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一個人的遠行》(11)
夜與月色
幾年前的一次月下漫步令我經久難忘,此後,我便想着要常趁着月色到外面走一走,看看大自然的另一面,我也確實這樣做了。
普林尼說,阿拉伯半島有一種叫作“透明石”的石頭,“石頭內部有一抹白痕,會隨着月亮的陰晴圓缺而變大變小”。我在過去一兩年中寫的日誌也如同“透明石”那般,隨着月色變幻,或長或短。
對我們眾人而言,午夜難道不正像非洲中部那般神秘莫測嗎?我們就不會心癢難耐,想去親身探索一番嗎?去深入乍得湖畔,去尋覓尼羅河的源泉,去月亮山看看,我們將會發現怎樣的豐饒與美好,將會領略怎樣的自然美景,體味怎樣的精神享受?在非洲中部的夜晚,尼羅河把所有的源泉都藏匿在月亮山。沿尼羅河一路探險,可以遠至大瀑布,也可以直抵白尼羅河的入海處,然而,“黑尼羅河”才是我們心繫之處。
如果我能征服夜晚的某些領域;如果我能在報紙上刊文,說出當季正在悄然發生的秘密,引起眾人的關注;如果我能讓人們知道有些美好的東西在他們熟睡之際綻放;如果我能拓展詩歌的境界;那我就是個施予者。
夜晚自然比白天多了幾分高雅,少了幾分世俗。不久,我發現自己對夜晚的了解流於膚淺,就算對月亮,我也只是偶爾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窺探她的光華而已。何不趁着大好月色出去走一走?
假使你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專門研究月亮,常常都會一無所獲。然而,這種研究與文學或宗教領域的東西是否大相逕庭了呢?何不以梵文般的神秘莫測為出發點進行研究?倘若神聖的冰輪帶着她的詩情畫意、她的玄妙教導和她聖哲般的啟示以圓缺更迭來啟迪我,而我卻懵懂無知,辜負她的美意,那該令人多麼扼腕嘆息!可嘆月亮空自圓缺,世人卻渾然不覺。
我記得查默斯博士在批判柯勒律治的時候說,他所接受的思想必須能夠全方位地展現在他眼前,而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你肯定會說,查默斯這樣的人可能從來不會抬頭仰望月亮,因為月亮永遠都不會把自己的另一面展現給我們看。智慧之光有自己的運行軌道,雖然它的軌跡遠離地球,但是於黑暗混沌中的旅者而言,它堪比朗月和繁星的光芒,令人振奮,啟人心智,因此也被人們戲稱為“月光”。它們就是月光嗎?那麼好吧,請你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去散步吧。不過就我而言,哪怕最微弱的星光灑在身上,都會令我心生感激。星星並不會因為我們而變大或縮小。不論是窺見一縷縹緲的思想,還是望見一道彩虹或落霞漫天,都令我感激不盡。
人們在提到月光時輕嘴薄舌,似乎對它早就了如指掌,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倘使夜梟會說話,想必它們談起日光的時候也會持這種態度――“陽光有什麼了不起”,這種話通常都用來表述自己根本不了解的東西,因為陽光燦爛的時候,它們正在酣睡。其實,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都值得花點兒時間去看看。
