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罪與罰2
第91章罪與罰2
入夜後,飛揚的塵土下降,涼氣上升,劍龍沉睡了,在四下無人的曠野中,唯有文曖俱樂部的基地燈火輝煌。沒人知道這座建築此時正連結着天南地北多少春夢。
西河的遠郊十分安靜。只有蛐蛐兒在野地里蹦躂求偶,發出討人厭的叫聲;除了蛐蛐兒,還有癩蛤蟆趴在黃土裏,“咕呱咕呱”地叫;除了癩蛤蟆,還有草莓園的塑料大棚,隨着夏夜晚風擺動,在風中獵獵地響;除了塑料大棚,還有葉瀾,她坐在公寓客廳里,時不時發出嗤嗤的笑聲。
公寓裏,葉瀾盯着手機屏幕,一邊吃水果,一邊傻笑。身旁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你在看什麼?”
“啊!”
葉瀾嚇得一哆嗦,手裏的黃桃差點掉到地上。
“你嚇死我了。怎麼,小說寫完了?”
“只完成了大概框架。”
王子虛捧起水杯,大口“噸噸噸”喝水。葉瀾把手機遞到他臉前:“我在看這個。”
王子虛定睛一看,葉瀾的手機比他想像中要無趣,無趣得可怕——屏幕上是文曖app的日銷榜。
“你剛才就是盯着這個樂不可支?”
“那是你沒看明白,你再仔細看看,就能品出味道來了。那個成語叫什麼?……”
她仰頭想了半天,最後蹦出一句:“回味無窮!”
“你是想說意味深長吧?”
“就是回味無窮。”
王子虛接過手機,看到屏幕上,榜一的名字赫然醒目:櫻醬。
再往下看去:有罪詩人、小八、迷途信者……
全是熟悉的名字。
王子虛把手機還給葉瀾,仰頭看樓上:“他們在幹嘛?”
樓上腳本師們的房間房門緊閉,安靜得可怕,走廊沒開燈,光線從門縫裏泄露出來。
“看日銷榜不就知道了?在瘋狂接單幫你拉數據呢!”
正說話間,手機屏幕上飄過一個全頻消息:“even羽打賞了【有罪詩人】一個2333點全球衛星!”
葉瀾又樂不可支:“超了超了!現在詩人來到了第一名!櫻醬區居其次……哎呀!信者又超過了小八來到第三名!……”
王子虛明白了。
她擱這雲觀賽呢。
“這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你就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嗎?叮!咯噠咯噠、叮!咯噠咯噠……”
她盯着一臉迷茫的王子虛,搓了搓手指,做出數錢的動作:“是點鈔機的聲音啊!錢啊!伱是不知道剛才飄了多少全站打賞……”
葉瀾面色桃紅,在小夜燈下顯得明艷動人。
果然,錢是最好的美容術,也是最好的興奮劑。葉瀾不是在為了日銷榜歡呼,她臉上浮現的紅潮不是血色,是“新車、魚子醬和四星級的白日夢”。
王子虛在她身旁坐下:“你每天都盯着這個看嗎?”
“沒有,今天是特殊情況。今天的日銷榜特別瘋狂。對了,我給你看個有意思的。”
她指着榜單最下方,第48名處,上面的名字王子虛既熟悉,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仇澤?這是誰,我認識嗎?”
“嘖。”
葉瀾一咂嘴,說:“你忘了?上次在群裏帶你節奏那個,說腳本無用要退錢那個。”
王子虛想起來了,說,哦,是他啊。
葉瀾笑着說:“這貨以前根本接不了幾單,從來沒上過日銷榜,今天跟打通任督二脈似的,一下子跳到第48名。他以後再對你開火,分量可就不一樣咯。小王子先生請問你現在有沒有什麼感想?”
王子虛說,沒感想。不管他跳到第幾名,都是給我賺錢。
“你心態倒是不錯。”葉瀾把桃核扔到垃圾桶里,擦乾淨手,挺起胸來,“今天你估計是要贏了,來吧,你可以開始構思懲罰環節了。”
……
“……等會兒,我先捋捋你說的情況。”
“好的領導。”
晚九點半,“輕言”工作室,總經理辦公室內,仇澤正在給鍾素素彙報工作。
鍾素素是他的領導,人比較年輕,架子不大。聽仇澤彙報完,身子靠在皮椅上,一根手指揉着太陽穴,閉眼深思半晌。
“小澤,你看哈……”
“領導,叫我小仇就好,小澤聽起來像個日本人的名字,我聽不得這個。”
鍾素素從善如流:“小仇,咱們的最終目標,是擊敗競爭對手,對吧?”
