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虎
要是以往他不會這麼說,我想是因為我在幽谷生死未卜的那段時日子,爺爺也怕了。
“算了,我跟你們去,明天出發,你們準備準備。”說完爺爺背着手走了。
杆子爺進屋的時候,我也跟了進去,“杆子爺。”我喊了聲。
自從美姨死了以後,杆子爺變得更蒼老了,兒子早早去了,兒媳婦又走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杆子爺心裏比我們都苦。
“娃子啊,咋了?”
“我有事想問您。”
杆子爺讓我坐下,沒有向往常一樣抽上一桿,也沒有搓那串佛珠。那佛珠早已斷了,問杆子爺咋不串起來,杆子爺說串不起來了。
爐子裏的火燒得不算旺,卻燎得人難受,“你想問啥?”
“十幾年前,也就是我爹帶着人進幽谷以後,據說出過老虎下山吃人的事。”
這事我從其他老獵人那裏聽說過,但是卻從未聽杆子爺講過。
杆子爺神色淡然,“你是想問山神爺的事吧。”
我點點頭,此時院子和屋內就好像裡外不一的鏡子,一邊是青春活力的喧鬧,一邊是老生常談的寂寥。
杆子爺終於拿起了煙桿,一段故事,充滿着馥雅的古香,就這樣緩緩流淌。
當年,我爹帶人闖深山,觸怒了山神爺,大雪一連下了七八天,還從山裏出來一隻老虎,這老虎到處襲擊村子吃了很多人,人人都說,這隻老虎就是山神爺化身來懲罰他們的。
而我爺爺的秉性,山神爺殺了他兒子,那山神在他心裏就再也不是什麼神,他聯合段爺、鐵爺,要進山弒神。杆子爺當時因為喪子之痛,也斷然加入進來。
杆子爺說,那是他這輩子最惡的一場惡鬥。我想,當時的情景一定是天昏地暗。
當我走到門口時,扭頭對杆子爺問起:“杆子爺,你覺得那是山神爺嗎?”
杆子爺搖搖頭,這搖頭我卻看不懂,像是否認,又像是嘆息。
晚上的時候,我也厲兵秣馬,打算明天跟着一起去找山神的巢穴。我想知道,山神到底是山民嚮往的福祉,唐寧追隨的怪物,還是只是一個飄渺的,壓根不存在的東西。
我跟着爺爺、鐵爺還有井野他們一行人,進入幽谷的腹地,尋找山神爺的巢穴,也找尋我心中的疑問。
走在荒野雪地,身上的大襖好像都沒什麼用處,只能靠着高粱酒維持體溫。
爺爺和鐵爺走在前面,望着風雪中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山林,悶了一口酒後卻說:“老八,你有沒有發現,這山林不一樣了。”
鐵爺暗暗點了點頭:“嗯,山神……歸位了。”
我豎著耳朵聽着,默不作聲。
我們沿着幽谷的東邊走,那裏是狼群的聚集地。爺爺說,在狼群是給山神爺把門的,所以山神爺住的地方,就在狼群的後面。
狼群就住在崖下面,當我們經過那裏時,放哨的狼立刻發現了我們,陸陸續續的有狼跑過來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們。
井野他們已經開始覺得不安,妙青更是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們不是在坑我們吧。”
“害怕你可以走。”
妙青想再說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望着山崖上越聚越多的狼,心裏也沒底。
果不其然,當走到中間位置的時候,爺爺就說:“準備好,開始跑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來得急多問一個字,就聽山崖那邊傳來一聲嗥叫,就看到狼群像潮水一樣俯衝而下,風捲殘雲般直奔我們而來。
