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3
你不唱,我們不能不唱。唱什麼?《敖包相會》,《蘆笙戀歌》,《送我一束玫瑰花》。中國的老歌不夠唱,蘇聯歌就乘虛而入。老龔在閑了一年,談了一年不成功的戀愛,追一個師長的女兒沒追上,最後人家當兵去了。苦戀的副產品是,老龔學會了《外國名歌200首》裏的150多首。我很替老龔抱不平。那女生心腸太硬,150多首歌兒都沒感化得了,走了也好。
所謂《外國名歌200首》,是一本歌曲集,小資讀物,相當於今日《上海的風花雪月》。說是外國名歌,其實以蘇聯歌為主,另有幾首東歐和拉美的。60年代初出版,在當時就有一點兒異端的味道,後來當然遭禁。到了集體戶,山高皇帝遠,放聲唱蘇聯歌沒有的狗鼻子來嗅了,蘇聯歌就成了的日常歌曲。
老龔嗓子好,是美聲的那路,用腦腔共鳴,發的是丹田之氣。小迷糊是京劇愛好者,還帶了把京胡,這時就用京胡伴奏清唱。每晚只要不開會,我們這裏就開唱,一首首的跟老龔學。《卡秋莎》、《山楂樹》、《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經典,一學就會。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人家蘇聯,是個很小資的國家,什麼東西一弄,就很有味兒。你瞧,山楂樹下,兩男追一女,多美。我們集體戶隔壁也有果樹,一問老鄉,叫“臭李子樹”,就這,還能有什麼情調?
我們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土坯房,泥巴牆,草屋頂,棚頂和四壁用報紙糊了,就算有點兒現代氣息。我看過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知道在3000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住這樣的房子。住在新石器時代的房子裏,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感覺很奇異。
我們那時候年輕,相信進化論,相信明天會更好。總幻想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郊外晃悠一晚上,身邊還會有個冬妮亞式的姑娘陪着。30多年過去,這夢想才破滅了。一代,也老了,在KTV包房裏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男愁唱,女愁哭。我們是愁啊。四個女生,連其中的恐龍都不理我們。青春期,我們的冬妮亞在哪兒呢?環境這麼惡劣,少壯農民個個有要包二奶的架勢。我們自己的女生,我們既征服不了,也保護不了,這叫什麼事兒?女生怎麼會變成這樣,真是——他媽了個腿兒的!
鄉下的生活,漸漸無趣起來。剛來西窪子住在李裁縫家時,我們還有頑心,感覺上像是來這兒野遊,三五天就能回去。時間一長,知道這只是幻覺,回城還不知猴年馬月。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沒有窈窕淑女好逑,簡直連動物都不如了。
我那時比同伴們多一點兒幸運。1968夏季的時候,百無聊賴,老龔曾慫踴我們幾個“戰友”,撬開校圖書館的窗戶,做過兩回竊書賊。戰果很不錯,共竊得艾蕪《南行記》、葉紫《豐收集》、瞿秋白《餓鄉紀程》等若干好書,開了一回眼界,知道了用漢語寫東西也是可以不枯燥的。文學的種子一發芽,心裏就多了一份依靠。那一年,上街亂逛時,在桂林路的馬路邊上,看見一老頭(可能沒我現在老)在擺書攤。我那時兩眼一抹黑,不知好賴,居然讓我淘到了繁體字本《艾青詩選》、瞿秋白譯《高爾基散文選》和一本卷了邊兒的老《譯文》。少壯派學者看到這兒,恐怕又該笑了——這算什麼東西?告訴你,60年代初的《譯文》雜誌,可不一般,曾經登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插頁上是肯特的銅版畫。明白嗎?覆巢之下,還真就有個把完卵。我把這些寶貝金蛋都帶到鄉下來了,沒事兒就啃。
我的同伴,一般對這不感興趣。他們屬於與時俱進派,認為讀書沒用,如果讀文學書,就更是腦子進水了。除了老龔翻了翻我的寶貝,虛誇了兩句外,沒人待見我。
他們有他們的精神寄託——談女人。這個應該屬於正常,青春期,小鬍子蹭蹭地長,,女人就是生活中的好佐料。我們那時,一是對女生懷有神聖感,二是偏要在嘴上糟踐這些大傻妞兒。
那時候的小年輕太苦,沒有性教育,沒有情色文化,憋得滿臉都是小痘痘。又一個勁兒的不領我們走正道。幹活兒湊到一塊兒,壯勞力專門講黃段子。性愛不叫性愛,叫配種,人畜不分。這後遺症實在太嚴重了,我這一輩子,凡過性生活,想的都是配種。真他媽了……算了,不多說了,免得誤導青年。
那時候我們戶,四個女生。第一美女是關美玲,眼含秋水,除了老龔有點兒希望外,別人不要想。第二美女是梁燕眉,含情脈脈,暫時待字閨中。於是小迷糊、李家軒和我,就朝她使上了勁兒。其餘的兩個,郝麗珍和曹鳳蘭,白給也不要。
落花有意,輪到梁燕眉做飯,我們仨都搶着挑水、抱柴火。可人家不領情,就當是革命友誼。日子一久,李家軒泄了氣,小迷糊有些恨恨,我呢,開始懷疑梁燕眉另有所愛。
一天晚上,我們幾個跑到公路上瞎遛躂,唱了八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回來時就有點兒晚了。從女生窗戶底下過,見裏面好像在鋪被準備睡覺。大伙兒趕緊目不斜視,魚貫而過。小迷糊殿後,抵抗不住誘惑,八成是多看了兩眼。回到我們屋,只見他興奮異常,手拍炕沿,直說:“好啊,過癮啊。”
我們問:“怎麼著?”
