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得君王帶笑看
第3章長得君王帶笑看
[06]
沒過多久,烏湖縣小混混半夜擾人事件就圓滿解決了。據說那幾個小混混不過是沒拿到高中畢業證的青年而已,這樣的人每年都有,只不過今年做得過火了些。某天夜裏,小青年們在街上閑逛的時候,被叫去警局接受了一番親切而友好的素質教育,這件事情就算完了。對那屆高中的學生來說,這件事不過是他們漫長高中生涯里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插曲,跟後面發生的事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說起來,這件事唯一的受害人,也就只有戴笑而已。或許還可以加上一個人,這個人沒有碰上過小混混,卻深受這件事的影響。
白晝記得,那天他正在打瞌睡,不知道教什麼的老師一如既往地在黑板上聲情並茂地畫著他看不懂的符號,從不肯主動搭理他的同桌卻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眼一閉心一橫塞過來一張字條。
字條上面寫的是:“放學有人送沒?”
他一樂,在後面接着寫:“特別可憐,沒有。”
謝沐的目光還在黑板上,手下卻寫得飛快:“那我今天就大發善心勉為其難地等你一下。”
白晝一個挑眉:“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今天良心發現了?”
謝沐瞪他一眼:“便宜你了,我是怕你一個人走不安全。”
才怪!她心想,怎麼說來佔便宜的也是她,繞遠路又不討好的是白晝。
“對對對,還是三木惦記我,不像那個臭猴子重色輕友。”
謝沐憋了憋笑,試圖仔細聽聽那一段“甲基綠吡羅紅”,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聽不進去,反而莫名其妙地覺得,白晝長得很好看。她因為這個突然冒出的罪惡念頭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在紙上寫上:“聽課。”
白晝回:“好好好,三木。”
其實白晝只送了謝沐一次,小混混事件就解決了。那次下了晚自習,謝沐看着戴笑在校門口坐上了一個又高又瘦男生的自行車後座走了,嚇了一跳,接着看見校門口右邊行道樹下的白晝,又嚇了一跳。
白晝推着自行車,用眼神示意她上車,她用一個更凶的眼神回復了他“你想得美”。
謝沐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十字路口,意思是“再往前走走”。
過了十字路口,往教區樓走的學生就少了大半,白晝這個時候又推着車湊上來,謝沐看看四周人少了,才凶他:“別和我並排走。”
“怎麼?不這麼走怎麼走啊?”
謝沐趕緊往前走了兩步:“這是我家所在的教區樓啊大哥!這要是被哪個老師碰見了,我還要活命上大學呢。”
白晝驚訝地一笑,有些無奈:“好好好,三木,我怕了你,我在你後面走。”
於是那個晚上,謝沐一個人走在前面,白晝推着車慢悠悠地跟在後頭吹口哨。謝沐聽着那聲音往前走,心想這也吹得太難聽了,可她忍住了沒有回頭取笑他。
後來,謝沐告訴他不要再繞遠路送她了,可是白晝說,反正他也是一個人走,為祖國建設發揮餘熱他義不容辭。
“我只和你順一小段路,明白嗎?”謝沐再次試圖用科學知識說服他,“物理課聽過沒,S=VT。”
白晝下意識想說的是“一小段也好”,但是他沒有這麼說,他咧了下嘴,嬉皮笑臉地耍賴:“我當然沒聽過。不管不管。”
所以在後來的很多個星期五,白晝都不厭其煩地推着自行車吹着口哨走在夜晚的街上,而他前面是一個人快走的謝沐。
直到看她進了小區,他再騎上車回家。
從秋到冬,又從冬到春,路邊的梧桐葉落下,冬日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春天清透的雨水落下。
很多年以後,白晝對她說:“我一直都在你身後,你回頭就能看到我了,”他頓了一下,“可是你從不回頭。”
[07]
在謝沐眼裏,那個“高高瘦瘦沒有肉彷彿活在山洞裏不食人間煙火的老道士”一樣的人,此刻正蹲在地上小心地剝着一盆鹹鴨蛋,他打遊戲的時候手都沒有這麼穩。猴子這個人,雖然活蹦亂跳的,但這副身子骨看起來還是像謝沐說的一樣,好像拿起一把拂塵就能飄然到峨眉山頂普度眾生。戴笑切着紅蘿蔔條和黃瓜,看看那個悶頭幹活的人,神情里那股認真就像謝沐正在解數學題一樣。她又想起謝沐對他的形容,忍不住偷笑,多瞄了兩眼。
蹲在地上一臉受苦受難的猴子抬頭就傻笑:“怎麼啦?”
