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惘
累。
很累。
非常累。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等到屠夫真正給蕭恩安排工作時，他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生理上的不適應。
因為屠夫讓他背屍體。
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屍體，全部用黑色的袋子包着，非常沉重，有些甚至需要切割後分袋處理，他第一次見到了高牆，那是一座延綿到視線盡頭的城牆，跨越群山峰巒，沿着地脈起伏，直到遙遠的盡頭，那片灰濛濛的迷霧盡頭。
“高牆，長垣，長城。”
屠夫對蕭恩的工作很滿意，他看着那上百米高的高牆，緩緩道：“它建立於第四紀元，由一位無名的大師設計完成。”
“它是天命奇迹的一部分。”
“這位大師也是一個降臨的異界之魂，來自一個叫做羅馬的國度。”
長城，長垣。
這個稱呼讓蕭恩的意識有點恍惚，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故鄉。
而屠夫接下來的話，更是讓蕭恩忍不住問道：“那位大師現在呢？”
故鄉的異界之魂。
蕭恩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當初設計這座長城的人，可能跟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
雖然可能並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早就隕落了。”屠夫平靜道。
他示意蕭恩背上沉重的屍袋，繼續道：“長城一共有三段，前後歷時三百多年完成，最雄偉的一段是長垣，是一位來自未知之地的賢者修建的。”
蕭恩眺望着遠處高聳的城牆，在它的面前自己渺小的好似一縷塵埃。
“走吧。”
“我帶你去見你的導師。”屠夫拍了拍蕭恩的肩膀，讓他差點一個踉蹌，他緩緩道：“她那裏有圖書館，你既然掌握了閱讀戲法，應該很快能學完基礎的通用學識。”
“不過小心點，她的脾氣很不好。”
蕭恩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一棟巨大的好似修道院般的雄偉建築群，四周的山峰好似被抹去般，修建起一座座的高塔，高度都在一百米以上，遠處的視線盡頭是一座直插雲霄的黑色方尖碑，蕭恩根本無法推算出它的高度，因為一部分已經進入了雲層之上。
這裏的一切都宛如奇觀。
根本不是普通人力能夠辦到的，就像屠夫說的那樣，這裏是世界的奇迹。
這裏的活人很少。
蕭恩已經開始接受現實，接受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今年的灰災剛剛結束，所以大家都會比平時忙碌一些。”屠夫帶着蕭恩穿過了一條長達三百多米的懸空走廊，這裏距離地面大概有一百多米高，從這裏俯視腳下的大地，可以看到許多的墓碑，密密麻麻的墓碑一直延伸到數公里開外，看得蕭恩有點頭皮發麻。
這條灰撲撲的長廊上有着暗色的痕迹，彷彿乾涸的血跡，雖然日常有人打掃，但是依舊能夠感受到一絲絲陰森寒冷的氣息。
這裏是死亡的國度。
在視線的盡頭是一扇古樸的大門，上面雕刻着一些蕭恩看不懂的圖案，彷彿是一個無數蛇類糾纏的圓環，又如同是一個迷宮，屠夫的表情變得謹慎，輕輕地拍了拍門道：“我要見赫卡忒女士。”
一團灰白的霧氣在蕭恩的面前浮現，然後化作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女性虛影，她冰冷的目光注視着兩人，緩緩道：“女士已經在等你們了。”
屠夫恭敬地點頭道：“好的。”
在看到蕭恩還在注視眼前的侍女后，屠夫拉了蕭恩一下，輕聲道：“她們是赫卡忒女士的侍女。”
“不死女妖。”
“這裏死人比活人多，你慢慢會習慣的。”
有點像是幽靈。
蕭恩並沒有感到害怕，只是稍微有點好奇。
不死侍女的身影在前面帶路，在進入這裏后，屠夫好似也變得拘謹了一點，這是一座佔地面積很大非常雄偉的建築，長長的走廊遍佈各種各樣奇怪的彷彿迷宮的浮雕，還有許多象徵死亡的工藝品，一條圓環走廊的長度大概是在兩百米左右，就好像是繞迷宮一般，那個女妖帶着他們走了很遠。
終於。
當前方出現一抹光亮后，蕭恩的眼前豁然開朗。
“女士。”
“他們到了。”不死侍女的身影化作灰白的霧氣消散。
這是一個直徑在一百米左右的圓弧大廳，四面的牆壁上有着發出明亮光芒的明焰，高度在十五米左右的書架整齊排列，上面放着數之不盡的書籍，只是蕭恩看不清上面的任何一個字。
大廳的中央是一個華麗的書桌，一位容貌蒼老的女性正在看書，她衣着樸素，緩緩地抬起頭來，視線掠過一旁的屠夫，然後落在了蕭恩的身上。
“坐吧。”赫卡忒女士輕輕抬手。
然後她死死地盯着蕭恩鼻樑上的單片眼鏡，輕聲道：“迷惘。”
似乎這裏的人，都認識蕭恩佩戴的那枚單片眼鏡。
這位面容蒼老的女士站了起來，她的背脊有點佝僂，緩緩地走到了蕭恩的面前道：“年輕人。你的恐懼呢？”
恐懼？
對方的話讓蕭恩一時間有點摸不清頭腦，他疑惑道：“恐懼？”
“對。”赫卡忒女士拿起一旁的眼鏡，她帶上眼鏡后宛如一位嚴厲的老婆婆，凝聲道：“恐懼。”
“你的害怕與恐懼呢？”