他壓低聲音,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我看見梁燕眉的了!”
大夥一驚,隨即爆笑。李家軒說:“扯蛋,這怎麼可能?”
老龔說:“色迷心竅了吧你呀!”
小迷糊信誓旦旦:“沒看見我是犢子!梁燕眉在換衣服,一傢伙就把汗衫全脫了。”
大伙兒聽了,有點相信,老龔羨慕得直摸下巴。
李家軒卻發現有點兒不對,抽抽鼻子說:“什麼味兒?訥臭!”
低頭一看,原來小迷糊剛才踩了一腳豬屎。大伙兒就起鬨:“去去去,叫梁燕眉給你刷乾淨!”
這個晚上,男子漢們都有點睡不着。看書的,想事兒的,誰也不願意關燈。小迷糊拿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亂翻,專挑“泌尿生殖系統”一章看,看了半天,啪地一摔書:“媽的,女的也長啊!”
老龔趕緊一伸手,拽了一下拉線開關,熄了燈:“人家怎麼說你們?不要太骯髒啊!”
我們的青春,就是這樣,像王朔說的,是一條河,淌着淌着就渾了。
11
古話說:“敝帚自珍”。還有一句是“腐鼠成滋味”。說的都是一個理兒,那就是:東西是自己的好。我年輕時的這些經歷,坎坷而平淡無奇,在今天這個金碧耀眼的時代里,灰不突嚕的,不值得翻騰出來。但我卻割捨不了,越老,就越“時時勤拂拭”。因為,我心裏總不甘呀。我的好多同齡的弟兄們,現時就在街上蹬三輪兒。蹬三輪兒,固然是光榮的勞動,但是看到他們被交管攆得四處亂竄,我心裏總是難受。我們在戴紅領巾時,喜歡的是裝半導體收音機,玩的是海軍旗語,是想當工程師、當海軍少校的料。兒時的理想,本不算虛無,因為那時城市裏就極少有蹬三輪兒的了,再光榮,也輪不到我們去蹬啊!
命運摧枯拉朽。當我們還是初中一年級的花季時,大風就把一樹的花兒都刮沒了。
人們鼓動我們說,把你們乘坐的船鑿了吧,船上有妖魔鬼怪,鑿了,咱們來造新的。我們聽話,七手八腳就鑿了,還挺痛快。但想不到,我們毀掉的,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風浪一過去,農民還是農民,工人還是工人,而我們學生卻不再是學生了。唯一掉到冰海里喝苦水的,是我們。再想想過去那船,有什麼不好?那樣舒服的日子,我們還要鬧,我們的確是吃飽了撐的。
在我們這一屆里,數學天才多得是。老師的課根本不用聽,初一的下學期,大夥就在自學初三的課程。像小迷糊、李家軒,雖然出身三馬路的小衚衕,但都是聰明絕頂,連最苛刻的數學金老師,都對他們笑臉相待。假以時日,沒準兒將來就是半個陳景潤。大翻盤了,數學還有什麼用?清華、北大,全成泡影。天才,就這麼毀滅了,還要半輩子遭少壯們的恥笑。
接着來說我們集體戶。春節前,學校又給我們戶塞進了一個游兵散勇。這個後來者,是班上的一個人物。他是我們的班長,叫房。我們這一茬,都出生於1952年,他這名字,
老房是工人的兒子。那年頭,工人的概念挺廣泛,國營大廠一月掙80多塊錢的高級技工,叫工人。街道小廠裏邊,一月拿30來塊的,也叫工人。這兩種工人,差得可是太懸殊了。高級技工,離貴族其實已經不遠,那年頭,教授也不過才掙120。