“對。那是必然的。”
“為了擊敗對手,我讓你去摸清對家的單日營收。”
“對。”
“而你打算,走公司的帳,給你自己的語療員賬號打賞1000塊錢。”
仇澤解釋說:“他們有個日銷榜,打完錢后看我排到第幾名,就能估算出他們大概的日銷收入了。”
鍾素素深吸一口氣:“所以,為了擊敗競爭對手,咱們必須給競爭對手打錢,你是這個意思吧?”
文曖的日銷榜是實時刷新的,仇澤的意思是,打賞一千,日銷就是一千,看在日銷榜上排第多少名,再結合語療員總體規模,以及群里套來的其他情報,基本可以估算出對方的營收。
聽起來是個很好的辦法,也不複雜,但總結一下講出來,就顯得有點無厘頭。或者可以大聲質問“像話嗎像話嗎像話嗎?”
仇澤說:“領導,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現在想知道流水營收得在渠道商那邊找關係,而這世上最貴的就是維護關係,一千塊錢就能估個大概,性價比多高啊?”
鍾素素撫住胸口:“你的點子確實很新穎,可是經費報銷條子上又該寫什麼名目?又怎麼過得了心裏這關?”
仇澤心中暗暗一笑,心想女人就是麻煩,總是情緒大於理性,做不到在商言商。
“名目的話,填調研經費即可。何況這一千也不是都打到人家賬上,文曖只抽一半,剩下五百不就回來了嗎?花小錢,辦大事,我看行。”
鍾素素坐起身子來:“好,我看也行,那就從你的下個月工資裏面預支吧,也是打到你的號裏面,省得再返錢返到公賬上。”
仇澤身形一僵:“領導,這不好吧?”
鍾素素已經開始給財務打電話了:“有什麼不好?就五百塊錢的事兒。如果我們競爭贏了,你居功至偉,年終獎你多拿2個月工資好吧?”
仇澤急了:“領導,其實我有個同學就在渠道商那裏工作,我看……”
鍾素素說:“不必了,像你說的,這世上最貴的就是維護關係。何況今天對家的腳本輸出模式不是有改革嗎?要摸出他們底細,今天就是最好的機會。喂,財務嗎?……”
仇澤心在滴血。他在心中痛斥,這不成了貼錢上班了嗎?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事?像話嗎像話嗎像話嗎?這世界真是一個巨大的草台班子啊……
錢到賬了,鍾素素問:“怎麼操作,怎麼打賞?”
仇澤說:“如果您方便的話,可以下載一個文曖app,註冊一個賬號,然後指名我……”
鍾素素鼻子一皺:“噁心。”
仇澤連忙說:“領導我不是這個意思,都是這個流程。”
鍾素素說:“我不是說點你噁心,我是說,讓我下載對家app噁心。”
仇澤笑了:“那沒辦法,這件事至少得兩個賬號才能完成。忙完這事兒,您再把app給刪了吧。”
鍾素素說:“你幫我註冊。”
兩人一番操作,註冊好了新賬號,也成功進入了語療界面。
仇澤在聊天框裏輸入:“你好小姐姐,我是你的忠實小狼狗……”
剛輸入到一半,就收到新消息:你收到1000點粉鑽打賞!仇澤震驚抬頭:“領導,我還一句話都沒說呢,這樣未免也太假了吧?”
鍾素素不耐煩揮手:“快看日銷榜,快算。”
仇澤連忙開始掃起日銷榜,找了半天,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鍾素素看他:“怎麼了?”
“好像,沒上榜。”
“那這樣能算得出來么?”
“……至少我們知道了,對家前50名的日收入,都超過了1000塊錢。”
鍾素素揉了揉額頭:“那再預支你一千塊錢工資。”
仇澤咬住嘴唇:“領導,我看要不就這麼算了吧。”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不然不是白打了1000塊錢過去嗎?喂,財務嗎?再預支仇澤一千塊錢工資……”兩人如此這般一番相同操作。仇澤翻着日銷榜,翻到雙目赤紅。
“領導,壞消息,還是沒有上榜。”
鍾素素一拍桌子:“這是壞消息嗎?這是壞中壞中壞消息好吧!”
她揉了揉手掌,手都拍疼了。
“再預支一千吧。”
“領導!”
