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是你從不回頭
第2章可是你從不回頭
[01]
如果謝沐知道那張照片會在學校櫥窗里貼上三年,拍的時候她一定不會看白晝一眼。
天空湛藍,雲朵潔白,梧桐葉綠得清新透亮,在早秋的陽光下,所有人的臉似乎都微微泛着溫暖的光。除了謝沐。
她冷着臉仔細看着櫥窗里貼着的名冊表,周圍的人嘰嘰喳喳,有的歡呼,有的看了一眼就走,而她只是站在這兒一動不動。
戴笑撲上來抱住她:“我們都在二班哎。”
謝沐非常敷衍地“嗯”了一聲。
戴笑立馬察覺到了她的不高興,小心地問:“怎麼啦?”
謝沐抬眼看了看戴笑,戴笑的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雙含情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這個漂亮的人兒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像一隻討好的小動物。她忍不住笑了:“沒事啦。”
“對嘛,我就說。”戴笑一把攬過謝沐,“重點班有什麼好的,我們吃冰去。”
謝沐最後再看了一眼那張表,許成的名字和邢陸楠挨得很近。
怎麼不好,她在心裏說。
他們三個從初中起就是競爭對手,也是一起補習一起做題的朋友。中考時他們兩個發揮穩定,而她卻考到了二十名開外。謝沐還想着至少能分進重點班,結果這一張紙把她的滿心期待澆了下去。縣城就這麼大,她認識的學霸也就那麼多。
“先不吃,等會兒還要拍照領校服。”她們兩個拉着手穿過前廳,路上不斷有人看她們,她知道,這些人看的是戴笑。
路過辦公室時,謝沐在門口瞥到了許成和邢陸楠,她沒好意思多看,低頭拉着戴笑就走,她實在怕他們倆問“謝沐,你在哪個班呀”。
初中的時候,他們三個輪流考過第一,但其實她得第一名的次數還要多一點兒。
排隊拍照的時候,戴笑在謝沐前頭,在單調的藍色背景下笑得顧盼生輝,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還塗了一點兒口紅,這張照片一定賞心悅目,貼在學生證上,誰也看不出她的名次是207。
輪到謝沐了,她的臉還有些沉悶,看上去死氣沉沉,雖然也不能說不好看,可是一臉苦大仇深,大概沒人會想再多看一眼。拍照大叔估計受不了如此大的反差,“嘖”了一聲:“姑娘你精神點兒看鏡頭。”
謝沐嘆了口氣,看向一旁的戴笑,意思是:你看我如此捨身襯托你的美貌。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排在她後面的那個男生,突然沖她做了個鬼臉。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張力,拍照大叔捕捉瞬間的能力也十分高超,於是“咔嚓”一聲,這張照片印上了謝沐那一瞬間驚訝的臉——她雙眼微瞪,嘴巴微張,仔細看還能看出幾分似笑非笑來。
謝沐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聽拍照大叔說:“好了,下一個。”
啊?謝沐看看拍照大叔又看看那個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男生,蒙了一下。那個男生還十分自來熟,呵呵笑着:“不用客氣。”
戴笑拉過謝沐的手,瞪了男生一眼:“白晝,你有毛病吧!”
對方立馬認錯:“我錯了,我錯了。到我了,到我了。”
戴笑意猶未盡地沖他翻了個白眼,拉着謝沐走了。
“那人誰呀?”其實謝沐剛才聽到了他的名字,她這句話的意思是,這人什麼來頭?