蕭恩腦瓜子嗡了一下，他明白對方說得是什麼了，恐懼，恐懼的情緒。
任何正常人在經歷這一切后都會有恐懼的情緒。
僅僅是蕭恩身旁的屠夫，這個凶神惡煞宛如巨人般的男人，絕大部分人看到他后都會感覺到一絲害怕恐懼。
但是蕭恩沒有。
赫卡忒女士重新坐下，她摘下自己的眼鏡，輕聲道：“你的恐懼丟了。”
蕭恩小心翼翼道：“那問題嚴重嗎？”
目前他並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如果不是對方提醒，他甚至都覺察不到。
“不嚴重。”
赫卡忒女士想了想道：“不過沒有恐懼，會讓你變得行事衝動且魯莽。”
蕭恩咀嚼着對方的話。
“也因為沒有恐懼，你會比其他人更適應這個世界。”赫卡忒女士凝視着蕭恩，命令道：“摘下迷惘！”
啊？
蕭恩的神色有點遲疑。
他看了看身旁的屠夫，作為自己的引路人，雖然看起來凶神惡煞，但是這短暫的相處中，屠夫已經是他目前為止遇到的對自己最友善的一個人了。
屠夫看出了蕭恩的遲疑，微微點頭。
蕭恩的手有一絲輕微地顫抖，他遲疑着，摘掉了眼睛上的迷惘。
下一秒。
他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扭曲變化，現實與虛妄交替變幻，彷彿是斷斷續續閃過的剪切鏡頭，眼前的赫卡忒女士則是環繞着幽邃的灰白色迷霧，她的面容不斷地變化，年輕，中年，老年，三顆不同的頭顱在灰白霧氣中浮現。
三首六臂。
不可直視！
赫卡忒女士的衣着不再樸素，她披着一襲華麗的黑色絲綢長袍，數之不盡的細密銀色符文彷彿是蠕動的線，那些都是知識，活着的知識，它們環繞在這位女士的四周，附着在她的身體上，沿着雪白的肌膚蔓延。
這寬大的黑色長袍上印刻着數之不盡的知識，它跟赫卡忒女士的身體融為一體，彷彿是黑色的帷幕，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而腳下的磚石也已經消失，全部都變成了連接華麗長袍的黑色裙擺，鋪滿了整個大廳，一條條的黑色帷幕朝着四面八方延伸，最終融入了那些高聳的書架內。
書架上的那些書籍都在變化，它們發出不同的微弱光芒，演化出來各種奇異的景象，有些散發著黑色的霧氣，有些盤旋着虛無的幽影，有些彷彿是活物般蠕動，接着書頁翻開，露出來了一張血淋淋的遍佈細密利齒的嘴巴，一根根暗紅色的彷彿血肉結節一樣的組織在書架的內部蔓延，它們試圖侵蝕其他的書籍，掠奪它們的知識，但是卻被無形的力量隔絕。
一道道虛幻的朦朧幽影浮現，她們跟蕭恩前面見過的女妖侍從差不多，沒有任何的實體，在高聳的書架間穿梭忙碌。
當蕭恩看到了她們，她們也看到了蕭恩。
一張張冰冷的蒼白的面無表情的臉轉向了蕭恩所在的位置，灰白色的眼眸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他。
蕭恩好像感覺到一絲害怕，但是恐懼只是一瞬間，轉瞬即逝。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屠夫，然後他不由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魁梧的彷彿不是人類的生物，渾身的盤虯肌肉已經超出了人類該有的樣子，而屠夫的臉，雖然對方在一瞬間轉過身去，但是蕭恩還是看到了一張猙獰恐怖醜陋的彷彿是野獸一般的臉龐。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模樣！
“夠了。”屠夫的聲音有一絲憤怒，在蕭恩反應過來前，迷惘已經被重新戴在了他的眼睛上。
屠夫站了起來，直視着眼前的赫卡忒女士，面容不再如之前那般恭敬，而是目光幽深，似乎壓抑着怒火，他沉聲道：“女士！他還需要適應這裏的一切。”
“女士！”
“我才是他的引路人！”
蕭恩再度感受到了第一次見到屠夫時，那撲面而來的刺骨寒意。
赫卡忒女士的目光幽邃，她注視着眼前的屠夫，沉默片刻后道：“奧克因，你又在做蠢事。”
“他遲早會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
“一個需要迷惘來遮蔽靈感的傢伙，你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屠夫的身影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蕭恩的前面，他魁梧的身影擋住了前方的赫卡忒女士，平靜道：“那是將來的事情。”
“現在，我才是他的引路人！”
蕭恩看不到前面的赫卡忒女士，但是眼前的屠夫，給他的感覺，如臨深淵。
在進階超凡者之前，蕭恩只是感覺到屠夫很可怕，而現在他甚至就連呼吸都很困難，哪怕是佩戴着迷惘，他也感受到了彷彿死亡般靜滯的空氣。
“我們走。”屠夫轉身。
蕭恩忍不住大口喘氣，靜滯般的空氣又重新流動，心跳一下子暴漲。
但就在兩人轉身時。
赫卡忒女士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幽幽道：“他可以每天來我這裏三個小時。”
“能學多少，看他的天賦。”
屠夫的腳步停下，他轉過身來，態度三百六十度大變，表情再度變得恭恭敬敬，甚至有一絲諂媚，微微俯身低頭道：“感謝女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