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一個人的遠行》(10)
野蘋果
蘋果樹的歷史
值得注意的是,蘋果樹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有着極其密切的聯繫。地質學家告訴我們,包括蘋果、真正的禾本植物和唇形科或薄荷科植物在內的薔薇科植物的出現只比人類歷史早了那麼一點點。
最近,瑞士湖底發現了一些未知的原始人生活的遺迹,他們還沒有開始使用金屬器具,應該出現於羅馬創立之前。這些原始人顯然曾經以蘋果為食,因為在他們的窖藏里發現了完全黑癟的野蘋果。
塔西佗1說,德國人用野蘋果等食物果腹。
尼布爾2說:“在拉丁語和希臘語中,那些與農業、祥和的生活相關的詞語完全一致,比如房子、田地、犁鏵、耕地、葡萄酒、油、奶、羊、蘋果,而涉及戰爭、追擊的詞語則大相逕庭。”因此,蘋果樹或許和橄欖樹一樣,也被視為和平的象徵。
蘋果在早期如此重要,而且分佈如此廣泛,以至於在很多語言中,它都是水果的統稱。希臘語的Maelon(西瓜)不僅指蘋果,也指其他水果,還可以指牛羊,發展到後來泛指財富。蘋果樹受到希伯來人、希臘人、羅馬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的一致讚美。有人認為,人類的祖先就是受到了蘋果的誘惑。神話故事中,女神爭相奪它,暴龍被派去看守它,英雄受命去摘取它。
《舊約全書》中,至少有三處提到蘋果樹,至少有五到六處提到蘋果。所羅門唱道:“正如叢林中有蘋果樹,兒女們當中自有我的掌上明珠。”他還唱道,“酒香讓我駐足,蘋果給我安撫。”英語當中,眼珠被稱為“眼睛中的蘋果”,可見,人們最高貴的容貌中最高貴的部分都是以這種水果來命名的。
1古羅馬歷史學家。
2德國歷史學家。
荷馬和希羅多德也曾提到蘋果樹。尤利西斯看到阿爾刻諾俄斯絢麗的花園裏有“梨樹、石榴樹和掛滿美麗果實的蘋果樹”。荷馬說,蘋果是坦塔羅斯無法摘取的果實之一,他每次伸手去摘,大風就會把掛着果實的樹枝從他頭頂上吹開。狄奧弗拉斯圖對蘋果樹非常了解,他曾經像一位植物學家那樣將它描述得極為詳盡。
根據散文《埃達》的記載:“伊都娜把蘋果放在一隻盒子裏,每當諸神感覺暮年將至,只需咬上一口,便可返老還童。他們靠這種辦法讓自己青春常駐,直到末日劫難的降臨(抑或諸神的毀滅)。”
蘋果樹主要生長在北方的溫帶地區。勞登說:“在歐洲,除了寒帶,到處都會生長出蘋果樹,此外,它們還遍佈西亞、中國和日本。”我們北美也有兩三種本地蘋果樹。人工培育的蘋果樹最早是由第一批移民引進來的,它們在這裏長勢良好,與其他地方的相比毫不遜色,甚至略勝一籌。或許現在種植的某些品種還是由羅馬人率先引進英國的。
普林尼採納了狄奧弗拉斯圖的分類方式,他說:“有些樹種完全是野生的,而更多的樹種經過了人類的教化。”狄奧弗拉斯圖把蘋果樹歸入後者,從這個角度來看,蘋果樹確實是最溫順文雅的。它如同白鴿一般無害,如同玫瑰一樣美艷,如同牛羊一般寶貴,在所有樹種當中,它是最早採用人工培育的,因此也更人性化。其實它就像家犬那樣,最初都源自野生的物種,關於這點,誰又知道呢?它像犬、馬和牛那樣,跟隨着人類遷徙的足跡,或許最初從希臘到意大利,又從意大利去往英國,最後來到美洲。我們的西部移民還在堅定不移地朝着日落的方向行進,他們口袋裏揣着蘋果籽,行李上捆着小樹苗。今年,至少有上百萬株蘋果樹被帶到更遠的西方,超過去年任何一種人工栽培的樹種數量。蘋果花季就如同安息日一般,每年的那一周,漫山遍野都開滿了蘋果花。人類在遷徙的時候不僅帶上了飛鳥、走獸、昆蟲、蔬菜和草地,還帶上了他們的果園。
蘋果樹的樹葉和嫩枝是牛、馬、綿羊和山羊等家畜的美食,而果實則備受豬、羊和牛、馬的青睞。這麼看來,這些動物和這種樹木之間原本就存在一種天生的聯盟關係。據說,“法國森林裏的野蘋果”是“野豬的主要食物來源”。
蘋果樹的到來不僅受到土著印第安人的歡迎,也受到當地許多昆蟲、鳥類、四足動物的喜愛。黃褐天幕毛蟲把蟲卵生在剛發出的嫩枝上,從此開始與野蘋果樹同甘共苦。尺蠖放棄榆木,轉而以它為食。隨着蘋果樹迅速長大,藍知更鳥、知更鳥、櫻桃鳥、必勝鳥紛紛爭先恐後地趕來築巢,它們在樹枝間鳴囀嬉戲、繁衍生息。蘋果樹為鳥兒們開創了新的紀元。精明的啄木鳥發現蘋果樹的樹皮下竟然有如此可口的美味,於是繞着樹打了足足一圈的洞,而據我所知,它以前從來不會這麼干。沒過多久,鷓鴣也意識到了蘋果的蓓蕾有多麼甜美,以往到了冬季它們就會遠飛他鄉,可是今年為了啄食這些蓓蕾,還在叢林裏盤旋,這讓農夫相當惱火。野兔很快也知道了蘋果嫩枝和樹皮的美味。到了果實成熟的時節,松鼠會連滾帶抱將蘋果運進洞裏。就連麝鼠也趁着暮色,悄悄從小溪岸邊躥來,貪婪地啃着蘋果,久而久之,它們竟然在草地上踩出一條小徑來。天寒地凍和冰雪融化的季節,烏鴉和松雞偶爾也會啄幾口蘋果。貓頭鷹發現一株空了心的蘋果樹,開心得嘎嘎大叫,它趕緊鑽進洞裏,覺得這正是自己想要的寓所,從此住在樹洞裏,再也不肯離去。
