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一個人的遠行》(6)
美國人在加拿大
有人說,其實,新英格蘭是個島嶼,北與加拿大河(也叫“凱恩先生河”)毗鄰。那本書1第97頁說,“被稱作加拿大河的MonsierdeCane(凱恩先生)發源於這片北向湖[易洛魁語](LakeNorthwards[Erocoise])。凱恩先生是一位法國貴族,他是第一個在美洲建立殖民地的法國人”。
從康科德到蒙特利爾
恐怕我對加拿大沒多少可說的,因為我所見的並不多。加拿大之行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寒冷。1850年9月25日星期三早晨,我離開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前往魁北克,來回旅費花了7美元,從波士頓算起,整個旅程長達510英里。我必須在10天內也就是10月4日星期五之前返回蒙特利爾。據說跟我同行的旅客有1500人之多,我不會一一贅述他們都叫什麼名字。我只想在加拿大安頓下來,花上一下午的時間到處走走看看,就如同我在康科德叢林那樣。
1托馬斯?莫頓1632年出版的《新英格蘭的珍奇異寶》。
過了菲齊伯格,鄉野風光讓我耳目一新。在阿什伯納姆和從此地往後的旅程,漫山遍野都是五葉鐵線蓮,鑒於我們旋風般的趕路速度,我只能看到這種植物。五葉鐵線蓮的葉子已經紅了,它們大多掛在枯死的樹榦上,像垂着的一塊紅色頭巾。這幅景象讓人想起流血場景,至少想起軍旅生活,油然生出一種波瀾壯闊的感覺。它像一副副肩章或飾帶,止不住樹木的傷口,反而被湧出的鮮血染紅了。現在,血染的秋天即將來臨,印第安人的戰事在叢林裏拉開了帷幕。這些軍人般的樹木聲勢浩大,而我們的行駛速度極快,幾英里開外的四棵樹眨眼便從窗外掠過,因而沒有辦法計數。五葉鐵線蓮更喜歡攀爬榆樹嗎?過了菲茨威廉五六英里便望見了莫納德諾克,但是到了特洛伊,方可近距離看得真切。接着迎面而來的是特洛伊溝渠和路堤。基恩街讓旅客們眼前一亮,它寬闊平坦,筆直悠長。我聽一位土生土長的當地親戚說,站在大街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一英里開外的小雞過街。我還聽說,最初建造這座小鎮時,人們鋪了一條四竿寬的街道,但是在後來的一次業主會上,一位業主站出來說:“反正咱們有的是地,幹嗎不把街道鋪成八竿寬的?”於是他們投票決定把街道鋪到八竿寬,這座小鎮自此便以它氣派的街道聞名遐邇。這種方法簡便易行,既有利於保證舒適度,又有利於賺取名聲。我希望所有的新興城鎮都能積極效仿這種做法。我們最好趁着青春年華制定自己的宏偉藍圖,因為年輕時更容易留出餘地,而日後改變想法不過翻雲覆雨之間。年輕時天高地闊,留出寬闊的大道和公園,到了遲暮之年,你就是一個慷慨大度、寬厚豁達的男人!我很想認識那種心胸寬廣的年輕人,他們的胸懷裝得下宏偉壯麗的華盛頓。他們為在遙遠的未來成就成功輝煌的人生做好了準備,屆時,大樓將林立於空地之上,創建者的理念將得以實現。我相信每個新英格蘭男孩從小都會在腦海里鋪設一條八竿寬的基恩街。我認識這麼一個心胸裝得下華盛頓的人,雖然他目前遭到調查和監禁,他的世界除了到處散落的小棚屋,就只有高高矗立的國會大廈代表着所有的建築物。但是有朝一日你會遠遠望見他那高貴的理念像一條寬闊而空曠的大道,馬車可以在上面撒歡奔馳。基恩鎮建築的間距空闊且平坦,像湖底一般。環繞鎮子的群山儘管距離街道稍遠,但去散散步也未嘗不可。山鎮景色通常都會比較雜亂。而建在平地上的山鎮視野開闊,遠處又有山巒環繞,既可漫步又可觀景。
我們朝西北方向前行,糖楓、山毛櫸、樺樹、鐵杉、雲杉、灰胡桃和梣樹漸漸遮天蔽日,越發繁茂。對於一位行色匆匆的旅人來說,一個城鎮的榆樹數量是衡量這座城鎮文明程度的標杆。車上有個人,懷裏揣着一瓶烈酒。每次看到他把酒瓶拿出來時,旅伴們都會露出笑臉,而我覺得實在沒什麼好笑的。維斯特摩蘭一帶景色迷人。我聽到車上有個人就“維斯特摩蘭”一詞的來歷發表了一番高見,似乎這個名字純粹是個美國詞語,而他發現了這一道理,可是我卻想起英格蘭的“我的表弟維斯特摩蘭”。貝洛斯福爾斯越來越近,這裏的景色令人難忘。貝洛斯福爾斯就在康涅狄格州拔地而起的絕壁下。這裏的河流讓我大失所望,它瘦成了一道山溪的模樣,溪水極淺。我們下午經過的幾條河更像康科德附近的山澗溪流。但我卻發現附近到處都是剛發過山洪的痕迹,橋樑被衝垮,鐵路被沖毀,只是我不曾聽到任何相關訊息。霍利山的拉德洛和更遠處的山間景色十分有趣,這裏的山景不是崎嶇陡峭的峰巒,而是可以讓你輕鬆漫步的溪谷,從這些狹長的溪谷望去,一眼就可以看到地平線。現在我們已經置身於格林山脈中,從霍利山附近可以看到幾座巍峨的蔚藍色山峰,或許基靈頓峰就在其中。火車沿着西部鐵路從山間路堤盤旋而上,時而有受驚的群馬躍出山谷,感覺只有獵犬那麼大。所有的山巒都紅了臉龐,我覺得金秋時節真是最好的旅遊季節,即便是到格林山脈旅遊也一樣。你會不停地驚呼:多麼艷麗的紅楓啊!糖楓的色澤沒那麼鮮艷,有的糖楓點綴着薔薇色的斑點,有的夾雜着半邊通紅的葉片,如同蒼綠的大樹上艷紅的果實,看來陽光和森林有點兒偏心眼兒,也可能一些枝幹就是成熟得晚。頎長的白蠟樹隨處可見,它的葉子已深紅如桑葚。枝幹伸出極遠的灰胡桃樹也換上了黃色的新裝,彷彿告訴人們它跟山核桃是近親。黃澄澄的樺樹那明媚的色澤吸引了我的目光。糖楓的枝丫光潔漂亮,成片的糖楓就像巨大的森林木棚,它們的枝幹高度齊平,距離地面四五英尺,恰巧像屋檐似的,又彷彿經過藝術修剪。站在叢林裏,目光可以透過枝繁葉茂的華蓋遠眺,彷彿置身於挑開門帘的帳篷里。
隨着尚普蘭湖越來越近,紐約山脈開始映入眼帘。這片位於弗金斯的湖令人耳目一新,倒不是因為它景色獨特,而是因為它讓人浮想聯翩。這片湖的水面頗窄(寬度達不到地圖上所顯示的比例),卻貴在靜謐精緻,如同畫在音樂盒的琉森湖,你要在葉叢中仔細辨認它的名字。它遠比地圖上看上去迷人。它不會像導遊那樣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尚普蘭湖到了。”研究地理30年,一夕翻過一座山,終於望見它的模樣,卻只得那麼匆匆一瞥。而你為了看到它,從波士頓出發,顛簸232英里才能抵達伯靈頓,而後匆忙趕到碼頭,登上汽船。我們早上7:40離開康科德,抵達伯靈頓的時候已是晚上6:00,暮色蒼茫,已經望不見尚普蘭湖了。破曉時分,就在快要抵達普拉茨堡的時候,我們才清晰地看到了那片湖的風光。火車兩側群山巍峨,紐約州和佛蒙特州蔚藍色的山巒連綿不絕,而紐約州的峰巒更顯雄壯。遠處幾隻白色的縱帆船宛若潔白的海鷗,它不像韃靼地區的湖泊那麼荒涼孤寂,只是景色平淡無奇。事實上,我第二天才真正欣賞到尚普蘭湖。
關於這些水域,我所見過的最早的記錄就是1535年卡蒂埃對聖勞倫斯河的探索。事實上,塞繆爾?尚普蘭早在1609年7月就發現了這片湖水,還曾在湖上泛舟。11年後,加拿大印第安人征戰易洛魁人,普利茅斯人才定居此地。他描述道,湖心島嶼雖然景色宜人,卻不宜居住――鑒於印第安人從河流湖泊退居大陸深處時那持續不斷的戰事,他的說法倒在情理之中。他寫道:“繼續我們在這片湖泊上的旅行,西邊可以遠眺鄉野,東邊可以望見高聳入雲的群山,山巔白雪皚皚。我問當地土著,那些地方是否有人居住。他們回答說有,都是易洛魁人。那些地方有風景優美的峽谷和肥沃富饒的平原,平原盛產各色水果和我在此地吃過的那種玉米。”這是最早的對佛蒙特州的文字描述。
