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紫藤蘿瀑布
第90章紫藤蘿瀑布
王子虛其實很不擅長寫命題作文。他心中想寫的那個故事往往像棵肆意生長的紫藤蘿,它會朝着任何有陽光的地方蔓延,直到最後爬滿你家陽台。
小說的主題往往是複雜的、多樣的,有時候甚至是曖昧的、朦朧的。比如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這部偉大的作品你既可以說它是諷刺騎士小說,又可以說它是在昂揚最後的騎士精神,還可以說它表達了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總而言之,你讀出來是什麼,它就表達了什麼。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不是在讀這本書,你是在讀你自己的人生。你在用塞萬提斯的視角重新闡釋你的人生。
這就是偉大作品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的緣故——世上早已沒有騎士,卻依然存在許多唐吉訶德,他們勇猛地沖向命運的風車——四百年了,這本書依然閃爍着浪漫主義的光輝。
但是命題作文就不同了。命題會像只無形的巨手牢牢攥住伱,它相當於給你一根棍子,你只能沿着棍子往上爬。
紫藤蘿只有一根藤就不是紫藤蘿了,是某種景觀植物。
針對這次的題目,王子虛想寫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一個單親家庭的小男孩,因為總是被父親毆打,所以練出了一身長跑本領,最後在某個比賽上奪冠了。
當然,他也可以不寫長跑。這個故事也可以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小男孩,因為總是被父親毆打,所以練出了一身搏擊技術,最後在拳台上奪冠了。
當然,小男孩也可以騎着單車,一溜煙從家裏跑出來,一路騎到城市盡頭,最後他成為了自行車冠軍;
小男孩也可以練習隱匿術,明明身在家中,父親卻哪兒也找不到他,最後他成為了忍者之神。
總而言之,最後故事會寫成什麼樣,完全取決於王子虛的心情。
這些故事在王子虛眼中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分別。因為它們都是逆反於現實邏輯的。現實會發生的邏輯只能是——
小男孩什麼也沒幹,最後自卑自閉,變成了現在的王子虛。十多年來,還在孜孜不倦地嘗試,試圖證明自己不是個庸人。
不管王子虛怎麼寫,小說里總是會亂入一個陳青蘿,成為主角最大的動力和阻礙——她總是寫着寫着就出現在他的筆下,他猛然驚覺,然後把她刪掉。她不會存在於最終稿里。
初稿往往要改26次以上才能形成最終稿,最後,初稿上的文字會變得面目全非,陳青蘿絕對不會存在於其中,只會化作一團淡淡的倩影,在字縫間凝望着讀者。
“小王子老師怎麼了?”
“不知道,再觀察觀察。實在不行送醫吧。”
葉瀾等人圍在餐桌前。王子虛坐在主位,手裏拿着筷子,盯着一盤西紅柿發愣。
詩人嘲諷地笑了:“你們真的是搞文學的嗎?很顯然,他現在還在構思他的小說呢。”
信者說:“你們搞文學的,在搞文學的時候,真的會這麼的……奇怪嗎?”
詩人說:“並不會。比如我,我入神的時候就不會顯得奇怪,我只會顯得可愛。”
她晃動了一下頭,粉紅的頭髮搖搖晃晃。
程醒說:“確實會沉浸,但一般只有在寫的時候才會沉浸。小王子老師這種反應,說明他專註力極強,我真的很欽佩。”
程醒這話說得十分誠懇,看向王子虛的眼神也十分崇拜。他感覺自己越是靠近這顆火種,越是能理解,他寫出那種文字的理由。
葉瀾坐在王子虛身旁,雙手放在下巴上,雙腿緊緊併攏,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又用筷子靠近他的臉,但沒有戳下去。
她興奮得像個撿到貝殼的孩子:“他還真的一動不動誒,他要是一頭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馬,肯定早就給吃了。”
詩人說:“可惜他不是角馬,我們也不是獅子。”
櫻醬拍了拍胸脯:“有我們保護小王子老師,他會沒事的。”
葉瀾嘆了口氣:“可惜他不是角馬——啊不是,我的意思是,幸好他不是角馬。”
說完,她看向眾人:“吃啊?都愣着幹嘛?你們怎麼不吃啊?”
“小王子老師都沒動筷子呢。”
葉瀾揮了揮手:“沒事兒,你們吃吧。幫忙拿個盤子過來,我給他每樣菜都夾一點。”
葉瀾這女人平時有股生人勿進的氣場,在公司誰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文曖俱樂部的各位第一次見她就知道她不好惹,也都不敢輕易跟她開玩笑。但她這時候又表現得很會照顧人,眾人望着她,感覺挽着頭髮幫小王子夾菜的葉瀾竟渾身散發著母性光輝。也有人因此產生了一點誤解。
夾完了菜,葉瀾招手:“來來,晚上你們還有事情,我們晚餐就不喝酒了,宵夜再慶祝。”
小八弱弱地問:“慶祝什麼呀?”