這篇文章的主題是野蘋果,對人工栽培的果樹在一年當中的幾個月裏的生長情況,我將一筆帶過,而後回到文章重點探討的領域。
或許在所有果樹的花朵中,蘋果花是最美麗的。它們繁花似錦,芬芳迷人。每每遇到含苞待放的蘋果樹,行人都不由得放慢腳步。與梨花相比,蘋果花是多麼絢麗啊!它鮮艷嬌媚,清香撲鼻,令人流連忘返。
到了七月中旬,碩大的青蘋果掛在枝頭,提醒溺愛的滋味和秋天的味道。草地上到處掉着尚未發育的小青果,那是大自然在替我們疏果。羅馬作家帕拉弟烏斯曾經說:“蘋果如果提前掉落,在分根的地方放上一塊石頭便可加以阻止。”現在依然有這樣的看法,枝杈叢生的果樹上仍舊可以看到人們放置的石塊。英國薩福克郡有句諺語:“再過幾天米迦勒節,半個蘋果抱住了核。”
8月1日前後,早熟的蘋果開始成熟,不過,我覺得它們聞起來比吃起來更香。用它來薰香你的手絹,比噴上什麼香水都好聞。有些水果的果香和它花朵的芬芳同樣令人難忘。我在路上撿到一個疙里疙瘩的蘋果,它的芳香讓我想起波莫納的所有寶藏,讓我想起碩果累累的豐收時節。果園裏、蘋果酒作坊里,金燦燦、紅彤彤的蘋果堆積成了一座座小山。
再過一兩個星期,每當你從果園或花園經過時,蘋果林那濃郁的芳香便沁入你的心脾,特別是在日暮時分,那果香的濃郁越加令你沉醉。你不必費心勞力便可盡情享受它的芬芳。
大自然所有的產物都有一種難以捉摸、縹緲輕盈的靈性,這種特性代表着它們最高的價值所在,它既不會變得庸俗,也不能拿來買賣。沒有哪個凡夫俗子能品味出水果那完美的香味兒,只有那種近乎天神的人才能領略到它們妙不可言的芳香。其實諸神的瓊漿珍饈都是用塵世的果香提取而成,只是我們粗鄙的味蕾品嘗不出它們的鮮美,正如我們居住在諸神的天堂而渾然不覺一樣。每當我看到特別卑劣的人載着鮮美芳香的蘋果去集市的時候,都彷彿看到一場較量,一方是他和他的馬,另一方是那些蘋果,在我心裏,勝利一定是屬於蘋果的。普林尼說,在所有的事物當中,蘋果是分量最重的,牛們一看到要拉蘋果,就會開始出汗。我們的車夫一旦決定把蘋果運到異鄉,就開始失去蘋果最美的靈性。儘管他不時停下來拍拍它們,感覺它們都還在,但我卻看到它們最鮮美、最縹緲的靈氣正從他的馬車上飄散,彷彿扶搖直上天堂,而運到集市上的只剩下果肉、果皮和果核。它們已經不再是蘋果,而是一堆果渣。這還是那種吃上一口就能讓諸神永葆青春的伊都娜蘋果嗎?你能想像洛基或夏基將這些皺巴巴的、暗淡無光的蘋果帶回約頓海姆老家嗎?這已經不再是青春之果,否則諸神的黃昏抑或諸神的毀滅就會降臨了。
到了八月底九月初,大自然會再次進行疏果,尤其在狂風緊接着暴雨來襲的時候,地上就會掉得到處都是蘋果。有的果園會足足掉落四分之三的果實,這些堅硬而青澀的果子在樹下圍成一圈。如果果樹長在半山坡,掉下來的果子就會遠遠地滾落到山腳下。不過,這種狂風暴雨對誰都沒好處。每到這個時候,全村的人就會忙着撿拾落果,這種落果可以做成早期的蘋果派。
十月份,樹葉凋零,掛在枝頭的蘋果更加顯眼。有一年,我看見附近小鎮上的一些蘋果樹上綴滿了蘋果,我記得從來沒見過果實如此豐碩的果樹,那黃澄澄的小蘋果就懸在路人的頭頂上。累累碩果將樹枝壓得彎下了腰,宛如伏牛花藤般姿態優雅,整棵樹都呈現出一副新的形態,就連樹頂的枝幹都不再高聳直立,而是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人們在低垂的枝幹下豎起許多木杆,以支撐它們的重量,那些果樹看上去就像美麗的榕樹。正如一本英文手稿中寫的那樣:“果樹結的蘋果越豐碩,越向人垂首施禮。”
毋庸置疑,蘋果是最高貴的水果,理應賦予最美麗的容貌、最敏捷的反應,這才是蘋果的“時價”所在。
10月15日至20日中的某一天,我看到蘋果樹下擺滿了桶,農夫們正在精心地往桶里挑選蘋果,以完成銷售訂單。我走上前去,與其中一位攀談起來。他手裏抓着一個有瑕疵的蘋果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最終還是沒有選中它。其實當時我心裏在想,他摘的每個蘋果都是有缺陷的,因為他把所有的果霜都擦掉了,蘋果那縹緲的靈性也隨之消逝了。暮色四合,晚風微涼,農夫們不得不加快速度,一番忙碌后,果園裏到處都只剩下摘果實的梯子斜倚着樹木。
如果我們在接受這些饋贈時能再多一些快樂和感激,而不僅僅是給樹木施肥表示謝意,那就更好了。英國一些古老的習俗至少還是很有啟發性的。我發現布蘭德的《民間古風》對此就有記載:“聖誕節前夕,德文郡的農夫們會倒上一大碗蘋果酒,再往酒里放一片吐司,然後端着大碗來到果園,隆重地將酒供奉給蘋果樹,希望通過這種儀式祈禱來年獲得豐收。”舉行儀式的時候,要“把蘋果酒灑到樹根上,將一小片一小片的吐司掛到枝幹上”,然後“繞着果園裏結果最多的果樹,唱着祝酒歌,分三次敬酒,而後舉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敬您一杯蘋果酒,蘋果老樹早發芽!願您來年多開花,芬芳遍天涯!待您結滿紅蘋果,大帽小帽都裝不下!大麻袋大麻袋往外拉!讓我的口袋都塞不下!烏啦!