戴笑忙別過頭:“沒什麼。”
自從猴子非常自覺地每天接她下班以後,他竟更自覺地開始來幫忙幹活,瘦胳膊瘦腿地搬着一大箱飲料進門的時候,張哥看着這個免費勞動力,感動得快哭了。
“嗯,手錶摘了吧,看起來不便宜,髒了就不好了。”戴笑實在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
低着頭的人把鹹蛋黃整齊地摞在一個小塑料盒子裏,頭也沒抬:“沒事兒。”
“其實……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哎,你忘記了,哥們兒我複姓雷鋒的。”猴子的聲音開朗又輕鬆,嘚瑟地手一抖,鹹蛋黃被他剝破了,他看着黃黃的油脂滴在盆里,默默添了一句,“……現在雷同志的情況有點兒危急。”
戴笑被他逗笑了,腦中浮現出那天碰見猴子來買漢堡的場景。問了她的名字以後,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抓耳撓腮臉都快紅了,半天憋出一句:“名字太好聽了,李白還是杜甫就寫過一句……一句那個什麼什麼花兩相歡,那個長得啊君王帶笑看!”
“是李白寫的。”她輕輕說。
她沒告訴王侯,因為這句話,她才答應了他下班送她。
這句詩還是謝沐教她的。
那個時候,她剛被爺爺奶奶從鄉下叔叔嬸嬸家裏接過來,那個夏天熱得她睡不好,從前胖胖的媽媽就在一旁輕輕地扇着大蒲扇,幹活累了睡得很沉的爸爸在旁邊打着呼嚕。那個家沒有那麼好,可是她回不去了。
她帶着傷疤和紗布怯生生地站在小區裏的時候,身上還穿着大了很多的堂姐的衣服。一身傷痛和煙火塵土的氣味兒像是洗不掉似的,大眼睛在黑黑的臉蛋兒上無措地眨着,映着那群小孩子嘲笑的臉。
胖胖的那個指着她袖子裏露出來的紗布傻笑:“你叫戴笑?真像戴孝哎!”
瘦的那個附和:“對呀,誰這麼沒文化給你起的名呀,披麻戴孝!”
幾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就這麼圍着她笑,她委屈得不得了,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媽媽告訴過她,之所以給她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睜開眼睛沒多久就衝著媽媽笑。不是這樣的。她在心裏又默念了一遍,但還是沒有說出口。
就是在這個時候,謝沐出現了。據謝沐後來說,她本來正在樓下觀察螞蟻搬糖好回去寫作文。
“偏口!胖頭!你們幹嗎呢?!”謝沐的兩條小辮子像油亮的水鳥一樣在腦後一甩一甩,臉蛋兒紅撲撲的。她一眼就看見了快哭了的戴笑,瞪了那個胖胖的男生一眼,“小心我告訴你媽!”那幾個孩子還是比較怕她的,畢竟他們的家長都很喜歡她,老是叫他們向她學習又學習的。
胖頭囁嚅道:“也……也沒幹嗎,就說她叫戴笑嘛,偏口就說她披麻戴孝,可別說我!”