葉瀾笑了:“我跟小王子打了個賭,如果我們今天的數據超常發揮,那就慶祝他贏,如果數據還是跟昨天一樣,那就我贏。”
眾人面面相覷:“那不是取決於我們今天的腳本嗎?”
葉瀾點頭:“對啊。”
櫻醬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人:“那我們幾個頭部語療員都坐這兒啥也沒幹,數據豈不是要垮一大截?”
信者拍着他的肩膀:“哥們兒,聽到你這麼重視我們,咱很高興,但是哥們兒還是得說,我們也沒那麼重要。”
小八忽然硬氣:“重不重要的,都是數據啊!這要是輸了多丟臉啊?”
眾人生怕他原地變身噴火機械哥斯拉,連忙道,對對對,咱們趕緊吃完趕緊上號,今天同時接10個單接到聊不動為止。
王子虛猛然從沉浸狀態中醒來,低頭到處找筷子,葉瀾在旁邊伸出手一指:“筷子在你手上呢。”
王子虛又低頭找飯,葉瀾推了個盤子過來:“吃這裏面的。”王子虛埋頭就吃。
葉瀾一隻手撐臉頰在一旁很寵溺地笑了起來。她沒有養過狗,但是她感覺找到了一種養狗的快樂。
語療員們吃完匆匆上號去了,王子虛還坐在電腦前發獃。葉瀾打開手機,給黃達發了個消息:“今天辛苦你們加加班,數據情況一出來了,馬上通知我。”
黃達馬上回消息了:“葉總,真神了。”
葉瀾問:“怎麼了?數據很好嗎?”
黃達說:“數據現在還不清楚,畢竟高峰期還沒到,但是你知道嗎,今天的留存特別高!而且用戶單日開單量快翻倍了!”
葉瀾心中感覺不妙,同時又感覺很妙,問道:“什麼原因?”
黃達說:“可能是因為腳本變多了。以前用戶開一單就走了,但是今天續單的特別多。腳本量變大了,語療員們更容易發揮啊!”
葉瀾倒吸一口涼氣,接着又去找左子良:“數據你盯了沒?漲得高不高。”
左子良說:“我只知道,要是穩住今天這個表現,本月收益翻兩倍都是小事。”
“這就下斷言了?你還是這麼自大。”
左子良說:“我只能說,保守了。我說個數,335萬,至少,好吧?”
葉瀾在心中迅速計算了一下收益,隨後狠狠咬住了嘴唇,身上有些發熱,臉泛潮紅,伸手一拽絲襪,絲襪回彈到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腳心發癢,雙腳悄悄從鞋裏拿出來,隔着襪子相互磨蹭起來。
“就這麼自信?”葉瀾回復道。
“不是自信,”左子良說,“是相信小王子。”
葉瀾回頭看了一眼在筆記本電腦瑩瑩亮光前呆若木雞的王子虛,心裏還是沒底。
……
刁怡雯靠在露台的座位上,手裏捧着一杯奶茶,冰涼的手機擱在冰涼的茶座上。
她打開手機,又關上。在手機亮起的那一瞬間,露出了“even羽”的名字。那是她在“文曖app”的昵稱。
她是前不久才聽說小王子的名字的,只是一直沒有去看過。後來又聽說了“文曖app”,感覺很有趣,就偷偷下載了一個。
以前她手機從來不上鎖的,現在不僅有了開機密碼,還有了隱藏文件夾,專門就用來藏這個軟件。無論如何,她這樣一位家教良好、身家清白、身世出眾的少女,絕不能讓人發現會用這樣一個app。
所以她一直沒敢打開。今天閑來無事,偷偷摸摸用了一次,對方一上來就很熱情,熱情到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嚇得馬上關掉了。
此時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刪掉它。
手機亮起,你有新的消息通知:
“小刁,晚上出來喝酒啊。”
是宋應廉發來的。
她拿起手機,懶懶打開聊天軟件,先是打了一段婉拒的話,又全部刪掉,改成了一個貓貓搖頭的表情。
宋應廉的心思她知道,但是她實在不想多跟對方接觸。她一定會離開這個單位的,她怕分手的時候對方夾纏不清,所以一直對他若即若離。
但是要她徹底不搭理對方吧,有時候又感覺很空虛。要不跟單位同年齡同事們來往,她就沒有朋友圈子了。她不是一個喜歡寂寞的人。
這時候她又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去留學。她熟悉的朋友都沒有回家鄉,她甚至找不到人聊天。
鬼使神差的,她又打開了文曖……
……一個小時后,她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
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發誓,她沒有沉迷,只是想隨便看一眼。
結果她不光在這上面花了錢,還續了一次鍾。
有點可怕。她都有點害怕自己了。
她決定刪掉這個app。
想了想,她又點開剛才那位語療員“無罪詩人”的頭像,在旁邊的打賞區把自己的餘額都打賞過去了,並且留言:
“感謝共享這段意義非凡的時光。”
這是剛才對方說的話,她感覺很有文采,心裏很喜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