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初九而歸
男人的面目大概不到三十歲,等他將我順利拖回到岸邊,那條東西都沒有再追回來。
“你自由了,趕緊向高處跑,不然江水還會漲的。”
我怔怔望着他,隨後問:“那你呢?”
“我?”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關心他,詫異的眼神盯着我看了看,他輕輕嘆了口氣:“我還有事情要做。”
他大概就是我那時眼中的英雄吧!我用感激跟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知道他要走,但是心裏卻有些捨不得。
於是我鼓起勇氣,看着他問道:“叔叔,那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或許吧。”
他笑了笑,看我在江風中打了個哆嗦,就把上身那早已濕透了的衣服擰乾了水,給我披在了身上。
我看到在他後背的位置上,紋了一個怪異的獸紋圖騰,雖然我分辨不出來那個圖騰究竟是什麼動物。
但那個形狀就跟刻印在我腦海里的一樣,一生都難以忘記了。
“嘩啦”
不遠處的江水中陡然又掀起大浪。
“孩子,快走吧,它又來了!”
說完了話,這人往岸上推了我一把,扭頭一個縱身又跳入了江水中。
滔天的巨浪淹沒了大量農田跟房舍,即便是不遠處那顆幾人都合抱不住的老樹,都給巨浪拍打的,最終倒塌在江水裏。
眼看沔水的江面已經超過數百米,救我的男人跳入水中已經不見,那條一直在尋找他的水中怪物,也不知道跟着那男人去了哪裏……
我忽然就想起父母,我的哥哥姐姐們,還有我們村子裏的所有人!
江水上漲淹沒了我的腳腕,我開始拚命往高處跑去,跑到一切能避開這江水蔓延的地方。
四周圍都是一片水海,站在高處看,這一切完全變成了湖,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累的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倒在了路邊。最後被一群穿着軍裝的人抱起來,放在肩膀上。
我這才發現,跟在他們身邊的,還有一群剛從水裏救上來的人,其中有些傷勢很重的躺在擔架上。
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絕大多數人眼角還帶着淚水,彼此默不作聲,有的人哭的撕心裂肺,大叫着自己親人的名字。我也在這時候心裏又想起父母親,想起我的四個哥哥姐姐,不知道他們現在都在哪兒?
我們到了一處災民安置營地,被趕來的救援人員接過去,終於喝上了一口熱乎的薑湯。
護士姐姐在給我撞破的額頭上擦藥的時候,我才感受到疼痛。
我去照鏡子,當看到鏡子裏那個滿腦袋血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就是我自己的時候,多少有些難以相信!
二胖死了!
二叔並沒有在幽靈船上!江面上一下死了那麼多人,連村子田地全都給淹了,沔江兩岸哀聲一片,而這一切,就發生在轉瞬間的功夫。
擔心着父母姐妹,跟這些哭的撕心裂肺的人在一起,我也情緒低落,怎麼都緩不過來,就這樣又過去足足兩天。
到了第三天中午,給我登記過名字的那位阿姨忽然跑來房間叫我:“封春生,你出來下,有人找你。”
我心想會是誰找我?難道父親沿路過來,找到我了?
我立刻就從臨時帳篷里跑出去,連沾滿泥漿的手都顧不得洗,遠遠地就看到姑姑穿着身雨衣,看到我張開了雙臂。
“生兒!”
“姑姑……”
被姑姑摟在懷裏的時候,我哭的止不住眼淚,旁邊戴着眼鏡的姑父替我擦拭臉上的污垢,不住地輕聲安慰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跟姑姑回了縣城,暫時跟表弟住在一起。
連着又過去幾天,我問了幾次父母親的消息,結果姑姑他們也都沒接到迴音,這件事讓我憂心忡忡,直到……
事情過去了半個月,我在跟表弟上街的時候才聽說了後來發生的事!
沔江兩岸受災的百姓超過30萬,被大水淹沒的村莊足有二十多個,這一場大水要了七八千人的命,失蹤的人也不下一千多,就連附近的兩座縣城也跟着遭災,被水淹了一大部分。
9月份開學的時候,姑姑給表弟報名,順便給我也交了學費。
距離沔江水患的事過去已經一個多月了,姑姑告訴我,父母跟哥哥姐姐們被衝到下游,去找奶奶去了,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姑姑也給我改了名,說我初九那天大難不死,在沔江里撿了條命,給我改名就封九歸。
初九而歸。
後來我還多次問過姑姑,抱怨爸媽怎麼還不回來看我?
鬧的最狠的那次,我開始埋怨姑姑姑父,跟他們吵架,鬧着離家出走。
姑父好說歹說,算是把我哄回家了,等我晚上睡着以後,聽到姑姑跟姑父吵架時,一不小心說出真相之後。在我的印象里,“死”這個字才第一次冒了出來,逐漸開始向我公開它的含義。
沒錯兒!
我的父母都在那場大水中沒了,父母大哥,三姐跟四哥就此消失,連下落都找不到,二哥是姑父一步一步硬生生背回來的,就葬在離我們不遠的豐山頂上。
打那以後我開始沉默,也不再問他們這些了,姑姑她們以為我孩子家家的,那時年紀小、記憶也模糊,能把這些事情忘掉個差不多,減少傷痛。
當我後來上學真正明白了“死”的含義之後,一個人在被窩裏偷偷哭過好多次。
我偷偷去二哥的墳上看過,心裏難受的時候就去那兒陪他說說話,我有時候很恨我自己,為什麼要在那天清早把二胖帶走,上了那幽靈船?
我很後悔沒有在那天,早早起來多看他們幾次。
而現在,即便我有心,明白了生與死的含義。可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見不到,也無法彌補了……
沔江水患過後,是災后重建。
三個月後,江水早已退去,幽靈船也再度消失,為了維持生計的漁夫們在救災幫助下,開始重修房屋,重新種田。
大家都離不開故土,一輩子就靠着打漁的手藝過活。
到了這份兒上,只得一起湊錢請來了一位鎮水師父來,用一場祭江大典去祭奠那些死去的亡魂,也像七十年前那樣,平息掉水中神祇和冤魂的怒火,開始新的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鎮水師父祭江鎮水,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