仇澤腿一軟,快跪下了,他扶着辦公桌,其聲嗚嗚然:“我下個月還要交房租呢!”
鍾素素咬了咬牙:“預支我的工資好吧!”
“好的。”
在打賞了三千塊錢后,仇澤終於上榜了。不過並沒有得到什麼好名次,只到第48名。
哪怕是按照最樂觀的方式計算(從他們的角度),文曖公司今天的營收也絕對不會低於六位數。
仇澤還沒算明白賬,手機上又收到黃達的消息:
“親,我們不鼓勵自己給自己刷流水哦!這樣對於提升接單量沒收益。”
“我刷你媽……”
仇澤牙都快咬碎了。他感覺他從對面的話里聽出了一點幸災樂禍的成分。
最關鍵是他還不能反駁。他今天斷送的不僅有下個月的工資,他的清白也從此斷送了。
鍾素素說:“我們輕言的48名日銷才300塊錢,都不是一個量級的,怎麼跟人家比!”
仇澤不知道該想一個什麼說辭挽尊,正在此時,又看到語療員群里,黃達發了一個全體消息:【恭喜今日日銷榜一突破歷史新高,創下單日銷售20萬的記錄!】
仇澤沉默地把手機放到桌子上,鍾素素湊過去看了一眼,抬頭對他說:“你能聯絡到對面的腳本師么?想辦法把他挖過來。”
“啊?”
……
王子虛贏了。
他和葉瀾賭的是留存率從6%拉到12%,結果做得有點過火。最終留存是16.1%,付費率也很高。
這就導致這一天成了文曖有史以來單日流水最高的一天。
當然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將來每一天的流水,都有可能超過這一天。
王子虛何止是贏,他是大贏特贏。他贏了兩次。
葉瀾在旁邊嘚吧嘚吧給他算賬:按這個收入,往高了算一個月到手80多萬,往低了算也有50萬,葉瀾到手50萬,王子虛起碼能到手40萬。40萬可以再買一台車了,王子虛你不是沒車嗎?你想買什麼車?保時捷?那算了,還是咬咬牙上小米su7吧……
說到後面,王子虛人都暈了,因為聽了太多“萬”字,他都開始不理解“萬”的意思了。
葉瀾輸了,但是她很高興,她給所有人點了一桌子宵夜,有燒烤有海鮮有啤酒,生怕大家嘌呤太少不能得上痛風,但是大家依舊吃得很開心。
王子虛贏了,但是他不開心,一直板著臉坐着。他不開心不是因為數據不符合他預期。其實他只要單月能拿到手10萬,他就已經很滿足了,到手30萬,他會開始不知所措,到手50萬,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超出生活所需之外的錢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負擔,會讓他害怕。正如左子良所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文人。
他突然很羨慕葉瀾。這個女人簡單而直白,要就是要喜歡就是喜歡,她毫不掩飾自己對金錢的渴望,也從不為了這些事情內耗。她在眾人面前放肆的笑,對着瓶吹了三瓶啤酒,解開了胸前最上方的扣子,脫下了外衣,展示着漂亮腰臀曲線下的長腿,時不時傻笑着跟隨音樂晃動身體。
在一片嘈雜中,程醒手裏端着一杯酒,坐在王子虛身旁,小聲說:“老師,我今天也嘗試着做了一下語療。”
王子虛說:“如何?”
“我只接了一單,不是很習慣。但是表現應該算不錯,對方給我打了五星好評,還寫了很長的話。”
程醒說話一板一眼的,表現得很安靜。王子虛突然感到很安心,至少,程醒也是個文人。
“挺好的。”
“聽說他們今天的成績都很好。我們討論了一下,大家都覺得,是您的功勞。”
王子虛沒有表態,只說,哦。因為他不善社交,被誇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程醒卻肅然起敬。小王子一直都這麼酷,輕描淡寫的那種酷。
程醒又說:“您教的課,雖然講的都是創作,但是將腳本和語療本身結合起來了,大家都感覺自己比以前吃得更透了。以前拿着腳本不會用,現在不光會用,還會寫,有時候還能臨場發揮,就像開了天窗一樣,所以今天表現才會這麼好。”
王子虛點了點頭,靠在沙發上喝了一口酒。
開天窗好啊。
“老師,我想請教一下,你是怎麼做到,能在創作中描繪出那麼真實的人物形象的啊?我感覺腳本里雖然沒有人物,但處處都有人物,很真實讓人身臨其境的那種接地氣的人物。”
看着程醒閃耀的目光,王子虛想了想,說:“莫泊桑曾經分享過一個寫作技巧,就是觀察行人。”
“觀察行人?”