過去,英國很多鄉村就有“喊蘋果號子”的習俗。到了新年前夕,一群男孩結伴到果園去玩耍,他們繞着蘋果樹,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唱着:
樹根樹根站得穩,樹頂樹頂結得多。上帝送來的紅蘋果,一個賽一個。樹枝樹枝掛得多,個個大得賽篩籮。樹榦壓得彎下了腰,枝頭全是紅蘋果。
“他們會齊聲高唱,其中一個男孩吹着牛角和大家一唱一和。他們一邊唱,一邊用小木棍輕輕敲擊果樹。”這就是傳說中的“宴請”果樹,有的人認為這是“異教徒向果樹女神獻祭的遺風”。
赫里克吟唱道――
宴請果樹,祝你結果,梅子多多,梨子多多。來年必會結碩果,感激你們宴請我。
相比葡萄酒,我們的詩人更應當吟誦蘋果酒,而且理應比英國的菲利普斯寫得更好,否則會讓他們的繆斯女神顏面盡失。
野蘋果
人工培育的蘋果樹(普林尼稱之為“urbaniores”)就說到這裏。無論在任何季節,我都更嚮往在未經嫁接的原始蘋果園中散步,它們生長得很不齊整:有時兩棵樹擠在一塊兒,有時歪歪扭扭得不成行列,讓你覺得主人光顧着睡大覺,它們長歪了都沒顧上理會,抑或他在種樹的時候正處於夢遊狀態。但是在嫁接過的果林里散步,從未讓我產生過這樣的情致。唉,其實這些都已經成了往事,我最近再也沒見過這種原始的蘋果園,因為它們早就被破壞殆盡了。
有些土壤特別適合栽種蘋果樹,比如臨近東溪村的大片岩石地,這樣的土地不需要怎麼打理,只要每年翻耕一次,果樹就比很多地方長得快。這片岩石地的主人也承認這裏的土壤非常適合栽種果樹,但是他們說,這裏岩石太多,實在沒有耐心去耕耙,加上離得又遠,也就任由它荒着了。近來和現在,很多果林都生長得毫無秩序。不僅如此,蘋果樹甚至自己從松樹、白楊、楓樹和橡樹中間冒出來,還結滿了果實。這些林木中夾雜着蘋果樹那圓圓的樹頂,上面綴着紅彤彤或黃燦燦的果實,為森林的秋色增添了一抹亮色。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色,都讓我讚嘆不已。
11月1日前後,我爬上一座峭壁,無意間發現一株生機勃勃的小蘋果樹。看來是飛鳥或母牛播下了種子,它才得以在亂石和野林中生根發芽,長出累累的果實,就連霜凍也未能傷其分毫,而人工栽植的蘋果林早就被採摘一空。這株蘋果樹枝繁葉茂地瘋長,那枝頭翠綠的葉子乍一看彷彿樹上生滿了刺。它結的果實生硬而青澀,不過估計到了冬天會變得美味可口。有的果子還懸在枝頭,不過更多的或半掩在樹下潮濕的葉子裏,或滾落到山下的石縫中,這塊土地的主人對此渾然不知。它何時綻開第一朵花,何時結了第一顆果,除了山雀,無人知曉。過去沒有人在它樹下的草地上跳舞獻祭,現在也沒有人來摘取它的果實――估計也只有松鼠會來光顧。它完成了兩項使命――不僅結出了果實,還向天空伸出了枝丫。這是多麼神奇的果實啊!不管怎麼說,它的個頭都比很多漿果大,再說了,如果帶回家,到了來年春天,它就會變得美味可口。要是我得到這樣的果實,還在乎什麼伊都娜的青春之果?
後來,我走過這片不畏嚴寒的灌木叢,看到懸挂在枝頭的果實,不禁肅然起敬。儘管這些果實我無福消受,但是對大自然的慷慨饋贈我仍然心懷感激。在這片崎嶇的山坡上,在這片林木中,生長出這麼一株蘋果樹,它既不是人類栽種的,也不是從前的果園遺留下來的,而是像松樹和橡樹那樣,自己生長出來的。我們珍視、食用的大部分水果主要依賴我們自己的精心培育,比如玉米、穀物、土豆、桃子、西瓜,等等,都是靠人工培育的,而蘋果樹卻效仿着人類的獨立和進取。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它彷彿並不是被遷徙到這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甚至是主動來到這片新大陸,在土生土長的林木中間闖出一條道路。它就像牛馬和家犬那樣,偶爾也會到處亂跑,以保持自己的本性。
哪怕是最酸澀、最不可口的蘋果,即便是長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也無不讓人覺得是最高貴的水果。
野蘋果樹
其實,我們這裏的野蘋果樹也同我一樣,並非土生土長的當地物種,而是經過人工培育后偶然流入叢林的。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那種本地土生土長的紅果樹才是更野的野蘋果樹。從紐約西部到明尼蘇達州和更往南的地區,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們的身姿。米修說,“它們的本性沒有被馴化”,一般高度“為15到18英尺,不過偶爾也會看到25英尺到30英尺高的紅果樹”。較大的果子“跟普通蘋果大小差不多”,而“果樹的花朵呈白色,夾雜着玫瑰紅暈,傘狀花序”,香氣迷人。據他說,這種紅果樹的果實直徑約一英寸半,味道特別酸,不過卻可以製成上好的蜜餞,還可以釀酒。他總結道:“即便經過人工栽培,紅果樹也結不出美味可口的新品種,但至少它的花朵芬芳馥郁。”
