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6

引 子6

“朝廷承平無事之時,宰相猶可尸位素餐、冒受榮寵;今艱難多故之秋,臣自料終不能當陛下之厚望,怎敢久居此位、妨礙賢路?臣曾建議:車駕巡幸不可以離中原,潛善等欲往東南,所以必打壓張所、傅亮而迫臣去職。臣東南人,豈能不願跟隨陛下去東南為安?但車駕巡幸所至,實乃天下人心所系,中國重心之所在,一離中原,則後患不堪設想!所以臣不敢雷同眾說。

“願陛下以宗社為心,以生靈為意,以二聖未還為念,留心恢復大業,勿以臣去而改原議。臣雖離左右,豈敢一日忘陛下?惟有不勝依戀之至!”

說罷,李綱忍不住淚流滿面。待到拜辭高宗,退下后又上了第三道辭職札子。

李綱的友人們,對他的仕途前景非常擔憂。有人對他說:“公決然退去,於大義相合!然而讒言不止,將有禍患不測,奈何?”

李綱略作思考,鏗然答道:“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我已盡事君之道,不可,則全節而退,禍患非我所懼。天下自有公議,此不足慮!”

第二天,八月十八日,果然有公告發佈:免去李綱宰相職,降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杭州洞宵宮,這兩個職務都是虛銜,后一個只是挂名的道觀主管,不必到任。降職的同時,又加了食邑實封,算是一個安慰。

高宗從表面上,自始至終都對李綱很客氣,在最後一刻仍想挽留。但是李綱的三上表章辭職,使得高宗最終下了決心,要甩掉這礙事的老臣。

這個結局,是必然的。只要李綱在,高宗就去不了東南。高宗要想享福,就只能犧牲掉李綱。

公告為了使宰相去職有更充足的理由,羅列了李綱的一大堆罪狀。譬如,說李綱募兵買馬、勸民出財是擾民之罪;議偽命是為報私怨;扣住御批不發是輕慢君命;不處分翁彥國是包庇姻親;對傅亮渡河有異議,是阻撓王師北上……林林總總,竟歸納了十多條!

高宗不可能有閑心去羅織這些,不用說,這都是黃潛善擬好了稿子,密付給詞臣,讓詞臣照抄出來的。

李綱立即上表,連觀文殿大學士也要辭去,只求凈身一個回歸故里,但高宗不允。

滑稽的是,原先對李綱升為左僕射的任命,至此李綱還沒來得及正式接受呢。高宗不管荒唐不荒唐,叫人把兩個任命書一起發下。李綱不得已,只得接了這一褒一貶兩個任命書,拜謝后,立即收拾行裝,回了無錫梁溪。

他這一去,從此就永遠離開了政治舞台中心。

在黃潛善扳倒李綱的政潮中,有一個人值得一提,這就是張浚。

張浚,字德遠,漢州綿竹(今屬四川)人,後來成為南宋非常有名的一位宰相和抗金統帥,但他在當時還僅僅是一個文職官員。

在高宗即位前夕,張浚自京師投奔南京,參加了高宗的登基儀式,被任為樞密院編修官。後來受到新任右相黃潛善的賞識,升為殿中侍御史。

張浚這人,在思想上是堅定的主戰派,按理說是應該贊成和同情李綱的。但歷史的詭吊無處不在:張浚不單是被黃潛善看中,偏巧那位被清算的宋齊愈又是他的好友。宋齊愈被殺,本是高宗自己的意旨,可是張浚卻遷怒於李綱——他恨,沒有李綱的所謂“議偽命”,我這好友能掉腦袋嗎?

於是,李綱剛一提出辭職,張浚就附和黃潛善,奏論李綱獨擅朝政、私改聖旨、任用親信,包庇姻親等罪,攻擊甚力。在李綱被罷相后,張浚仍然心有憤恨,繼續攻擊不已。

但是到了第二年,張浚就因積極主張“修備治軍”,而和黃潛善鬧翻了。幾年之後,他與李綱之間的恩怨過節,也在李綱的主動努力下,終於消解。這都是后話了。

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群體和官員群體絕大多數是同一群人,在意識形態上信奉的是孔孟之道。但是在皇權體制下,官員有官員的一整套潛規則,不服從不行,孔孟之道不過是華麗的幌子和說詞。

真正能踐行孔孟之道的人,數量上微乎其微。做到了宰相這樣高的官職,仍能堅守孔孟之道的,就更屬鳳毛麟角。

李綱就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孔孟之徒。他不是偽君子,也沒有作秀的成分,雖然還不至於“捨身”,但堅定地做到了“取義”。在“民”、“社稷”與“君”的利益發生衝突時,他視皇帝的恩寵若糞土,在體制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說不合作就不合作。

這才是一個脫離了名韁利索的、純粹的人!

中國古代的高潔之士,其風節,是貨真價實的,足令後人斂息而仰視!

九月八日,李綱在歸途中,乘船渡淮河。眼望長淮渺渺,不禁心事蒼涼,援筆賦詩一首,其中有云:

嗟余涉世誠已拙,

徑步不虞機阱設。

空餘方寸炳如丹,

北望此時心欲折!

寶劍入鞘,馬放南山。壯懷激烈之夢,就此永成泡影。

——這悲涼心境,誰能知曉?

潮生潮落一代名臣踏上海島

罷相后的李綱,出南京,渡淮涉江,踏上了他生命中最後十三年的抑鬱旅程。

秋野大荒,那種天地同悲的愴然之色,也許正與李綱眉宇間的神色相同。

他的內心,積鬱了太多的憂慮。

此後的無數個夜晚,耿耿孤燈下,他每每拆閱遠方來的書信,心在不斷地下沉:諸種擔憂都逐一變成了事實!

一個永遠是“劣幣驅逐良幣”的機制,能支撐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多久?

這年的九月中旬,李綱在歸程中走到鎮江府,忽聞秀州發生了辛道宗兵變,路途不安全。於是,在鎮江逗留了半個月,不敢冒然前行。繼而,又聽說叛軍掠毗陵(在今常州)、焚丹陽,正從常州向鎮江方向而來。

事不宜遲,這地方不能久留!李綱斷然雇了客船,由長江水路回無錫,所幸路上沒有碰到叛軍。

當時李綱的弟弟正在無錫,與知縣郗漸商議,出面說服了叛軍,沒有燒掠無錫當地的民居。

這個事情發生時,李綱還在鎮江,事前也並不知道弟弟的所為。可是很快,朝中就有人告狀,說李綱傾家蕩產犒勞叛軍,派遣弟弟帶了數千條紅頭巾去迎賊,“陰與之通”。

昨日重臣,翻為叛賊。剛剛卸任的宰相,就要組織幾千“紅巾軍”起來造反?人們在整人時的想像力,最為奇異!

高宗這時候也不問究竟了,一道聖旨下來,將李綱再降職,罷觀文殿大學士職名,安置鄂州(今湖北武昌)居住。

李綱失勢后,朝議仍舊洶洶。那些繼續在打擊他的,不光是與他政見不同的人,還有緊跟潮流以圖分一杯羹的人。

有了這些專門落井下石的積極分子,一個高官在位時眾望所歸,垮台後人人喊打,也就不奇怪了。

李綱也不悲憤。他心裏明白:戴上“通賊”這個罪名,若不是高宗還罩着他,相信他不可能有反心,那麼,想在江湖上找一塊好地方獃著,可能都是做夢了!

接到命令,李綱馬上乘舟溯江西上,赴鄂州。但是此時正逢江上盜賊紛擾,路途不寧,只得在半途一座寺院裏暫避了一時。

亂世里,忽然就有了幾日閑暇,他把當宰相時的日記翻出來看。掐指一算,宰相生涯不過才七十七日而已!

他只能苦笑:這麼短的時日,對國家尚無涓滴之報,卻換來毀謗無數,積逾丘山!

官場仕途,真是行路難也!

逆旅滯留中,李綱把建炎元年六月以來,與己有關的誥、詔、疏、表編篡一過,寫成了十卷《建炎進退志》,為後人留下了又一部生動可感的歷史資料。

李綱被罷相之後,大宋朝政猶如經歷了一場地震,所有的東西都要翻過來。河北招撫司、河東經制司順理成章地罷廢,李綱原先所規劃軍民之政,如募兵、買馬、戰車、水軍等,也都一切廢罷。

因受人事上的牽連,李綱一去,張所不久也得罪去職;傅亮此時正從陝西返朝,走到半途就以母病為由,不赴行在,又回陝西去了。

李綱被罷消息傳出,先前在汴京率眾上書、聲討“六賊”的太學生陳東,和撫州一位平頭百姓歐陽澈先後上書,懇求高宗留任李綱,罷斥黃、汪二人。黃潛善又驚又怒,向高宗進言:“如不殺此二人,恐此輩又將率眾衝擊殿庭。”

高宗也怕惹出大事來收不了場,便詔命有司,逮陳東、歐陽澈二人,即行處決。

防民之口,甚於防賊。惡貫滿盈的“六賊”與李邦彥等人沒能做到的,中興時期的黃潛善反而做到了。高宗也露出了他對內統治遠比“二帝”心狠手辣的一面來。

就在李綱走後的一個月,有不確定的傳言說,金軍又捲土重來,已進兵到河陽(今河南孟州)了!高宗聞聽,嚇得魂不附體、寢食不安,下令立即巡幸東南。

李綱在朝時,白白和他討論了無數遍欽宗領導抗戰的得失,可嘆這位大宋的中興皇帝,膽量連那位亡國皇的一半都沒有。

這是一次真正的望風而逃!再沒有李綱老頭子那惱人的嘮叨了,趁着大宋國土上還有幾片錦繡繁華地,趕快跑去享受!“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不也是古訓嗎?