老房的爸爸八成就是街道廠的,錢緊,而且不是一般的緊。上有倆老人,下有四個孩子。老房的媽媽沒工作,家庭婦女。30來塊錢養活八口人,得有多費勁兒?我們那時候想像不出來。
我以前去過老房家,一間小趴趴房,全家人擠一個炕。家裏還養着雞,人人都不閑着。老房的妹妹放了學要上菜站撿白菜幫子,剁了餵雞;老房的弟弟就上鐵路邊去撿煤核兒。餵雞,是下了蛋好換點兒零用錢;撿煤核兒,是因為燒不起純煤,要摻上煤核兒,能省倆錢兒。
一家子穿的都是黑棉襖,沒色彩,左一個補丁右一個補丁。只有老房穿得像樣一點兒。老房現在是中學生了,清華後備軍,住校,平常回不了家,原先他乾的活兒,就由弟弟妹妹分擔了。
他人緣好,一張大中華的臉,挺憨厚。從來不以告密邀寵,在班上挺得人心。沒工夫跟我們一塊兒胡鬧,就在家打零工養家,兩年多年都沒到學校來。我們了,他都不知道。後來班主任費挺大勁,才在區找到他家,特事特辦,把他補充到我們戶了。
老房很低調地來了,行李不多,被子是舊的,很寒酸。但他的到來,加上其他外力的影響,使我們戶出現了分化,釀成了一幕悲喜劇,卻是讓人始料不及的。這是后話。
老房一來,老同學相見,大夥都挺親。我們戶原先只有一個女戶長,關美玲,她固然人情練達,但我們男生都不大服——女的怎麼能管男的?老鄉們也覺得彆扭,集體戶怎麼是老娘們兒當家?老房的為人,正合我們意。他當過班長,有威信,男生就提議補選他當戶長。關美玲也正愁事務太繁雜,願意退一步,甘當副戶長,主管女生事務。
老房當了戶長,仍然是低調行事,幹得多,說的少。男生方面的精神領袖,還是老龔。
此時已是臨近春節。那兩年,是最無趣的兩年,連年都不大過了。不吃,不喝,不拜年。我們剛來,如果馬上回家過春節,與時尚就很不符。於是一商量,春節就將就吧,過完春節,立馬回家探親。
年初五,餃子一吃完,大夥就上了路。劉隊長為褒獎我們,每人贈送了小米10斤。當年打的新小米,鼓溜溜的,噴兒香,可不像城裏人吃的陳米沒滋沒味。人不能都走,老房自告奮勇擔任留守,不回家了。
在家中呆過正月十五,全戶又都集合了起來,返回敦化。那時候坐火車,也沒有什麼優待,和老百姓一樣買票。我們心裏就嘀咕:服苦役倒也罷了,還要我們自己掏錢返回,哪有這道理?在站前廣場,大夥就商量。老龔提議,全買站台票混上車,一路小心着點兒。敦化是大站,不好混出去,就到敦化前一站下車,混出小站,再買張票,堂而皇之坐到敦化,一共才花兩毛錢。女生不幹,樂意花2塊錢買全票,男生則都同意蹭票。最後約定,不管怎麼走,第二天上午在敦化火車站候車室會齊,一塊兒搭長途車回屯。
逃票的經歷並不如事前想得那麼驚險,列車上回農村的太多了,列車長懶得管,只草草查過一次票。我們一見查票的來,就四散躲開。有躲進廁所的,怎麼敲門也不開。有拿着水杯的,假裝是別的車廂打開水路過。列車長是長春列車段的,知道都是城裏的孩子,得饒且饒。到了敦化前一站,老龔已經打聽好,叫秋梨溝。車一停,一報站名,他一聲“下”,我們就沖了下去。
小站不大,到站時間是後半夜,天很冷。下來后,才發覺跟我們一樣聰明的,有100多位各校在敦化的,都下來了。一看裝束就知道,人人都拎個包。這群奇特的旅客四下撒摸,打算繞過柵欄去候車室買票,等下一趟車去敦化。大伙兒正興奮着呢,忽然有人喊:“快跑,工人來抓人啦!”