1861年5月,我第一次見到了野蘋果樹。我之前就從馬修那裏聽說過這種果樹,然而,據我所知,現代植物學家們越來越不把它當回事了,也不認為它有多重要。由此,它在我眼裏就越發神秘了。為了瞻仰它的風采,我精心策劃了一次前往“林間沼澤”的漫遊,那片沼澤位於賓夕法尼亞州,據說那裏的野蘋果樹長得最好。其實我也曾想過到苗圃去參觀,但是擔心苗圃里沒有野蘋果樹,再說了,即便有,也未必跟歐洲的那些品種一模一樣。後來,我因為有事去明尼蘇達州,車子一開進密歇根,我就注意到一棵樹上花團錦簇,開滿了玫瑰色的花。剛開始,我還以為看到的是一株荊棘,但是馬上就意識到,這就是我苦苦尋覓的野蘋果樹。在每年的這個季節,也就是五月中旬,從車窗往外看,漫山遍野都是這種開滿鮮花的灌木或樹木。但是車子片刻沒有停留,一路把我帶到密西西比的腹地,因此我沒能和野蘋果樹親密接觸,所以感覺自己和坦塔羅斯同病相憐。等我到了聖安東尼大瀑布,人們告訴我這裏太靠北了,沒有野蘋果樹可以看。不過,我居然在大瀑布以西8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株。我撫摸着它的樹榦,嗅着它的氣味兒,還採集了它快要凋落的傘狀花做標本。估計這裏已經是它可以生長的最靠北的地方了。
野蘋果樹的生長
這些野蘋果樹如同印第安人一樣,都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物種,但是我覺得這些蘋果樹中的“印第安人”更為堅韌。這些樹種儘管也曾經經過人工培育,但它們自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土壤,生長在遙遠的田野和森林裏。據我所知,沒有什麼樹需要經歷這麼多的艱難,需要和它們的天敵做這麼頑強的鬥爭。
因此,我們必須講一講它們的故事,一般來說,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
臨近五月初時,我們發現牧過牛的草原上、東溪村那樣的亂石叢中和薩德伯里的諾伯斯科特山巔冒出一層蘋果樹灌叢。其中一兩株經受住乾旱和其他災難,頑強地活了下來――正是它們發芽的地方形成了保護它們免受雜草和其他危害侵擾的第一道屏障。
兩年時間悄然過去,我在岩石頂端高高屹立。外面的世界如此廣闊誘人,使我不畏那游牧的牛群。而那苦難早早降臨於那稚嫩的幼苗:那邊埋頭吃草的老牛,一口啃掉兩載的艱辛。
或許這次老牛沒有注意到雜草中的樹苗,但是到了來年,樹苗長得更粗壯的時候,老牛就會認出這位喬遷他鄉的“老鄉”,那種樹葉和嫩枝的鮮美滋味它相當熟悉。於是,它先停下腳步和樹苗打個招呼,表達一下異鄉逢故知的驚喜,而後問對方怎麼會來到這裏。蘋果樹苗答覆說:“你是怎麼來的,我就是怎麼來的。”老牛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它覺得自己有權利吃掉對方,於是一口啃掉了樹苗。
就這樣,樹苗年復一年被啃掉,但它從來沒有放棄希望,而是在每處枝葉被啃掉的地方抽出兩根嫩枝來。它的枝葉或矮矮地貼着地面的低洼處鋪展開來,或在岩石縫裏伸展出來,長得更加茁壯繁茂,直到長成一個小小金字塔,雖然還不是一株真正的大樹,但那堅硬繁密的一團,簡直就像岩石一般堅不可摧。在我見過的灌木叢中,野蘋果樹叢是最繁茂、最密實的,它們那堅實而茂密的枝刺密不透風。它們更像矮小的冷杉和黑雲杉,有時候會被人們踩在腳下,有時候生在山巔,這些都沒關係,它們唯一需要克服的是嚴寒。難怪它們會長出荊棘來保護自己。不過,它們的荊棘並無惡意,只是增加了一些果酸而已。
岩石地的地表保存得最為完整,在我之前提到的大片岩石荒原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一簇簇的野蘋果樹苗,不禁讓人想起那些堅韌的灰色苔蘚或地衣。你會發現,成千上萬株幼苗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小苗上還掛着蘋果籽。
由於每年都被老牛啃食,這些蘋果樹就好像經過修剪的樹籬,常常呈現出完美的圓錐形或金字塔狀,高度一般從一英尺到四英尺不等,頂端尖尖的,彷彿經過園藝師的精心整飭似的。諾伯斯科特山頂的荒原上,蘋果樹在斜陽的餘暉中投下美麗的剪影,很多小鳥就在樹叢里築巢棲息,躲避鷹隼的獵捕。夜幕降臨,群鳥就會在樹叢里安棲,在一株樹冠直徑約六英尺的蘋果樹上,我看到了三個知更鳥的巢穴。
難怪這些蘋果樹很多都已經算得上老樹了,如果你從它們生根發芽的那天算起,它們確實生長了很長時間。然而,如果你算算它們的發育時間和漫長的生命歷程,它們確實還處於嬰兒期。我細數過一些樹的年輪,它們僅一英尺高,寬度跟高度差不多,別看它們已經生長了十二年,卻長勢良好,無比茁壯。當它們矮小得連路人都注意不到的時候,那些苗圃培育出的同齡樹木已經碩果累累。然而,你所獲得的碩果或許是以它們活力的喪失為代價的,亦即,果樹的元氣。下面來講講它們的金字塔生長模式。
在二十年或更長的一段時間裏,老牛每年都會來啃食樹苗,所以這些蘋果樹苗根本長不高,只好橫向蔓延,直到形成一道樹籬,把老牛擋在外面。這時,在天敵夠不到的樹叢中間,枝幹開始發出新芽,並開心地奮力上躥,它沒有忘記自己的崇高使命,最終歡欣地結出了自己的果實。
蘋果樹就是用這樣的策略最終打敗它遲鈍的天敵。如果你仔細觀察野蘋果樹叢,就會發現它並不是簡單的金字塔或圓錐形,它的頂端會冒出一兩根小嫩枝。這兩根嫩枝奮力生長,比果園的樹木長得更茁壯,因為樹木把壓抑良久的能量全都傾注到這些終於可以豎直生長的小樹枝上。不久之後,它們長成了一株小樹,像倒扣在樹頂上的金字塔,整棵蘋果樹最後長成一個巨大的沙漏,而向四周擴散蔓延的底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消失。此時,老牛再也危害不了蘋果樹的生長,而慷慨的蘋果樹也允許它們到樹蔭下乘涼,允許它們在樹榦上蹭痒痒,甚至允許它們品嘗自己的果實,從而把種子散播遠方。