偏口慌了:“不、不、不是我!”謝沐哼了一聲,沖他們齜牙,上前幾步做出要打人的樣子,嚇得那幾個小孩兒一縮頭,她拉上戴笑的手就走。
後來,在謝沐家的洗手間裏,她小心地給戴笑洗着臉,明明心裏很害怕吵醒正在睡覺的媽媽,可她卻表現出一臉鎮靜的樣子,壓低聲音說:“你別聽他們亂講,你這個名字可好聽了,我就在書上看見過。”
戴笑看着謝沐不說話,手裏還留有剛才這個女孩子握住的溫度,她看到對方心虛地回了回頭,小聲又正經地對她說道:“名花傾國兩相歡……長……長得君王帶笑看。你不信去翻翻書,還是李白寫的呢。”
所以戴笑當時看着沖她撓頭傻笑的王侯,忍不住輕輕地說了一句:“好呀。”
“春天不是讀書天”,謝沐第一次聽白晝講這句話時,還覺得他是在給自己偷懶找借口。而謝沐拎着兩杯冰飲,真的走在綠意盎然的路上,陽光明亮淡薄,樓下老太太種的桃花和迎春花開了一路,突然覺得小縣城的春天美得柔情似水,她閉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到白晝那句沒頭沒腦的話,沒忍住笑了:“什麼鬼呀。”
同樣的景色,她想到的是:“最美人間四月天。”
這個小縣城雖然不是很大,綠化卻做得非常到位,謝沐聞着一路的花香和柳絮香走到“好大一份”快餐店,推門就喊:“好熱啊笑,我給你帶了凍檸七。”
裏面小小的工作間傳來戴笑清脆的聲音:“來啦,三木。”
自從白晝這麼叫她,慢慢地,她發現周圍的人也都開始這麼叫她,因為她上課一絲不苟,下課也不玩,考試比誰都認真,體育課都要拿着小本本整理錯題,木得很。
她很想給白晝找個更難聽的外號叫回去,可她在這方面實在沒什麼天賦,所以只能對“三木”這個名字憤然掙扎了幾下,就順從了。
謝沐把透明塑料大杯往身前一推,裏頭的氣泡和碎冰相互撞擊,檸檬片浮在上面,頗有一種夏日的感覺。
謝沐咬着吸管,看着戴笑捧着杯子的手都有些發紅,不由得心疼:“這麼忙啊,這才下午三點鐘。”
“對啊,”戴笑倒是挺輕鬆地說,“就是要趁現在沒有客人,把傍晚要賣的都準備好,等張哥回來,我就能提前下班啦。”
謝沐又看了看這間小小的店,門臉窄得像猴子的胳膊,裏面總共也才放了兩張四人座的桌子,再就是用一扇玻璃隔出來的后廚,實在看不出其實這家店的生意還不錯。
除了門口招牌上的一個“大”字,這裏再沒什麼大的地方了。
戴笑問她今天怎麼有空來,謝沐很是得意:“好不容易爹媽周末不在家,今天我最大。”
兩人又喝了一陣,戴笑就又進去幹活了。天氣一熱起來,她們就會越來越忙,謝沐忙着升高二分班的期末考試,戴笑則是忙着打工兼職。
謝沐趴在桌子上,覺得這樣的時光實在美好,卻又實在難熬。
今天她寫作業寫得心浮氣躁,乾脆就溜出來找戴笑,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又想到那句“春天不是讀書天”,嚇得趕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高二就要分文理科了。”謝沐說這句話的時候,覺得這一年過得飛快。
戴笑使勁兒把紫菜卷米飯卷實,頭也沒有抬:“嗯。”
“我媽說一三五是理科班,可我不是很想選理科。”
“你成績好,選什麼都好,只要你想。”戴笑把冒着熱氣的飯卷切成厚度相近的形狀,裝進一次性透明盒子裏,再用訂書機把開口訂好。
謝沐半死不活地傳來一句:“只要我媽讓。”
日頭的影子傾斜,溫暖的橘紅色光芒一寸一寸地染到快餐桌上,謝沐等戴笑下班等得快睡著了,就在快掉進夢裏的時候,一陣涼風掠過她的臉,把她驚醒了。
門口推門進來兩個人,夕陽在他們身後投出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她眯起眼睛,看到第一個人又高又瘦,第二個人體形很勻稱,就是略矮了一點兒,還抱着個球。
她眨了眨眼,認出了這兩個人,這兩個人還很熱情地沖她打招呼,一個說:“嘿,三木姐。”另一個笑得欠揍:“原來三木也知道出來玩啊。”
猴子打了個招呼就在另一張桌子上很自在地坐下,白晝則十分自覺地坐在謝沐對面。他們都穿着一身打籃球的短袖上衣和短褲,腳上一雙運動鞋,衣服都濕了。
謝沐“哎”了一聲:“誰讓你坐這兒了,這麼自覺。”
白晝頂着一頭汗水浸透的超級賽亞人髮型,卻十分正經地說:“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啊,這種時候當燈泡,於情於理都不好。”
“你歪理怎麼這麼多啊?”