原來,一連好幾天,都有玩這貓膩,秋梨溝成了逃票中轉站。有關當局深為惱怒,派了工人在此守候多時,車停時不動,車一開,站台上滯留的,都是逃票的無疑,抓你沒商量,一個不能讓跑掉。工人一衝,站台上立時亂了套,大家沒命地跑。男生紛紛翻柵欄,翻出去就算出了站,人就自由了。那柵欄,就是柏林圍牆。我和其他人早已失散。站台上蒸汽機車“呲呲”地放白汽,身邊人影憧憧,呼喝聲遠遠近近,根本分不清敵我。我把旅行袋往“柏林圍牆”外的地上一扔,翻身上牆,一蹁腿,“撲通”一聲就落了地。耳邊立刻就像聽到了親切的女聲:“這裏是秋梨溝的土地,你自由了。”
我正要整理一下跑鬆了的褲腰帶,只聽“撲通”,又是一個旅行包扔了過來。回頭一看,一個人影正笨手笨腳地在翻牆。我心裏暗笑。卻見那人想放棄了,張口沖我喊道:“同學!同學!”
啊?原來是個女的!
我急忙趕過去。
我們那時候眼光毒,對女生只要看一眼,就能揣摩出是哪一年級的。那女生,長得眉清目秀,短髮,沒扎辮兒,帶個大狗皮帽子。一看那歲數,就知道是初二的。
事急矣!我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了,伸出手來,想拉她一把。但那女生受了驚嚇,腿都軟了,怎麼也爬不上來。
她喘着氣說:“同學,你是哪個學校的?”
“省育才的。”
“啊——我是四中的。我不行了,那個包,麻煩你幫我拿着,我先往那邊跑。”
這時間,工人的吼聲已逼近,聲嘶力竭,一副要剿匪的樣子。
那女生的表情,有點絕望。
我趕忙說:“你放心!我就在候車室,你快跑吧。”
此刻,我胸中滿是熱血沸騰,能想到的就是《青春之歌》。
白煙,吶喊聲,棍棒擊打聲,機車頭喘氣聲,把秋梨溝之夜攪得天翻地覆。
我拎着兩個旅行袋,一低頭,就竄到樹叢中去了。躲了一陣兒,待雜亂聲音漸漸過去之後,才向候車室走去。
一進煙霧騰騰的候車室,就看見老龔他們東張西望,正找我呢。
我一喊,老龔就三步兩步地趕過來,說:“嗨,就你廢物,差點兒被抓住吧?”看見我提了兩個包,他忍不住驚奇,“哪兒來的?”
大夥圍了過來。我本想瞞住英雄救美的事,怕他們笑話。但看這情形,顯然混不過去,只好把情況說了。沒想到大夥沒一個拿我開心的,反倒都有些動容。老龔攥着拳,晃晃,要打出一個下擺拳似的:“媽的,一年前,誰敢這麼對待咱們?咱們,這叫什麼了?”
李家軒用啞語罵了一句,說:“他媽了個腿兒的,老屯!欺負咱們長春人。”
感慨一通,我們就去買到敦化的票。那售票員一副豬臉,沒好氣:“怎麼又是去敦化的?今天都快一千個啦,有病吧你們!”
小迷糊遞過錢說:“是你們這兒有大脖子病(克山病),我們是轉戶去敦化的。”
“混扯!”售票員把票扔出來。
買了票,眾人安了心,一邊等車,一邊等那落難女孩兒來取包。
不大一會兒,來了一撥,有男有女,那女的就在其中。到了我們跟前,女孩有點兒靦腆,接過包說:“同學,謝謝你啦。”
我說:“甭謝,沒被抓住就好。別說你,連我腿都軟。”
對方人群中走出一帥哥,一看就是軍乾子弟,牛烘烘的,一拍我肩膀:“哥們兒夠意思!我們是翰章公社的,你們是哪的?”
“官地。”
“不遠嘛,以後來玩兒吧。”
他看看我們這一夥,也就老龔像個軍乾子弟,就特別打了個招呼。老龔應了一聲,雙方都報了一下老爹所在單位的番號,馬上就格外親似的。這時,下一趟車來了,彼此就揮手告了別。那女孩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名兒也沒留,地址也沒留。
那個年月,人樸實,沒什麼壞心眼兒,等價交換那一套也不大流行。在外,見面就是同志。幫個忙,蹭半個月飯吃,都沒說的,用不着感恩戴德。
只是,30多年過去了,我總是難忘那個初二女生倉皇無助的神情。那時候,不是誰的老爹都能掙一百多的,對一月收入三、四十的家庭,兩塊錢車錢,也是錢哪!我們在西窪子,死命干一天,也不過四毛錢。逃一次票,何至於此!我們固然是犯了規,但這“規”就是天經地義的么?在這世上,有的人是狼,有的人是羔羊。羔羊的命運,就是被死命地追趕。狼只要想要攆羊,理由有的是。
我有時候想,那初二女生,如今已經是53歲的老太太啦。生活恐怕已經安定了,或者一定是閑着了。兒或女也該大學畢業了,送到社會上去,做狼做羊還不一定。她今天獨自個兒在家裏嘮嘮叨叨,還能想起那個人仰馬翻的秋梨溝之夜嗎?