我們必須承認,儘管對於憂思滿腹的散步者而言,月光已經足夠皎潔,遠遠勝過我們內心世界的光芒,但它確實不足以與太陽的燦爛輝煌相媲美。但是,在評判月亮時,不僅要看它光線的強弱,還要看它對地球及其居住者的影響。“月球受地球的引力作用,同樣,地球也受月球的引力作用。”月下漫步的詩人知道自己的思想中有股潮汐會受到月亮的影響。我竭力不讓自己的思想潮汐隨波逐流,也希望我的讀者理解,不要以日間標準來評判我的思想,而應該時刻記住,我的思想都出自夜色。一切都取決於你自己的立場。在德雷克的“航海系列集錦”中,韋弗在談及達里恩印第安人當中的一些白化病現象時說:“他們的膚色非常白,但是這種白不同於歐洲人的白皙或蒼白,而是像白馬一樣的顏色,因為他們從來不會臉紅或面帶紅暈……他們的眉毛連同頭髮都是奶白色的,看上去非常漂亮……他們白天很少出門,因為受不了太陽光線的照射。他們視力很弱,眼睛迎着太陽會流淚。不過,他們在月光下視力很好,因此我們稱他們的眼睛為‘月眼’。”
我覺得,我們無論是思考還是月下漫步,都不會“臉紅或面帶紅暈”,我們在智力和道德上是白化病者,是恩底彌翁的孩子,這就是與月亮相識相知的結果。
真可惜,北極那恆久不變的荒涼蒼茫,那永遠朦朧迷茫的夜色,航海者未能盡然展現在我們眼前。如果他要描述的主題是月光,那就應該盡量集中筆墨描述月亮的光芒,而不能同時摻雜其他的東西。
很多人都在日間散步,鮮少有人在夜色中漫遊。夜晚和白晝彷彿不是同一個季節。就拿七月的夜晚來說吧:十點左右,人們已經入眠,白晝也被拋在了身後。美麗的月光籠罩着孤寂的牧場,牛安詳地啃着青草,一切都那麼清新。仰頭望見的不是太陽,而是皎月和朗星;林中啾鳴的不是棕林鶇,而是夜鶯;草地上翩然起舞的不是蝴蝶,而是雙翼閃爍點點亮光的螢火蟲。誰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要多麼淡定從容的生靈才會藉著那一點星火微芒,在露水瀰漫的住處安居樂業?人類的目光、血液或大腦也不乏激情。這裏沒有歌聲婉轉的鳥雀,只有偶爾嘶鳴三兩聲的布谷鳥掠過長空,只有呱呱的蛙鳴,只有蟋蟀夢幻般的低唱。叫聲最洪亮的當屬牛蛙,那聲音一直從緬因州傳到了喬治亞。馬鈴薯藤奮力往上,玉米秸飛速拔高,灌木叢若隱若現,稻穀地一望無際。河邊開闊的梯田上,印第安人曾辛勤耕耘,如今這片整齊的莊稼彷彿壓境的大軍,在輕風中微微點着頭。
皎潔的月光籠罩着低矮的樹木和灌叢,岩石、樹木、灌叢和小丘投下的影子突兀森郁。地面上哪怕有一點兒不規整的地方,月光下的影子都分毫畢現。有時腳下明明感覺很平整的地面,投射的影子卻凸凹不平。也正因此,夜晚的整幅景緻比白天更顯斑駁多變、生動別緻。岩石上最微小的凹處都顯得特別深且幽暗,如同洞穴一般,連叢林裏的蕨類也顯得特別高大壯碩,如同一株株熱帶植物。叢林小徑上生滿了香蕨木和槐藍屬植物,在小徑漫步時,露水會打濕你的下半身。矮橡樹的葉子閃閃發亮,彷彿清亮的液體在葉片上流動。透過樹木望去,籠罩在月光下的一片片水塘如同盛滿了天光。一如《古事記》在描述大海時說的那樣――“白晝的光芒躲進它們懷裏尋求庇護”。此時,所有的白色物體都比在日間更引人注目。遠處山坡上的懸崖望過去像磷光閃閃的仙境。叢林漆黑幽深,大自然悄然蟄伏。你可以看到森林深處幾根樹樁上反射的月光,彷彿月光對它籠罩的物體還要經過一番精挑細選。斑駁的月光讓人想起一種叫作“月籽藤”的植物。此刻,月亮彷彿就正在這些地方播撒自己的種子。