巡幸東南是醞釀已久的事,此時經謠言一嚇,更是行動神速。

十月初一日,高宗一行登龍舟,浩浩蕩蕩東下,十四日到泗州,十七日抵達揚州,駐蹕於此。

把這樣一個地方作為臨時的政治中心,足見高宗是個什麼貨色。昔日為人質時,在敵營里處變不驚的那個趙構,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徜徉在揚州的湖光水影中,高宗是徹底放鬆了。像他這一類皇帝,是既不想開闢什麼制度(如秦始皇),也不想建立什麼偉業(如漢武帝),只想保住位子,享一輩子福。國土一天天淪喪,對他是不會有任何妨礙的,只是別把殘存的江山淪喪完了就行。

行至揚州這人間天堂,趙構甚感欣慰,此行雖然多磨,但終遂心愿!他不禁想起了已去職的老宰相李綱。

高宗還算良心未泯,對黃潛善等人說:“李綱,村夫耳,然亦無大罪。若不去之,朕寸步難行。”

黃潛善想想,說了一句:“陛下對李綱,已仁至義盡矣。”

汪伯彥在一旁會意,也附和道:“李綱狂悖,若非生於聖朝,恐早已身首異處!”

這一群軟骨頭君臣跑到揚州兩個月之後,金國大軍才真正出動。這次金軍南征,是高宗上台以後金軍的第一次南下,比以往多出了一路,分別為:東路宗輔自滄州渡黃河,主攻山東;中路宗翰自河陽渡黃河,主攻河南;西路完顏婁室,主攻陝西。

金軍雖然來勢兇猛。但戰爭目的並不是要再圍汴京,而只想搶佔河北一帶宋軍無力控制的各個州縣。

到了建炎二年的正月,金軍取得了不俗的戰績,從山東、河南到湖北,連陷大宋重鎮。金軍統帥原以為高宗還在應天府,等大軍渡過黃河后,才聽說高宗已逃去了揚州,都感到好笑:原來這新皇帝也不見得有多高明。

由於金軍此次的戰爭目的有限,所以出兵前並沒做長期打算。過了黃河之後,後勤保障遇到困難,於是留下一部分軍隊在黃河兩岸屯田,主力先後都撤回去了。其中的西路軍戰績很差,進兵到鞏州時,中了宋軍的埋伏,大敗而歸。

危機暫時解除,但是高宗的膽小如鼠,卻給了金人以深刻印象,激發了他們徹底滅亡南宋的野心。

果然,到了當年七月,金帝完顏晟下詔令伐宋,明令要窮追大宋皇帝趙構,以滅亡整個南宋為戰爭目的。

這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要來了!

此次金軍仍分三路,部署幾乎與上次相同,主力仍為宗輔、宗翰兩路,南下后勢如破竹。到十月,兩路大軍在濮州(治所在今山東鄄城東北)城下會師,旋即發起攻城。宋守將姚端、揚粹中率全城軍民拚死抵抗,並且策劃了夜襲金營,打得兩位金軍統帥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就倉皇逃命。

但是,南宋方面這次小小的勝利,未能阻住金人的攻勢。在被圍困月余之後,濮州終於被攻陷。

高宗這時已全無章法,一面派兵增援形勢吃緊的州縣,一面慌忙把隆佑太后(即原元佑太后)送往杭州,自己也打算稍後就渡江,跑去杭州躲避。

到了十一月,金軍又攻下一批城池,其中包括延安府、開德府、相州、德州和緇州等地。

面對金人兇猛的攻勢,高宗深感自己的兵根本打不了仗,急忙派魏行可赴金營談判求和。

然而這個時候去求和,豈不是與虎謀皮?金人氣焰正盛,哪裏會理睬手下敗將?到十二月,金軍又連下東平、濟南、大名、慶州、虢州等地,兵鋒直逼揚州。

到此時南宋已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州縣官員棄城而逃的甚多。濟南知府劉豫等一批官員,更是主動獻城投降。

最令人寒心的是,為了給金人消氣,這年的十月,高宗又下令將李綱再次貶官。且不許在原來的鄂州居住,令移居澧州(今湖南澧縣),以示懲罰。

十一月,金軍進攻更急,對李綱的處罰又再次加重,改授單州團練使、移至萬安軍(今海南萬寧)安置。

這一年,李綱四十六歲,陪伴他踏上漫漫長路的,惟有次子李宗之。

當時的海南島,分置“一州三軍”,即瓊州——下領瓊山、澄邁、文昌、臨高、樂會五縣;南寧軍——領宜倫、昌化、感恩三縣;萬安軍——領萬寧、陵水兩縣;吉陽軍——領臨川、藤橋兩鎮。全島共有十縣兩鎮。

萬安軍,在海南島的東南端,地理位置上距離今天的三亞市非常近。

在那時,海南島被人稱為“海外”。在古人的概念中,那地方也許遙遠得就如現代人心目中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島吧!

宋代貶臣,處罰得較厲害的,一般是安置嶺南。被貶至“海外”,可算是極致,僅僅比賜死好一些,畢竟留了一條命。

萬安軍,緊鄰南海的連天碧波,再往南走,就是一望無際的遼闊南海。這裏,同樣也可以稱為“天涯海角”。

這是歷史的又一個詭吊——李綱何罪,要被流放到這蟲蛇遍地、滿路荊棘的蠻荒之地來?是因為篡逆?是因為貪瀆?是因為殘民?是因為戰敗?都不是。就因為他忠誠地保衛了這個國家!

皇權制度的荒謬,無過於此!

“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不知李綱在南行的路上,路過粵北那些崎嶇盤旋的山路時,心內是否會有這樣的悲嘆!

貶謫萬安軍的消息傳來,李綱不等公文到達,便攜次子提前上路。入粵以後,沿西江上溯,途經德慶,見到山河秀麗,不禁詩興大發,於是登上白沙山,即興賦詩,留下了《橫翠亭》等題詠。其詩句云:“來值炎蒸日,翻驚風雨秋。登臨望不極,暮角起城樓。”後人為紀念李綱,在白沙山上建起他的石像,並將他的詩詞刻碑留念,至今猶存。

行至雷州,聽說海南那一帶“地方不靖”,有兵亂,就在雷州滯留了約一年。在這裏,李綱很偶然地遇見了一位老鄉。

湛江的遂溪縣,有一個“陷湖”,為火山口湖。湖畔的楞嚴寺里,有個琮師和尚,與李綱恰好是同鄉。琮師是個性情中人,聞聽李綱被貶過此,便不避嫌疑,與之交往甚密。

李綱曾應琮師之約,去遂溪遊覽陷湖。據道光年間《遂溪縣誌》載:“建炎三年,丞相李綱謫雷,愛其景緻,題‘湖光岩’三字與琮師,勒於石。”湖光岩自此得名,後來竟然成了粵西的名勝。這個石刻,就在楞嚴寺正殿的上方,至今保存完好。

這一年的滯留,李綱領並沒有荒廢光陰,他先後寫了《論語詳說》十卷、《易傳內篇》十卷、《外篇》十二卷。除此而外,還寫了一些詩。明代萬曆年間的高州、雷州兩府的地方志,就收有李綱在居留期間寫的《天寧寺閣提花》與《贈琮師》。

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李綱和兒子渡海抵達瓊州(今海南海口)。父子倆向人打聽去萬安軍如何走,當地人告之:萬安離此地還有五百里,是罕有的敝陋之地,那裏根本找不到生活用品,走山路還會遭到搶劫。熱心人建議他們:還是從文昌搭海船過去為妥,如果順風,三天就可到。

李綱不禁愕然!他雖然當過宰相,但還是沒想到自己的國家竟有如此遙遠的國土。於是在瓊州暫且找個了地方住下,準備擇日上路。

他命運中最具戲劇性的一幕,就在此時發生了!在瓊州呆了才三天,大陸方面來人通報:李綱被皇上赦免,准予放還,居住在何處自便。

這次突如其來的赦免,與高宗的某些思想轉變有關。

就在這年初,宗輔、宗望派大將馬五等率騎兵五千,奔襲揚州,一心要活捉高宗。高宗完全亂了陣腳,於二月初一下令官民自行逃避。又將皇子與六宮送至杭州。到初三日,金軍已離揚州百里,高宗驚得魂飛魄散,連黃、汪兩人都來不及通告,就和杭州一個治安官員帶領數人,身着甲胄,飛馬出逃。一行人跑到瓜州,在江邊抓到了一隻小船,渡江跑到了鎮江。

金將馬五帶兵進了揚州后,得知高宗已經逃過長江,便跟蹤追至瓜州渡口。正碰上宋朝的太常少卿季陵,帶隊護送太廟祖宗牌位過江。見金兵突至,季陵慌得打馬便逃,連太祖趙匡胤的牌位也給弄丟了。

金兵如果再追,大宋很可能就會有第三個俘虜皇帝了。多虧寶應縣(今屬江蘇)的官紳以山寨義軍的名義,發動當地百姓起兵抗金,使佔領揚州的金軍深感不可久留,迅即回撤。高宗這才躲過了一劫。

這恥辱的一幕,令高宗刻骨銘心。穩定以後,他不但強了沿江防務,又下了罪己詔,大赦天下(惟李綱不赦)。此時,朝中輿論對黃、汪的賣國行為極為憤慨。高宗迫於輿論,只得罷免了黃潛善、汪伯彥的職務。

到了三月,高宗在杭州又經歷了扈從軍官苗傅、劉正彥的兵變,被變兵們逼上了行宮的閣樓。在變兵壓力下,宣佈退位,讓三歲的兒子繼位。動亂之中,多虧隆佑太后從中巧妙斡旋,呂頤浩、張浚、韓世忠等將領發兵“勤王”,這才粉碎了兵變。