乘客中有很多法裔加拿大紳士和貴婦,聽到他們講法語,我們意識到自己正被捲入外國的某個旋渦。此時我們離開勞西斯波因特,駛入索雷爾河流域,穿過美國和加拿大之間那道無形的屏障。索雷爾河、黎塞留河和聖約翰河的兩岸地勢平坦,蘆葦叢生。我原以為兩個國家之間的分界線一定會是崎嶇險阻的峰巒。不過我立刻發現了異國的不同之處,幾座小木屋、岸邊的獨木舟與河岸融為一體,這幅景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淺水中的蘆葦和燈芯草、沼澤里的樹梢都那麼賞心悅目。我們身後,遠遠地仍可望見佛蒙特和紐約州的兩三座青山。晚上9:00左右,我們抵達一座古老的邊防崗哨聖約翰,這裏距波士頓360英里,而距蒙特利爾僅24英里。此時,我們發現自己已經身處異國他鄉,就在別國的邊防站。這棟建築像個穀倉,就好像村民們合夥兒在新定居的地方搭建的一所木屋。柱子上張貼的英、法雙語佈告吸引了我的目光,英文用詞的一絲不苟,對他們女王和英國雄獅的暗指或明確提及都十分有意思。沒看到風度翩翩的列車員露面,從穿着和舉止上也看不出誰是列車員。不過,沒多久我們就看到一個人高馬大、臉膛通紅、壯碩甚或肥碩的英國大漢。他讓我們自慚形穢,為我們自己,也為我們身體瘦弱、手足無措的鄉下同胞。還有一個身穿大衣的大人物,他表情威嚴,一副劇院老闆的派頭,肯定是列車長,他知道或有權知道列車什麼時候開。還有兩三個臉色蒼白、眼睛烏黑、過於健談的加拿大裔法國人不時聳聳肩膀,他們臉上坑窪不平,像全都害過天花似的。附近兵營里幾個穿着紅色軍裝的士兵正在操練。在沿路的每一個重要地方,都會看到他們的身影。這些士兵顯然是剛入伍的新兵,但他們的表現遠遠超過了我們的士兵。然而,我還是聽到某些美國人以不屑一顧的語氣說,他們看過阿克頓近衛騎兵的操演,似乎眼前這些士兵的表現沒什麼了不起的。軍官們對士兵厲聲呵斥,顯得恪盡職守。有人突然跑到隊尾大吼一聲:“米高?多諾伊,記下他的名字!”“我看不到那個名叫米高?多諾伊的人做了什麼或者漏做了什麼。”有人小聲說。米高?多諾伊只好乖乖接受懲罰。我們當中有人在討論能否用傘把這些士兵從田野上趕跑。我心想,這個美國人儘管不遵守紀律,但他至少會以十分堅定的決心改變自己的處境,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條件下都不畏懼,因此,他可能從最開始就做好了挨打受罰的準備;而愛爾蘭人則在很大程度上跟英國人一樣,他們的美德就是逆來順受。這裏的加拿大人是相對寒酸的,他們裹在灰色的粗布衣服里,就像滿身沾滿了灰塵,灰頭土臉地坐在輕便馬車或單馬兩輪的“查萊特”里。美國人認為所有乘車人都在比賽,或者至少在展示馬兒的步伐,從而歡迎他們的到來。這裏沒看到什麼村莊,也沒有人告訴我們火車什麼時候開,或許是因為政治原因,這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秘密,所以我們只能坐在位子上乾等。一名英國旅客說,聖約翰的居民和周圍的地區“格外不討人喜歡”,他對此發表了一番高談闊論,然後說:
“何況,他們普遍對英國王權不以為然。”我懷疑“何況”二字應該換成“因為”。正午時分,火車終於朝拉普雷里緩緩駛去。這15英里都是一馬平川的鄉野,像西部的大草原一樣。向東北望去,環繞在尚布利周圍的群山若隱若現。這幅新奇而單調的景色令人心潮澎湃。到了拉普雷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鐵皮屋頂,尤其是聖勞倫斯河一帶。聖勞倫斯河綿延9英里,斜斜流入蒙特利爾,看上去更像一片湖,而不像一條河,因為它的水面相當開闊。在蒙特利爾後面的蒙特亞爾輪廓分明,它與聖海倫島遙遙對望。沿着河流往上遊方向走5英里還可以看到聖路易斯瀑布,而諾曼瀑布還更偏東一些。據說聖路易斯瀑布是聖勞倫斯流域最湍急的水流,但我們只能看見微光閃爍,像太陽下的一根蛛絲。很快,遠處閃現出蒙特利爾的鐵皮屋頂,屋頂的反光十分刺目,那種感覺如同鐃鈸聲刺入耳膜一般。最引人注目的是聖母馬利亞教堂,然後是碼頭上居高臨下的邦塞庫斯市場大廈,它為船運隊壓陣。這座城市瀕臨海邊,用島上的灰色石灰岩建造而成,因而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穿過新英格蘭整個內陸地區后,眼前的情景讓我想起一座城市的海港――我感覺這裏像個海港城市――600噸的艦船可以在這裏起錨,停靠在碼頭附近的船舶吃水15英尺,從海灣到這裏有540英里,而這裏的聖勞倫斯河只有2英里寬。碼頭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船上彩旗迎風飄揚,他們在歡迎美國佬的到來。禮炮響起,上流人士們歡聲雷動。加拿大輕便馬車的車夫們也歡呼起來,他們最關注我們的到來,現在他們跟那些上流人士之間隔着一道籬笆。上流人士穿着絨面呢,馬車夫們穿着粗布衫。
我們上岸的時候中午剛過。在一名陪同人員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前往聖母馬利亞教堂的路。教堂十分雄偉壯觀,據說是北美地區最宏偉的基督教建築物,可以容納一萬會眾。它長達255.5英尺,頭上的穹頂高達8英尺。在參觀過的教堂中,我認為只有天主教的教堂值得回憶,它們有一股凜然不可褻瀆的威嚴。我所說的不單單指這種富麗堂皇的大教堂,也包括那些最不起眼的小教堂。我們離開喧囂的人群,下了咔嗒咔嗒的馬車,推開這座教堂鑲着邊的大門,立刻置身於一種肅穆的氛圍中。假如你有思想和信仰,這種氛圍或許讓你的思想和信仰神聖起來。幾個忙裏偷閑的女人坐在裏面打發時光。不過,即便有50個人坐在這裏,這裏依然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她們沒有抬眼看我們,也沒有相互致意。我們摘下帽子,沿着寬敞的甬道靜靜地走過去。不一會兒,進來一群穿着粗布衫的加拿大人,他們是跟我們一同乘船來到這座城市的旅客。他們全部跪倒在甬道上,向高高的聖壇頂禮膜拜,動作有些笨拙,像準備卧倒的黃牛一樣。我們沒有打擾他們,這幅景象就好像某個星期三,你看到從馬爾堡趕來參加家畜展覽的牧民之子,靜靜地跪在康科德的會堂里!窗子邊上會不會馬上出現一群偷窺的人?其實,我覺得羅馬天主教徒、神父等人遠遠無法理解這些象徵物所代表的重大意義,就好比一頭公牛誤入教堂,極力想要反省自身。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們還擁有這種敬畏感,而我們美國人卻已經幾乎完全喪失了這種情感,就此而言,我們甚至還不如一頭公牛懂得反省。我並不關心那些繪畫和蠟燭是牛油做的還是錫做的。事實上,我看到的這些繪畫俗不可耐。但是,於我而言,這些繪畫是出自北部的阿爾岡昆族新入會的教徒之手還是意大利宗族畫家之手根本無關緊要。我所看重的,是這裏安靜肅穆的宗教氛圍。它是喧鬧的城市裏一個偉大的山洞,你可以隨時走進來,這裏肅穆的氛圍和幽暗的光線有利於你開展嚴肅而有益的思考,就算裏面裝設的不是聖壇和華麗的飾品,而是晶潤的鐘乳石又如何?這麼一個隨時可以入內的山洞,勝似我們一千座只有星期天才准進去的教堂――到了星期天,會堂還沒來得及通風,就擁進去滿滿一堂教眾。而在這樣的教堂里,神父倒可有可無,你可以自己祈禱,可以聽宇宙向你佈道。我並不確定神父不受重視的天主教是不是特別好。我覺得,如果生活在一座擁有這種教堂的城市裏,或許某個星期一,我就會獨自前往教堂。不過,在康科德倒是不需要,因為我們的森林就是一座這樣的教堂,而且更雄偉浩大,更莊嚴神聖。我們不敢敞開我們的聚集地,唯恐它們遭到褻瀆。這樣一座山洞,這樣一個神龕,就好比我們的一片叢林,能受到多長時間的尊重?像狒狒一樣的我們進入叢林又是出於什麼目的?我覺得,它們不僅對宗教意義深遠,對哲學和詩歌也很有價值。每座城市的閱覽室旁邊都應該設立一個思考間!甚至有朝一日,每座住宅不僅有卧室、餐廳、會客室或客廳,還會有思考間,建築師們也會把思考間納入他們的設計圖,用那些有助於進行認真思考而有創造性的東西進行裝修或裝飾。如果那些膜拜者用想像力將聖水之類的簡單象徵物神聖化,我並不反對使用這些東西。