戴笑不愧是她多年死黨,當即就準確地判斷出了這句話的重點,簡明扼要地給出了一個正確答案:“一個傻×。”
謝沐對這個回復深表贊同:“嗯,我們吃冰去。”
兩個人穿過校門口一條長長的街,坐在時光奶茶店喝凍檸七,謝沐付了兩杯的賬,看着對面的戴笑正戳着杯子裏的冰塊,這個俏皮的小動作都讓她覺得好看。她們認識快七年了,她還是時常被戴笑的美驚到。
“你看看你,長得多省錢。”謝沐做出憤然的樣子,“這眼睛、這鼻子、這嘴,你自己說省了多少錢。”
戴笑“唉”了一聲自嘲:“沒辦法呀,全靠進化,我窮嘛。”
謝沐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轉移話題:“別自戀了你,全靠我捨己為人,捨命襯托你。”
“好好好,你最美。”戴笑說,“看見校門口停的警車了沒?來抓你回宮的,娘娘。”
謝沐哈哈大笑,她們都知道那是許成爸爸的車,兩人打趣了一陣,喝完了汽水,順路走回家。
她們住的地方算是劃分給老師們的樓區,離高中部不遠,小時候經常發生和各科老師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尷尬場面。好在經過多年曆練,兩個人的臉皮已經進化得十分厚了,面對迎面走來的初中歷史老師,都能面帶笑容:“王老師好。”
“考得怎麼樣啊?”
兩人呵呵一笑:“挺好,挺好。”
於是兩人一路過關斬將,順利抵達樓下,戴笑在三號樓,謝沐在二號樓,不得不分手了。
戴笑似乎十分不舍:“你保重。”
謝沐做泫然欲泣狀:“我儘力。”
“媽,我回來了。”謝沐小聲開門換鞋。
“回來啦,”謝媽媽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吃飯吧,你爸去市裡開會了。”
“嗯。”謝沐坐在飯桌前,雙手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碗,有些心虛地夾菜。醞釀了半天,她才小聲說,“我在二班。”
謝媽媽給她夾了個雞腿:“知道了,高二分文理的時候不是會調整嗎,還有機會。”
“嗯嗯嗯,”謝沐趕緊點頭,“到時候一定進一班或五班。”
“剛才在廚房看見戴笑了,她考上了?”
“考上了。”
“小姑娘也挺不容易,還得照顧奶奶,不是誰都像你有這麼好的條件,”謝媽媽慢條斯理地說,“有空叫她來家裏吃飯。”
謝沐鬆了一口氣:“好呀。”
她父親在某企業工作,母親則是初中老師。上了高中,意味着她不會在辦公室再看到媽媽。
她對分到哪個班其實沒有那麼看重,只是很怕父母失望。何況戴笑還和她一個班呢。
然後她突然想到,是按照班級順序拍照的,前面的戴笑和她一個班,那後頭的白晝也是和她一個班的。
謝沐咽下雞腿,堅定地說:“我一定努力。”
[02]
謝沐沒想到,沒多久,“我一定努力”這句話就以一個三百六十度迴旋踢的姿勢飛快地糊在了她臉上。
9月1號,正式開學,謝沐和戴笑(準確地說是她拖着戴笑)早早到了一樓教室看自己的座位,黑板上按順序寫了他們的學號后兩位(謝沐對不是寫的名次這事十分慶幸)。教室不大,透着一股清晨校園裏冷冷的草木氣味。
戴笑眼尖:“你在靠窗第四排,我在……”她四下望了一下,纖長的手指一點牆邊的第一排,然後一臉崩潰,“發生了什麼……”
謝沐的黑眼仁都要翻到後腦勺兒了:“我在第四排……”
作為從沒坐過前幾排的人來說,此刻她們對自己的高中生活,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什麼情況啊,我媽說二班是新班主任帶,新班主任厲害了。”謝沐嘆了一聲,和戴笑分別入座放書,新課本的油墨味兒很重。
戴笑面帶慘笑,一本一本地從書包里拿出各種顏色的言情小說,放進了桌洞裏:“造孽。”她又看了看掛在那兒的冷冰冰的黑板,眼睛一亮,“哎,林英在我外邊,她能擋擋我。”
兩人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林姑娘那碩大的身軀和滾圓的臉蛋兒,非常默契地笑了。
“那我呢?那我呢?”謝沐對戴笑的記憶力十分羨慕,“十八號是誰?”