就這樣,老牛給自己製造了一片蔭涼,給自己種下了食物,而蘋果樹長成了倒扣的沙漏,可以說它獲得了第二次生命。
今天,人們不太明白到底應該把蘋果樹苗修剪到和鼻子齊平還是和眼睛齊平,而老牛會按照自己夠得到啃咬的高度修剪樹苗,我想,這應該就是合適的高度了。
儘管蘋果樹苗遭受了老牛的摧殘,經受了種種磨難,只有小鳥珍視它的存在,把它當作躲避鷹隼的棲息地,但它終會迎來屬於自己的花期,結出累累的果實,這些果實雖然不大,但卻十分誠摯。
到了十月底,秋葉凋零,中間那根嫩枝呈現在我的眼前。我一直在關注它的生長,本以為它和我一樣,已經放棄了對命運的期望,沒料到它卻結出了第一批綠色、黃色或粉色的小果子。茂密而多刺的樹籬將果實圍在中間,擋住了老牛的腳步。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嘗一嘗這種新果實,迄今為止,文獻對它的味道沒有任何記載。人們都知道,范?蒙斯和奈特培育出了大量的水果品種,而這個品種則屬於“范?牛”體系,大自然培育的諸多品種都令人難忘,而且數量遠遠在他們兩位之上。
這種蘋果樹經歷了多少磨難才結出甜美的果實啊!儘管它的果實個頭不大,但味道和果園裏的果子不相上下,甚至更香甜可口。或許,正是因為它要歷經那麼多艱難困苦,才更覺得來之不易,異常甜美。這種野果偶然間被老牛或小鳥播種在亂石叢生的荒野山麓上,人們從未對它多加註意,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它才是果樹中最優良的品種。有朝一日,異國君主聽到它的美名,那些皇親國戚爭相栽種,到那時,或許沒有人知道性情孤僻的土地主,但至少蘋果的美譽會傳出他所在的山村。波特蘋果和鮑爾溫蘋果就是這樣來的。
每棵野蘋果樹都會讓我們歡欣鼓舞,就像個野生野長的孩子――或許它是喬裝打扮的王子。這對人類而言多麼具有教育意義啊!人類總是以最高標準來評判事物,總是渴望獲得不俗的成就,而這種成就卻註定會被吞沒。只有那些最頑強、最健壯的天才才能保護好自己,在逆境中求生存,從而找到出路,結出完美的果實,饋贈薄情寡義的土地。因而,鄉間荒野才會人才輩出,盛產的詩人、哲學家和政治家遠多於非原住民。
對知識的追求也常常如此。金蘋果園裏的金蘋果――仙果都是由一條晝夜不眠的百頭龍守護着,只有像赫拉克勒斯那樣的大力神才能摘到它。野蘋果以這種最引人注目的方式繁衍下去。叢林中、沼澤里、道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可以看到它們的身影。或許是因為土壤適合,它很快便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那些生長在茂密叢林中的野蘋果樹又高又細,從這些樹上採到的果實通常都沒什麼味道。正如帕拉弟烏斯所說的那樣:“一株不邀自至的蘋果樹,將果實撒在大地上。”
很久以來,人們都有這麼一種觀念:如果野果樹結不出他們所需要的價值較高的果實,那最好拿來當作嫁接的母樹,可以通過它們將那些價值較高的果樹的品質傳遞下去。然而,我所尋找的並不是拿來嫁接的母樹,而是風味濃烈的野果本身,它們的味道沒有經過任何“軟化”。於我而言,並非“最大的圖謀,是栽種香檸檬樹”。
果實和風味
野蘋果大約在十月底十一月初成熟。到了那個時節,晚熟的野蘋果才美味可口,而且依舊水靈靈得誘人。我十分珍視這些果實,它們具有女神繆斯的天然風味,給人帶來無限活力,令人精神振奮。而農夫卻認為它們不值得採摘,在他們看來,他們採到桶里的果實才更有價值,可是他們大錯特錯。除非具有漫步者的趣味和想像力,否則就分辨不出什麼果實更有價值,可惜他們兩者都不具備。
於是,這些野蘋果就這樣掛在枝頭,直到十一月一日,還沒有人來採摘。我估計果樹的主人壓根兒沒打算摘。它們屬於那些跟它們同樣野性未泯的孩子,我熟悉那些活潑的孩子;屬於那片土地上眼神狂熱的女人,她們不會放過任何出產物;也屬於我們這些漫步者――我們與它們邂逅,它們便屬於我們。這些約定俗成的權利在某些古老的鄉村已經形成了一種習俗,並源遠流長至今。據說,“赫里福德郡現在或以前曾經有一種‘貪婪’習俗,或可稱為‘撿蘋果’習俗。按照這一習俗,人們摘蘋果的時候,每棵樹的枝頭都要留下幾個蘋果,當作‘貪婪果’。男孩子扛着爬桿,拎着口袋把它們摘下來。”
至於我說的那些野蘋果,我是把它們當作野果採摘的,它們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果實。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株野蘋果樹就已經垂垂老矣,雖然還沒有枯死,卻只有啄木鳥和小松鼠頻頻光顧。主人早已棄它而去,因為他不相信這棵老樹的枝幹下會結出果實。站在遠處朝樹頂望去,還以為樹上除了苔蘚什麼都沒有。待走到近處一看,你會發現樹下遍地都是水靈靈的果子。有的被松鼠拖進洞裏,果皮上還留着它們的牙印;有的裏面鑽了兩隻蟋蟀,悄無聲息地享受着果肉的美味;若是天氣潮濕,有的上面還爬着無殼蝸牛。那些卡在樹頂上的棍棒和石頭可能會讓你感覺這些果子有多麼美味,在以往的歲月里,有人為了品嘗到它的滋味,想盡一切辦法要把它們打下來。