我聽見一些美國人打賭說,這些蠟燭肯定不是蠟做的,而是錫做的。一個歐洲人聽了,向他們打包票說絕對是蠟做的,結果他向教堂執事請教后發現是在錫裏面灌上油製成的。教堂太窮了,根本用不起蠟。至於那些新教徒的教堂,不管是這裏的還是別處的,都引不起我的興趣,因為只有這種像山洞一樣的教堂才能讓我青眼相看,就此而言,那些教堂都望塵莫及。你看到的蒙特利爾絕對比你原本想像的更大,儘管你可能聽說過這裏只有不到六萬居民。飛速發展的新興區像個小型紐約州,而且很大程度上已經被美國同化。那些廣場的名字讓你聯想到巴黎――戰神廣場、兵器廣場等――你覺得這裏似乎隨時都會爆發一場法國大革命。襯托着市區的皇家山(MountRoyal)1和朝向皇家山的那些街道名稱讓人聯想到愛丁堡。
1蒙特利爾的羅亞爾山。
皇家山為這座城市增色不少。我到一家大書店詢問有沒有蒙特利爾出版的書籍,他們說只有教科書,其他的書都來自美國。大街上不時會看到一兩個教士,他們的衣服很好認,就像警察穿着制服。大部分教士都像牧師,不管有沒有穿長袍,給我們的印象都有點兒娘娘腔。我們還碰到幾位修女,她們渾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色的軟帽像個調酒器,戴着黑色的十字架,臉色像死屍一樣慘白,眼睛好像都要哭瞎了,而且發誓再也不會露出笑容。她們的臉龐上似乎淌着熱淚,她們的出現侮辱了陽光的明媚。我說她們臉色像死屍般慘白是指她們就像那些下葬一年後被掘出墳墓的死屍,背負着人生的苦難,而且,由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已經開始腐朽。
真相從不拋棄她的信徒,先生,也決不讓他蒙受白白的恥辱。
當一輛載滿葡萄乾的卡車緩緩駛進聖敘爾皮斯的神學院時,她們低垂着頭站在路旁,做出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這個地方的士兵跟加拿大各地的士兵一樣,顯然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他們多如非洲蟻丘上的工蟻,而居民的音樂和娛樂活動顯然十分依賴他們。哨所前、走廊上都能看到他們來回巡邏的身影。他們維護着各種法制,顯然並不是因為制止人們入內有多重要,而是為了維護紀律而維護紀律。他們讓我想起那些受雇砌起磚牆而後推倒磚牆的人。在每個要地都能看到緊扼加拿大的英格蘭之手,從這隻手發紅的指關節判斷,估計要不了多久就不得不鬆手了。在一座哨所的後面,碎石鋪地的戰神廣場成了巨大的練兵場。大軍正在操練,而我們是唯一的觀眾。不過我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他們的騷動,就像在教堂里那樣。對他們而言,沒有觀眾關注似乎是很自然的現象,不管他們頭盔下的腦袋對這些朝他們走去的美國佬抱有什麼樣的想法,臉上都呈現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們每個人都戴着白色羊羔皮手套。這是我在加拿大看到的最有意思的現象之一。從表面去看,這要求做到消除每個人的特點和個性,讓一千個人行動一致,聽從一個中心意願的指揮和調遣,他們自有妙計。遠處一位指揮官手裏拿着指揮棒,大家都遵從他的指令進退有序。他們的動作精準到位、乾淨利落、協調一致,甚少有人能及。就連唱詩班和樂團,都遠遠不及他們整齊協調,毫無疑問,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更大。他們讓我感到在操練的彷彿不是很多人,而是一個巨大的蜈蚣人,它善於推翻任何東西,又怎會不善於建起某種東西?如果這些人為了某種值得奮鬥的目標認真地、耐心地、協調一致地並肩作戰,還有什麼做不到的?現在他們攜手並進,時而還會團結一心,結果他們做了不完美的暴政手中不完美的工具。不過,如果他們能攜手並進、同心協力,這種協作和協調可以成功打造出一個現在還未出現的優秀政府――一個不僅擁有工具,而且擁有可用來交易的資本的政府。
市場上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說英語,為了跟她們買東西,我不得不拼湊幾個聽上去像法語的句子。旅行指南上說,這個城市的人口構成接近如下比例:2/5是法裔加拿大人,近1/5是英裔加拿大人,3/10是英國人、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剩下那不到1/10由德國人、美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構成。市場上沒看見餡餅之類的東西在賣,也沒看到好吃的蛋糕,不像在我們的城市裏,隨處都可以看到。不過,倒是有很多賣相漂亮的蘋果,那是蒙特利爾島的特產;還有價格低廉的梨子,比我們那裏的還好;還有從南方運來的桃子,價錢竟然跟我們那裏差不多。我聽說,由於需求旺盛,紐約州的青蘋果甚至在成熟前幾個星期就出現在蒙特利爾的市場上。我還看到了加拿大人嚼的雲杉蠟,那種蠟包裹在錫箔紙里,一美分一卷。還有一種皺巴巴的小果子,帶着花梗,有點兒像葡萄乾,他們說是櫻桃,我買了點兒,吃起來沒什麼味道,就拿去退了,留了一顆裝在口袋裏當作樣品。我回去后發現那是甜莢蓮(歐洲莢蒾)的果實,我們很少能等到它熟透了再摘。
傍晚,第二艘渡船和第三艘渡船載着其餘的美國人從拉普雷里抵達蒙特利爾的時候,我登上了“約翰?芒恩”號輪船準備出發。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摺篷輕便馬車、出租馬車、“查萊特”之類的交通工具聚集在一起,估計紐約州一下子都找不出這麼多馬車來。石材鋪成的碼頭氣勢雄偉,沿着河濱延伸出一英里長,保護着街道不被寒冰侵害。此時,碼頭上擠滿了步行的和乘馬車的人,他們有的來迎接美國人,有的來看熱鬧。摺篷輕便馬車的車夫吆喝着行動敏捷的小矮馬沿着碼頭的斜坡奔忙,真是一幅有趣的景象。這裏的馬車比我們城裏那些馬車跑得快。我聽說,有的車夫每天早上從9英裡外趕來城裏,到了夜晚再趕回去,一整天都不用換馬。熙熙攘攘的馬車當中有一輛特別引人注目,上面載滿了四條腿被捆在一起的綿羊,一隻摞在另一隻上面,似乎車夫忘記了它們還是活羊,沒有變成羊肉。儘管別的地方可能也有這種現象,但我還是相信這是典型的加拿大特色。
魁北克和蒙特利爾
六點左右,我們向魁北克出發了。從水路走,魁北克距離此地180英里。汽船緩緩駛過水麵,右手邊是隆格伊和布謝維爾,左手邊是PointeauxTrembles和Boutdel’Isle。PointeauxTrembles“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裏原本長滿了遮天蔽日的白楊樹”,而Boutdel’Isle則是“島之盡頭”的意思。我喃喃地重複着這幾個名字,不僅僅是因為想記住它們,更因為這幾個字念上去十分有詩意。這些名字言之鑿鑿,表明這裏曾經生活過一些簡單的人,偶爾也出現過英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千世界中的每個名字都富有獨特的詩意,那是為人民大眾所聆聽、所吟誦的詩。除了這樣一串朗朗上口的名字,普遍意義上的詩又是什麼玩意兒?於我而言,一個動聽的詞語就足夠了,一個事物的名字很可能比事物本身更有意義。無可名狀的美麗表現為人們對自然的讚譽,並將自然與他的生活相聯。整個世界都在反覆重申這個不為人道的事實:這裏曾經生長着白楊,而且可以馬上推斷出,人們曾在這裏看見了那些樹木。若是我們不曾褻瀆這些名字,我們那裏和鄰近的村莊也會有這樣充滿詩意的地名。
暮色四合,我們漸漸看不見河岸上的景色了,於是便回到船艙里。這次航行只能在夜間度過,不過我安慰自己說,我不會錯過很多美景,現在河岸低矮,景物乏味,河流本身倒比河岸更有意思。我在夜間聽到船已經抵達威廉?亨利、三岔河和黎塞留激流。聽到客艙里有人半夜從夢中醒來,問:“侍者,我們到哪兒了?”就好像在地球圍繞着太陽公轉或者一個系統圍繞着它的中心點旋轉的某個時刻,有人突然站起來問甲板水手:“我們到哪兒了?”