我們第一反應就是拔腿逃命,我還在想狼的耐力極好,又是在雪中跋涉,我們肯定是逃不掉的,但是沒想到那些狼追了一段距離就停下了,一個個站在原地有些不甘地望着我們。
可能這裏有道界限,是它們不能逾越的。
這時候頭頂上開始飄起大雪,緊接着就是大風,我們好像進入了一個風口,被風雪壓的舉步維艱。
井野被吹得翻了好幾次跟頭,只能被他的那幾個保鏢護在中間。
走到一處坡時,上面出現了一個人影,我立刻握住了槍,在這種地方的只有可能是鬼獵人。
果不其然,又從坡後面跳出幾個鬼獵人,朝我們沖了上來。
爺爺見了他們肆無忌憚地大笑,怒吼一聲飛起腳將半空的鬼獵人踹了下來。
我也不含糊,抬手就飛出數把飛刀,將兩名鬼獵人打得魂飛出竅。
最厲害的還是那青邪眼的道士,只是用那眼睛瞪上鬼獵人一眼,它們的鬼魂便立刻被逼出竅,屍體重新埋進雪裏。
等到風雪消停了以後,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地,這裏沒有風,像是個避風港,只有雪花很輕盈的飄落。
爺爺抬手指了指:“就是這裏。”
我並沒覺得這裏有上面特殊,而且感覺已經是久未有活物踏足這裏。積雪上沒有一點痕迹,像白紙一樣平整又潔凈。
井野磕磕巴巴地走上前,像是在尋找什麼。
我眯着眼,尋找着四周,並沒有看到遠聲哥和那個倀鬼的蹤跡,難道他們不住這裏,而是去了仙境。
“妙青道長。”
井野喚青眼道士過去,似乎是想讓他用青邪眼找什麼東西。
那青眼道士看了一番,搖搖頭,似乎也沒有眉目。
“這是什麼?”井野好像發現了什麼,在地上刨着雪,等刨開了他卻一屁股坐在地上,“怎麼會這樣,山神爺、山神爺死了!”
我湊過去看,只見那裏是一具屍骨,大部分已經埋入雪裏,只有上面露出一部分,從模樣上看應該是頭老虎的屍體。
我馬上轉頭望向爺爺和段爺,他們倆都並不太在意這骨頭,難道這裏就是當年他們殺老虎的地方。
這時井野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愣了半晌之後扭頭看着爺爺,不停指着他:“你、你們竟然殺了山神爺。”
爺爺和鐵爺站立之姿,高大而不可觸及。
井野哆哆嗦嗦從地上爬起來,“當年我逃命出來誤入深山,差點被一個怪物吃掉,多虧了它才撿回一條命。”
“你來這裏,是想做什麼?”
井野沉默了片刻:“救命之恩,我希望能追隨山神爺,和你們一樣做他的子民,把靈魂留在這片土地。”
我聽了卻冷笑起來,原來他來這裏只是為了追尋神跡。
井野長嘆一聲,說:“既然山神爺已經仙逝,我也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我要把他老人家的屍骨帶走。”
爺爺一聽卻不願意了,立馬變了臉:“不行,它死了也是興安嶺的,是這大山的,屍骨別想帶走。”
井野退到後面,青眼道士和他的保鏢卻上前來,“只怕由不得你。”
我鷹鉤一彎,在他們衝上來那一刻立刻迎擊而上。爺爺好鬥,上次吃了虧,這次直奔青眼道士而去。
就在我們斗得天昏地暗時,忽然從側面出來一陣強風,裹着雪花襲了過來。
這風強得能把人吹起來,以致我們腳下都站不穩。
再細聽,這風中似乎有咆哮之聲,並非龍吟,而是虎嘯。
緊接着,一群鬼獵人突然殺出,卷着風雪將刀斬向井野帶的那些人。
我正疑惑,一股強大的氣壓從上方壓了下來,我就看到一隻猛虎赫然站在頭頂,彷彿君臨天下,眼泛凶光地盯着我們。
我心頭一顫,白皮黑紋,是一隻白色的巍峨猛虎。它周身彷彿被雪包圍,竄下來時猶如閃電,伸出的利爪撕開蒙蒙雲霧,就好像從夢魘中伸出來的,把人一下就拉到爪下撕個粉碎。
爺爺見了山神眼睛頓時血紅,殺意大起,他肆無忌憚地狂笑,眉宇之間絲毫不隱藏凶戾之氣,“原來還有個虎崽子!”