高宗還朝後,也許是痛定思痛,想起了李綱當政時雖然羅嗦,但總還不至於把國事搞得這麼狼狽。於是良心發現,覺得把李綱貶到海外,是太過分了一點兒,便下詔赦免。

這個遲來的赦免,使李綱的這一路折騰,更像是遭受了一次惡作劇式的懲罰。

這真是喜不得、悲不得,惟有慨嘆而已!爺倆兒聞報后,並沒有馬上返回,而是在海南逗留了一個多月,擇了個吉日,於當年十二月十六日渡海回去了。

之所以在海南停頓了一個月,也許是一路舟車勞頓,需要喘息幾日;也許是李綱大人的士大夫氣又發作了,要好好看看這海外奇景。

李綱並不是個太沉鬱的人,他常把貶謫當作漫遊,盡量在路上陶怡性情。其遊歷詩中,既有杜詩的沉痛,也不乏李白詩賦的豪邁放達。

查閱李綱的詩作,筆者發現,在粵西滯留的一年間,李綱的足跡曾到過桂林、陽朔、象州、修仁(今均屬廣西),也到過貴州。詩作中,常有一些“賦詩曾送謫仙人,垂老翻游到海濱”、“路入春山春日長,穿林渡水意徜徉”、“光風苒苒吹香草,煙雨蒙蒙濕荔枝”之類輕快的詩句。在修仁縣,他飲了當地的茶,讚美不止,還曾做了《飲修仁茶》詩一首。至今,這首詩還令當地的茶商顏面有光。

那麼在海南的這一月余,李綱去了哪些地方,見到了哪些風物?在他的詩作里也有少許的記載。

據筆者檢索,在李綱的詩歌總集《梁溪集》中,共收錄有建炎三年冬至之後,與渡海及海南有關的詩九首,可從中約略知道李綱在海南的行跡。

當年十一月,李綱父子來到廣東雷州半島最南端的海康縣,準備乘舟過海峽。但是不巧,海南的黎族人民因不堪壓迫,起而造反,佔據了臨高縣城,並波及附近的地區。為此,李綱在海康小留了數日。

十一月十五日,“聞官軍破賊”,李綱父子便於二十日沐浴焚香,準備出行。這一天,李綱心情不錯,戲作絕句兩首。他在第一首詩中說:黎人弄兵,讓我在貶途的滯留中更加惶恐,因為我正是因為暗通“紅巾軍”,才被投進沸水裏受懲罰的呀!

第二首詩,更為幽默放達。詩云:

沉沉碧海絕津涯

(茫茫大海擋住去路),

一葉凌波亦快哉!

假使黑風飄蕩去,

不妨乘興訪蓬萊。

在海康縣城,李綱來到海邊的地角場,本欲去拜祭伏波廟,因身上長了瘍瘡,行動不便,便與次子李宗之設案遙祭了伏波廟。

伏波廟是紀念西漢路博德及東漢馬援兩位平南有功的伏波將軍而建的,這兩位將軍的地位,在大宋時期達到頂峰,宋徽宗曾封路博德為忠烈王、封馬援為忠顯佑順王。

李綱父子定下了渡海的日期——十一月二十五日,順便就佔了一卦。結果,一卜即吉。於是在二十五日半夜乘着潮起,解舟下海。

船很大,行駛極平穩。李綱立於船頭,見星月燦爛、風平波靜,不由追古撫今,浩氣填胸!到得天明,一輪紅日躍出海面時,便到了瓊州地面。

這一次的夜航,給李綱留下了極神奇的印象。船於五更之前解纜時,看天氣還是滿天陰雲,駕舟的船夫不免有些憂心忡忡。但是占卦所得,分明說是天欲放晴。果然,船行了不一忽兒,就見天氣新晴,海月籠雲,一派清爽。舟子們都歡喜異常。

在“滿天星月光芒碎,匝海波濤氣象雄”的天地間,李綱思緒如涌。遙想當年兩位伏波將軍“馬革裹屍”的雄心,頓覺青史英風如在眼前。自己雖然是貶臣,與伏波將軍“幽顯雖殊”,但今古相通、志趣相同!

自己的一片孤忠之心,恐怕惟有伏波將軍的英魂可鑒了。夜半乘潮,航行順利,難道不正是“伏波肯借一帆風”么?

老來被貶極南之地,固然是悲涼,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奇遇。他自然也想到了本朝的先賢蘇東坡,不由得吟出一句“老坡去后何人繼?奇絕斯游只我同”來!

船近瓊島時,展現在李綱眼前的,是千百年來從海路入瓊的人們都看得到的一幅奇景:“雷、化迷天際,瓊、儋入望中。地遙橫一線,山露點群鴻。”

上得岸來,李綱驚喜地發現:這海南的“江山風物,與海北不殊”。風氣民俗與他已經熟悉了的粵西,基本是一樣的。市面上處處有魚蝦出售,人煙也很繁盛;島上遍佈檳榔、薄荷、竹子,一團團綠色,蔥籠如洗。

他所歇息的客舍——瓊山遠華館,房舍規模倒也堪稱雄偉,與內地無異。而一般民居,卻都是掩映在檳榔樹下的,別具一番風格。

這“南極”之地,氣候最為可嘉,雖冬猶暖,使人忘卻了季節。唯一遺憾的是,海島離中原太遠,常年音信不通。

讓李綱感到新鮮的,是“黎人出市交易,蠻衣椎髻,語音兜離,不可曉也。”當地人告訴他,瓊州以外的縣,都是“黎母”聚居之地,而他要去的萬安,是一個最“窮愁”的地方。那是海邊的一座孤城,居民僅二百餘家,全都住在草屋裏。

那個地方,颶風來時,厲害得能摧人肝膽;林中癧氣瀰漫,有害健康。那地方的百姓,生活也苦到極點,島北有船去,他們才能買到米。如果糧倉空了,那就要餓飯,只能以“樹芋”充饑。

黎族地方的風俗,與漢地也不大一樣,那裏的“萎藤茶”是苦的,淡水酒是酸的。黎人所穿的衣服,是有花紋的。最可怪異的,是那裏的儒生所戴的儒冠,居然是用椰子殼做的!

李綱一上岸,馬上就入鄉隨俗,嚼起了檳榔果,聊供一醉。他一面嚼,一面觀賞着婆娑的檳榔樹葉,看上去真像是“風搖翠羽旗”。他心裏不無幽默地想:如此飲食隨風土,會不會終有一天徹底化為“島夷”了呢?

入夜,李綱一腔客愁,不能睡去。耳聽五更鼓角隨風而來,便爬起來看,見月亮分外皎潔。天底下,彷彿只有“月、我、影”三友而已。他不禁浩嘆:“中州杳何在?猶共月團欒。”唯一能把自己與往昔相連的,真的只有這一輪皓月了!

三天後,蒙赦的喜訊傳來,李綱的心境經受了冰火兩重天的考驗。是啊,試想:昨天還有人對他說,去萬安軍無異於“去死垂垂近”,哪想到,居然能欣聞“君王念賈生”?

他想,自己比蘇東坡畢竟是幸運多了。坡老在這邊陲之地的儋州,寂寞生活了三年之久,在踏上瓊島土地之後,自己又何嘗沒想過,將怎樣苦度這樣漫長的時光。現在看來,倒是“萍梗追思卻自驚”了。

他興奮之餘,寫下了兩首詩以言志,其中一首云:

行年舊說是東坡,

鯨海於今亦再過。

儋耳三年時已久,

瓊山十日幸尤多。

卻收老眼來觀國,

尚冀中原早戢戈。

病廢不堪當世用,

感恩惟有涕滂沱!

(《次瓊管營后三日,忽奉德音,恩許自便,感涕之餘,賦詩見志二首》之一)

在島上逗留的這一月,李綱究竟有哪些活動與交往,在他的著述與詩里絕少反映。只有一首詩,是寫瓊州城外景色的。詩序里說,那時瓊州城南叫做“瓊台”。這個地方,至今仍有“瓊台書院”的遺址,可證李綱所述是實。城北則名為“語海”,李綱與當地有關人士商議,親自改了地名叫“雲海”。今天,此地名已經失傳。

在瓊州,他登城南望,有詩云:

孤城南面敞瓊台,

千里川原指顧開。

試向綠雲深處望,

海山浮動見蓬萊。

“瓊台”在今海口市的瓊山區,此地現仍有一處殘存的老舊城樓。若登樓南望,八百八十年前的景色依舊,仍是一片綠色川原。

在瓊州城北,李綱眺望大海,有詩云:

古來雲海浩茫茫,

北望凄然欲斷腸。

不得中州近消息,

六龍何處駐東皇?

(《郡城北曰語海余易之曰云海二首》)

這首詩的末句,充滿了憂思。古代天子的車駕為六匹馬,古之習俗,馬八尺稱“龍”。這裏的“六龍”,特指天子車駕。“東皇”,是上古神話中最尊貴的一位天神。這句詩的意思是說:宮廷的車駕把皇帝載到哪裏去了呢?

建炎三年,是南宋的多事之秋。金軍騎兵追得高宗倉皇逃離揚州,渡江跑到杭州。李綱在貶途上顛簸流離,聽到了零星的消息,不能不肝腸寸短。昔年被他阻於堅城之外的金軍,如今竟能橫行江岸,更令他牽挂皇帝的安危。

雲海蒼茫中,難見一線大陸。李綱心目中的恢復大業,也如中原的故土一樣,更加飄渺難尋了。

十二月十六日的白天,李綱父子渡海北歸了。這天,正遇到冬日無風的好天氣,水天一色,猶如藍瑩瑩的琉璃。歸鄉的心情,終究是好,李綱在船上吟詠道:

纖雲四卷日方中,

海色天光上下同。

身在琉璃光合里,

碧空涵水水涵空。

(《北歸晝渡成五絕句》之一)

別了,海南!李綱奔走平生,早已厭倦了在貶途上無謂地耗費生命。但是“暮年”時乘桴浮於海的經歷,還是令他大有觸動:於浩茫碧海中,一個人真的很渺小,渺小到不過是井蛙一隻!