拂曉時分,我登上甲板,發現我們距離魁北克只有三四十英里了。河岸的地勢漸漸高起來,岸上的景緻也越來越美。河畔有“整片整片粉刷成白色的農舍”,每個旅客都會這麼說。但是,這不足以描述這個郡人口密集的現狀,甚至連河畔的人口密集程度都反映不出來。他們在這裏住了上百年。瑞士的自然主義旅行家卡姆曾經於1749年順河而下,他是這樣說的:“這地方真是可以稱為山村,從蒙特利爾一直綿延到魁北克,足足180英里長,農舍沒有超過5阿龐1大的,有些地方例外。”即使是在1684年,洪坦也說過,這裏房子之間的距離最多不超過一顆子彈的射程。不一會兒,我們陸續駛過距離魁北克8英里遠的紹迪耶爾的另一邊,也就是南邊的河口胭脂角、新利物浦灣以及灣上的木筏和船隻、西勒、沃爾夫灣和北邊的亞伯拉罕高地,現在正通過鑽石角,堡壘就矗立在我們面前。靠近魁北克的地方景色十分壯觀。大約凌晨六點,我們靠岸了。鑽石角南側的懸崖下只有一條孤零零的街,是炸石填河填出來的。河邊豎立的岩石高出水面345英尺,附近的三層樓最多只比岩石高出1/5或1/6。船還在往前划行,我們看到絕壁的標示牌高高地戳出來,指向1775年蒙哥馬利遇害的地方。以前,第一次來魁北克的人都要被海關的人員按到水裏灌水,除非你接受罰款,否則就連總督都不能倖免。不過我們人太多了,就算海關沒有廢除這項規定,估計也顧不上把我們一個個按到水裏去。
1法國舊長度單位,約合11.5竿。
魁北克港口,我們終於到了!不過這裏距離聖勞倫斯河口還有360英里。魁北克在一個方圓兩英里大的盆地里,這裏最深水位達28英尋,儘管是淡水,但是漲潮的時候水面會上升17到24英尺,用一個英國旅行家的話說,它是一個“面積和深度足以容納英國海軍”的大海港。不過我倒想說,1844年,魁北克郡居民有45000人(魁北克市和市郊居民就有43000人)――其中28000人是法裔加拿大人,8000人是英裔,7000人是愛爾蘭人,1500人是英國人,剩下的是蘇格蘭人和其他國家的人。這當中36000人是羅馬教徒。
我們從人群當中走出來,沿着狹窄的街道往前走,然後爬上一段被稱作“斷頭梯”的木階梯,來到另一條陡峭、狹窄的“之”字形街道。這條街是從巨石當中炸開的,穿過一道被稱為“普萊斯考特大門”的大石門,它是通往上城區的主幹道。這條通道有大炮守着,上方建了一所哨崗,有個哨兵在站崗,其他的士兵正準備換崗。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真的是在19世紀,而不是正穿過新版黑體印刷古書的封面上的石門。我覺得在這個地方讀傅華薩的《歷代記》倒不錯。這裏像司各特的小說一樣,充滿了中世紀的懷舊感。人們來這裏安居顯然是為了安全感。願他們平安!就像紐約的居民搬到威廉城堡去居住一樣。這是多麼適合養育孩子的地方啊!我們安然穿過大門,踏上最陡峭的街道,拐了幾個彎,就來到聖路易斯老城堡的一個木台――達勒姆露台,此時我們距離堡壘頂樓還有115英尺。從堡壘俯瞰我們登陸的碼頭、港口、奧爾良島、河流和四周的鄉野,視野開闊,一直延伸到遠處。這裏的景色太壯麗了。我們看到東北方向六七英里遠的地方,通向北方的河道那高高的堤岸顯然在港口這一側凹了一處,那就是蒙特莫倫西的河口了,那條著名的大瀑布就在那後面幾竿遠的地方。
我們被領到鞋店,把美元換成英鎊――這本來就是我們來鞋店的目的。我發現美國的硬通貨很好用,只是美分兌他們的便士很吃虧,兩美分才換一便士,而花兩美分換來的那一便士只能買價值一美分的東西。我們碩大的美分淪落到和一堆低廉的半便士代幣平等交換的地步,那些小銅幣不過是因為含一些銅才偶然得以在世界上通行。我們想去堡壘裏面看看,於是被帶到了耶穌營房――這裏一大部分公共建築都是營房,穿過市政樓。我們沒有去看營房門口站崗的哨兵,哨兵們也沒有看我們,他們站在太陽底下除了阻礙空氣自由流通,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其他作用。士兵們正在食堂里吃早餐,他們像露營一樣坐在光禿禿的木桌跟前。大街上陸陸續續有士兵走過,他們提着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小錫桶,甚至還有半圓形的,好像是為了方便打包。我覺得這是他們用來盛飯的――恐怕每個人都吃那麼多小麵包片和黃油。他們有的在用擔架和小推車運軍用物資,邁着彈力十足的步子,雄赳赳地走過去。所有的行人都給他們讓路,就連貨車司機都停下來讓他們先走――好像如果物資供應不及時就會馬上打敗仗似的。市區里駐紮着一個團,裏面都是蘇格蘭高地人,我估計是皇家愛爾蘭的軍隊。當地還有一個美國北佬團。我還沒下船的時候就看到波尼亞托夫斯基將軍似的腦袋和肩膀了。只見那人頭上戴着一頂巨大的三角帽,抱着一桿槍,站在一座屋頂上窺視我們,就在現在我們所在的煙囪帽這裏,像一幅誇張的戰爭漫畫。不過我沿着聖路易斯街還沒走出多遠,謎底就揭開了:原來是一個蘇格蘭高地人哨兵帶着三角帽在聖路易斯大門和聖約翰大門中間(這裏正在進行的肯定是一場神聖的戰爭)的壁壘上或站或行進,兩隻膝蓋露在外面。我們毫無畏懼地站在他跟前看着他。他的腿風吹日晒,上面都開始長毛了。我們中間有個聰明人發表高見說,一般像這樣的情況腿上都會長毛,不過我倒不覺得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別看他穿着一身雄赳赳的軍裝,當我問他亞伯拉罕平原怎麼走,他答不上來的時候,純粹的蘇格蘭腔調流露出一絲窘迫。很快,我們來到在聖路易斯大門站崗的另一個哨兵跟前,他沒有朝我們開槍就放我們過去了,甚至連口令都沒問。隨即,我們開始通過笨重的聖路易斯大門。這座笨重的、
隧道般的大門讓我想起克勞狄安那首《維羅納的老人》裏面的句子,他說,從大門底下走出來本身就是旅程中相當偉大的部分――因為你可以想像自己在一本黑體印刷大部頭圖書封底的建築物插畫裏匍匐行進。接着,有人提醒我們,我們現在置身於一座要塞。壕溝一樣的道路有無數個“之”字形的迂迴,我們就沿着那些“之”字形往前走,走了很久才往前走出幾英尋遠,要是他們想開槍,可以朝我們開上兩三槍了。這個城市最偉大或者說最傑出的地方就在於,它的設計風格使它對可能投來的鉛彈和鐵彈具有最頑強的抵抗力。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在氣象學上還是在心理學上,人們都很少認為會有來勢兇猛的鉛彈雨紛紛落下,除非把地方修建成這樣。我們繼續往前走了一英里,來到亞伯拉罕平原――我們已經見過那麼多聖徒,接下來要去見見元老們了。在亞伯拉罕平原上,蘇格蘭高地團正在接受檢閱,樂隊站在一旁演奏樂曲――我覺得他們演奏的是加拿大法語國歌《泉水何其清澈》。這裏曾經發生過真正的戰爭,此後為了紀念這場戰爭,每天都要打一場模擬戰。蘇格蘭高地人演習得非常好,就算他們的動作不夠標準,但至少不像英國兵或者皇家愛爾蘭兵那樣挺得那麼僵直。他們的步伐優雅而有彈性,像他們自己那裏的馬鹿,或者像在調整步伐準備下山。不過從整體上來看,他們讓人覺得可悲,因為他們正在接受的訓練讓他們漸漸地失去了男子漢氣概。我毫不懷疑這些被訓練得非常好的士兵群體特別缺乏獨創能力和獨立精神。那些軍官看上去只是穿了一身好衣服而已。士兵不離開自己的崗位,就接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他的天敵正是訓練他的政府。對這些人的福祉感興趣的慈善家們首先要做的,應該是教會他們尊重自己,不管這個政府會面臨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接受政府的雇傭,更不要只訓練少數幾個,要讓所有的人都接受教育。我看到他們中間有一個年長的人,鬚髮灰白得像只碼頭鼠,乖順得沒有一點兒個性,他和其餘的人一起邁着整齊的步伐――那些人終將會為這種彈性十足的整齊步伐付出代價。