“你懂的。”白晝沖她使了個眼色。
“懂個屁啊,”謝沐還想教訓他兩句,就看着戴笑端着可樂和漢堡出來,給白晝放了一份,又坐到另一桌,把東西往前輕輕一擱。於是千言萬語到嘴邊,只能化作一個白眼,“不和你計較。”
白晝看她,深以為然。
吃完喝完張哥也回來了,戴笑還很主動地要陪謝沐一起回去,謝沐在猴子灼灼的目光里果斷拒絕了。謝沐和白晝兩人立在門口看着道路盡頭飛揚起的一陣塵土,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唉。”
謝沐轉頭正想回家,白晝叫住她:“送你吧。”他拍拍自己的車,球被他裝在網兜里掛在車把上。
“快別送了,昊哥最近怎麼說的。”謝沐之前就跟他說過晚上不必再送了,小區裏的老師都看見好幾回了。
“昊哥說的那是男女同學不正當交往問題,我對你哪裏不正當了,難道你對我有什麼非分之想嗎?”白晝一臉義正詞嚴,謝沐氣得想打他:“誰和你不正當啊?”
算了,最後一次。
坐在後座上,她注意到白晝的衣服都貼在背上了:“打球去了?”
廢話,她在心裏罵自己。
“在學校里也打。”
“哦。”不用再說了,謝沐對自己說。
“一個虐他們一群,同桌我厲害吧。”
同桌什麼呀,換了幾次座位,他竟然離她都不遠,要麼在她前面,要麼在她斜後方,“油條”排座的方式單一,教室人又不多,上周調座位,他們竟然又坐到了一起。
“虐個鬼,打籃球還是打群架啊。”謝沐覺得沒趣,一群人搶一個球有什麼好玩的,她連打籃球需要幾個人都搞不清楚。
又騎了一會兒,白晝突然說:“早上起得來嗎?”
“廢話,你當誰都和你一樣啊,”謝沐想了一下,“怎麼?”
“我早上在操場打球。”白晝言簡意賅。
“所以呢?”
“猴子和我來了兩次就被他媽媽發現了,警長媳婦這偵查能力,我服。”白晝循序漸進。
“然後?”
“現在就我自己。”白晝耐心地解釋。
“不明白,”謝沐凶他,“你想說什麼?”
“你就沒有什麼想法?類似於我好孤單好無助之類的?”
“沒有。”
白晝被她噎了一下:“……”
“你想得倒美。”
“好好好,三木,那你再考慮考慮。”
其實謝沐可以去,她每天早晨都早起在家背歷史政治,再按早自習的點早早去教室學習。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很想去。
她覺得這個念頭不好,又莫名其妙,所以果斷拒絕了他。
“我又不會打球,我還得準備期末考。”
白晝不置可否,一個拐彎,在小區門口停下了:“我五點半到。”
看着謝沐走進去,他才一笑,轉身慢慢騎了回去。
[08]
謝沐覺得,自己這個好學生當得實在是很不合格,撒起謊來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比如忘記寫作業對老師說沒帶的時候;比如對媽媽說以後都要早起去學校學習的時候;再比如,白晝問他帥不帥,她看着拍着球笑的白晝沒好氣地說“我還沒瞎也還沒傻”的時候。
四月份的清晨還有些冷,早上出門謝沐就打了好幾個噴嚏,看着白晝就穿着短袖短褲在那裏拍着球,整個人似乎都在升起朝陽的霧氣里發著光,自己一個人也打得不亦樂乎。謝沐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太蠢了,放着舒服的房間不待,跑來操場陪他挨凍,安慰了自己幾句“我們這是正當關係”,就悶悶地找了個台階坐下,用凍得僵硬的手翻開課本低頭看了起來。
背完了或者背煩了,她就抬頭看看還在打球的白晝,這人長得不太高,投球倒是挺準的。升起來的太陽光都斜掃在他輪廓清晰的臉上,他的睫毛很長,在那雙大眼睛下面暈出一片朦朦朧朧的棕金色陰影,整個人都在冒着熱氣,跳起來投球的樣子輕鬆又熟練,手臂輕輕一推,籃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正落在籃筐中央。
掉漆的舊操場,簡陋的舊籃筐,空空蕩蕩的校園,只是因為多了一個少年,看起來居然就朝氣蓬勃,有了它們該有的樣子。
“厲害了,看不出來啊。”謝沐忍不住說。
白晝甩了甩汗水浸濕的頭髮:“那當然,我是誰啊。”
謝沐一下子就想到了戴笑一開始對她說的那句“他是傻×”,“撲哧”一下就笑出來了。
唉,傻也有傻的好處,都快期末考了還這麼遊手好閒鬥雞走狗,除了他再沒別人了。
“笑什麼啊?”