夜晚,我們眼神迷離,視覺暫時退居腦後,其他感官主導着你的感受,氣味和嗅覺也由此成了引導散步者的因素。每株草木、每片田野、每叢樹林無不散發著自己獨有的氣味兒。草地上澤花芬芳,道路上艾菊清香,已經開始抽穗的玉米散發出特有的乾燥氣息。此時,我們的聽覺和嗅覺一樣,異常靈敏。我們會聽到平時從來不曾留意的潺潺溪流聲。一股暖風不時從高處的山麓吹來。這陣疾風挾裹着正午的燥熱從悶熱的平原迎面撲來,它講述着白天的故事:正午時分,河岸邊陽光明媚,勞作者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蜜蜂在花叢中繁忙地飛來飛去。人們就是呼吸着這股暖暖的氣息,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太陽下山後,它迷失了方向,在林間穿梭,在山坡上徘徊,彷彿一隻找不到主人的狗。岩石會將它們從太陽那裏吸收的熱量完好地保存一整個晚上,沙灘也一樣。如果你往下挖幾英寸,就能做成一張溫暖的床。午夜時分,漫步草場,不妨登上光禿禿的山丘,找一塊岩石仰面躺下,暢想繁星璀璨的蒼穹究竟離我們有多遠。星星是夜晚撒落的珠寶,可以超越白晝所展現的一切寶物。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和同伴乘風泛舟,那天殘星寥落,他說,人生有星光為伴足矣。儘管他的生活相當拮据,但在他眼裏,星星就是永不隕落的食糧,是麵包,是奶酪。
難怪會有占星家的出現,難怪有的人會認為自己的命運跟某個星座息息相關。西爾維斯特翻譯迪巴爾塔斯的詩作說:
偉大的建築師,無法用點綴蒼穹的星星,和那流光溢彩的徽章,去喚醒凝望田野的牧羊人。
花園裏盛開的鮮花,和裝點河岸的蓓蕾,還有大地母親懷抱里的沙礫,和在她溫暖的膝下承歡的石子,就自身而言,並不具有什麼特殊的價值,只有夜幕中璀璨的群星,本身就彌足珍貴。
沃爾特?羅利爵士說得好:“群星散發著幽微的光亮,但它們的作用遠不止於此,它們是日落後人類凝望的對象。”他引用普羅提諾的話,說星光“雖然重要,卻並不明朗”。而奧古斯丁說:“上帝通過控制天上的星來控制地下的人。”不過,形容得最貼切的,莫過於另一位作家,他說:“睿智的人會順應星星的工作,正如農夫會協助土壤的勞作。”
床上酣睡的人並不在意月光是否皎潔,但是對於旅者而言,月亮的陰晴圓缺至關重要。每當皎月當空,如水的月色傾瀉大地,萬物一覽無遺,獨自沐浴在月光中漫步的旅者便會感受到萬籟俱寂的大地是多麼安寧祥和。月亮似乎為了給你照亮,才頻頻向雲層宣戰,而我們卻以為雲層就是她的冤家。她用光芒宣示自己的實力,讓雲彩在浩瀚的黑暗中將自己的行跡暴露無遺,繼而她又倏然將雲層拋擲到隱匿的光芒后,自己從雲縫裏鑽出來,一路凱歌繼續向前。
月亮在穿越或看似穿越擋在它前方的薄雲時,時而被遮住光芒,時而又驅散雲層,時而穿透雲層,照亮夜空,將月夜變成一出精彩的戲劇,饋贈給所有的觀望者和旅者。水手們說這是月亮吞掉了雲彩。地下的旅者是孤獨的,天上的月亮也是孤獨的,孤獨的旅者關切地望着孤獨的月亮,看她所向披靡,擊潰森林、湖泊和山峰上空的層層雲巒。當她被雲層遮蔽時,他甚至不惜學印第安人用鞭子抽打自己的狗,替她趕跑烏雲。當她高懸于晴朗的夜空時,明亮的月光一瀉千里,他會備感欣喜。而當她奮力戰敗宿敵,毫髮無損地鑽出雲層,凌空萬里時,前面的路途再無半點陰霾,他就會精神振奮,信心百倍地繼續自己的旅程。他滿心歡喜,就連草叢裏蟋蟀的叫聲,彷彿聽着都特別歡快。