那青眼道士卻不時好歹,當他一拳朝着爺爺打去,爺爺側身就是一閃,抓着青眼道士的肩膀直接將他舉過頭頂。爺爺聳立的身軀活像一尊擎天的巨神,抓着青眼道士摔下的同時膝蓋在他腰上狠狠一撞,我彷彿聽到那道士脊椎被折斷的聲音。
山神在原地扭着身軀,凌厲的目光直投向爺爺,我毫不猶豫一躍而上,立槍側身,可在對上山神目光的那一刻,我卻愣住了。
我說不清楚那是什麼眼神,壓抑,仇恨,憤怒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覺得那雙眼睛很熟悉。
它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睛裏所有負面的詞語一瞬間也都消退了。
我愣了一下,等再回過神,眼前已經只剩翻起的白霧,只剩浩瀚的荒原。
鐵爺眼睛通紅,爺爺眉頭擰着殺氣,周圍的人早已躺在地上。
它……我好像隱隱約約能認識它,但卻怎麼也叫不出名字。
後來我跟爺爺、鐵爺出了幽谷,青眼道士被扛出來了,還有井野。
青眼道士腰椎被爺爺折斷,整個人癱瘓了,讓人用擔架抬走了,臨走的時候還在瞪着爺爺。
井野自盡了,跳進了傀子溝的那個冰窟窿,他跳前說自己也許早就該死在這裏,然後那個冰窟窿就坍塌了。
這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雪。
屋子裏,燈火搖曳,我歪着頭,輕輕撫摸着刀身,眼前總覺得有很多光影在閃爍。銅狗卧在我的腳邊,外面暴躁的風雪,家裏溫情脈脈,恍惚恍惚,如在夢中。
我微微揚起一抹笑意,心裏溫暖又恬靜。只是意興闌珊來的太快,刀鋒突然閃出的寒光一下照射進我心底,我整個人彷彿墜入冰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我想起杆子爺給我說的故事,那故事沒有結束,和我爹的死銜接在一起,可是這不是故事的結局,因為這個故事直到這一刻都沒有停過。而杆子爺的結尾所銜接的,則是另一件事,在鐵爺那裏。
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海里編織而成,我立刻一躍而起衝出屋門,瘋了一樣朝着寨子跑。
那眼神,是我熟悉的人,是我認識的人。
耳邊風聲呼嘯着,我攥緊拳頭,咬着牙根,心裏煩躁的像一團亂麻,可是腦子裏卻忍不住去想。
接下來銜接的故事,不是別的事,正是鐵爺撿到了遠聲哥。
遠聲哥身體虛弱,卻能帶着小胖和春妮深入幽谷。
回來之後,鐵爺卻要拿刀殺了遠聲哥,鐵爺在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我一下子發了瘋,衝進寨子,卻看到鐵爺頹然地坐在門口。
我怕驚動小胖和春妮,就壓低嗓子嘶吼着:“鐵爺,遠聲哥?”
鐵爺沒說話,只顧自己埋着頭。
我衝進屋子裏,遠聲哥的房間門開着,裏面根本沒有人影,我又跑回來:“鐵爺,鐵爺!遠聲呢,遠聲哥呢!”我幾乎是抓狂地哀求着。
“走了。”鐵爺眼圈通紅,聲音低到快要聽不見。
“走了?”我舉頭望着茫茫的黑夜,感覺世界都在天旋地轉,“去哪裏,他哪裏也不能去!”
我拔腿衝出了寨子,只留下鐵爺一個人在門口落寞。遠聲哥到底和深山,和山神爺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能安然地出入幽谷,鐵爺也是想到了這點,所以那次從幽谷回來,鐵爺才會對着遠聲哥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