12
火車到敦化站,天還沒亮。一下車,我們就被站台上的氣氛給鎮住了。滿站台都是全副武裝的工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另外還有遊動糾察隊。水銀燈下,槍刺的寒光能嚇死人,我們倒吸一口涼氣——這場面,怎麼像發生了政變啊?
原來這是縣革委會搞的,專抓逃票的長春。幸虧我們手中持有合法車票,不怕他嚇唬人。那時候,工人雖如狼似虎,但如果沒證據,他們還沒膽量隨便拘人,哪怕他明知道你是逃票從秋梨溝上的車,也是沒辦法。
看他們裝腔作勢,我們就暗笑,故意在站台上磨蹭不走。果然引起了了一個小頭頭的注意,他過來驗了我們的票,翻翻眼睛,惡聲說道:“出站,出站,還磨蹭什麼?”
走到出站口,我們又見到一個難以置信的場面。只見從後面的車廂上押解下來一群上海。一看他們這伙兒,人種跟我們就不一樣——小夥子都長得細皮嫩肉的,女孩子更是水靈。這群人,好像不是一般,都穿着清一色的草綠棉襖,但又不是軍用品,制式挺別緻。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人人背後都釘了一個白布條,上面寫着名字。上海們顯然是失去了自由,從這裏再轉押到什麼地方去。看模樣不像是歹徒,斯斯文文的,有幾個女生,正經還是南方型的美女。他們神情並不沮喪,但誰也不說話,昂着頭,沒表情。拿槍的在喝斥着他們排好隊。
我們走到他們跟前,忍不住停了一停。有人立即就喊:“看什麼看?走開走開!”
這是哪裏的?犯了什麼錯兒?憑什麼像吆喝狗一樣吆喝他們?
我們心裏直發毛——兔死狐悲呀!你想,我們離家遠,他們離家就更遠了。下鄉本來就不容易,“好兒女志在四方”的出征曲唱了沒幾個月,怎麼就落得這個下場?後來想,也許他們是黑龍江建設兵團的?未經批准就集體離了崗?現在是押解回本單位?要是在今天,他們若想離開農場,農場領導還不得直磕響頭,熱烈歡送下崗。可那時候,你沒有不勞動的權利。
到了候車室,與女生會齊后,天還是沒亮,就坐在長椅上乾等。正在百無聊賴時,工人又來了。不過,這回不是查票,是來演出的,搞宣傳。
這一支隊伍,是文化,見旅客睡眼惺忪,給大夥提神來了。那年頭,宣傳隊的節目都是老一套:快板群,三句半,小合唱。幾男幾女,臉抹得通紅,眉毛畫得像大蜈蚣,拉個弓步,擺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姿勢,一驚一乍。
不過這敦化工人的演出隊,水平未免太凹,屬第三世界。我們在以往,見慣了大專院校宣傳隊一流的演出,口味可不低。這工人一邊演,我們就一邊笑。我們越笑,他們水平就越凹。我實在憋不住,就說了一句:“什麼玩意兒,這水平。那臉怎麼紅得像猴屁股?”
老龔說:“就是,不看了!到外面找地方坐會兒。”女生們嫌外面冷,不動。男生們就出來,在站前廣場上,找了一塊乾淨地方,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抽煙,嘲笑工人。
天冷,但空氣很清新,天灰濛濛的有點兒亮了。忽然,大夥都有點兒想念西窪子了。這次回家,故鄉長春景物依舊,但偌大的城市裏,卻沒有了我們的位置。大人們上班,弟弟妹妹們上學。省育才,都是些小孩子,生面孔。桃李滿園,“儘是劉郎去后栽”。那些教室,我們是再進不去了。昔日在我們面前抬不起頭來的老師,現在讓我們羨慕不止,人家仍然是城裏人,我們卻遠放他鄉,回歸無望。城裏,是不能久留了,呆久了自己都想走。無枝可依的我們,只有西窪子,還算是個落腳處。
正悵然間,忽然女生們慌慌張張地跑了來。梁燕眉沖在前頭,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我起來:“呀,你還在這兒沒事兒!知道不,工人抓你來了!”
眾男生大驚,都站起來四處望。我問:“我怎麼了?”