波心澄澈,白鷗點點。

只有這無邊大海,才能真正做到寵辱皆忘吧?

在寧靜、明亮的天穹之下渡過海去,李綱在海康又登上了一處叫做“平仙亭”的名勝,回望大海。

眼前浩茫無際的大海,實在是遼闊、純凈,太容易使人想到“太清”、“渾一”、“宇宙”這樣的宏大概念了。古有俗語曰:“智者愛山,仁者愛海”。李綱終究是個仁者,他心地曠達,感悟到大海給他的啟示:人生的一切“夷”或“險”,就像這海濤一樣,遠看,本來都是平的、平的,無甚分別!

八百八十年前,李綱就這樣來了,又走了。

他在海南逗留的時間太短,短到在八百年中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但是,淳樸的海南人民永遠記住了這位大忠臣。正如一位網友在一個帖子裏所說:“李綱在海南共逗留了三十來天,像一次短期旅遊。短期就短期吧,海南島依然認賬,認認真真算你來過,而且算你帶着冤屈、帶着氣節來過了,供奉在廟堂里永久紀念下去。”

在海南,有兩個著名的旅遊名勝地,與李綱有關。

一個是“五公祠”。

五公祠,又名“海南第一樓”,位於海口市瓊山區,專以紀念唐宋兩代被貶來海南的五位名臣。

祠內有“五公”的石雕,栩栩如生,滿面思緒。除李綱之外,其餘的四位是:

李德裕——唐朝趙郡人,官曆翰林學士、觀察使、兵部左侍郎、左僕射,唐宣宗時在著名的“牛李黨爭”中,因受李宗閔、牛僧儒集團中的白敏中及其同黨排斥,被貶崖州(今海口市瓊山區),一年後去世。

李光——越州人,南宋進士出身,官居縣令、參知政事、資政學士等職,因反對秦檜誤國而被貶吉陽軍(今三亞市崖城),正隆元年返回內地。

趙鼎——山西運城人,南宋進士出身,曾任宰相,因反對秦檜而被貶海南。紹興十五年上島,三年後絕食而死。

胡銓——江西吉安人,南宋進士出身,先後任知縣、樞密院編修官、秘書少監、起居郎、參知政事、資政學士等職,因反對與金議和而被貶海南,正隆元年返回內地。

“五公”萬里投荒,不易其志,為海南島帶來了一脈中原文化。海南人民至今感激之,“五公祠”就是明證之一。

五公祠始建於明萬曆年間(1573~1619年),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雷瓊道台珠采,主持重修,以供人民香火祭拜。因該樓是海南歷史上第一座高樓,故又名“海南第一樓”。

“五公祠”後來成為海南第一樓近旁一個古建築群的總稱,包括學圃堂、五公精舍、觀稼堂、蘇公祠、兩伏波祠、洞酌亭、洗心軒、浮栗泉、粟泉亭和瓊園。現為海口市著名的遊覽區,遊人終年絡繹不絕。

祠內現存的幾副楹聯,足以說明海南人民對李綱等“五公”的衷心景仰——

其一云:“唐宋君王非寡德,瓊崖人士有奇緣。”

其二云:“唐嗟未造,宋恨偏安,天地幾人才置諸海外。道契前賢,教興後學,乾坤有正氣在此樓中。”

其三云:“只知有國,不知有身,任憑千般折磨,益堅其志。先其所憂,后其所樂,但願群才奮起,莫負斯樓。”

海南這個島嶼,承載着貶臣們的冤抑,也承載着他們的正氣!

在海南,與李綱有關的另一處名勝,是東山嶺。

東山嶺位於海南島東海岸,距萬寧縣城不遠,就在李綱當年要去的萬安軍轄區內。此山海拔184米,方圓10平方公里,素有“海外桃源”、“海南第一山”之稱。山上怪石嶙峋,泉豐林秀,雲壁凌霄,天開古洞。因三峰並峙,形似筆架,所以又名筆架山。電視劇連續劇《紅樓夢》片頭中,有一塊神姿仙態的“飛來石”,就是取景於此。

山上,有一個潮音寺,原為南宋時期為紀念李綱而建的靈照堂,後由明朝百戶王鳳翔擴建成此寺。清康熙年間和民國年間,曾兩次重修。

潮音寺是一組連體廟宇,其造型氣勢宏大,古樸別緻。這裏至今遊客四季不斷,香火鼎盛。

東山嶺的半山腰上,有一座李綱塑像巍然聳立,宛然若生。

當地人民對李綱崇拜之至。他們傳說,“東山再起”這個成語,就是典出李綱被貶海南的一段奇遇。

傳說李綱上島后,不辭勞苦登上東山嶺,準備皈依佛門,就在剛要削髮之際,被方丈一眼看出其“塵緣未了”,不肯為之剃度。李綱無奈,只好在寺中帶髮修行。果然,就在修行的第三天,朝廷發來公文,命李綱回朝復職。這就是“東山再起”一詞的由來。

雖然是附會,但當地百姓的誠心可鑒!

李綱一生,貶地很多:實際已居留的有沙縣、建昌軍、鄂州、澧州;沒等抵達就召回或轉為別處的,有秀州、寧江、萬安軍;因路途不靖、長時間滯留的地方,有長沙、雷州。

如此之多的地方,惟有萬安軍所在的海南,給了李綱這樣無比尊崇的地位,並把他視為本土的歷史名人,世世代代香火供奉,引以為傲!

李綱之魂,永垂海南。

——這也是本書寫作的緣起。筆者作為海南人民的一員,能在八百年後實地追懷李綱在海南的遺澤,與有榮焉,何其幸甚!

胸中磊落難屈折,滄浪逐客氣不衰。

光陰百代中,有些人,是永遠不死的!

東山再起卻依舊很鬱悶

李綱告別海南,從原路返回,又來到了他曾滯留了一年多的雷州。歸途上無甚緊要事,他在路上走走停停,十分悠閑。

這次在雷州,他專門去拜謁了“雷廟”和寇準祠。

雷廟,也就是雷神廟。廟內的碑上,記載有雷州這塊地方“誕生之初”的神話傳說,據李綱詩中的描述是:“巨卵曾因霹靂開,海邦從此得名雷”。

很湊巧,這個關於雷州是雷電劈開巨卵而生成的神話,與很多民族的創世紀神話中關於洪水的傳說一樣,有它在現實中的“藍本”。

雷州半島與海南島原本是緊密相連的一整塊。在第四紀(約在260萬年前)時,這一地區地殼上升,火山活動非常強烈,熔岩源源溢出,堆積了很厚的玄武岩層,面積達7500平方公里。直至一萬年前的大理冰川期,海平面上升,海南島才與內陸分離。

雷州土地的形成,源於火山噴發之“雷”,也許這就是古代神話傳說的一個隱秘來源。

接下來拜謁寇準祠,更是使李綱感慨叢生。

寇準,本書在前面提到過,他是宋初的名相,“主戰派”的一面旗幟。在他的力促下,宋真宗親征前線,與遼達成“澶淵之盟”,換得了北宋百餘年的和平。這一功績,連王安石這樣自視甚高的人都衷心佩服。

但是,寇準也沒能逃脫“忠臣多難”的歷史規律。就在其後不久,他被“妥協派”大臣、參知政事王欽若排擠而罷相,去陝州做了知州。晚年再度被起用,封萊國公。后又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參政事丁謂陷害,被貶至道州(今湖南道縣)﹑雷州。

同屬貶臣,寇準遠沒有李綱那麼幸運,他再也沒能回到浮雲遮蔽的“中州”。宋仁宗天聖元年,一代名相寇準病死於雷州,謚號忠愍。

但是兩人對待被貶的厄運,卻都是同樣地坦然。在雷州時,寇準“暇則誦讀,賓至笑語”,毫無沮喪之態。

李綱在寇準祠堂中追慕前賢,除了惺惺相惜之外,還有一份由衷的羨慕。同樣是膽小如鼠的皇帝,宋真宗最後畢竟是聽了寇準的勸說,擺出決戰的姿態,贏得了百年和平。而欽宗、高宗,卻無一人有此膽量。

“挽回天步雖良策,原是真皇聽納功。”——李綱感嘆,沒有一個肯聽勸諫的皇帝,就算大臣們都聰明絕頂,又能幹成什麼事呢?