儘管我覺得野蘋果的風味比那些嫁接過的蘋果更令人回味無窮,但是在《美洲水果與果樹》一書中,我並沒有看到關於它們的描述。它們會一直保存着美洲水果那種原汁原味的濃烈風味,從十月、十一月開始,到十二月、來年一月,甚至一直到二月、三月,才會稍有緩和。我們的街坊中有一位老農,說起話來甚是貼切,他說:“它們的味道犀利得如同弓箭一般。”
人們在挑選用於嫁接的蘋果樹時,更喜歡那些果實味道溫和、個頭適中、掛果較多的品種,而不會選果實味道特別刺激的樹木,他們更看重果樹是否健壯,而不是外形是否美麗。其實,我對那些果樹專家的挑選清單很不感興趣。他們所謂的“偏愛”“無雙”“登峰”的果樹結出的果實味道平淡無奇,嘗過後很快就忘了,而且吃的時候也不會感覺那麼有滋有味,沒什麼特別鮮明的風味。
退一步說,即便這些野果又酸又澀,釀出的酸果汁酸倒牙,那又怎樣?它們不還是對人類一貫慷慨友善的梨亞科嗎?我還是捨不得把它們拿到蘋果酒作坊去。或許它們只是還沒有熟透罷了。
難怪人們認為用這些顏色鮮艷的小蘋果釀成的蘋果酒最好。勞登引用《赫里福德郡報告》裏的話說:“如果品質相同,個頭小的蘋果比個頭大的蘋果更受青睞,因為相較而言,小蘋果的果皮和果核所佔的比例更大,而果肉釀出的汁液濃度低、味道淡。”他還說,“為了證明這一說法,赫里福德郡的西蒙茲博士曾經於1800年前後做過一次實驗,他先用果皮和果核釀了一桶蘋果酒,又用果肉釀了一桶蘋果酒,結果發現第一桶酒勁十足,酒香醇厚,而第二桶則口味偏甜,清淡無味。”
伊夫林說,“紅紋”蘋果是他當時最中意的釀酒原料。他引用紐堡博士的話說:“聽說,在澤西島,人們普遍認為蘋果皮越紅就越適合釀酒,而果皮比較蒼白的蘋果常常會從桶里被挑出來。”如今人們依然保留着這種看法。
到了十一月,所有的蘋果都熟了。那些被農夫認為賣不出去或味道不好的蘋果掛在枝頭,成了漫步者眼中最珍貴的果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田野上和叢林中吃起來津津有味的野蘋果,一旦帶回家去,就會有一股酸澀難當的味道。那種被稱為“漫步者”的蘋果如果帶回家,就連漫步者自己都感覺難以下咽。你的味覺根本接受不了,就像吃到山楂和橡子似的。在家裏,人們還是更喜歡吃“家果”。屋子裏接觸不到十一月的空氣,而野蘋果必得就着金秋的氣息吃才會有滋有味。難怪提氐盧斯要等到夜幕降臨,才邀請馬利波宜斯到自己家來過夜,並承諾要用味道清甜的蘋果和軟糯香甜的栗子來款待他。我常常會採摘到一些味道濃烈的野蘋果,而且每次都滿載而歸。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果園的主人沒有把它拿去嫁接。不過,等我把它們帶回家放在桌子上,拿去吃的時候才發現果子酸澀得要命――簡直能酸倒松鼠的牙,把松雞酸得嘎嘎大叫。
這些蘋果掛在枝頭,歷經風吹雨打和霜凍,汲取天地、季節之精華,所以口感極其豐富。它們用自己的靈魂深深地打動着我們,刺激着我們的味蕾,滲入我們的心中。因此,要品嘗它們的滋味,必得隨采隨吃,亦即,必須在戶外吃。
要品味這些十月野果濃烈刺激的風味,必須走出家門,就着十月、十一月那涼爽的空氣。戶外清新的空氣和運動后的振奮讓漫步者獲得與眾不同的味覺,宅男宅女感覺酸澀難咽的果實是他們眼中的美味。這種果子必得在田野上吃,彼時,剛做完運動的你精神抖擻,清寒的天氣凍得人指節生疼,光禿禿的樹榦在颯颯秋風中搖擺,枝頭幾片葉子沙沙作響,耳畔傳來松雞的啾鳴。一路行走令人精神振奮,那些在室內吃起來口感酸澀的果子因而變得甘甜可口。或許,其中一些蘋果應該貼上“請就着秋風品嘗”的標籤。
當然,沒有哪種味道應該棄之不食,果實的味道與生俱來,就是給人品嘗的。有的蘋果會有兩種明顯不同的味道,一半可以在室內吃,而另一半則必須在戶外吃。1782年,來自北自治鎮的彼得?惠特尼在《波士頓學會學報》上的一篇文章中說,他們鎮上一株蘋果樹上“結出的果實具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特性,同一個果實都會一半酸一半甜”,整棵樹上的果子有的酸澀難當,有的甜脆可口,味道不一。
我的家鄉納肖塔克山上有一株野蘋果樹,它結的果實帶着一絲苦味兒,一開始嘗不出來,等吃到大半個的時候,才會漸漸品出那種苦味兒。那種令人愉悅的味道殘留在你的舌尖上,久而彌香。果子聞起來有一種被壓扁的臭蟲的氣味兒,但是吃起來會讓人感受到一種成功的歡欣。
我聽說普羅旺斯有一種“被稱作呼呼梅的梅子樹,吃了那種樹上的梅子,你連口哨都吹不出來了,因為它特別特別酸”。不過,或許這是因為夏天在室內吃的緣故,假如你在戶外凜冽的寒風中吃,說不定能吹出清脆的高八度音呢。
只有在田野上才能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酸甜苦辣,就好比冬日正午,樵夫坐在灑滿陽光的林間空地上,一邊吃着午餐,一邊沐浴着陽光,在寒冷的冬日暢想夏季的驕陽,而坐在教室里的學生凍得瑟瑟發抖。在戶外幹活兒的人絲毫不覺得寒冷,坐在屋子裏的人卻冷得受不了。對味道的感受和對溫度的感受是一樣的,對酸甜的感受和對冷熱的感受也是一樣的。這種天然的風味,這種病態的味覺所排斥的酸澀,才是真正的調味料。
要讓你的感官感受這些調味料,要享受這些野蘋果的風味,必須有充滿活力、強健有力的感官,舌頭和上顎的味蕾必須堅實挺立,而不是軟塌塌的馴服乏力。
鑒於我對野蘋果的親身感受,我能理解為什麼文明人排斥的很多食物會受到野蠻人的青睞,因為後者擁有在戶外生存的人類所具備的味覺,而野果的甜美只有蠻荒或野生的味蕾才能品嘗得了。
要品味人生之果,要品味世界之果,需要怎樣強健的、適合戶外生存的胃口啊!