梁燕眉就嗔怪:“你說人家宣傳隊像猴屁股,旁邊有人告訴了。現在來了一夥拿槍的,正到處找你呢。”
關美玲也埋怨:“他們願意像什麼像什麼,你說那些幹嘛?這可好,惹禍了。”
我憤憤:“他媽的,就是猴屁股嘛!”
梁燕眉急了:“他就是豬頭,你也不能說!他瞎胡鬧可以,你說就不可以。”
老龔說:“是啊,一幫屯老二,跟誰講理?咱惹不起,快走!”
我們一行,連跑帶顛,直奔了長途汽車站。回頭看看,火車站候車室里燈火通明,一群傻逼還在那裏掘地三尺地找我呢。
老龔說:“你呀,今天是萬幸,要叫他們抓住,非打折你肋骨不可。”
梁燕眉在我身後說:“你往後可別什麼都說了,嚇死人了!”
小迷糊就笑:“嘿嘿,禍從口出。”
我回頭看看。路燈下的梁燕眉美艷異常,因為跑得急,劉海兒都被汗粘住了。我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柔情。
到了汽車站,安頓下來,我才感到后怕。想想只有嘆氣:要是在兩年前,這麼幾頭爛蒜,怎麼敢動省育才造反大軍一根毫毛。如今我們一大軍做鳥獸散,只因說了一句真話,就被這些雜牌軍攆得東奔西竄。這工人,有工不幹,警察都不管的事兒,他們跟着瞎摻乎,早晚惡有惡報!
從那一天起,我就跟工人結下了梁子。我那時只是發發牢騷而已,沒想到這詛咒後來竟應驗了。那年頭,警察其實挺和善,從不欺負老百姓,就這工人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
在這個殘冬的晚上,一路躲藏,兩次奔逃,真正有了顛沛流離的感覺。上帝捉弄我們這些小孩兒真是捉弄得不輕,昨天還叫你天之驕子,今天就讓你適者生存。忽南忽北,怎麼說都有理,我們就跟着瞎跑,連一天都沒為自己活過。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長途車開了門,我們一擁而上。車窗上矇著厚厚的冰霜,我們就像一堆冷藏豬肉,凍得直跺腳。這時刻,怎能不歸心似箭——西窪子,你就是再不好,也是我們的家啊。
我們成了野孩子,被城市和學校推出來了。曾幾何時,“小將”、“急先鋒”的名號熠熠生輝,大串聯走哪吃哪,工人、幹部都跟着我們屁股後面跑,警察也對我們禮讓三分。如今沒用了,大貶值,成了垃圾,一腳踹出來,“接受再教育”地幹活。
。我們這兒離蘇聯還遠,不是前線,但也沒多遠。西窪子緊挨着的這條公路,是老百姓的一塊心病。,就是從這條公路一路向南殺,日本關東軍根本擋不住。如今大戰要是爆發,還是得從這兒過。鄉村裏的基幹最近都動員起來了,沒事擺弄擺弄槍,掙兩個。
我們和劉隊長談形勢,他說:“縣裏傳達了,咱不能硬擋。讓開,佔領兩邊高地打。”
老龔有點兒軍事常識,過後,直撇嘴:“拿幾桿破槍,不抵燒火棍子,能打人家正規軍?再說,你知道公路是要害,人家就不知道?鋪天蓋地把傘兵一撒,你打誰?”
未來戰爭,形勢不明朗。我們卻暗地盼望:打吧,打吧!早打早好。打個昏天黑地,好歹也熱鬧一場,省得接受這再教育。
媒體轟炸,廣播裏天天要說一百遍。生產隊決定,抽調集體戶和回鄉中學生里有模有樣的,排練節目,表演唱。等開會的消息一宣佈,就給鄉親們解解悶兒。
臨時演員中有我,也有梁燕眉。八個人,我和她正好分到一組。先練會了歌,就走場。關美玲和梁燕眉是藝術指導。過去上學時,她倆就喜好文藝,過年過節總要排個“洗衣歌”、“逛新城”什麼的,上台去演出。現在把過去舞蹈里的藏族動作借過來,踢腿,哈腰,甩胳膊,男女穿花,天天晚上排的津津有味。
男女演員有個動作,那就是,穿花時不可避免要對視。生產隊部里特意點了一百度大燈泡,明晃晃的燈光下,我和梁燕眉一穿花,就免不了要看她一眼。看一眼,就一陣兒心跳。
在排練場上,梁燕眉笑得美,不知道是演出需要,還是別有意思。反正排練不枯燥。平時要是加班幹活,我們心裏得把龐德海罵死。排節目,沒工分掙,白乾,我們卻天天捨不得散。
那時候,少男少女要是暗戀上了,沒有合適的表達方式。成人戀愛的模式一般是:男方臉皮要厚,多往前湊和,多搭話。對方要是不反感的話,再找個理由捎東西、借書。等火候差不多了,就寫封信。裏邊除了大道理之外,要有關鍵的一句:“我們的關係能否比同志關係更進一步?”對方找機會含羞脈脈地答一句:“咱們先處處吧。”這就齊了。這都是跟小說《青春之歌》學的,如果說別的,就成了耍流氓了。也許“處”了一回,連手都沒摸過,別的地方更別想了。成人有一套模式,小孩兒就沒轍了,胡思亂想的時候居多,沒法兒實踐。
我那時候,看梁燕眉排節目時的眼神,好像是“可以處一處”。但是白天幹活兒,彼此又像不認識,她臉上,啥表情沒有。知己不知彼啊,太鬱悶了!