我們沿着高地回到堡壘,沿路摘了幾朵野花。鑽石角的最高處有開着花的菊苣、闊葉秋麒麟草、金鳳花、刺灌木、加拿大田薊和常春藤。我還在附近看到了白玉草。站在坡頂上,視野很開闊,這裏的景緻我會在其他地方詳細描述。我們的護照上寫着“必須嚴格遵守”各項規定,而且它們彷彿要將表象維護到底。我們拿着護照進入達爾豪斯門,被一個身穿軍裝、頭戴三角帽、光着兩條腿的蘇格蘭高地人帶着穿過堡壘。他告訴我們,他來這裏三年了,之前駐紮在直布羅陀。他的團部不時在愛丁堡各個大岩石中間變換落腳的地方,從這塊岩石遷到那塊岩石,像一隻禿鷹或者別的猛禽,從這個巢穴飛到那個巢穴。我們出去的時候剛好碰到走進來的美國北佬軍隊,軍隊由一名身穿紅色外套的軍官帶領,大家都叫他要塞司令,很多平民跟在他們身邊,其中有英國人也有法裔加拿大人。於是,我馬上走進人群,跟在更為聰明的嚮導身後,又繞了堡壘一圈。這次我和之前一樣,把值錢的東西全都帶上了。我看到沒有人和那位身穿紅色外套的司令走在一起,便貼了上去,儘管我算不上衣着考究,但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我趕走,因為聽我說話就像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衣着方面不夠體面似的。或許這次來加拿大的美國北佬當中,沒有人不比我穿得體面。如果我不曾享受到這種區別待遇,那就會成為一個可憐的故事。我像北歐人奧拉夫?特萊維森去英國公幹的時候一樣,剛好穿着一身“不順眼的衣服”,順便說一下,他在那裏俘獲了他新娘的芳心。我們站在鑽石角坡頂那門大炮跟前,這門大炮能發射32磅重的炸彈,每天都會開三次火。司令告訴我,這門大炮要運到4英裡外的奧爾良島上去,這樣就沒有敵船能靠近那座島嶼了。我看到了地下的或者應該說“炮塔”裏面的士兵,之前我很有可能是從他們頭頂上過去的,可是都沒注意到他們。他們營房的窗戶非常狹窄,是給步兵當射擊孔用的,小小的鐵煙囪從地面上戳出來。我們看到那裏的士兵們很自在,有的穿着便服在劈柴――我瞅了一眼,想看清楚他們是用劍劈的還是用斧頭劈的,他們以各種方式竭力讓自己的民族和這個地方和睦相處。每個團都有一部分人可以結婚,主要是軍官們。一個自詡詼諧的英國人生下的子孫可能就是他一直屈尊對待的美國北佬,他瞧不上蘇格蘭高地人是因為他們光着膝蓋,瞧不上美國北佬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了。堡壘裏面的岩石微微向外凸,這樣彈殼落在上面會朝着四周士兵和軍官營房滾下去,所以有人提議把石面變成稍稍向內凹陷的,這樣相對來說沒那麼危險。據估計,這項工程要耗資20000英鎊。下次我蓋房子的時候不妨記着,屋頂要修成能“正確”抵禦炮彈的樣子。
下午三點多,我們匆忙沿着蘇奧美特羅街一路下行,趕往蒙特莫倫西瀑布,準備回程的時候再深入探索魁北克。蒙特莫倫西瀑布在聖勞倫斯以北8英里遠的地方。路上,我們看到街上有人正在原始的木屑坑裏把原木鋸成厚木板,然後用普通的木鋸和腳架把厚木板鋸成用來鋪街道的方塊。這看上去太不求上進了,守着那麼豐富的水力資源不去利用。這也提醒我現在我不在美國。我詢問過後發現,原來這麼做是因為勞動力太便宜了。我難過地想,這裏的勞動力實在是太廉價了!我記得英國的旅行家沃伯頓曾經寫道,在魁北克上岸后就發現這裏什麼東西都很便宜,只有勞動力昂貴。不過這就是新英格蘭和老英格蘭的不同之處了。我之前看到過狗被套上挽具,拉着裝了一個大罐子牛奶的小車到處跑。他們有的對狗不管不顧,在上城區的大坡上拉完貨后,休息的時候就讓它睡在水槽里。看到這種動物被這麼頻繁而廣泛地運用於貨運領域,我甚是訝異。這讓我想起來狗通常都是不幹活的。貓抓耗子,狗只負責欺負貓。一百年前,卡姆就看到過兩隻狗拉着女士坐的雪橇。他說:“路況好的話,一隻中等大小的狗就可以拉一個人。”當地的老人告訴他,這裏年輕力壯的馬很少,陸運基本上都要靠狗。看到它們,我想起了北極的因紐特人。沙勒瓦說,第一匹馬是1665年引進來的。
我們穿過聖查理斯河上方的多切斯特橋,來到一條平整寬敞的碎石路――博波爾道路。查理斯是一條小河,1535年冬天,聖勞倫斯河流的發現者卡地亞曾經把船停在這條河上過冬。我們星期三早上離開康科德,星期五早上已經在加拿大的博波爾街頭散步,而幾天前,這個國家給我們的感覺還像英格蘭和法國一樣遙遠。我們現在不是在弗林特的湖邊或薩德伯里的草甸散步,而是在汽車和汽船里憋了些時間后(在伯靈頓耗了半夜,在蒙特利爾待了半天之後),現在正沿着聖勞倫斯河岸,朝蒙特莫倫西瀑布和其他地方走去。我暗自想:現在我是在異國呢,趕緊多看幾眼,把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正如我們預料的那樣,這裏感覺比新英格蘭冷得多。我充分意識到我現在距離北極又近了4度,這個念頭讓我感覺冷得發抖。不知道等我回去的時候,桃子是不是已經掉光了。這裏的氣候讓我想起了皮毛交易,加拿大的這種交易很有意思。我買了一頂沒有襯裏的棕櫚葉薄帽,花了25美分;買了一條披在大衣外面的棕色麻布袋,價格便宜得說不出口,不過也薄得很,只有樹上的葉子那麼厚。這種麻布袋像橡樹廳的款式,到了夏季,新英格蘭滿大街都是。這是典型的美國北佬式樣,同行的遊客有的披着它坐車,以防外套沾上灰塵。我也披着麻布袋,一則因為它看上去比我的外套體面,再則兩件外套總比一件暖和,儘管其中一件又薄又臟。我從來不會穿最好的衣服出門旅行,儘管有時候也會給人看看我至少是有幾件不那麼廉價的衣服的――如果有哪位紳士有這種要求的話。旅行者穿得太好不明智。如果去釣魚,我應該不會想着套上乾淨的襯衫假胸襟,用鞋油把皮鞋擦得油黑鋥亮,就像去赴宴似的,因為真正的旅行者外出是要受累受苦的――路邊有什麼就吃什麼。真正的旅行要乾的都是臟活兒,你需要的是兩條工裝褲。說到把皮鞋擦黑,我馬上想到把臉擦黑。我只帶了一塊用來保護皮革和防水的油脂,僅此而已。那些殷勤的擦鞋匠誤以為我是個講究的紳士,趁我睡着的時候把我的皮鞋拿走,可是還沒等到他把鞋子擦亮就會後悔了。
事實上,我收拾行李的速度很快,因為我有一張短短的清單,上面所列的物品都是我根據自己多次外出旅行的經驗判斷對徒步旅行者必不可少的。每次要出發的時候,我只需要查看一下有沒有漏掉什麼就行,更重要的是,看看有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塞了進來。同行的遊客大多都帶了毯質的旅行袋和手提箱。有的人每次搭便車都會一手拎着兩三個手提箱,就好像我們又要衝過去搶座位似的。當我們需要匆忙趕路的時候――這種時候還不少呢,我就會看到他在人群當中左突右沖,每條手臂旁邊都跟着兩三個目光殷切而貪婪的傢伙,他們在他肩膀和手提箱中間擠來擠去,最後他只好緊緊地把它們貼在背後,像擰到螺絲釘盡頭的螺栓一樣。我禁不住想,為什麼非要在加拿大人面前顯擺這些手提箱呢?世道這麼不太平,或許你的親侄女都因為沒人陪護只能待在家裏呢。如果海關的官員上船來,讓他以自己的名譽起誓裏面除了穿的衣服什麼都沒裝,我很樂意為他擔保。就連大象出行的時候也不過帶上一根小象鼻罷了。最完美的旅行就是不帶行李的旅行。根據豐富的經驗並經過深思熟慮,我總結出以下心得:對徒步旅行的人來說,最好的行李包裝就是一方手帕,或者,如果他比較在乎外表,也可以用一沓牛皮紙緊緊裹着,外面的破了就撕掉,換上新的。這不管是對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來說都是個好辦法,沒有人知道你帶回家的是臟襯衫,還以為是你買給太太的絲綢禮服呢。你可以把包裹夾在胳膊底下,包裹本身還可以隨着裏面的東西縮小或膨大。我不記得毯質行李包有這樣的功能,它本身不是包裹的一部分。我們把自己變成了“雨傘包裹騎士”,因為,不管我們去哪裏都會帶上雨傘和包裹,不管是去巴黎聖母院、蒙特利爾、戰神廣場,還是去市政樓、主教宮殿,抑或在光着膝蓋的蘇格蘭高地人的陪護下去堡壘,都會帶上那兩樣東西,就好像我們隨時準備改弦易轍似的。我們不會把任何特定的地方當作自己的家,反而感覺哪裏有我們的雨傘和包裹,哪裏就是我們的家。如果哪個城市的市長禮貌地問我們是哪兒的,那肯定會是非常有趣的一幕。我們只會說,我們當下正跟閣下您在這兒。等我們回去,那些新手就會問我們在外面吃住方不方便,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就好像我們出國旅行就是為了吃住似的,其實我們在家就可以吃住的。
