停止吠叫。哈利握住門把,門上了鎖。它能聽到裏面的聲音嗎?客廳里有燈光。
“阿爾內·亞布!”
沒有回答。哈利等了一會兒,又喊了一次。
燈里沒有鑰匙,於是他找了一顆稱手的大石頭,爬過走廊欄杆,砸破走廊門上的一小塊玻璃,伸手進去把門打開。
房子裏不像有過打鬥,倒像是有人急着離開。一本攤開的書放在桌上,哈利拿了起來。莎士比亞的《麥克白》,裏面有一行字用藍筆圈了起來:我無話可說;我的聲音在劍里。他打量着房間,卻沒看到那隻筆。
只有最小的那間卧房裏面的床有被用過的痕迹。床頭柜上有本男性雜誌。
一台小收音機調到接近P4新聞台的頻段,低低的播報聲從廚房傳來。哈利把收音機關掉。料理台上有塊化凍的牛排,西蘭花還包在膠袋裡。葛瑞格扒着門,哈利把門打開。一對棕色的可愛狗眼仰望着他,說得更確切一點,是望着那塊牛排。牛排還沒啪的一聲跌落在地,就被扯成了碎片。
哈利一面看狗兒狼吞虎咽,一面思考該怎麼做。如果還有事可做的話。亞布不看莎士比亞的書,這點可以肯定。
最後一點肉消失之後,恢復精力的葛瑞格又對着馬路吠叫起來。哈利走到欄杆旁,解開鏈子,葛瑞格立刻開跑了,他只能勉強在濕地上不摔倒。狗兒拉着他走過小徑,穿過馬路,走下一段陡坡。哈利只看到黑色的浪撞擊着被半月的月光照得白白亮亮的平滑岩石。他們從高而濕的草間穿過,草葉勾着哈利的腿,好像不想放他走,但葛瑞格卻不停步,直到哈利腳下那雙馬丁靴踩到了圓石和沙。葛瑞格圓滾滾的尾巴直豎著,他們站在海灘上。現在是漲潮,海浪幾乎拍打到直挺的長草,衝出許多泡泡,彷彿海水退去時,沙里的泡沫還留有二氧化碳。葛瑞格又開始吠叫。
“他划船出海了嗎?”哈利問,一半是問葛瑞格,一半也問自己,“他一個人,還是有人陪他?”
他沒有得到回答。不過,這裏很空曠,小徑也到了盡頭。哈利豎起衣領,這隻大羅威納犬卻不肯屈服。哈利只好亮起手電筒,照着大海。他只看到一排排白浪,像放在一面黑鏡子上的幾行可卡因。水面下可以清楚看見一個緩坡,哈利又拉了拉狗鏈,但狗兒發出凄厲的嚎叫,開始用爪子扒沙。
哈利嘆了口氣,關掉手電筒,走回農舍。他在廚房煮了杯咖啡,聽着遙遠的狗吠。他洗好杯子,又走回海邊,在岩石間找了個避風的凹處坐下。他點燃一根煙,想要思考。然後他把外套拉緊,閉上眼睛。
有天晚上他們躺在她床上,安娜那時說了一句話。那一定是他們六周的戀情接近尾聲的時候,而他一定比平常清醒得多,因為他還記得。她當時說,她的床是一艘船,她和哈利是兩個遭逢船難的孤單倖存者,在海上漂流,一心只想看到陸地。接下來發生的就是這樣嗎?他們看到了陸地?他不記得有這樣的事。他覺得彷彿自己跳船下海了。也許是他的記憶在搞怪。
他閉上眼,想喚起有她的畫面。不是他們當船難生還者的時候,而是他上次見到她的時候。顯然,他們還一起吃了飯。她替他斟滿酒杯——是酒嗎?他喝了嗎?顯然有。她又替他斟滿。他有點把持不住,一口把杯子喝乾,她笑他,親他,跳舞給他看。在他耳邊輕聲說些甜言蜜語。他們倒上床,出了海。對她來說,一切真的這麼容易?對他也是?
不,不可能。
但哈利沒辦法肯定。他不能自信滿滿地說,他沒有躺在索根福里街的床上,唇邊還帶着狂喜的笑。他跟舊情人重圓了,而蘿凱卻在莫斯科瞪着旅館的天花板,因為害怕失去孩子而無法入睡。
哈利縮起身子。寒冷刺骨的風透體而入,彷彿他是個鬼魂。有些他一直不願面對的思緒現在都回來了:如果他都無法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欺騙這輩子最珍惜的女人,又怎麼知道自己還做過些什麼事?奧納說過,喝酒和吸毒只會強化或削弱人潛藏的本質,但誰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體內有些什麼呢?人類不是機器,腦部的化學作用隨時在變。不管在正當情況還是錯誤用藥的影響之下,誰能清楚記得所有我們做過的事?
哈利打了個冷戰,咒罵了一聲。他現在知道了。知道為什麼他得找到阿爾內·亞布,在別人將他滅口之前向他告解。不是因為他的血里流着職業精神,也不是因為法律已成為個人素養,而是因為他非知道不可。阿爾內·亞布是唯一能夠告訴他的人。
哈利又閉上眼睛。在堅持、有催眠韻律的海浪聲中,仍能聽見風吹上花崗岩的低嘯。
他睜開眼時,周圍已經不黑了。風把雲吹散,黯淡的星光在上方閃爍。月亮換了位置。哈利看了看錶。他在這裏坐了快一小時。葛瑞格仍在對海狂吠。他撐起僵硬的身軀站起來,蹣跚地走向狗兒。月亮的引力變了,海平面降低,哈利走下寬廣的沙灘。
“葛瑞格,來吧。我們在這裏找不到東西的。”
他想抓住項圈,狗卻想咬他一口,哈利本能地往後跳了一步。他凝視着海面,月光在一個黑色的平面上閃爍,現在他看出之前海水漲潮時沒看出來的東西了:那東西像兩根系泊桿突出海面。哈利走到水邊,打開手電筒。
“老天爺。”他輕呼。
葛瑞格跳進水裏,他也跟了過去,涉水走了十米,水都還不到膝蓋。他盯着一雙鞋:手工縫製,意大利牌子。哈利拿手電筒照着水下,一雙裸露在外的腿白得發青,反射着光,像兩塊倒豎著的慘白墓碑。
哈利的叫聲被風颳走,又立刻被拍打的海浪聲淹沒。但他的手電筒掉進水裏被海水吞沒之後,仍在水底的沙地亮了將近二十四小時。次年夏天,有個小男孩拿着手電筒跑向他父親,手電筒黑色的外殼已被鹽水侵蝕,父子倆都沒把手電筒跟發現屍體的可怕經過聯繫在一起。這件事在一年前上了各大報紙,但在夏日的陽光下,那卻像是好幾輩子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