三月里,說是立了春,其實在東北,仍然是冬天。天黑得早,出了門伸手不見五指,不排節目還真就難熬。這一天,晚上放了工,我們排節目的幾個男生,正在女生屋子裏討論節目的改進問題。忽然外面進來一伙人,站在外屋地(廚房),嚷嚷着:“有叫龔本輝的嗎?出來!”
來者不善!龔本輝恰好不在。我們開了門看,原來是一夥知識青年,挺面生,都氣勢洶洶的。
有女生就說:“老龔不在。”
那伙人進了屋,左看看,右看看,說:“告訴他,我們是二隊集體戶的,一中的,來找過他。讓他放老實點兒。”
關美玲說:“怎麼啦?”
為首的一個說:“沒怎麼!就說大爺找過他。”
說完,一伙人忽忽隆隆就走了。
這是哪兒來的王八小子?欺負人還有這麼欺負的?我氣不過,狠狠把門摔上。
片刻,他們又回來了,一腳踹開門:“誰摔的門?”
我挺身而出:“我……”
沒等我說出第二個字,為首的一個,忽地就是一個下擺拳。
我當時什麼也沒感覺到,就躺在地上了。只聽梁燕眉沖了上去,聲音很高:“幹嘛呀你們?怎麼隨便打人?”
其他女生也一擁而上,跟他們吵起來。我躺在地上,一時失去了時空感。不大一會兒,梁燕眉彎下腰,把我拉了起來。
我摸摸發木的下巴,沒有作聲。
梁燕眉很激憤,繼續斥責那幫人:“你們太不像話了,沒招沒惹你們,憑什麼打人?”
女生的聲音像家雀,嘰嘰喳喳。一中的那小子看看,說:“好男不和女斗,叫龔本輝來見我們。走!”
一幫人這才算是走了。
他們走後,大夥議論紛紛,都埋怨龔本輝在外面瞎惹禍。梁燕眉坐在炕上,讓出了一塊炕沿,說:“你坐這兒吧。今後別跟這幫人頂,都是流氓!”
我腮幫子還是發木,心裏卻很熱。一則很羞愧在梁燕眉面前出了這麼個大丑,二來又很留戀她拉我起來的那個瞬間。
過了一會兒,龔本輝從大老張家串門回來了。大夥就指責他在外面立腕,惹了人家。
老龔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中的?二隊集體戶?我不認識他們呀?”
大夥不信。關美玲尤其不滿:“你看看你,整天顯擺你那個下擺拳,不是找事兒嗎?這回惹着流氓了,要是再來砸咱們戶,看怎麼辦?”
有女生說:“去找劉隊長,發動社員。”
老龔陰笑兩聲:“社員?跟他們說當個屁用?欺負咱們行,遇着流氓,誰敢出頭?”
眾人面面相覷。
老龔又一笑:“沒事兒,我看他們不會再來了。估計是在哪兒聽到了我的名聲,專門來找碴兒的,沒碰着也就算了,不見得會再來砸咱們戶。”他看看我,又說,“哥們兒你是為我挨打的,這個仇,一定要報。我這就去其他戶聯繫聯繫。唉,過去在,哪能吃這虧。現在咱們同學都天南地北的,完啦!”
果然,一中那幫小子從此沒再來。報仇的事情,老龔說一說,也就沒下文了,痛快痛快嘴罷了。那時候的年輕人,也有點兒私心了,誰會真的為朋友兩肋插刀?