“對,他說,可以找某個人多的時間段,在最熱鬧的街角坐下,觀察過往行人,嘗試在筆記本上描述他們的長相,並且想像他們的過往。給他們寫人物小傳。”
程醒聽得心馳神往:“這是個好辦法。”
王子虛說:“我曾經這麼做過。但是我在很長時間內,都想像不出人們的過往經歷。長相是長相,穿着是穿着,人們的故事又不會寫在臉上,如何去想像呢?”
“是啊。”程醒說。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中年婦女。那天下着雨,很大的雨。我站在銀行的門口躲雨。一個騎着破爛電動車的中年婦女把車停在銀行的高高台階下,跑過來避雨。
“她身上穿着顏色暗沉的淡粉色的呢子外套,下半身是一套黑色褲子,腳上穿着一雙平跟鞋。那雙鞋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那其實是一雙做得很考究的鞋子,淡綠色亮漆面,正面有珍珠花,鞋跟處有金箔。但是它磨損了。綠色的漆面變得像狗屎,珍珠花掉了一般,黑一塊白一塊,鞋跟處還沾着泥。”
王子虛轉頭看向程醒:“那個婦女整體上看起來很落魄,很貧窮,很痛苦。她相當落魄,和她的鞋子一樣落魄。但是我知道,那雙鞋曾經漂亮過。她本人也是。
“就是那時,我看到了一些更多的東西——我看到她在鞋櫃前認真挑選她的鞋子的模樣,和店員討論能否上腳試穿,再滿臉笑容地買下它,從鞋店裏跑出來,在家裏換上鞋子,給老公看,給孩子瞧,其樂融融……那雙鞋曾經很快樂。”
程醒嘆了口氣。
王子虛說:“就是從那時,我開始能看到人們背後的故事。但是總是一些很悲傷的故事。”
程醒端起酒杯說:“老師,‘一個思想開闊而又感情深沉的人,必然會有痛苦和煩惱,我認為,真正偉大的人物在世界上一定會感到巨大的悲傷。’我感覺這說的就是您,老師。”
王子虛揉着太陽穴說:“這是《罪與罰》裏的嗎?”
“我不記得了,但是應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
王子虛說:“他說得好。”
他舉起酒杯,在啤酒泡沫上方的玻璃杯壁扭曲着光線,印照着葉瀾的身影,她裸露出肩膀,香汗淋漓地笑着,頭髮被汗水沾在臉頰上。
如果偉大的人註定悲傷,那是不是意味着“偉大”本身就是一種罪?可能是的。按王小波的話說,是犯了“偽飾”之罪。
他舉杯,一飲而盡。
“……”
兩個小時后,看着躺在沙發上的葉瀾,王子虛嘆了一口氣。
這女人一口氣灌了6瓶啤酒,終於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此時她躺在沙發上,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弔帶和包臀裙,裹着絲襪的長腿就這麼擱在沙發上毫無防備。
其他人全都心照不宣地溜了,只留下他來處理這個棘手的爛攤子。
正在他考慮如何把葉瀾平安無事又不佔腥膻地運到她自己房間去時,讓-保羅·薩特忽然又在身後出現,幽幽在他耳邊說:“如果你做那事,明天醒來她不會有意見。”
王子虛說:“閉嘴,你這個好色卑鄙的老流氓。”
薩特舉起了雙手:“我沒有在鼓動你要去做什麼,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她不會有意見。”
“我也是陳述一個事實,你是個老流氓。波伏娃看上你簡直是瞎眼了。”
“這不關波伏娃的事。”
……
“《波伏娃的奉獻》,寫到多少字了?”
聽着電話里傳出的聲音,寧春宴汗流浹背。
“老師,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李庭芳的聲音聽起來又好氣又好笑:“誰告訴我的就不說了,但是小春啊,青蘿回西河了,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寧春宴扭頭看了一眼在自己床邊奮筆疾書的陳青蘿——她又把衣服脫光了,這次甚至連胸衣都解開了,就那麼掛在胳膊上,這讓她自己顯得像個晾衣架——她對李庭芳說:“老師,是我爸跟你講的吧?”
“別打聽。我們先算你瞞着老師的賬。”
寧春宴心中暗暗叫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