不是哪個蘋果我都渴望,我渴望的蘋果也不是人人都欣賞。我要的既不是長生不老之果,也不是泛着紅暈的綠蘋果,既不是讓妻子蒙羞的禁果,也不是引起戰爭的金蘋果,不,不!請給我一枚生命之樹結出的蘋果。
所以說,野外的人和室內的人想法不同,我希望我的思想像野蘋果那樣,對散步者來說是珍饈美味。不過,至於待在室內的人是否接受,我就不敢保證了。
野蘋果之美
幾乎所有的野蘋果都很美。即使疙疙瘩瘩、果皮粗糙、長滿了斑點,也無礙觀瞻。即使渾身都是疙瘩,也會有可取之處。你會發現,凹凸不平的地方總是有那麼一抹或一撇夕陽般的紅暈。歷經一夏而通體光滑無痕的果實十分罕見,有的染上了幾道條紋,有的斑斑駁駁滿身斑點。紅斑是它歷經日夜更替的見證,黑褐色的斑點是陰雲霧霾留給它的紀念。大片的田野綠代表着大自然的本色,而黃色則意味着甜美的味道,它象徵著金燦燦的豐收和黃褐色的山丘。
這些野蘋果如此美好,好到無以言表,它們不是紛亂喧鬧的“狄克德蘋果”,而是寧靜和諧的“康科德蘋果”!它們也並非多麼罕見,就算最普通的蘋果,跟它們也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寒霜為它們染上顏色,有的橙黃明亮,有的鮮紅艷麗。它們的顏色那麼均勻,就好像在染色時不斷地旋轉來着,通體都沐浴在陽光中。這些蘋果有的微微泛着粉色,宛如少女臉上的紅暈;有的佈滿了深紅色的條紋,像一頭奶牛似的,那些條紋從果柄的凹處有規律地延伸出來,一直蔓延到尾部的落花末梢,像畫在稻黃色大地上的子午線;有的生出綠色的銹漬,像沾上了青苔,果皮上到處都是深紅色的斑塊,打濕后融合在一起,一團火紅;有的疙里疙瘩,蒼白的底色上生出些許深紅色的斑塊,靠近果柄的地方佈滿斑點,彷彿上帝在揮毫為秋葉着色的時候,不小心把顏料濺在了果皮上;還有的裏面果肉是紅色,果皮生出美麗的紅暈,美得像仙域的珍饈,令人愛不釋手,捨不得吃掉,那是金蘋果園的蘋果,是暮靄長空的珍果!但這些蘋果就像撒在海灘上的貝殼和鵝卵石,它們在林中幽谷凋零的秋葉間熠熠閃光,在濕潤的青草地上清晰可見,可是一旦拿到屋裏,它們就會幹枯失色。
蘋果的命名
去蘋果酒坊為成百上千種蘋果取個名副其實的名字,當真是一樁不錯的消遣樂事。取名時既不能以人的名字命名,又必須朗朗上口,這還不夠你絞盡腦汁嗎?哪位神父會為野蘋果施洗?若是用拉丁語或希臘語來取個朗朗上口的名字,恐怕你得窮盡所有的詞語。我們應該參照以下這些詞語:日出、日落、彩虹、秋林、野花、啄木鳥、紫雀、松鼠、松雞、蝴蝶、冬月旅者、逃學垂髫,等等。
1836年,單單是倫敦園藝協會園子裏的蘋果就多達1400
種,這還不包括那些沒有被收錄進去的品種,更遑論我們這些沒有經過人工培育的野蘋果了。我們不妨列舉一些,不過,估計對某些生長在非英語國家的品種,我只能藉助拉丁語來命名了,因為它們有朝一日會享譽全球。
蘋果當中有木蘋果(拉丁語:Malussylvatica)、冠藍鴉蘋果、生長在林中幽谷的蘋果(拉丁語:sylvestrivallis)、生長在山谷牧場的蘋果(拉丁語:campestrivallis)、生長在老地窖洞穴里的蘋果(拉丁語:Maluscellaris)、草甸蘋果、鷓鴣蘋果、男孩兒在上學路上非打下來幾個不可的“曠課者蘋果”(拉丁語:Cessatoris)、你還沒找到就會迷路的“漫步者蘋果”、空氣美人(拉丁語:DecusAeris)、臘月之果、只有解凍后才好吃的“凍融蘋果”(拉丁語:gelato-soluta)、有可能和穆斯基塔昆登斯蘋果(拉丁語:Musketaquidensis)同屬一個品種的康科德蘋果、阿薩貝特蘋果、斑紋蘋果、新英格蘭美酒果、紅毛栗鼠蘋果、沒有成熟的時候名字可不止一種的各種綠蘋果(拉丁語:Malusviridis)、阿塔蘭塔駐足採摘的蘋果、樹籬蘋果(拉丁語:MalusSepium)、蛞蝓蘋果(拉丁語:limacea)、扔到車窗外的蘋果核長成的“鐵路蘋果”、我們青春年少時品過的蘋果、沒有被收入任何目錄的特色蘋果(拉丁語:PedestriumSolatium)、結出“被遺忘的鐮刀”的蘋果、伊都娜的蘋果、火神洛基在叢林裏發現的蘋果……我的清單上還有很多很多,多得不計其數,數不勝數,而所有的蘋果都很美好。博達厄斯在談到嫁接時,曾改編維吉爾的詩句加以說明,現在我要改用他的詩句來形容蘋果的名稱之多:
縱使我有百口百舌,聲如裂帛,這許多野蘋果,我道不盡也數不完那名目繁多。
拾遺
到了十一月中旬,野蘋果已經失去了些許光澤,大部分都掉在地上。很多蘋果掉下來之後就腐爛了,但是那些完好的蘋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口。漫步在老樹叢中,山雀的歌聲越發清脆悅耳了,深秋的蒲公英半開半合,彷彿含着一滴眼淚。人們以為戶外的蘋果早就被採光了,可你如果是個老練的拾果人,依舊可以滿載而歸。我知道有片沼澤地,邊上生着一株藍斑紅皮蘋果樹,其實它跟野蘋果差不多。一眼望去,你還以為早就沒有果子了,仔細看看,你就會發現門道。此時,露在外面的蘋果已經完全腐爛,成了棕褐色。可是只要在潮濕的樹葉中間找找看,你就會發現有的蘋果依然露着緋紅的臉頰。除了樹葉底下,我還會在光禿禿的赤楊樹間、黑越橘灌木叢里、枯萎的莎草中、覆滿落葉的石縫裏仔細搜尋。撥開地上正在腐爛的蕨類植物,你會發現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赤楊葉,樹葉裏面藏着許多蘋果。