我們在路上碰見許多拉着木材和石材往城裏去的馬車,就連長相最普通的馬也比我們的馬跑得快。我聽說加拿大人不用馬梳給馬梳毛,或許它們長相普通是因為沒有梳毛。另外,我還聽說臨近冬天的時候,馬為了保暖就要積攢很多馬毛。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哪怕是在仲夏看到我們的馬也會以為冬天快來了。很快,我們漸漸看到在田地里勞作的女人和女孩了,她們有的獨自挖土豆,有的把男人割下來的莊稼捆起來。她們臉頰紅撲撲的,看上去十分健壯。就算她們從事的農事勞作讓她們變得粗朴,但是在我看來,就帶給人的影響而言,農事勞作比做一件四便士襯衫的裁縫活兒強,比什麼都不做強――除非是咬着筆桿發獃。她們戴着寬檐帽,穿着飄逸的裙子,比那些男人和男孩賞心悅目得多。隨後,我們又看到了從事各種勞作的女性,實際上,我覺得我們看到在戶外勞作的女性比男性多。回去的路上,我們在鎮上看到一個姑娘,穿着將近兩英尺高的靴子,正從狗身上卸下挽具。
這裏的空氣純凈透明得不可思議。我們走了一個小時后,回頭望去,竟然還能清晰地看到城裏的景象,看到那些閃閃發亮的錫屋頂。一座十英里開外的山村看上去只有不到三四英里。我終於相信了,確實有時候看遠處的景物比近處的更清晰。那些村莊確實有點兒白得耀眼,可那或許不僅是因為牆壁粉刷成了白色,還因為空氣透明度很高。
我們現在終於到了博波爾村莊,儘管這個村子也只有一條路。這裏的房屋離得很近,前面一律沒有庭院,彷彿是按照陽光投射在道路上的角度修建的。斜陽西沉,瀑布已經不遠了,我們開始尋找住處。我們本想住在當地村民的家裏,以便更好地體驗風俗民情。我們最先找了一座看上去比較有希望留宿的農捨去問――其實,真沒有哪一家農舍看着是有希望的。我們敲開門,他們大聲地用法語叫“進來”,或許是“Entrez”,然後我們用英語問能不能借宿。不過不出我們的意料,他們只會說法語。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找另一家去問,可是兩三條小雜狗衝出來衝著我們一通狂吠,它們好像一眼就能認出外國人來,就算它們用法語叫喚,我們也不會吃驚的。我們第一句話就是用法語問對方“會說英語嗎”?對方就會毫無例外地用法語回答:“不會,先生。”很快,我們發現當地的居民都是法裔加拿大人,根本沒有人會說英語,事實上他們除了法語外什麼語言都不會說。我們身處異國,當地的人們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後來,我們試着跟他們說法語,有時候竟然也能交流,可是大部分時候都行不通。我們問一句:“你們這兒有地方住嗎?”他們就會用法語嗚里哇啦說一大通,我們只能時不時聽懂幾個單詞。一般來說,跟女人和孩子交流比跟男人更容易,彼此能更好地理解對方的意思。就這樣,我們過了一會兒就明白了,他們沒有多餘的床鋪。
於是我們不得不問,“這裏有公共的嗎?”(其實我們應該說有“公共的旅館嗎?”不過他們好像從來不會聽後面這個單詞),他們非常詳細地回答說沒有旅館,不過我們可以在剛才路過的磨坊借宿,或者他們可以把我們帶到一間雜貨店,幾乎每棟房子的角落都有一間小雜貨店。我們去拜訪了公證人或者叫鄉村律師,可是他既沒有床鋪也和其他人一樣不怎麼會說英語。在其中一戶人家,我們還因為彼此客氣鬧了誤會。當時主人熱情地請我們進屋坐,還給我們喝了杯水,我們想着,既然喝了人家的水,也不妨嘗一嘗人家的鹽。主人和他的妻子說他們的住處很寒酸,其實是在說他們自己住得寒酸。我們以為他們在客氣,說為我們提供的住處不好,一再和他們說沒關係,已經夠好了。無論他們怎麼解釋,我們都沒弄明白,直到他們帶着我們從梯子爬上一間小閣樓,讓我們親眼看到一個房間裏擺着他們一家子睡的幾張床,我們才知道鬧誤會了。眼前的情景讓我們真正地領略到寒酸的意思,我們趕緊一本正經地和他們道別。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一家小旅館落腳,小旅館的老闆為帕特森家族工作。這裏很多借蒙特莫倫西瀑布水勢運作的磨坊都是帕特森家族的。我們現在已經能聽到瀑布的水聲了。我們一整個晚上都在說法語,或者應該說糟踐法語,主人和他的妻子肯定覺得十分有趣,若是我們彼此能完全理解對方的意思,估計還沒那麼有趣。最終,他們帶我們去看旅館最好的房間,裏面的床非常高,周圍還有低矮的木護欄。床上鋪的床單不是棉的,而是自製的深色粗亞麻布。之後我們用的床單比這個更粗糙,而且顏色跟我們的毯子差不多。房間的角落裏有一個開放式的小雜貨架,上面擺滿了陶器,好像在向旅者炫富似的。四周掛着很多《聖經》場景畫,有法國的、意大利的,還有西班牙的。女主人回來徑直問我們早餐要不要喝白蘭地。第二天早上,我詢問他們姓名的時候,她拿下掛在牆壁上的戒酒保證書――有她的,她丈夫的,還有孩子們的。男主人名字叫讓?巴蒂斯特?比奈,他的妻子叫吉納維芙?比奈。讓?巴蒂斯特?比奈是法裔加拿大人的綽號,意為“施洗”。早餐后,我們一路走到半英裡外的瀑布那裏。從這麼近的距離聽過去,它潺潺的水聲就像漫天吹拂樹葉的林風。讓我們失望的是,帕特森的私人宅邸和籬笆從西側把瀑布隔開了,我們被隔在了外面。看來帕特森不僅佔用瀑布的水資源開自己的磨坊,還佔用了瀑布大部分的美景,我們不得不冒昧進入。這位紳士的豪宅和庭院原本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父親肯特公爵的宅邸。在我看來,儘管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父親,也不該把他自己的宅邸――至少是籬笆,強行塞入這麼壯美的自然景觀中,這麼做真是沒品位,因為這個地方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應該屬於全人類。甚至有些瀑布附近都不應該允許修建磨坊和工廠,因為水不應該受造水車木匠的見識的約束。這條小河其中一道瀑布的垂直高度就有將近250英尺,而聖勞倫斯河的尼亞加拉瀑布的垂直高度只有164英尺。這道瀑布純樸而壯麗,你所嚮往的美景在這裏都能看到。不過我最想說的是,如今它又多了一個人為它作證,讀者現今可以確定它確實是存在的。我們站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往下望去,看到深淵下一塊隆起的地方綠草如茵,在飛濺的水霧不斷地滋潤下,那片草叢濕潤鮮綠得就像一片苔蘚。腳下的岩石是一塊石板,石板的裂縫裏生出了幾株蕨類和秋麒麟草。岸邊長着雲杉和崖柏――後者高大而且結滿了果實,除了雲杉,還有山楊、赤楊和結了漿果的歐洲花橛樹。從聖勞倫斯到這個國家來的移民,從奧爾良島的某個地方望過來,就能看到蒙特莫倫西瀑布飛流而下,直入大江,如同一條巨大的白練,浩浩蕩蕩,氣勢恢宏。1542年,羅貝爾瓦的嚮導讓?阿方斯看到這道飛瀑后曾經描寫過它,那是對魁北克景點的出色推薦。很多旅遊景點都在廣場上修建一道人工噴泉,而魁北克擁有這麼壯麗的天然瀑布,這讓它增色不少。瀑布底下的峽谷只能在落潮時進去。我們站在峽谷入口,魁北克和大瀑布的壯觀景色盡收眼底。卡姆說,有時候在8英里開外的魁北克都能隱隱約約聽到瀑布的轟鳴聲,那是刮東北風的信號。峽谷這邊的石板很鬆軟,很多都剝落了,而且陡峭得無法攀爬,這也是這處景緻令人難忘的特色之一。1829年的冰瀑襲擊了聖勞倫斯河,形成了一座高達126英尺的冰山。有人認為這種每年一度的自然景觀有助於解釋冰川的形成。