“我笑你以後怎麼辦,家裏蹲大學籃球專業嗎?”
白晝居然還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這樣也不錯。”
謝沐的內心飛過一片省略號,上綱上線教育同桌的技能又點亮了:“我看你也不笨啊,我是說智商沒有那麼低吧,你要是聽聽課,怎麼都得及格了。我就看不上你們這種聰明又不學的,暴殄天物。”
白晝又投進一個球:“戴笑也很聰明。”
謝沐憤憤然:“她和你不一樣,她有那麼多事要忙,你當誰都能和你一樣命好啊少爺,家裏有個開連鎖酒店的爹。”
白晝繼續不知所云地扯開話題:“你也很聰明。”
謝沐悶悶地說:“我笨。”
白晝居然又點點頭看向她:“我看出來了。”
謝沐拿起手裏的課本就想丟過去,最終還是沒有動手,悶頭不說話了。過了半天,她才又小聲說:“你是第一個信我的,他們都不信我。”
白晝把球放下,看着這個自言自語的姑娘。
“多可笑啊,他們都當我是學霸,我說我笨,他們就覺得我裝,好像沒看見我是花了多少時間才學會一道題,又整理了多少遍,背了多少次才考出的成績。他們覺得我考得好是理所當然,成績稍微下降一點兒就是活該。”
她繼續說:“太窩火了,你看看,我的問題是我知道自己笨,但是沒有一個人信我。”
謝沐氣鼓鼓的,十分委屈,眼淚都快出來了,憋了半天才憋回眼眶裏:“我累死了。”
白晝抱着球走向她,坐在她旁邊,沖她做了個鬼臉,她一下子又被逗笑了。
“但是我信你。”白晝看着她,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輕輕的,卻又十分堅定,讓人無法懷疑。
“那你也要信我,總有學上的。”白晝轉而輕鬆地說。
“我不信。”謝沐笑出了聲。
自從每天早晨來陪白晝打球(其實是來看),謝沐就順路在商店裏買麵包帶上當作早飯,她發現白晝完全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所以還會給他帶上一個,條件是放學前謝沐要檢查他背二十個單詞。白晝哪裏敢拒絕,捧着並不好吃的麵包,心都要碎了,還得笑着答應她:“好好好。”
不吃早飯當然是因為這裏商店賣的東西不好吃啊,白晝才不管謝沐那一套“為了身體健康不好吃也得吃”的說法,但是也沒有試圖反駁她。
就這麼一天又一天地過去,高中生活看起來漫長,其實每天滿滿的課程上得飛快,每天早上看白晝打完籃球,七點多鐘再去教室里自習,白晝則騎車回家洗澡換衣服。過了一周,謝沐覺得在操場上吃東西學習也不是什麼不能忍受的事情,又過了一周,她覺得天亮得越來越早,在室外學習效率也挺高的。
日曆被纖長的手指一頁頁撕掉,光陰在看不到的地方飛速流轉,好不容易在家裏熬完了五一假期,一開學謝沐就早早爬起床,照例喊一聲“我走了”便出門了。
這個五一她過得很不爽,放假頭一天她就發現數學作業被她落在學校了,沒有辦法,只能找戴笑幫忙。那天戴笑捏完壽司擦完桌子,對猴子說:“我想去一趟學校。”猴子一臉詫異:“沒看出來你如此熱愛學習。”
戴笑彎彎嘴角:“是三木啦。”猴子點點頭:“我猜也是。”
猴子看她很累的樣子,說:“要不我陪三木姐去吧?”戴笑搖搖頭:“別耽誤你學習啦,我老是在耽誤你。”
猴子趕忙擺擺手:“不耽誤不耽誤!蒼天為證!”他看着戴笑,很真誠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什麼學業可讓你耽誤的啊。”
戴笑好看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看得他的心裏七上八下的。半晌,她才對他說:“好,那就一起吧。”