離開雷州,他取道廣西,經容縣、陸川、北流、蒼梧,於建炎四年的四、五月間抵達廣東封開。其間,遊覽了容縣的都嶠山勝景。

山中桂香,幽然襲來,李綱忽然對山居生涯產生了不可遏制的渴望。他感到甚為詫異的是,“胡塵暗中原,靜謐惟五嶺”。嶺南這地方真是不錯,可謂擾攘人世間唯一的凈土了。若有田地二頃在此,真的就可以學東漢大隱士龐公,攜家隱居了。

就這樣,他一路遊歷訪友,樂而忘倦。進入廣東后,順西江而下,過德慶、肇慶到了廣州。

在廣州,他未多做停留,只去拜謁了南海神廟,而後經羅浮山至惠州。在惠州拜訪了蘇東坡當年被貶的居住地,賦詩一首,稱這位前賢是“垂世文章燦星斗,平生憂患足風波”。此後,又溯東江、經河源,於六月間過梅州、入福建,最後回到江西鄱陽的家中。

沒過多久,他便舉家遷回了老家福建邵武。這一年,李綱年已四十八歲。

自從進了福建,一路上親朋故舊便頻頻迎送,這令他心中暖熱。他對友人們說:“故人何用將迎遠?明月清風常往來。”與友人談起靖康以來的沉浮,他只是謙虛道:“十年擾擾成何事?依舊梁溪一拙翁。”

歲月流去,唯一令他不能釋懷的,是“孤忠耿耿空餘志,華髮蕭蕭已映顏”。一腔報國之志,看來最終是要空拋了。但是就連這個,他也早已勘破,抱定的僅有一個宗旨:“千年厄運非人力,四海橫流本士風!”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何為士大夫之風?這就是。

回到家中,與全家及諸弟相聚,他慶幸在戰亂中全家已移居江西。如今世事紛亂,連朝廷都不得不南渡,骨肉無虞的家庭能有幾何?看自家,當年的百口人丁不僅都在,而且還添丁進口,多了一些陌生的童稚面孔。

李綱自己也新添了長房長孫,更是讓他一懷愁緒全都洗凈。

夜闌秉燭,猶疑夢中。他倚在床上,忽泣忽笑,歡喜得幾乎不能自持。

在海南臨行之前,他曾買了六隻小孔雀、十多隻小鸚鵡,一路不辭辛苦地帶着,給家中年幼的子侄們聊以解悶兒。買時還小,到了家,這些鳥兒已長得毛色斑斕,大多都能飛起來了。聽見窗下孩子們驚喜的歡笑,李綱忍不住老淚縱橫。

能夠生還故鄉,固然是喜;但一想到三年來的奔波與絕望,跟隨的僕人因病死了一半,內心深處還是悲涼之極!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回到福建老家不久,李綱的仕途命運竟然漸漸有了起色。

建炎四年七月,高宗又想起了他,有詔起複為青光祿大夫。這雖然只是一個類似虛銜的職名,而非具體職務,但畢竟是結束了罪官的生涯。

當年八月十五,李綱與家人於月下團聚。他仰望明月過西樓,舉杯浮一大白,不禁興奮無比。畢竟,這是五年來第一次與家人中秋團圓。年年他都難以承受中秋夜的孤單和失落,如今再沒有這種愁思了。這夜,他喝了個盡興。

這年秋,家鄉邵武附近的建州(今福建建甌)有“盜賊”作亂,李綱就把全家遷至長樂,暫避一時。

這年秋冬,李綱還在泰寧的丹霞禪院附近隱居起來,苦讀典籍,做了一回“山頂洞人”。從海南一路回來,李綱曾幾次被途中的山色所打動,起了隱居的念頭。在廣州甚至還與友人相約,有朝一日一塊兒去羅浮山隱居。如今,他得償宿願,把自己與塵世完全隔絕起來了。

泰寧的山上岩洞很多,李綱就住在岩洞裏,與丹霞禪院的宗本禪師做了鄰居。兩人相交甚篤,結成“蓮社”,相互切磋詩文。李綱在寂靜的山洞中,把《易傳內外篇》修訂完畢。同時,他也檢點了一下自罷相以來四年間所做的詩,竟然已有了六百多篇!

第二年,紹興元年春季到來時,朝廷任命他提舉杭州洞霄宮,仍是不用到崗的閑職。秋天,又起複為資政殿大學士,恢復了原來隆崇的大臣身份。

這一年,李綱的生活波瀾不驚,總不過是讀書、參禪、交遊、酬唱等,十分愜意。夏季酷暑的時候,李綱還曾攜帶兩個兒子,來到南台天寧寺(在今福州)隱居。

晚間,父子三人坐在寺前的樹林中談佛理,皓月清光灑滿林間,照在李綱的白髮上。李綱從月影中,看到自己的蓬亂頭髮,不禁感嘆:“壯年幾何時,倏忽成衰翁。”不過,看到兩個兒子性情淡泊,能與自己欣然談佛,又覺得在這兵戈滿世界的時刻,能有此等樂趣,也是不易了。

寺中一切皆好,李綱只是嫌此地離城市太近,不時有不知趣的客人來打擾。他忍不住又做起了隱居夢,惟願選一處幽僻地方,搭一間茅屋,屋前有修竹,屋後有溪流,從此做一個真正的村夫野老。他真誠地認為:“灌溉荔枝園,可敵萬戶侯!”

就在高宗將李綱棄置不用的這兩年間,偏安的南宋正是焦頭爛額時,內亂外患不止。

在內,有鐘相、楊么的浩大起義。起義自建炎四年二月爆發,以武陵(今湖南常德)為中心,迅速擴展到湖南、湖北十九縣。義軍號稱四十萬,所到之處,焚官府、寺觀、神廟與富豪之家,殺官吏、儒生、僧道、巫醫,把國典呼為“邪法”,把殺人稱作“行法”,把劫財視為“均平”。

義軍免去了朝廷的稅賦差科,百姓無不擁護之,人人願意依附,以為“天理當然”。鐘相乘勢建國號“大楚”,建官授職,有了取代南宋朝廷的志向。

在外,金人又連番入侵,總想擒住高宗,佔據江淮,徹底摧毀南宋的江防屏障。建炎三年秋,金軍分四路再次南下,其中宗弼一部執行的是“斬首”任務,於十一月渡過長江,連下建康、臨安(即杭州),逼得高宗乘船南逃溫州、台州,漂在海上,不敢靠岸。

所幸金軍水師在追趕宋帝船隊時,途遇暴風雨,被大宋樞密院的“海軍司令”張公裕率軍擊潰。稍後,宗弼的金軍水師又被宋將韓世忠在長江上擊敗,險些被全殲於黃天盪。

金軍連遭敗績,對江南軍民的抵抗懷有懼意,便死了佔領江淮的心,陸續撤走了。同時扶植起南宋降臣劉豫,建立了偽齊政權,作為宋金之間的緩衝。

在李綱被貶的幾年間,一向受李綱器重的抗金名臣宗澤,活得也並不輕鬆。

宗澤以七十高齡任東京留守之後,招聚了河北義兵近二百萬,分署在京郊十六縣,與金兵隔河對峙。

此時岳飛也自王彥部下再次投效宗澤。宗澤撥給了岳飛五百騎兵,鼓勵他殺敵立功。從此岳飛就在宗澤麾下浴血征戰,屢建戰功。

建炎二年正月,金人來犯,宗澤以妙計大破之,打得金人潰不成軍,輜重盡棄。自此宗澤“威聲日著,北方聞其名,常尊憚之,對南人言,必曰宗爺爺!”

宗澤見形勢有所好轉,便一連上疏二十四道,力勸高宗還京,以圖恢復。可惜的是高宗對此完全不理睬,朝中的投降派也對他忌憚得很。可憐老將軍,不僅恢復大計難以實現,他本人還受到了投降派的監視,不得伸展。

宗澤積憂成疾,疽發於背,於六月末不幸病倒。汴京軍民聞訊,無不憂心。

諸將到病榻前問候,宗澤自知不起,叮囑道:“吾以二帝蒙塵,積憤至此。汝等能殲敵,則我死無恨!”諸將皆流涕拜曰:“敢不儘力!”

眾人退出之後,宗澤想到山河殘破,壯志難酬,不禁淚水盈眶,吟出了一句杜甫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翌日,也就是七月初一日,風雨晝晦,暗無天日。宗澤再無他言,只連呼三聲:“過河!過河!過河!”呼罷,伸臂怒目而逝。

聲聲泣血,神人共悲!噩耗傳出,城中軍民頓時哭聲震天。

宗澤死後,他生前聚集的二百萬義兵,因為對朝廷不滿,全無鬥志,很快也就解散了。

如此,南宋苦撐的局面,就越發艱難。

紹興二年初,李綱又出山了。這一年,李綱年屆五十,到了“知天命”之年,他的次子又添了一個孫子。

這次出山的原因在於:鐘相死後的大楚義軍越戰越勇,屢敗官軍,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均大亂。二月八日,高宗不得不起用李綱來“滅火”了,他任命李綱為觀文殿學士、荊湖廣南路宣撫使、兼知潭州,並令李綱從廣南兩路籌集軍餉。

李綱隨即建議道:“廣南素號薄瘠,米穀不多,財用缺乏,加之朝廷連年徵稅,大覺困匱”,不主張在兩廣多籌軍需。

閏四月初,高宗派了內侍前往福建撫慰李綱。當月二十四日,宣撫使司開司辦公。

這時,李綱得到廣東經略安撫使的情報,說是義軍曹成部由湖南進抵廣西賀州,並派兵打到了廣州附近的懷集縣,而廣南東路的將兵經過損耗,已“不滿千人”。他上奏說:“萬一廣州失守,其餘州郡多無城池,肯定望風奔潰,其害不可預料。”他要求朝廷速調大將韓世忠應援廣東。

李綱的屢次告急,引起朝廷重視,急調岳飛部前往廣西擊曹成,大敗曹成於賀州,使廣州轉危為安。

此外,李綱在任上,還為廣州百姓做了另一件好事。

早在紹興元年,廣東當地爆發了“廣賊鄧慶、龔富圍南雄州”之亂,因廣東兵力單薄,朝廷曾調江西副鈐轄張忠彥率兵二千餘人赴廣東。李綱任湖廣宣撫使后,張忠彥在廣州“脅制州縣,供應以萬計,一路為之震擾”。並且這個張大帥居功自傲,拒不受李綱節制。

李綱聞訊,在赴任途中即奏准,由樞密院行文,令該軍回江西。但是張大帥又推託未接到公文而不肯開拔。李綱抵達長沙后,上奏道:“張忠彥現在廣州招納亡命,在軍中日夜謀議,恣為不法,愈見狂悖。”但是驟然除去張忠彥,容易引起兵患,因此朝廷也有所顧忌。李綱察知張忠彥有想當知州的意圖,便推薦張忠彥為知岳州(今湖南嶽陽),把張調離廣州,待到湖南后再將他除去,為廣州免去了一場可能的兵亂。

五月六日,李綱起行。剛一入湖南境內,他就加強了防衛措施,迫使義軍曹成部七萬人離開湖南地界,又勸降了步瓊、王進等五萬餘眾。湖南自此全境平安,流民歸業。

當年十一月,朝廷又令李綱為主帥,統領本部及解潛、劉洪道、程昌禹等四路大軍,進剿義軍。

但是,還沒等各路大軍集結好,李綱忽然又被罷免。

這又是因為有人論奏而被罷,高宗不知道怕的什麼,把荊湖廣南路宣撫司撤銷,惟給李綱剩下了一個湖南安撫使的職務,也就是僅領湖南一路的軍事。

這也許是怕李綱聲望再起、鬧得朝廷再次尷尬。

這是典型的好人不得好報。其實李綱這次在湖南主軍政,顯示出非凡的才幹,為當時的朝廷解了不少憂。

長沙也是個兵火連年的地方。早年間李綱曾路過這裏,印象中是個繁華都市,“煙雨蒙蒙十萬家”;可是現在那些華麗屋宇,只剩下一些殘磚碎瓦了。

李綱在赴任途中,看到田野滿目荊棘,一路人煙稀少,空有山川,不禁傷懷。他下得車來,招呼父老問話。

父老們未曾開口,就已涕淚橫流,他們向李綱訴說:自從金人進犯長沙以來,這裏就是連年巨寇如麻,血流成河。

更讓百姓們不堪忍受的是——

盜賊縱橫尚可避,

官吏貪殘不堪說。

挾威倚勢甚豺狼,

刻削誅求到毫髮!