如果不是夜晚用露水和夜色讓這疲憊的世界重獲生機,白晝該多麼難以忍受。隨着夜幕的降臨,我們的原始本能被喚醒。於是,我們像叢林裏的棲居者那樣,悄悄溜出自己的洞穴,去尋覓安寧靜謐的思想,而這些思想,正是大自然的智慧結晶。
里克特說:“大地每天都會裹上黑夜的面紗,正如鳥籠每天都要拉下帘子,因為在夜色的肅穆和安謐中,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思想更高層次的和諧。白晝讓思想如煙霧般迷離,隱晦不明;而夜晚卻讓思想光芒萬丈,燦爛輝煌。思想就像維蘇威火山口上方噴涌的煙柱,白天望去,似乎是一根雲柱,而夜晚望去,則像一道烈火噴薄而出。”這個季節的夜晚有一種安詳莊嚴的美,它滋潤並豐富着我們的心靈。在我看來,天性敏感的人決不會漠視夜晚的壯美。或許,沒有誰比在戶外賞月的人更優秀、睿智,即使次日要在家補一天的睡眠也值得,如古人所說,他需要一場“恩底彌翁式的沉睡”。夜晚讓希臘人的綽號充滿了芬芳的氣息,讓比尤拉的土地上瀰漫著露水的芳香,讓空氣里洋溢着美妙的旋律。然而,就在這美妙的時刻,我們沉沉入睡,酣夢未醒。此時,並不遜色於太陽的月亮――
再次為我們灑下銀輝,她沒有炙熱的火焰,流溢出柔和的白天,她時而穿越雲層,忍辱負重,時而高懸於蔚藍的晴空。
戴安娜依舊在新英格蘭的天空尋覓,她是蒼穹群星的女王,如女子一般將萬物滌盪,她在陰晴圓缺里恆久恆常,她的美麗,月下的美人也望塵莫及。
時光消磨不去她的瑩煌,她指引着戰車的方向,她的照耀下遺骸陳列,她的光芒令星光的美德相形見絀,她的銀輝令善行的影子如此完美純潔。
印度教徒將月亮比作已經獲得永生的聖人。她不愧為古風的修復者,偉大的魔術家!在溫柔的夜晚,當“收穫月”或“狩獵月”那如水的月光傾瀉大地時,村莊裏的房屋盡然籠罩在月色中,成了月亮大師的傑作。不管它們的設計者是誰,此刻都不再重要。月光下,街道仿若叢林,事物失去新舊的區分。我已經分不清自己身旁是一堵殘壁廢墟,還是準備建造新樓的材料。大自然是一位極有教養又不偏不倚的老師,她既不會語出驚人,也不會逢迎諂媚。她既不激進,也不保守。就拿月光來說吧,她那麼文明,卻又如此粗獷!
就我們的學識而言,夜晚的光芒比白晝的光芒更和諧。我們思想的境界與夜晚的光芒一樣深邃而朦朧,而月光正如我們頓悟時的豁然開朗那樣,明亮耀目。
在這樣的夜,請讓我駐足郊野,直到晨光破曉,再度將萬物混淆。
若是內心不曾充滿拂曉的光芒,白晝的光又有什麼意義?若是靈魂得不到晨光的啟迪,為什麼要將夜晚的面紗揭去?不過是一種炫耀罷了。
奧西恩在寫給太陽的信中驚呼――
何處是黑暗的寓所?何處是群星的巢穴?當你匆匆追着它們的足跡,像長空裏的獵手窮追不捨,當你攀上巍峨的山巒,它們是否跌落在荒涼的山嶽?
在他看來,誰人不曾伴着群星回到它們的“巢穴”,誰人不曾隨着它們“跌落”在“荒涼的山嶽”?
然而,即便到了夜晚,天空也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片湛藍,透過影子,我們可以望見地球另一半的白晝。那裏,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