戴笑想了一下:“十八號是那個傻×。”
謝沐險些栽倒在課桌上:“我記住游韜這個人了。”
游韜,二班班主任是也。大學畢業第一年就來了這個班挑大樑,這個文質彬彬的名字沒能有幸在二班三十八個同學嘴裏叫上一遍,就凄慘地被另一個名字代替了,而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在慢悠悠地騎着自行車,然後停在學校門口那條筆直的長道上。兩旁的梧桐樹筆直而繁茂,光的影子被樹葉切碎紛紛揚揚地掉下來,落在他的臉上。
“老白,怎麼不快點兒?要遲到了!”一個精瘦的男生風風火火騎着車,大驚小怪地剎車停在他身邊,“天啦!又紅燈?”
“五分鐘爬也爬到了,”白晝的兩條腿支在地上,伸了個懶腰,“猴子就是猴子,上躥下跳。”
被白晝稱作猴子的男生一臉着急:“你不知道,我們班主任是昊哥!開學第一天若遲到,他非撕了我。”
白晝看他一臉抓耳撓腮的樣子,覺得有趣:“哪個昊哥?日天昊那個昊哥?”
“可不是嘛。”
十字路口的紅燈閃了閃,綠燈慢悠悠地亮了,白晝做了一個你先請的手勢,目送着猴子以一個令人費解的速度,一騎絕塵而去。
白晝到的時候升旗儀式剛剛開始,他對門衛大爺說他昨天晚上發燒了,今天吊了水也要來上課,門衛大爺居然十分感動地給他開了門。
學校建在縣城東南角的一個小丘陵腳下,綠化很好,空氣清新。大門正對的一個小廣場就是升旗講話的地方,大門的地勢比廣場要略高一些,站在十幾層台階上的白晝一眼就瞅見了正慷慨激昂講着話的秦昊,心想真不愧是烏湖高中一哥。他飛快地張望了一下,在烏泱泱的人群里準確地找到了直打哈欠的戴笑,三兩步從隊伍後面溜過去,站在自己班的最後一排。
講話半天才結束,昊哥似乎還沒有盡興,很不情願地宣佈儀式結束,歡迎新同學入學。
皆大歡喜,各班級往教室里走。
謝沐在旁邊一班的隊伍里沒看見許成,一肚子困惑。
待同學們都在教室里坐好了,戴笑隔着差不多一個教室的距離看到了謝沐正不爽地翻着課本,剛想寫張字條問一下,門口就吹過一陣涼風。
白晝和游韜一前一後,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白晝這個人長得很討喜,眼睛大而有神,卻又不是戴笑那種水汪汪的大眼睛。他鼻子筆挺,整個人陽光乾淨,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唯一不足的就是他個子不是很高,還留着一個亂糟糟的刺蝟頭。不過正所謂瑕不掩瑜,況且還有游韜在極力襯托他。此刻二班的十七個女生,有十六個都在抬頭看着他們。只有謝沐沒有,她正在低頭背第一課的詩詞。
“嘿,”白晝坐下向她打了個招呼,“你叫什麼?”
謝沐背詩詞正背得入神,十分敷衍地“嗯”了一聲。
白晝看她十分專註的神情覺得好笑,瞄了瞄她的筆記本:“哈,你叫謝三木。”
謝沐:“……”
後來謝沐才知道,白晝這個人有一種奇怪的能力,他明明能準確地記住所有人的名字,卻特別喜歡給人起一些“畫風各異”的外號。而他的這個能力,她幾分鐘以後就見識到了。
講台上,朝氣蓬勃的游韜正在做自我介紹,一張圓臉和小眼睛都發著光。謝沐覺得他一定是從某個終年飄着大雪的地方來的,因為她記得初中的生物老師給她講過一個伯格曼法則,同一個物種在越寒冷的地方,外形就越接近球形。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游韜即興背了一整首《長恨歌》以後,笑眯眯地收尾:“同學們好,我叫游韜。”
白晝的聲音緊跟着他的:“油條?”