它們很早之前就落在洞裏,蓋上了厚厚的蘋果樹葉。我知道它們都藏在底下。從蘋果樹周圍這些容易藏匿果實的地方找到的蘋果又潮濕又光滑,它們有的被兔子啃過,有的被蟋蟀掏空了,還有的牢牢地沾上了一兩片樹葉(就像在修道院發霉的地窖里找到的柯曾那古老的手抄本似的)。但它們依舊色澤鮮艷,而且都熟透了,保存狀態良好,即使外觀沒有精心挑選放到桶里的果子好,味道也比它們更甜脆新鮮,吃起來更有滋有味。如果這些地方一無所獲,我還會到枝杈的底下仔細查看,偶爾也會發現一兩個果子,有的恰好落在赤楊林中,被樹葉蓋住,就算牛能嗅到它們的氣味兒,也找不到它們的藏身之處。肚子餓的時候,我是不會拒絕紅皮蘋果的,我會把兩邊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在離家四五英里遠的地方,一邊沿着來時的路穿過暮色返回家中,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蘋果啃。吃完一個,為了保持平衡,我會從另一側再掏出一個吃掉。
托普賽的格斯納對阿爾伯特推崇備至,他就曾經介紹過刺蝟搬運蘋果的方法,說:“刺蝟以蘋果、蠕蟲和葡萄為食。它每次在地面上發現蘋果或葡萄,就在上面打個滾兒,讓渾身的刺都扎滿果子,嘴上最多只叼一個。如果回家路上哪個果子滾落下來,它就會把剩下的全都晃掉,然後重新打滾兒,直到把果子全部扎在背上,所以它往前走的時候發出的噪音就像一輛馬車轆轆駛過似的。假如窩裏有小刺蝟,它們就會幫忙摘下果子,吃掉自己中意的,把剩下的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凍融”蘋果
到了十一月底,儘管一些完好的蘋果更加綿軟可口了,但它們就像秋葉一般,已經喪失了美感,開始被嚴寒凍結。到了冷得伸不出手的時節,精明的農夫們就會把裝在桶里的蘋果放進地窖,拿給你吃的蘋果和蘋果酒都是預留出來的。或許,到了初雪時,留在地面上的蘋果有的也會露出緋紅的臉頰,有的整個冬天都躲在雪下,卻依舊色澤鮮艷、外觀完好。但是,一般來說,到了初冬季節,蘋果都會被凍得梆硬,即使沒有腐壞,果皮也很快就變成烤蘋果的顏色了。
到了十二月底,冰凍的蘋果通常會經歷第一次消融。這些果子對光線特別敏感,一個月前,它們吃起來還讓“文明人”
感覺無比酸澀,難以下咽,一旦經過冬日暖陽的照射,它們將變得果汁充盈,甘甜香醇。據我所知,沒有一種瓶裝蘋果汁能比得上它那麼甘醇,而我對它的甘醇比對任何一種酒都更熟稔。這種冰凍消融后的蘋果全都很美味,你的牙齒彷彿成了一台榨汁機。果肉厚實的蘋果更加甘甜可口,在我看來,它們遠比從西印度群島進口的鳳梨美味。其實我是個“半文明人”,不久前,我為了一飽口福,才懷着歉疚的心情去尋找農夫心甘情願留在枝頭的野蘋果,卻欣喜地發現它們像小橡樹的葉子一樣掛在枝頭。有種辦法不必經過沸煮就可以保持蘋果汁甘醇的風味。先用寒霜冰凍它們,將它們凍得像石頭一樣梆硬,再用冬雨和冬日的暖陽將它們融化,周圍的空氣就彷彿是它們的媒介,從天國給它們借來幾分獨特的風味。有時候,等你走到家,口袋裏咯咯作響的凍蘋果已經解凍,冰凌也化成了蘋果汁。但是,如果經過三番四次的凍融,它們就沒那麼甘甜了。與北方寒冬這種被嚴寒催熟的水果相比,從溫熱的南方進口的那些半生不熟的水果又算得了什麼?以前,我還得討好地哄着我的同伴嘗嘗這種野蘋果,現在我們倆都搶着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喝口水都要彎着腰,否則會把蘋果的汁液擠出來,沾在衣服上。這種蘋果釀成的酒越來越受人喜愛。是不是還有那麼一個果子,高高地掛在枝頭,被縱橫交錯的樹枝遮住身影,我們的棍棒夠不到它?這是一種從來不會被帶到市場上去出售的果子,我深知市場上那些乾巴巴的蘋果和味道平淡的蘋果酒完全無法與之相提並論。此外,並非每個冬季都會出產這麼完美的果子。
野蘋果時代不久將永遠逝去。這種水果很可能會在新英格蘭滅絕。或許,你依舊可以在古老的果園裏散步,裏面曾經長滿了土生土長的本地果樹。以前它們的果實通常都送到蘋果酒坊做酒,可是現在全都爛在園子裏了。我聽說遠方的小鎮曾經有一片果園,果園坐落在山坡上,樹上掉落的蘋果常常會沿着山坡滾下去,堆積在山腳下的圍牆邊,足足能堆4英尺高。果園的主人生怕這些果子被釀成酒,就把果樹全都砍光了。隨着禁酒令的實施和改良品種的普遍引入,曾經漫山遍野的野蘋果樹將無一倖免。一個世紀之後,恐怕從這片土地上走過的人再也無法得知打野蘋果的樂趣了。唉,可憐的人啊,此後世間很多樂趣都將無從得知了!儘管鮑爾溫蘋果和波特蘋果十分普遍,但我覺得我家鄉現在的果園肯定比不上一個世紀前分佈的那麼廣泛。那時候,到處都是栽着蘋果樹的果園,人們不但可以吃到蘋果,還可以喝到蘋果酒。那時候,苗圃里到處都堆滿了果渣,只要把樹苗栽下去就不用管了。人們可以隨意在牆邊插一根樹苗,然後讓它自生自滅。今天,再也看不到有人沿着大路和小巷隨意栽種果樹,看不到他們在林中谷地種植蘋果樹了。人們既然花錢買了改良的樹苗,當然會把它們栽種在房前屋后,再用籬笆圍起來。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我們只能在桶里找蘋果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