我們在瀑布附近發現一種很常見的樹,長得和我們那裏結紅果的刺灌木很像,不過樹的大小和普通蘋果樹差不多,上面結滿了紅色或黃色的大果子,當地人把它叫作“顴”,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
聖安妮
到了上午十點左右,儘管下着濛濛細雨,我們還是沿着聖勞倫斯北岸,往東北朝着聖安妮瀑布出發了,聖安妮瀑布距離魁北克大約三十英里。加拿大東部更繁華、更平坦、生活更安定的地帶大致上是個三角形,它的尖角斜斜地指向東北方,基部大約一百英里寬,如果你把它狹窄的東北頂點也算進去的話,整個三角形大約兩三百甚至四百英里長。而東北角的頂點就是聖勞倫斯的峽谷和支流,有的地方只有一條狹長的梯田,有的地方則連綿好幾條,分別從河流兩邊向山上延伸。儘管地圖上標着加拿大東部有很多河流、湖泊和荒漠,但實際上那些彩色部分都是河岸邊的空地,而代表着這些地方的字符把它們都遮蓋掉了。蒙特利爾到黎塞留激流之間的聖勞倫斯河岸地勢較低,大約就在魁北克上方40英里,而後到鑽石角或魁北克逐漸走高。我們現在在魁北克東北8英里的地方,形成大三角狀,東北那邊的山巒距離聖勞倫斯河大約五六英里,而後距離漸漸加大,越來越遠,西邊一直到渥太華,東邊直到20英裡外的圖蒙特角,中間的景色一覽無遺。我們其實是在夾在山巒和河流中間的一個狹窄的銳角三角形上旅行,這個三角形整體朝北邊的山巒攀升過去,因而我們隨時都可以看到走在自己右手邊的旅伴。按照布謝特在《加拿大地形描述》當中的說法,我們其實在C?tedeBeaupré(布普雷河岸)領地,該領地屬於魁北克地區的蒙特莫倫西郡,是加拿大最先出現移民的地方。這裏的地理面貌和人文特徵從最初到現在歷經數百年,變化最小,受美國和歐洲的影響也最小;而且,當地的居民對魁北克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甚至一無所知。布普雷河岸於1636年建制,現在產權歸魁北克神學院所有,是魁北克省山巒最多的地區。它轄制六個教區,每個教區都有教堂、牧師住宅、磨坊和幾家鋸木廠。我們現在位處最西邊的教區,叫作“守護天使”,這個教區在蒙特莫倫西郡西邊的邊界線上。聖勞倫斯北岸的地勢直接沿着河岸或者峽谷的邊緣緩緩地傾斜,逐漸變得陡峭,一直到大約一英里的距離內形成四五百英尺的高度落差。僅有的一條山路沿着河流上方兩三百英尺高的斜坡延伸開來,在四分之一英里到一英里之間的那段路上,可以將北邊一英里寬的河道和美麗的奧爾良島盡收眼底。奧爾良島大約二十英里長,五英里寬,出產魁北克地區最好的蘋果和李子。
儘管這裏只有一條路,可是路旁的村莊沿河而下,綿延三十英里,我們走了整整兩天,都沒走出村莊。房屋就零零星星地散佈在河邊,跟我們那裏最小的窮鄉僻壤一樣。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座房子,因為一直到我們抵達教區邊緣,一路上都在村子裏穿梭,沒有經過任何田野或叢林。有人告訴我們,從一個教區教堂到另一個教區教堂只有六英里遠。這麼說,“守護天使”教區的每棟房子我們應該都看到了。雨天道路泥濘,我們一直都沒能走出泥巴路,也沒能走出村莊,只走過一道道籬笆牆,其實如果是在北岸,估計我們已經脫離文明世界了。有時候教堂附近會出現幾棟房子,其實我們轉而往河邊走了僅僅四分之一英里,就爬到了河岸的最高處,置身於近乎荒無人煙的地帶,而且大部分地方都是沒有開發過的荒野,一直從這裏延伸到哈得孫灣。因此,這裏的農田又長又窄,每塊田地都臨河。布謝特說,這裏村莊的獨特佈局和“加拿大農民特別喜歡群居的社會特性”有關,此外,還與印第安人時代集中居住帶來的好處有關。他說,每塊被稱為土地的田地十之八九都是3阿龐寬、30阿龐長,如果用我們的竿來衡量,就是35竿寬、349竿長。當然,這種佈局需要很多柵欄。為此,法國政府不得不頒佈法律,禁止農民在不到半阿龐寬、三十或四十阿龐長的田地上成家立戶,否則將罰款,以此強迫農民遷徙分散,同時確保莊園主的地產都能耕種起來。政府認為現在人們不像以前那樣極不情願離開父母家,“搬到看不到教堂尖頂或聽不到教區鐘聲的地方”去了。從這裏可以看出加拿大人和新英格蘭人之間一個十分顯著的區別。不過我發現在之前一個世紀,即17世紀的時候,說法截然相反,也就是說,政府抱怨居民住得太分散,暴露在易洛魁族人的攻擊範圍內。為此,1664年,國王不得不下令要求“他們不得在中間留出空地,必須挨在一起,他們應當把教區的規模儘可能縮小到和法國教區的規模一樣大”。那個時候的加拿大人至少還有探險精神,敢於面對困難和危險,這種探險精神讓他們比新英格蘭的殖民者走得還遠,儘管沒能開闢疆土,征服荒漠,但至少曾涉足荒野,成為“coureursdebois”,亦即“叢林的奔跑者”,或者用洪坦對他們的稱謂“coureursderisques”,亦即“冒險的奔跑者”,更不必說他們富有首創精神的教士們。沙勒瓦認為,如果當局當初採取正確措施,把那些在樹林裏漫遊的年輕人組織起來,那很可能會成立起一支民兵部隊,足以對抗印第安人和英國人入侵。
下了一夜雨,沾滿黏土的道路泥濘不堪。我們在路上碰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趕着一隻拉着小車的狗,挑着路面上泥巴最少的地方走過去,那副情形看着十分可憐。可是你別看那隻狗拉着車,我們從它身邊經過的時候,它還衝着我們叫喚,其實我們哪兒都沒看,只瞥了一眼它拉的車。房屋一般都是坐北朝南,也不管跟道路之間形成了多大的夾角,而且朝向道路的這面通常都沒有門窗。一般房屋距離道路十五到四十竿遠,看不到通向房屋的小路,所以你可能會認為路在另外一邊。房屋都是用石材修築的,灰漿塗抹得很粗糙,不過粉刷得倒是很整齊。房子基本上都是一層樓高,長度和高度成比例;屋頂是木板鋪成的尖頂,為了好看,將房檐處的板條做成尖角狀,就像柵欄尖尖的板條似的;屋頂以中間為界線,兩邊各鋪一排木條板,形成尖頂屋。尖頂屋下面的山形牆在棟樑處突出來的角高度大約在一到兩英尺。不過,這些寓所還算是非常簡陋、質樸的,每棟都標註了竣工日期。窗戶從中間推開,像百葉簾似的,而且都安裝了結實的百葉窗。有時候我們繞到道路旁邊的房子後面,就會發現窗邊靠着一根粗壯的木樁。百葉窗現在雖然開着,但到了晚上,就會用木樁閂緊。房子裏面用原木整整齊齊地吊了頂。爐子一般都放在戶外,用石頭和灰漿砌成,通常都砌在厚木板搭建的高台上。地窖修在道路對面、房屋的前面或後面,看上去感覺像座冰屋,到了夏天就換上格子門。我們遇到了屈指可數的幾位機械師,他們長得像舊式男管家,圍着圍裙,戴着滑稽帽似的紅帽子――他們基本上都戴着一模一樣的紅帽子,有的是羊毛帽,有的是毛線帽;有的是藍色的,有的是灰色的,在我們看來就像戴着睡帽起床了似的。事實上,我之後發現他們確實戴着這種帽子睡覺。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鄉下的土布料裁剪而成的,都是灰色等素色的。女人都長得很敦實,穿着長袍沒有一點腰身,而且明顯大多都是自製的布料。我們還看到一些更富有特色的加拿大冬季裝束,我後來在新英格蘭經常看到有人這麼打扮:粗糙的手織斗篷配着鮮艷活潑的紅腰帶,毛茸茸的帽子保護耳朵在嚴冬不被凍傷。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所以道路一直都那麼泥濘。路邊開始頻繁出現木十字架,它們大約十二英尺高,破舊而且歪歪斜斜,帶着一個小壁龕。這些十字架有的插在方木檯子上面,有的插在一堆石頭裏。小壁龕里有的供奉着聖母與聖嬰的圖片,有的只有基督自己的圖片,還有的供奉着串珠。壁龕用一片玻璃罩起來,以防被雨淋濕,上面寫着“pourlavierge”