在寂靜的幾秒鐘里,謝沐的腦海中飛過諸如“我不要認識這個人,我要好好學習考到一班”之類的念頭。
自此,烏湖高中除了秦日天的昊哥和五班的李師太,另一個名字慢慢流傳開來。反正這個老師年輕好說話,混熟了以後,二班的同學叫他“油條哥”時他也能面不改色,彷彿一個慈祥和藹、面帶微笑的彌勒佛。
[03]
謝沐記得自己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對媽媽說過“我一定努力”,只不過突然聽聞許成轉去了市裏的重點高中,中午不可避免地想了一通沒有睡好,下午上第一節課時陽光又異常熱情,陽光透過謝沐旁邊的玻璃窗,似一隻肥頭大耳圓滾滾的大老虎正懶洋洋地趴在謝沐的背上,她與這隻老虎抗爭了幾下,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下午兩點十五分,如果從天花板上俯視,就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北邊靠牆的第一排,林英正偷偷地吃一包薯片,窩在她裏邊的戴笑倚在冰冰的牆上,斜眼看着桌洞裏攤開的一本小說。中間前兩排的人以不知何種精神和毅力正試圖盯着黑板,而後面東倒西歪“陣亡”了一大片。而南邊靠窗的一整片,都籠罩在太陽分外熱情的光芒下。
風扇昏昏沉沉地轉着,整間教室溫暖明亮又安靜無比,只剩下嗓音細細軟軟的吳薇薇老師講公式的聲音。
因為對着陽光睡刺眼,白晝想換個姿勢,一睜眼就看見一旁的謝沐正小心地趴在桌子上睡覺,從這個不甘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曾經糾結了一陣,但最後還是睡著了。陽光亮晶晶地藏在她短短的頭髮里。
他就這麼看了一會兒,覺得三木像一隻憤怒入睡的兔子。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她背詩詞的模樣,忍不住想這個人怎麼這麼愛看課本啊,課本能有他好看?於是他姿勢也沒換,就這麼迎着陽光眯着眼,眼睛一陣刺痛,卻又不想轉開。
兩點三十分,靠窗最後一排的陳文以一眼就能瞥見後窗的優越地理位置,在第一時間看到了昊哥,立刻把手機扔進桌洞並飛快地咳了一聲。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陣細微的聲音,你推我,我叫你,大家雖然還不熟,但在學分面前都是同一條戰線上的親人。不過一秒鐘,所有人都坐直了。
謝沐也慌忙坐好假裝認真看着黑板,等着後門查課的昊哥走過去。
她的心裏一陣髒話飛過,既不想對白晝報以一個感激的微笑,又很不想承認自己上課時睡著了。她想,不如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吧。
白晝又趴下了:“不用客氣。”
謝沐低頭飛快地抄起了筆記,簡短地回復他:“沒客氣。”
“我居然在課堂上睡著了!”謝沐和戴笑一人捧着一罐冰可樂走在放學路上,前者一臉難以置信,“我怎麼會睡着呢?!”
戴笑咽下最後一口可樂,舒服地打了個嗝兒:“你都說了八百遍了三木。”
謝沐又想了想,憤然道:“一定是太陽曬的,在那兒一坐不困都難,‘油條’排的這什麼座啊!”