朝廷遠在九重天上,哪裏能知道這些民間疾苦?派來了解民情的大員,也因縱容地方官而失察不報。

李綱聽了這些哭訴,心如刀絞。

他到任后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行文各州縣,要求盡罷對民間過分的征繳,嚴懲奸滑官吏。其中的巨蠹大惡,一定要下獄追究,要把這些危害國家的“社鼠城狐”一掃而光!

李綱來到長沙,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年紀,奮身忘我,投入了剿賊安良、重建地方的工作。

他向四路軍民宣示朝廷威德,依次平定“諸盜”,收編了起義軍精銳一萬二千人,配屬地方軍,大大增強了各地的治安力量。

他還針對湖南沒有水軍的弱點,創製了先進戰艦數十艘,招募和訓練了水軍三千。

他創製的戰艦,上下三層,兩側有輪,以人力踩動,行駛如飛。

紹興三年二月十八日,李綱在長沙清湘門檢閱水軍,“旌旗戈甲一新,觀者如堵”。湘人從來沒見過這個,都嘆為鬼斧神工!

李綱也是豪情大發,看見滿眼旌旗風浪里,才覺得守不住荊州的劉景升,真是與雞豚無異!

在他的治理下,荊、湖、兩廣四路從滿目瘡夷到安穩如山,不到半年就換了一個天地。

但是,天意從來高難測,到了紹興三年三月左右,連湖南的軍事也不讓李綱管了,給了他一個提舉西京(洛陽)嵩山崇福宮的虛銜,又讓他回老家待着去了。

這次李綱的起複,時間不算短,但是與以往有很大不同。李綱自靖康以來,兩次主政,擔負的都是整個國家的抗金大任,其地位之高,可以左右國家決策;但這一次,高宗只是讓李綱參與地方平亂,不敢再讓李綱涉及抗金大事了。

李綱的信念之堅定與威望之高,高宗都領教過。高宗寧肯被金人追得狼狽不堪,也不想再讓李綱的意志左右朝政。

免職就免職,李綱還是像以往那樣寵辱不驚,從醴陵取道江南,遊覽了武夷山之後,才回到福建老家。

李綱離開長沙的時候,不僅將士感恩,老百姓也不分老幼,擁輪不舍。

李綱此時也是傷感。他本來希望高宗對他,就像魏文侯賞識樂羊那樣,用而不疑,但是不成。眼下這樣子,“大將呼來如小兒,片言罷去復何疑”——還有什麼可說?說了能有什麼用?

他想:才幹僅及李牧、廉頗,就已連遭詆毀;假如功高似韓信、彭越,那豈不是有殺身之禍了?

不過,轉念他也就釋然了,山林之趣,本是久已嚮往,此去正好遂了心愿。一離長沙,他便寫下“魚歸江海身方適,鳥出樊籠意已舒”的詩句,又是一腔好興緻了!

歸路上,他看見煙雨中,農家已有新犁破土,心中大感安慰。只想着趕回去,要與昔日老友相聚,共約老於林下了。

紹興四年,在李綱晚年是比較平靜的一年,家族則是人丁興旺。這年七月中,他的第三子又給他添了個孫子。

而在江淮前線,這一年,卻是南宋歷史上極為少見的光彩之年。

當年的五月,已升至蘄州、舒州制置使的岳飛,率部北上討伐偽齊,連克數城。偽齊劉豫頂不住,向金求援。金與偽齊聯軍於十月,分道渡淮,大舉來攻。

此時,朝中主戰派輿論已佔上風,高宗在主戰派官員的鼓動下,也有了相當的膽氣,於十一月初下詔討伐偽齊。他親率六師(禁衛軍),進駐長江一線,準備渡江親征。宋軍各路將領韓世忠、王師晟、張琦、岳飛等,在江淮各戰場上連戰皆捷!

實踐屢次證明:兩軍對抗中,大宋只要態度強硬,金軍勞師遠征,群眾基礎又不好,一般是持久不了的。這次,在宋軍的攻勢下,金軍率先撤退,偽齊軍統帥聞訊,也慌忙拋棄輜重,連夜奔逃。

在戰爭之初,李綱不能安坐,上了《捍禦三策》,為前線戰事出謀劃策。其中關鍵一條是:“偽齊悉兵南下,境內必虛。倘出其不意,電發霆擊,搗潁昌(今河南許昌)以臨京畿,彼必震懼還救,王師追躡,必勝之理。”

十一月初六日,他在家鄉得到高宗聖旨,聖旨說:“以公所陳,皆當今急務,已付三省與樞密院實施。”不久,又有褒揚令下來,表揚了李綱的忠誠和睿智,說他的“三策”是料敵於千里之外的超級謀略。隨後,李綱又寫了更詳細的實施方案交上去。

紹興五年的正月,高宗下詔,問李綱諮詢有關邊防事宜,李綱奉命,寫了六條呈上。

二月,高宗起複李綱為觀文殿大學士。七月,又為給李綱親筆寫了褒揚令,內有“首陳三策,恰為退敵之機;繼上六條,實乃經邦之略。雖在休閑之中,不忘報國”之語。

看來,高宗在大捷之年,又想起李綱這位老主戰派的好處來了。果然,到十月六日,有詔下,任命李綱為江南西路安撫、制置使,兼知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

這是李綱晚年第二次被任命為地方大員。這次的任職地,靠近臨安,是首都的屏障,官職雖然不如上一次顯赫,但地位卻更重要一些。

可是兩次任職之間,已有兩年多的時光過去了。前線打得轟轟烈烈,卻讓一個心懷大志的老臣在家裏賦閑,如此反差,情何以堪!

命運對待李綱,未免過於殘酷了!

有一種精神千秋萬古不滅

應該說,在南宋的初年,一直到紹興十年,關於南宋以何種對外策略立國的問題,朝廷始終處在戰與和的搖擺之中。高宗本人,也一直是對國事抱着苟且態度。

對於恢復失地,高宗不敢有妄想;但面對金人的咄咄逼人,他又深感屈辱。且金人周期性的入侵,也使得南宋常年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無法向國人交代。

多年賦閑在家的李綱,在深山老林里也並未忘記國讎。對於南宋這個多難之邦,他是一個頭腦極為清醒的“國醫”。

紹興五年時,李綱曾應高宗垂詢,上過一道奏章,對南宋的國防之弊有過深刻的剖析。他認為大宋的衰弱是因為“上下偷安、不為長久之計”所致。

李綱毫不客氣地警告,朝廷一味採取的退避之策,“可暫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則失一步,退一尺則失一尺”。他告誡高宗:“勿以敵退為可喜,而以仇敵未報為可憤;勿以東南為可安,而以中原未復、赤縣神州陷於敵國為可恥;勿以諸將屢捷為可賀,而以軍政未修、士氣未振、而強敵猶得以潛逃為可虞。”

他建議,朝廷應將淮南、荊襄建成東南的屏障,在兩淮及荊襄置三大帥,各領重兵,以圖恢復。有了這些措置,則大宋中興之期,指日可待。

可惜,這些透徹之論,不可能入高宗之耳。

這位膽小皇帝即使偶爾挺起了腰板兒,也是為掙脫一時的困境,從來沒有收復幽燕之志。

既然如此,李綱的苦口婆心,也就完全無用。

紹興六年正月,李綱在赴洪州之任前,應召前往臨安行在,高宗要見見他。

二月二十四日,高宗一日之內,三次召對。李綱不失時機,分兩次遞進三個札子,縱論國事,催促高宗拿出點兒祖宗的勇武之概來,進兵江北。高宗對李綱當然已全無猜疑,但是,仍是不願意聽他嘮叨,對“恢復”二字沒有任何興趣。

四月一日,李綱到了洪州上任。

這一年,又是南宋的好年景。十月,偽齊感覺宋軍有可能大舉渡江,於是糾集三十萬民兵,分三路南下,準備與宋決戰。開戰前,劉豫擔心實力不夠,向金求援,但大金君臣已開始厭惡偽齊的無能,不願意出手相助。

劉豫無奈,只得硬着頭皮,讓自己的兒子劉麟、侄子劉猊等率軍擊宋,結果又是大敗。

李綱在戰事緊時,又有《論擊賊》等兩道札子呈上,獻計獻策,而高宗照例是下詔表揚。

在洪州的這一年,李綱可是沒有閑着,他積極賑濟饑民,招撫流亡,增補軍額,修建營房,催發錢糧,招捕盜賊,忙了個不亦樂乎。為長遠計,他還募集工匠造了戰艦數十艘,以鞏固江防。