這件流氓挑釁風波,很快就被大伙兒給忘了。我和梁燕眉之間,卻有了一點點的默契。她在幹活兒時,與我相遇,不再是面無表情了,眉眼間,有了一絲風情。那年代,十六、七的女孩子情竇初開,純凈得像水,美得像桃花。跟她在一塊兒幹活兒,儘管身邊暴土揚長、驢喊馬嘶,但是,我很幸福。
鄉村裏的時序更替,比城裏要來的晚,唐代詩人老早就說過,我沒往心裏去,到了西窪子,才有感受。冬天的腳步拖拖拉拉的,老不願走。等到三月下旬,春風才猛起來,漫山遍野沒命地吹。儘管大地還是一片枯黃,但太陽暖了,雪不見了。
劉隊長私心裏,還是挺照顧我們。春天一到,家家都要上山打柴,冬天在老林里拉回的劈柴,畢竟有限,不夠燒一年的。隊長派了龐德海,帶我們上山打柴,本是為我們自己的事,但還給我們記分。這山,是附近的小山,在公路上就看得見,不太高。等走到近前,發覺還是挺高的。不過,山上已經沒有大樹,只有柳樹棵子,是灌木型的矮柳叢。
我們先爬山,花了一個小時到山上,忽然看見,西北方的天際有一個奇觀:一座巍峨的高峰,在藍天上若隱若現。山上有雪冠,酷似富士山。
我們看傻了,男女生忍不住一齊歡呼。那山,像神山,人間實不易見,但就是不知其名。後來過了好多年,我仍耿耿於懷,專門查了分省地圖,才知道,那山叫“琵琶頂子”,海拔1300米。位置在官地公社以北很遠,那時候,就是晴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見到。
歡呼完畢,還得幹活兒。兩人一組,拿大鐮刀砍柳棵子,然後捆成一個巨大的柴捆,大到兩邊見不到對面的人。最後,把這柴捆推下山去,就放在那裏,以後有生產隊來車拉。那時的農民,很守規矩,山下散落着很多柴捆,沒人偷,沒人拿。不像現在,小孩一不小心都要被人拿走。
分組的時候,我感到天意也很照顧我。老龐說;“你們一男一女,分伙兒干,出活兒。老龔、老房力氣大,跟我干,這就動手吧。”
恰好梁燕眉就在我旁邊,自由組合,我們自然就組合到了一塊兒。
這樣的勞動,是田園詩。雖然,春風打着臉,又冷又痛,砍柳棵子又要手急眼快,活兒不輕鬆,但心裏總有美美的歌兒在飄蕩——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
我的身旁就有雲彩。梁燕眉是那個時代的美人,團臉,短髮,沒留辮兒。身穿草綠的仿軍裝襖罩,戴了一條天藍的線圍脖。
活兒一忙開,連說話的空兒都沒有,慢一點兒就要被別的組拉下,臉上不好看。所以各組都在卯着勁干。我和梁燕眉沒法兒說話,只能簡單地協調一下各自的分工。先是兩人一塊兒砍,砍得差不多了,我就一個人砍,她把砍倒的樹條收撿起來,堆成大堆。我倆再拿一根大繩把高達一人的樹條捆好。捆的時候,兩人各在一邊使勁拉繩子,要用腳登,用力拉,滿身大汗,才能捆得緊。捆緊了,才不至於滾到半路散了花。
那時候,心中有了什麼人,外人不大容易看出來。一切一切,全在眼神兒。多看你兩眼,那就是有意思;含情脈脈看兩眼,是“可以處一處”;風情萬種看兩眼,是“我可以給你一部分”;千嬌百媚看兩眼,是“已經犯過錯誤了”。梁燕眉“可以給我一部分”,我不敢想,她那一對寶貝,是小迷糊撞大運才瞄了一眼。我只求“含情脈脈看兩眼”。但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梁燕眉長得本來就甜,一笑,像紅蘋果,腮幫上被春風吹出兩朵“高原紅”。她時不時掃過來的兩眼,說不上是天生就含情,還是真的含了情。
捆繩子的時候,我們手碰手,她也沒有特別躲開。我知道,有一點兒戲,但是,接下來怎麼辦?不知道。給她寫信說“能不能比同志關係更進一步”?不敢,萬一不是,那不是自取其辱?
中午,不能回屯,大夥貓在柴捆後面背風處,吃帶來的乾糧。女生們聚在一處,嘰嘰喳喳。春天裏。她們的衣服和頭巾更漂亮了,叫人想入非非。
小迷糊跟我坐在一起,朝我丟了個眼色:“你看那邊兒。”
原來關美玲並沒有坐在女生堆里,而是和兩個她的崇拜者坐在一塊兒——老龔和龐德海。龐德海從家裏帶來了一些鹹菜,拿出來讓關美玲享用,又象徵性地讓了讓老龔。老龔輕蔑地掃了一眼,沒動,三兩下把玉米餅子吃完,喝了口軍用水壺帶的白開水,左右看看,就唱起了《山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