“對,都是他的錯,夏天最討厭了。”戴笑漫不經心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謝沐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把手裏沒喝兩口的可樂遞給戴笑:“我氣炸了喝不下,你喝。”
戴笑一點兒也不嫌棄,接過就喝,路燈的光落進她的大眼睛裏,她穿着舊長襯衫,披散着頭髮喝可樂的樣子像是少女電影裏的主角。
在那部電影裏,天空恆久湛藍,沒有兜頭澆下的瓢潑大雨,女孩兒睜着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乾淨的白襯衫和漆黑的長發,纖長的手指按在黑白的鋼琴鍵上,她一回頭,就能看到英俊的男主角正沖她笑。
可惜現實不是電影,謝沐雖然也和戴笑一起偷偷讀過戴笑收到的奇怪情書,她們一起走過的地方也回頭率十足,可她們知道,這些人會和那些抄着長詩的薄薄紙張一樣,在她們的人生中驚鴻一瞥,不會駐足。
她們不知道的是,第一個停下來的,不是白馬王子,而是一隻猴子。
[04]
戴笑記得那是開學第三周的星期五,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她對零零碎碎的事情記得格外清楚,卻怎麼也記不住自己看了七八遍的單詞。謝沐正在備戰上高中之後的第一場月考,一臉凝重地盯着手裏的課後題。教室里沒幾個人,戴笑非自願地和謝沐按照重點班早讀的時間來學習,此刻她昏昏欲睡。
沒有任何預兆,在謝沐左邊的那個玻璃窗口,突然冒出一顆頭來。
這顆頭的主人在嚇到謝沐的一瞬間,語速飛快地表明了自己的來意:“拿個校牌用下唄,江湖救急。”
謝沐如果能多想幾秒,就能想出這個人一定是來自重點班,他不僅沒帶校牌,早讀也快遲到了。
可惜她沒有多加思考的時間,看着對方一臉扭曲的樣子,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脖子上的小牌子拿下來遞給了他。
那人伸出手接過,道一聲“謝了”,轉眼就消失在窗口。
沒一會兒,白晝像往常一樣踏着上課鈴聲走進教室,手裏多了一個校牌。他把校牌往謝沐跟前一遞:“哪,猴子說謝謝你。”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厲害了,三木。”
謝沐對他這副樣子司空見慣,說話不正經,上課就睡覺,逢人喊外號,打不過就跑。
她不想理他,把校牌收好:“聽課。”
後來謝沐才知道,其實猴子的本名叫王侯,從體格來看,還是叫他的外號更貼切些——瘦胳膊瘦腿,濃眉大眼,說話的語速令人費解。
戴笑認識猴子要比謝沐早一些,就在她記憶中的那個時間點,星期五,那天傍晚她照常和謝沐在校門口分手。
每個周末她都在一家小快餐店打工,這家店從雞排、漢堡到壽司、辣年糕無所不賣,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悶頭捏壽司。
這家店在城西,和城東的學區樓有四十分鐘的路程。晚上有些冷,她不由得快步走了起來。
小城的夜生活結束得早,又已經是秋天,不過十點多鐘,街上已經空空蕩蕩了。
拐過一個街口時,她敏感地注意到街對面站了兩個人,那兩個人叼着煙,很沒好氣地沖她喊了一聲:“嘿,陪哥們兒去兜個風吧。”
那兩個人染了頭髮、穿着破洞褲,“不良少年”這四個字正刻在他們腦門兒上。戴笑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白晝也穿破洞褲,不過比他們不知好看多少倍。
兩個不良少年身後停着一輛她不認識型號的車,車門被其中一個拉開,另一個朝她這邊走來。
四下無人,戴笑扭頭就跑,感覺自己的心狂跳不已,正靠近她的不良少年見狀三兩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兜個風,不給面子?”