到了紹興七年,洪州已經治理得像模像樣,高宗又再次表揚。

李綱對高宗的用人心理,摸得透透的。這種“大材小用”式的用法,不是大氣君主之所為,李綱甚為失望。管理江西一路,他當然不會敷衍,但是他也不屑於長期給高宗充當這種“救火隊員”。

年初,李綱看到邊疆無事,用不着他在洪州繼續張羅了,就準備“請祠”。所謂請祠,是大宋官員的一種退職請求,即:以年老多病為由,請求給個“提舉宮觀”的虛職,回家養着。

在這期間,李綱的老朋友、左司諫陳公輔,以辨冤為由,向高宗提出辭職。陳公輔在靖康年間,被李邦彥等人誣為煽動“民眾鬧事”,至今猶未昭雪。如今時過境遷,陳公輔覺得,如果不採取較為激烈的行動,在有生之年怕是要永遠說不清了。

李綱緊跟着也提出“請祠”,算是對老朋友表示了一種聲援。李綱說:“臣當年遭謗尤甚,雖蒙淵聖皇帝下詔澄清,宣示四方,但仇怨者至今以為借口。”

高宗不願翻這陳年老帳,只是下詔不允李綱辭職,並安慰了一下:“伏闋之往事,皆無根之浮辭。朕力排邪議而用卿,卿也請守夙心而自信,無慮人言。”

這一年初,道君皇帝趙佶在兩年前病死的消息傳到朝廷,高宗給道君上的廟號,就是“徽宗”。

徽宗在做了俘虜后,一路遷播,顛沛流離,輾轉四年後被安置在金國北方邊境的五國城。這個地方,在今天的黑龍江省依蘭縣西北,是當初黑龍江、烏蘇里江下游“生女真”五個部落的會盟之城。

徽宗的晚年,再也無法浪漫,在囚禁生活中常常衣食不繼,連金人都有所憐憫。他的鄭皇后,在遷入五國城后三天病累而死;他的一群女兒——大宋朝的帝姬(公主),被金國貴族哄搶一空。宗室八百餘人在遷移路途中,多有因飢餓而死的。

如此悲慘不算,還要不時向金國皇帝上表,感謝金帝的“深恩厚澤”。這樣的奇恥大辱,無日不在折磨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失敗者。

——亡國之君的苦酒,他喝得是太多了!

落魄后的徽宗,異常悔恨,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紹興五年的四月二十一日,他在拘押地病死,終年五十四歲。

他死後,仍有一批被囚禁在各地的北宋舊臣堅持不降金,寧願一世流落在金國做賤民。宋舊臣洪皓為徽宗寫了一篇祭文,字字泣血。大宋舊臣們讀了,無不流淚。

“五國城”從此成了歷史上永久的隱痛!後世民間一直傳說,徽宗父子在這裏是被拘押在一口井裏的,每日只能坐井觀天。以至五國城遺址至今仍另有一名,叫做“坐井觀天遺址”。

筆者幼年時曾經看過《岳飛傳》的連環畫,裏面徽、欽二帝最後的形象,就是他們蓬頭垢面坐在一口枯井裏發愁的樣子。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百多年前南唐後主的一曲悲歌,徽宗在他生命的盡頭,怕是吟味得最多的一段文字吧?

李綱聽到這個消息,自是悲不自勝;當年任調解使、迎回道君的往事,一如昨日!他上了個札子,建議高宗化悲痛為力量,“推廣孝思,益修軍政”。

紹興七年春,高宗巡幸建康,對偽齊做出一個強硬的姿態。李綱藉此機會,接連上了四個札子,請求皇帝加強戰守之備、建立中興之功、任用直諫之士等。

直到這時,李綱也還沒放棄對高宗的說服,企圖以利害打動高宗,雪國家之恥,報父兄之仇,免蹈靖康之轍。

高宗是徽宗的第九子,是欽宗的弟弟。靖康巨變中,他不僅父兄被俘,而且親生母親與妻子也都落入金人之手。父母、兄長及其他親屬的悲慘命運,理應在高宗心中激起強烈的復仇情緒。不要說貴為天子,即使一般平民遭此厄運,也會奮起雪恥的。可惜,做了十年皇帝的高宗,到此時大志全無。近些年雖然對偽齊的態度比較強硬,但實際上只想保住現有地盤。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對金人永久妥協的機會。

李綱的中興之論,在他,不過是東風吹馬耳罷了。在高宗看來,一個前任宰相,唱唱恢復高調,也無妨;一方面可裝點一下南宋的門面,另一方面也可構成對金人的心理壓力。

因此,李綱的反覆勸說,就像石頭扔進深潭裏,無聲無息。高宗那裏,既不接受,也不惱怒——朕知道你忠心就是了!

這年三月,偽齊方面發生了一些事情,使南宋一下擺脫了近在咫尺的威脅。當月,南宋方面的一員猛將酈瓊叛變,率三萬人投降偽齊。困窘之中的劉豫大喜,授酈瓊以節度使職,兩人商議,要再次出兵南宋。

劉豫新添了羽翼,雄心勃勃,便向金人請求援助。哪裏知道,大金方面對偽齊的態度已發生重大變化。原先堅決支持偽齊的金國權臣宗翰已死,新即位不久的金熙宗本來就不大買宗翰的帳,對偽齊就更是厭惡了。

好幾年都搞不定南宋,這使金熙宗深感厭倦;現在又見劉豫躍躍欲試,更是怕劉豫勢大難制。他於是產生了廢除偽齊、全面與宋妥協的全新戰略設想。

隨後,金人便開展了一系列行動。先是通知劉豫:酈瓊靠不住,恐是詐降,強令劉豫解散了酈瓊叛軍。

這時候的劉豫,全然不知道金人已經開始對他用計了,仍坐在汴京城裏做滅宋的美夢。——早在建炎四年,金人就已佔領了汴京,並於紹興二年,將偽齊的首都從大名遷到了汴京。

此時,金將領完顏昌、完顏宗弼以南下攻宋為名,率軍至汴京,將劉麟先哄出城來,一舉擒獲。而後,金軍騎兵一擁入城。

宗弼本是沙場慣戰的悍將,對付劉豫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他只帶領三名隨從,就闖進了東華門去拿劉豫。

當時劉豫正在講武殿練習射箭,宗弻便呼劉豫出來。偽皇帝見主子來了,連忙下殿相迎。宗弼下馬,一把拉住劉豫的手,拉扯着走到宣德門,讓他騎上一匹瘦馬,令軍士以刀劍挾持,帶出宮城,囚禁於城西的皇家園林金明池。

次日,兩員金將對偽齊百官宣讀了金帝詔書,宣佈廢黜劉豫。又派出鐵騎兵數千,圍住宮城,巡邏街巷。對偽齊軍隊,一律解甲遣散;對偽宮裏的宮女,也一律聽其嫁人。

一個傀儡政權,就這樣可悲地煙消雲散了。

劉豫驚恐異常,只是哀求保命。完顏昌對他哧之以鼻:“宋帝趙桓(欽宗)離京,百姓哭泣挽留。而今廢汝,無一人憐汝,還不自責么?”

當年十一月,金正式廢除偽齊政權,廢劉豫為蜀王。其後把劉豫父子打發到臨潢府(今內蒙巴林左旗)去獃著,讓他們又多活了一些時候。

這一年,李綱仍然密切關注着局勢。三月酈瓊在淮西兵變,帶着自己的隊伍,裹脅都督府和廬州的官吏、兵民等共二十萬人投降偽齊,這是一件足以憾動南宋邊防的大事,但朝廷卻無任何補救措施。

——事情的嚴重程度,超出了高層的理解力和想像力,又不肯自我問責,於是就有這種反應遲鈍的表現。

李綱心急,上了《論淮西軍變札子》,指出事件發生的根源,在於大將劉光世治軍不當。他列舉了五條教訓,感嘆道:“軍旅之事,機會之來,間不容髮。措置一失,禍患隨之,而況五條乎?”

他說,近來士氣稍振,國勢漸強,眼看就可以定恢復之謀了,可惜淮西軍因處置不當,跑掉了。他勸高宗:要趕快謀善後之策,思己之過,堅持抗戰,不要輕易改變。

他認為:現在有人擔心,劉豫得此叛將,必會重用;而建康離淮南不遠,今後恐怕這一線大概都不得安寧了。其實不然,現在有韓世忠、張俊、揚怡中、岳飛等大將屯兵在前方,兵力數十萬,又有長江天塹之險,情況還不至於太糟。

只要措置適當,安撫好將士,“賊馬”是渡不過江的。皇上千萬不要為避敵而離臨安,因為“車駕一動,大事去矣”。那樣的話,立刻就能引發一場全民的大潰逃。

高宗對李綱,仍是不斷有恩賞。先是因李綱在地方上干滿了一年,盜息民安,給他升了金紫光祿大夫。后又因李綱奏淮西事宜“切中事機”,再次給予表揚。同時還給李綱加食邑,增補尚未當官的子侄為官。

平心而論,高宗在後期對李綱還是很不錯的,大概有悔過、補償的意思在內。但李綱見高宗一直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就不甚領情。這年九月,他把自己在江西所完成的政績,列出六項清單交給高宗,仍是“請祠”。

李綱在這一時期寫的詩,很準確地反映出他此時的心情。這一時期,他的詩很少,只有幾首迎送賓朋的詩作,裏面不乏“顧我已甘華髮老,羨君猶戲綵衣輕”、“自慚老病無長策,徒奉藩條牧細民”、“羽書正報淮淝捷,想見臚傳設九賓”這樣很失意的句子。

是啊,前方緊張,他自是夜不能眠;前方大捷,於他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痛苦?