於是那天傍晚,三個做賊心虛的人從學校那個缺了一根鐵條的鐵柵欄里鑽進去,鬼鬼祟祟地溜到教學樓後面,首先是猴子從後窗身手矯健地爬進去,遞出一張凳子來,然後再招呼兩個滿臉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女生爬進去。
謝沐和戴笑找本子的時候,猴子瞥見一個放假之後還沒回家的老師,趕緊示意她倆躲到桌子下面,自己則藏在門后。
謝沐的心怦怦直跳,她聽見桌子底下戴笑呼吸的聲音,心裏可憋屈了,她只是想寫個作業而已。
清晨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也恰到好處,謝沐的心情竟然很好,不知道是因為終於不用在家裏守着爹媽學習還是怎麼,一路輕鬆地來到籃球場坐下,意外地發現白晝竟然沒有早來。
放假放得人都懶了,肯定又通宵玩遊戲去了。謝沐想,坐在老地方開始看書,左看右看白晝還是沒有來,到了早自習的點了,籃球場上依舊只有謝沐自己。
她覺得被放鴿子很不爽,心想等會兒一定要和他理論理論甩甩臉,結果不知道講了些什麼的第一節課過去了,她右邊的桌子仍是空空蕩蕩,白晝依然沒有來。
[09]
白晝一整天都沒有來。
五月的春光明媚,路邊的梧桐樹上長滿了半透明的綠色葉片,在暖風裏輕輕搖曳。
走在樹下面的謝沐卻異常苦悶,白晝沒來竟然讓她這麼在意,更憋屈的是,直到中午放學她才發現,戴笑也沒有來上學。
一上午的課她是勉勉強強聽了,下課想找人問問,卻發現和這個班裏的大部分同學都不熟,一來是她一個偽學霸在他們眼裏不好接近,二來是她又老是自己一個人做題看書,這麼下來,她發現,主動和自己接近的,居然只有上午這兩個沒來的人。
“沐沐啊,你爸去開會了,我們先吃吧。”一進門謝媽媽就這麼對謝沐說。
謝沐點點頭,心想她爸爸開會的次數也太多了,心不在焉地坐下吃了兩口,忍不住問道:“戴笑家裏出什麼事兒了嗎?”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
謝媽媽仍然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她沒去上課嗎?那看來她奶奶病得厲害,也是可憐。”
“她奶奶病了?”謝沐吃了一驚,“怎麼這麼突然啊,上個月我去她家寫作業,奶奶還給我們下麵條吃。”
“老人家嘛,年紀大了,聽說昨天半夜突然心臟不好了,小姑娘一個人打的120,直接就拉醫院去了。”
謝沐擔心戴笑,把筷子放下了:“那我現在去醫院看看。”
“你現在去了也幫不了什麼忙,要是她們實在有困難,居委會趙大媽會幫忙的,你六月底就考試了,安心學習,別想那麼多。”
戴笑也得考試啊,謝沐不敢說出這句話,自知拗不過媽媽,飯也吃不下了:“那我回屋了。”
媽媽的脾氣她知道,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事兒能撇多遠撇多遠,從小她在外面撿了小貓小狗都不敢帶回家,因為家裏有媽媽,更可怕。
下午去上學,課間就聽見後排陳文他們幾個正談論得有聲有色,消息傳得飛快,常年浸泡在學海里的學子們對這種消息格外感興趣,說是白晝和五班一個同學昨天晚上和校外的人打架,打得兩幫人都在醫院躺着,年級主任把“油條”叫去談處分問題,當時進去送卷子的林英聽得可清楚了。
又有人說,白晝他們這是見義勇為,為一個姑娘打抱不平。
說到興頭,一個女生又添了幾句:“不是戴笑吧?她不也在永樂大排檔打工嗎?”