煙味撲了她一臉,從記憶深處冒出了某件令她恐懼的事情,它像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枝葉瘋長,藤蔓冷冰冰地緊緊纏住了她的心臟。於是她一蒙,獃獃地站住了。
不良少年拉着她往車子那邊走時,她才開始本能地打他,試圖抽回手。眼看着那輛車離她越來越近,她心裏那條帶着刺的藤蔓越收越緊,她就快喘不過氣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耳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一句——“哥們兒,放手。”
這句話說得飛快,一點兒也不抑揚頓挫,可她心頭一松,回頭一看,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哥剎了自行車停在旁邊,他身後充滿戲劇效果地揚起一小股灰塵,在昏黃的路燈下彷彿有光芒正在瀰漫。
抓着戴笑的不良少年把嘴裏的煙頭一吐,呸了一聲:“你少管閑事。”
高瘦小哥低頭就摸包,抓着戴笑的不良少年見狀惡狠狠地一鬆手,後頭的那人也走上前來,一臉戒備。
路上連車都沒開過一輛,此刻四下靜寂,戴笑緊張得要命,只見小哥摸了半天,猛地摸出來一包中華煙。那兩個不良少年一愣,其中一個蒙蒙地伸手一接,小哥趁機把戴笑往回一拉,戴笑很有默契地往自行車後座上一跨。如果她的心臟跳得沒那麼快,就會聽見小哥冷哼一聲,蹬起自行車踏板就走。
別看這小哥渾身沒有幾兩肉,騎起車來卻頗有專業競技選手的架勢,風疾速地拂過戴笑發燒的臉。而那兩個不良少年居然還愣在那兒,沒有追趕,看着自行車消失在一陣煙霧裏……
戴笑看見道路兩旁的梧桐樹飛快地後退,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幾乎站在踏板上。
一直騎過了兩個街口,小哥才放慢速度。
戴笑冷靜了下來:“謝謝你。”
“哎,不客氣,姑娘你住哪兒啊,送佛送到西。”
“……城東區二號樓。”
“好嘞。”
戴笑看他一副高中生模樣,問他:“你也是烏湖高中的?”
小哥把車頭掉了個方向:“我複姓雷鋒,哎,這都什麼事兒啊。”他原本想去那家快餐店買個漢堡,迎頭就碰見這麼一檔子事兒,好在靠着自己的聰明智慧有驚無險。
車子騎過一排教區樓,戴笑指了一個方向:“到了。”
小哥在樓道門口一個剎車:“進去吧,我看你到了再走。”其實他不想再這麼耍帥的,這會兒他快餓死了。
戴笑下車走了兩步,樓道燈應聲而亮,她一回頭,定定地沖小哥說了一句:“真的謝謝你。”她的眼睛上矇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水汽,長發在燈光下炫目地亮着,臉頰微紅,雖然穿着簡單的長襯衫和牛仔褲,可在她身上一切都恰到好處。
小哥心裏“咔嚓”一聲,印下了這幅畫面。
剛才他只顧盯着那兩個不良少年,路燈又暗,一路上她都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他實在不知道她這麼好看。
他看着她轉身往樓道里走,下意識喊了一聲:“我叫王侯。”
戴笑回頭:“怎麼?”
“成者王侯的那個王侯!”
戴笑像往常一樣,開門走進家裏,客廳里一片黑暗,一間屋子裏映着微弱的電視光。
“奶奶,我回來了。”
屋子裏傳來電視機關掉的“咔嚓”一聲。
她在黑暗中脫了鞋,摸黑找到了自己的床,撲了上去。
[05]
烏湖高中高一年級第一次月考,謝沐考了班級第一,年級第九,邢陸楠年級第四,前三名謝沐此前都沒見過。
出成績那天的班會課上,“油條”沒有像謝沐期待的那樣大力分析成績,也沒有要調整座位的意思,只是點了點衛生問題,某某同學值日沒打掃乾淨,這個月拿不到流動紅旗了云云。
謝沐對此不以為然,事實上,跟她認為的一樣,直到高中畢業,這個班級也沒拿過流動紅旗。
她正在偷偷寫數學作業,突然聽到“油條”清了清嗓子說:“同學們,還有一件事要講,寫作業的同學先把筆停下。”
她極不情願地放下筆,就聽“油條”講道:“最近縣裏冒出一個小混混團伙,三五成群,不務正業,經常半夜在街上溜達。年級主任也就是昊哥對此很重視,要求大家,尤其是女同學放學后結伴走,或者由家長接送。”
末了,“油條”又說:“大家不用特別擔心,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就是了,所謂的小混混,也不過是不上學了的社會閑散人員而已。”
謝沐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她家離得近,只有十幾分鐘路程,又有戴笑陪着,也就義正詞嚴地拒絕了課間時白晝提出的要送她的“請求”,他的原話是:“三木,你放學有人接嗎?我們可以搭個伴。”
而謝沐的原話是:“你家大業大沒人接啊?我有戴笑,不稀罕你。”
白晝若有所思,臉色居然少有地苦澀了一下:“家大業大也沒人接呀。”
謝沐知道剛才說錯話了,又讓他這麼看得有些煩躁,遂循循善誘之:“汝家在城西,吾家在城東,道不同不相為謀,汝可知否?”