(聖母)或者“拿撒勒人耶穌”。橫杆上畫著很多具有象徵意義的小物件,看上去就像意大利的告示牌,有手、鎚子、釘子、鉗子、醋瓶、梯子等等,偶爾最上方還有風標。不過,在這次徒步中我每每看到真正的風標,就會懷疑它們隱晦地象徵著聖彼得。我們不時路過一座禮拜堂似的尖頂單層建築,這些錫屋頂的建築就修建在路邊,可能是被稱作聖殿,透過它們的格子門可以看到祭壇和牆壁上的掛畫。禮拜堂的門照常開着,不用進去就可以透過細雨和亮光看到裏面。當地的人在裏面跪地祈禱。我們沿途還看到一所學校,裏面傳出琅琅的讀書聲。不過,顯然這個地方不像在啟迪人的智慧,倒像要使人思維混亂,學生們所接受的啟迪只夠他們洞悉天主教堂的陰影。教堂修得典雅別緻,裏面的裝飾比民居看上去艷麗。按照1699年頒佈的法令,這些教堂都是石材修築的錫屋頂尖頂房,裏面擺着古色古香的飾品。守護天使的教堂上掛着一個鐘錶,鐘面上是中世紀的羅馬字。外面的神龕里放着幾張肖像。或許這些東西在一千年前諾曼第就已經有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守護天使附近的教區教堂里的里謝堡教堂,我們的目光越過教堂的牆壁,看到附近墓地裏面的碑文。其中一個男孩子的碑文上寫着“Priezpourlui”(意為“為你祈禱”),跟“PèrelaChaise”(意為“亡父之靈位”)遙相呼應。我們敲了敲牧師的門,一個儀錶整潔,長得像化緣修士似的人穿着修道士的法袍出現在門口。我們問“Parlez-vousAnglais”(法語:“您會說英語嗎”),話音未落,他就非常乾脆地回答說“Non,Monsieur”(法語:意為“不會,先生”)。不過我們後來終於讓他明白我們想幹什麼了。我們想去看看老城堡的廢墟。“Ah!oui!oui!”(法語:意為“啊,好的!好的!”)他大聲說著,披上外套,匆匆把我們帶到一小堆我們之前已經看過的垃圾前。他說,十五年前這裏非常可觀。我們看到三隻紅色的小鳥從廢墟的裂縫裏飛出來,飛上一棵崖柏,我用所知不多的幾個法語單詞問他那是什麼鳥,但他既聽不懂我的話,對鳥類也沒有研究。他只問我們在哪裏“apprisàparlerFran?ais”(法語,意為“學的法語”),我們告訴他,“danslesétats-Unis”(在美國),然後我們就向他鞠躬告別了。我非常驚訝地看到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人,明顯沒在幹什麼工作,就算在這個地方,也夠讓人覺得奇怪的了。當地人和我們打招呼都是一邊說“日安”,一邊碰碰帽檐,用“日安”這個詞和碰帽檐這個動作你就可以在加拿大東部暢通無阻。而小男孩遇到我們會說,“Bonjour,Monsieur;lecheminestmauvais”(意為“日安,先生,路不好走呢。”)弗朗西斯?海德爵士說,人們搬到“一個不再保留碰帽檐這個過於謙卑的習俗的地方快樂地生活”,他說的當然是加拿大西部了。其實,如果你每天都不得不碰好幾次帽檐跟人打招呼,那是夠煩的。美國人可沒工夫這麼干。
我們看到田野里收割了一堆堆豌豆,還有蠶豆呢。豌豆是這裏的主要農作物,我認為它們可能不像在我們那裏,受到象鼻蟲的大肆侵擾。路邊還堆放了很多蘋果,紅彤彤的挺漂亮,可就是個頭兒很小,多半是海棠果栽培出來的。除了小蘋果,當地還有一種紅色的小果子,他們稱之為“斯內爾果”;另外還有一種非常酸的紅果子,一個小男孩把它的名字寫給我看,可能跟船工說的彭比納果一樣,或者差不多。彭比納果是一種莢蓮屬植物,據理查森說,魯珀特地區很多河流都叫彭比納。這裏的林木有雲杉、崖柏、冷杉、樺樹、山毛櫸、楓樹、椴樹、野黑櫻桃、山楊等,不過沒有北美油松。路旁用來遮陰和裝飾的樹不多,至少我沒看見幾棵。一路上,路旁的溪水和泉水潺潺淙淙。教區之間通常都有溪流將農田隔開。我發現田地上的犁溝大約七八英尺寬,用來晾曬土壤。
在“RivièreduSaultàlaPuce”(我估計意思是“跳蚤瀑布河”)附近的一座小教堂門外寫着英語宣傳語――“最佳狙擊射擊基地”,因為運動員都是英國人。看到這些英語,我覺得恍惚間彷彿已經離開故鄉十來年了,那麼久沒有聽到自己的鄉音,現在每個單詞在我眼裏都那麼親切有趣,彷彿我是射擊運動員,而它們是朝我打來的冷槍。這裏田間地頭的夏枯草是我的老熟識了。我們不時看到當地人在洗衣服或者給豬煮泔水,還看到有人在路邊梳理亞麻。看到大家把家務活兒拿到戶外來做,即便是在寒冷的國家,也讓人覺得很舒心。
日暮時分,我們來到一條小河的橋上,這裏是里切爾教堂和聖安妮之間的分界線,是聖安妮的主要港口。夜幕漸臨,我們抵達聖安妮波恩教堂。以前,人們在這座教堂看到法國的船隻到港后,就會準備“卸下船上的大炮”,慶幸他們躲過了暗流險灘的重重危險。我們隨時都能看到沿河鄉野的全貌,大多數時候,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魁北克在我們身後的地平線上,目光所及之處,每次都會給我們帶來新的驚喜和感嘆。不過,這條路上最主要的風景還是我們右手邊加拿大這條主河道。過了奧爾良島,河流豁然開朗,河面迅速變寬,形成一道開闊的水平面,在奧爾良島盡頭向下游望去,聖勞倫斯河彷彿到了寬闊的入海口似的,儘管我們距離那片被稱為河口的地方還有325英里。
我們問哪裏有旅社,結果被帶到一家很有可能讓我們借宿的民居。路上沒有路標,因為只有一條路;沒有商店也沒有招牌,因為沒有專門的工匠,人們自給自足;也沒有小旅館,因為沒有旅客。我們在這裏訂下房間和早餐。這戶人家和別的人家一樣,屋子中央有一個巨大的老式火爐,火爐有兩層,到了吃飯的時候,就會煮出三餐來。火爐下半部分生火,上半部分供暖。今晚天氣有點兒涼,看到這座火爐讓人心裏暖洋洋的。它足有四五英尺高,站在跟前讓人從頭到腳都暖和起來。在加拿大,火爐是必不可少的傢具,即便到了夏天,也不會把它拆掉。它的規模和人們對它的重視程度無不說明加拿大的冬天有多冷,人們靠着它熬過嚴冬。主人戴着紅色的羊毛尖頂帽,長着典型的古諾曼人的臉龐。他有可能是跟雅克?卡蒂埃一起到加拿大的。他說的法語是我們聽過最難聽懂的,因為每個人說話的口音都不一樣,而且他嘴角還叼着大煙桿――裏面塞的是一種法國煙葉。我問他,他管他的狗叫什麼,他喊了一聲“布洛克!”(那隻犬就是布洛克犬)。我們估計他家的貓就叫貓,這挺有意思的,“貓!貓!貓!”我問他能不能從這裏渡河去奧爾良島,因為我想從我們去看瀑布的那條路返回。他回答說:“S’ilnefaitpasuntropgrandvent(如果風不大可以)。”他們用的都是小船或獨木舟,風浪太高了過不了河。他和大家一樣,穿着一種介於莫卡辛鞋1和靴子之間的鞋子,他稱之為“bottesIndiennes”――印第安靴子。靴子是他自己做的,鞋面是小牛皮或羊皮的,鞋底像我們的莫卡辛鞋一樣,是母牛皮翻過來製成的。鞋子是紅黃色的,皮革從來沒有鞣製過,也沒有上過顏色。女人穿的鞋子也一樣。他告訴我們,他往正北方向走過十里格2,曾走進過叢林。他去過聖安妮瀑布,還說聖安妮瀑布比蒙特莫倫西瀑布更美,但是沒有蒙特莫倫西瀑布那麼大。我們去休息后,他們一家人開始祈禱,由一個小男孩主持,我們聽到他念了很長時間的祈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