幾人圍成一圈,講得有鼻子有眼的,謝沐聽得課後題都寫不下去了。他們越說越詳細,好像昨天晚上拍碎的啤酒瓶子都在他們眼前飛舞。謝沐心裏覺得過分,這些人平常連八百字的作文都編不出來,添油加醋倒是厲害得很,白晝怎麼可能會幹見義勇為這種事啊,他也就只能在遊戲裏見義勇為。
不過謝沐現在更擔心戴笑,中午晚上她一定得按時回家的,思來想去,只有早上的時間可以。第二天一早,謝沐就去了烏湖縣醫院,此時還不到早晨六點,醫院裏靜悄悄的,謝沐找了找,住院部五樓是內科,於是摸上五樓。昨天給戴笑發短訊問在哪個病房戴笑沒回,打電話也沒接,她就踮腳一個一個從門上的玻璃往裏看,走廊里只亮着綠色的指示燈,靜悄悄的。謝沐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個又一個,等看到506,戴笑在背後輕輕叫她:“三木。”
謝沐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戴笑把頭髮松垮地扎着,臉上很憔悴,看起來剛去洗了把臉,手腕上捲起的袖子還沒有放下來。
“你沒事吧?”謝沐趕緊看了看戴笑,“你奶奶呢?”
戴笑沒說話,拉着她往裏走,病房裏有四張病床,奶奶就在靠窗那張床上躺着,看起來很平靜。
她們倆在旁邊那張床上坐下,戴笑綰了一把頭髮,看着謝沐,半天才說出一句:“我沒事。”
謝沐看她眼眶發青,昨晚肯定沒睡好,不忍直接問她事情經過,想到自己又真的幫不上什麼忙,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聲說:“沒事了,沒事了。”
戴笑的神情很暗淡:“都怪我。”
“天有不測風雲,奶奶一定會好的,你別太擔心了。”謝沐想起自己包里還有兩個麵包,是放假時特意去點心店買的,白晝說的“好吃的麵包”。於是低頭把兩個都拿出來,戴笑沒接,她就放在床頭。
“那你記得吃東西啊。”謝沐看着戴笑這副樣子很難過,戴笑的大眼睛看起來也沒有一點兒靈氣,像是兩堆大火被澆滅后留下的灰燼,獃獃地坐在那裏,看得她心都快碎了。
“你快回去學習吧,快考試了。”戴笑擺擺手,“我這裏沒事的。”
謝沐想着多待也沒什麼作用了,點點頭,又安慰了戴笑幾句,最後還是小聲提醒她,袖子沒有放下來。
戴笑低頭看了看手腕,上面爬過幾道猙獰的傷疤,她一夜沒睡,去洗臉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也就忘記了這件事,她輕輕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謝沐拉開門,“我還會來的。”
“對了,”戴笑叫住她,“白晝在樓上,你想的話,可以去看看他。”
[10]
戴笑定定地望着醫院裏塗成淡綠色的病房門。
她心裏的刺痛很輕微,像她手臂上的疤一樣,看着可怕,可是已經過了最疼的時候。
此刻她的心如同多年前焚燒殆盡的家一樣,只剩灰燼。
王侯也躺在樓上。她忍不住去想之前的事。
她和他一起起個大早去超市買打折的菜,猴子讓她站在外面,自己一個人身手矯健地在一群胖胖的大媽中間準確地搶到了土豆,隨後不知用何種方法移動到了超市的另一頭抓住了一根蘿蔔。她就在外頭看着猴子艱難地擠在人群里,揮舞着蘿蔔沖她笑。
她和謝沐偷偷溜進教學樓那次,猴子蹬着車送她回家,問她為什麼明明這麼累了卻還要來陪謝沐,她說:“重要的不是幹什麼呀,重要的是和誰一起。”
說完,她看了看面前這個沒有什麼肌肉,也並不寬厚的後背,自行車都被他蹬得頗有體育競技的意思,噌噌噌就越過了一個騎着電動車的大媽。
一臉詫異的大媽和行道樹都被他們甩在身後,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在心裏又念了一遍:“最重要的是和誰在一起。”
他在街上蹲下來給她系鞋帶,她看着他仔仔細細地系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輕輕說:“你老這樣,以後我叫你幹什麼壞事你恐怕也會幹了。”