他似乎還不死心:“三木,你確定?我聽說有女生差點兒被拉進車裏。”
“你不會擔心我吧?我這麼壯碩。”
“誰擔心你啊,我長得這麼好看,我當然是擔心我自己。”
謝沐默默翻了個白眼,這人好看是好看,但也太自戀了:“放心吧,我和你朝夕相處都看不上你,何況是混混大哥們。”
那天放學的時候,校門口的玻璃櫥窗里已經貼上了三個年級前二十名的照片,用的就是入學時照的那張證件照。謝沐很惆悵,自己那張驚訝得如同見鬼的照片,在一眾嚴肅的證件照里,畫風也太不對了。於是,她沒有搭理直衝她打招呼的白晝,唉聲嘆氣地和戴笑走着。
令她更惆悵的是,戴笑居然問她放學有沒有人來接,她嚇了一跳:“我不是有你嗎,你也有我。”
戴笑的聲音小了一點兒:“我是說周五,我得去打工,你還是叫你父母接一下吧。”
“真這麼嚇人嗎?”謝沐欲言又止。
戴笑略帶憂愁地看着她:“……你不明白。”
“那你呢?”謝沐問道,“你怎麼辦啊?乾脆別去打工了,我們一起回家。”
戴笑無奈地笑了:“我和你不一樣,奶奶的退休金不夠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在謝沐心裏不斷地回蕩,盪得謝沐心裏發酸,眼睛發脹,差點兒就哭出來了。
是啊,她們一直都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但其實她們是不一樣的。
謝沐訕訕地回她:“那我陪你去,我在快餐店也能寫作業。”
戴笑又笑了,拉着她的手過了馬路:“你沒有必要這麼證明我們是真愛呀。”
謝沐沒再說話,因為她突然想到,她父母不會同意她這麼做。
到了樓下,戴笑又囑咐了一句:“記得叫你父母接,我有人送,你別擔心。”
謝媽媽在謝沐中考時申請去了小學工作,這樣就能及時回家給謝沐做飯。
謝沐一進卧室門,就看到書桌旁已經放了一盤水果,媽媽就在那兒坐着等她。
謝媽媽笑意盈盈,開口問:“月考成績怎麼樣?”
謝沐趕緊從包里拿出筆記本,把夾在裏面的成績單遞給她。
“這次數學沒發揮好。”謝沐主動交代。
“嗯,有空你多去辦公室問問題,錯題整理了嗎?”
“整理好了。”
謝媽媽點點頭,謝沐知道她又要聽那番話了,果然,媽媽接着就慢條斯理地說:“媽媽放棄去市裡初中任教的機會,你一定不要讓爸爸媽媽失望。”
“知道了,知道了。”謝沐趕緊拿出課本,“我寫作業了。”
看着卧室門被帶上,謝沐長出了一口氣。
從小就在學校面對老師,放學回家還得面對老師,她把英語卷子拍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做完形填空。有時候她是那麼羨慕戴笑,她知道戴笑也在羨慕她。戴笑被困在那一卷卷壽司里,她的人生卻困在這幾道選擇題上,她又想到上課在她旁邊睡得心滿意足的白晝,嘆了口氣,把卷子翻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