王侯的聲音一點兒都沒有遲疑:“我爸是警察,從小我就很怕他,怕死了,可你知道嗎?真有那一天,我就做你的共犯。”
他在燒烤攤上揮舞着一個啤酒瓶子,頭上還流着血,被人從背後砸了一板凳,踉蹌了一下,眼睛裏像是冒出火來了,反手把酒瓶子拍在那個摸了她的胖子頭上。
他的身影像電影裏那隻孤獨掙扎的猴子。
她剛上初中那會兒,爺爺還在,她也不用整天去打工,就經常去找謝沐寫作業。兩個人掐算着謝沐媽媽下班的時間,偷偷用客廳里的電視看碟片。
她們看着各種愛情電影一起感動,為電影裏男女主角不能在一起而難過,而後又匆匆忙忙把電視關上用扇子把機器扇涼。
她們最有感觸的一部電影是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紫霞仙子死去的時候,她們的心都跟着碎了。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踏着七色雲彩來娶我。”兩個小姑娘哭完了又開始對着作業本幻想。
從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在她眼前滑過去了。
奶奶的呼吸很輕微,她回頭看了看那張安詳的臉,忍住眼淚搖頭,未忍住的眼淚掉在白色的床單上:“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
窗外,五月的日頭,燦爛明媚。
從前,謝沐對期末考試特別期待。
因為這意味着她又能考出比別人好的成績,框架下的少女心裏只有這一個證明自己努力的方法,所以每一次重大考試,她都期待着。而這次不一樣,期末考試真正來臨的時候,她坐在考場上機械地答着題,四周靜到只有翻卷子的聲音,她一筆一筆地在紙上寫着,索然無味。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白晝過得那麼自在,因為他不像自己,他沒什麼要證明的。
那件事發生后沒多久,戴笑就辦理了退學手續。又過了幾天,年級里下達了對白晝和王侯的處分通知,因為惡性打架鬥毆,他們被勸退。
然後,在五月的最後一天,街上的綠樹和花圃像油畫一樣恣意生長的時候,戴笑的奶奶去世了。
謝沐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發了幾條安慰短訊給戴笑,想着考完試就去找她。沒有立馬就去找戴笑,是她以後的人生里,非常後悔的一件事。她當時想,只是推遲兩天應該沒事的。
明明幾天以前,她還陪着戴笑一起去買舊書,八塊錢一斤的言情小說,在陽光下戴笑挑選的神情很認真。她盯着那排花花綠綠的模擬練習題,還問戴笑怎麼這麼喜歡看別人的故事。
戴笑的神情微妙地變了一下:“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呀。”她抬頭看着仔細挑着習題集的謝沐,忍不住對謝沐說,“喜歡一個人也沒什麼可羞恥的。”
謝沐趕緊轉移話題:“快別亂講,你還有我呢……你喜歡看小說,以後一定能成為厲害的編劇,到時候我當了公司老總,就給你投資拍電影。”
戴笑看着她有些慌亂的神情,想說的是“即使什麼都沒有也可以去喜歡一個人”,可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個字:“好。”
謝沐當時不知道,再見到她,是多久多久之後的事。
在謝沐的記憶里,事情在那兩個月中發展得出奇快,像是飛快升高的氣溫下融化在汽水裏的冰塊一樣。她順利考完試,分入了理科重點班,戴笑把奶奶的房子賣掉了,離開了烏湖,白晝和猴子轉去了別的學校。
而餘下的瑣事,就像汽水裏的氣泡一樣,在日光下消失了。
短短的兩個月裏,曾經一起在“好大一份”吃漢堡的四個人,只剩下了她一個。
沒有第一時間去找戴笑,是她人生中非常後悔的事情之一。
沒有在走出那扇淡綠色病房門的時候,走到樓上去看看白晝,是她最後悔的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