這年九月,張浚因對酈瓊叛變負有責任而罷相,提舉宮觀,貶居永州(今屬湖南)。台諫有人繼續論奏他,窮追不止,還舉漢武帝誅殺王恢為例,要求高宗殺掉張浚。

說起來,張浚與李綱的恩怨由來已久。

原本李綱與張浚同氣相求,觀點是很一致的。當宗澤被排擠出朝,以七十高齡去收拾汴京的爛攤子時,李綱、張浚都去相送。三人在郊外長亭擺酒,各抒報國之志。座中張浚年紀最輕,兩位長者都對他寄予厚望。張浚痛泣道:“晚輩誓與金人不共戴天,天地為鑒,此生決不辜負二位先生教誨。”

但後來,張浚出於私怨附和黃、汪,論奏李綱獨斷專行,導致李綱罷相。但李綱非常讚賞張浚的主戰派立場,並未結怨在心。紹興四年三月,在台諫的攻擊下,張浚罷知樞密院事,在福州居住。李綱當時正在家閑住,就專程去探訪他,兩人相逢,盡釋前嫌。李綱對情緒低落的張浚多有鼓勵。

不久,張浚再次被起用為知樞密院事。紹興五年二月,張浚升任右相兼樞密院事,便推薦李綱去江西主管軍事,同心抗金。

現在,張浚再次下台,連性命都有了問題。李綱便仗義執言,寫了札子奏陳利害,認為決不可因一時失誤而誅殺大臣。

到十一月,高宗終於同意讓李綱休息了,讓李綱提舉臨安府洞宵宮,由端明殿學士李光接替他的職務。李綱特地給李光寫了一封信,把各項事務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打道回府了。

紹興八年正月,李綱回到福建家中,在家鄉辦起了“義莊”,也就是原始的農民公社,扶助貧苦鄉民共同富裕。

這一年,宋金關係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先是偽齊垮台,宋金關係有所鬆動,宋廷趁機派王倫出使金國,要求迎回徽宗的“梓宮”(骸骨及棺材)。

王倫在入見完顏昌時提出,請金國歸還佔去的陝西、河南之地,兩國從此交好。完顏昌欣然同意,讓王倫直接去請求金熙宗。當年八月,大金派出使者到江南,正式與宋朝議和。

宋朝這方面,高宗早就得知了王倫傳回來的消息,便提拔“金人所喜”的秦檜為右相兼樞密使,專主與金議和事宜。

這次金使南來,雖有議和誠意,但人家不可能輕易放棄強勢地位,而是打算狠狠壓大宋一頭。他們派出的議和使,不叫議和使,而稱“詔諭江南使”。這個奇特的名義,包含着兩層意思:一是,不把大宋看成是對等國家,而只看作藩屬,所以不稱“宋國”而稱“江南”;二是,不說是來“議和”的,而說是來宣諭詔旨的,把大宋當成了臣屬。

過去,宋被迫對遼稱“兄”而自稱“弟”;對金稱“伯”而自稱“侄”;在堂堂國書里,起首就自稱什麼“大宋弟皇帝”、“大宋侄皇帝”。這已經是千古奇恥了,現在則要進一步淪為“江南”,要大宋天子向金主稽首為禮,那還得了!

朝中臣僚一片嘩然,反對議和者無日無之。樞密副使王庶七次上疏,反對曲膝稱臣。樞密院編修官胡銓更是捨得一身剮,上疏請斬秦檜、王倫等,以謝天下。

漢唐以來,若非執政大臣或者言官,不得直接向皇帝上書言事;而朝臣上書,若皇帝還未批出來,其內容是不能向外泄露的,否則要受到嚴厲處分。胡詮卻不管那許多了:一個八品芝麻官兒,丟了官帽子又能如何?他把奏疏謄寫了無數副本,廣為散發。另有忠義之士,為他的勇氣所感染,索性把這個奏疏刊刻成了印刷品,滿街張貼。

胡銓的奏疏,義正詞嚴,堪稱千古“正氣篇”。他說——

“三尺童子,可謂至為無知,假使令其跪拜仇敵,則怫然而怒。我堂堂大朝,相率而拜仇敵,難道無童子之羞么?陛下可忍心如此么?

“倘不得已而用兵,我軍難道必不如敵?今無故而稱臣,欲屈萬乘之尊,下穹廬之拜,三軍之士,不戰而氣已沮!”

他表示:“臣雖為樞密院屬員,但義不與秦檜等共戴天。因此請求,斬秦檜等人頭,掛於街頭,然後扣押金使,責以無禮,再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振!否則,臣願赴東海而死,豈能處小朝廷而活耶!”

胡銓,是一條漢子!他的言論,字字堪比金石。因為這個上疏,他得罪了高宗和秦檜,立刻被貶,後來又被流放到海南島上的吉陽軍。

這份奏疏的內容一公佈出來,臨安城裏,立即喧騰如沸!據說“勇者服,怯者奮”,士民日夜議論,幾天都不得安寧。後來有人做詩,回憶其轟動朝野的盛況:“百辟動容觀奏疏,幾人回首愧朝班!”

金人聞訊,急以千金購得此文。讀後,君臣相顧失色,連呼:“南朝有人!中國不可輕!”

當時的宰相趙鼎,是一位在原則上主張抗戰的大臣,但是他不夠堅定,在戰與和之間首鼠兩端。

偽齊垮台之後,其治下軍民紛紛投宋,因此紹興八年初的形勢對宋極為有利。當時趙鼎對議和頗為猶豫,便對高宗說:“士大夫多謂中原有可復之勢,宜於進兵。於今議和,恐日後有議論,謂朝廷錯失良機。是否召諸大將商議一下再說?”

高宗卻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堅持要議和。他說:“不必慮此!今日梓宮、太后(高宗生母)、淵聖皇帝皆未還;不和,則無可還之理。”

趙鼎不敢再堅持,但也不願意承擔千古罪名,於是表示:議和之事,請另擇高明。在這個背景之下,高宗才選中了秦檜。

秦檜這個傢伙,早先在朝中,曾留有主戰派的美名。他在靖康年間作為割地使出使金國,在戰亂之中逃脫了敵營,跑了回來。其後,立場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向,成了最堅定的投降派。可是當時的他,面目還不很清晰,所以,任命他為右相的詔書一下,朝士皆相慶賀,以為朝廷用人得當!

就這樣,將士們在前線的流血犧牲,再次成了和談的砝碼。在命運為南宋敞開了收復失地的大門時,高宗又一次選擇了走向屈辱。

他這樣做,是不是出於一個長期流行的說法——怕恢復失地、迎還二聖之後,他自己的皇帝就做不成了呢?

否!

當時被拘在五國城的“二聖”,其實已只剩下“一聖”。這一聖,即使被放回來,也不過是政治殭屍一具,不可能對高宗的皇帝位置構成威脅。而且,主戰,也並不是欽宗能回來的必然因素。

因此我認為:高宗之所以膽小,沒有別的,就因為他是一個膽小鬼!

在高宗的堅持下,從紹興八年的年初起,議和就成了南宋的基本國策,無法逆轉了。

回到故鄉的李綱,聽到金人慾將大宋降為“江南”,也不由憤然,寫了洋洋五千字的《論使事札子》,其風骨與胡銓一般無二。

他在札子裏直斥高宗:“自古創業中興之主,多由布衣以白手取天下;雖非吾之兵民、財物,而吾能巧而用之,積累而成帝王之業,福及子孫,傳世無窮。而今我國之兵民、財物,皆祖宗之遺留也,陛下不思用之,卻縮身束手,受制於仇敵之手,是何道理,臣實不曉!陛下縱然自輕,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後世史冊何?”

接連三個問號,有如三記重拳,直擊皇帝,毫不留情。

接着,李綱駁斥了時下流行的投降論調:“議者必謂:勢有強弱,弱者必服於強,所以勾踐事吳、孫權事魏,皆以權宜之計而助大業。彼輩欲以此論調,說動上意,臣皆以為不然!昔日勾踐身入吳國,暫為臣僕,得歸國,枕戈嘗膽,終於報仇。今陛下能以此報金人之仇乎?孫氏起於江東,未能自立,所以臣魏以待時。今陛下憑藉祖宗二百年之基業,縱使未能恢復失土,豈可不自愛自重,而畏懼屈服,以貽天下後世之譏哉?”

李綱還給這個不爭氣的“中興之主”分析了南宋衰弱的病根:“今虜使之來,名為議和,未必不以兵隨之,作為脅迫。但問朝廷將如何措置之?措置有備,雖符堅百萬之師,不足畏(指淝水之戰);措置無術,雖數千百騎,便足以為吾擾。而今朝廷十數年來,議論不一,信念不堅,無規模之計,虛度歲月,苟且過活,無積累統籌之功。倡導和議者紛紛,僅顧目前,而不以‘后艱’為念,以至今日國家之受辱,非偶然也!”

他告誡高宗,目前唯一正確的策略是,堅決中止與金人的和議。他指出:“若議和,則必聽其號令;若臣屬之,則動輒為金人所制,身危國蹇,必至於亡!與其屈服仇敵、終歸於亡,不如翻然改過、以振作士民之氣,猶可轉危為安,轉亡為存,未為失策也!”

對於王倫之輩的求和主張,李綱與胡銓的態度是一致的,他力勸高宗:“正王倫誤國之罪,處死而陳屍示眾。若金使尚未入境,則閉門不納;若金使已入境,則拘留而不遣返。請陛下降罪己之詔,反省前日和議之失,以激勵天下臣民將士之心。將賄賂敵人之金帛,以募敢死之士,守衛邊疆。此計一定,人心迴轉,天地神明亦當助我。強虜之師,不戰而屈矣!”

這道札子篇幅之長、論說之透徹、語言之激切,在李綱晚年都是十分罕見的。

他似乎是用盡了心力一搏!

但是,天心畢竟難挽回,大勢去矣。李綱不聾不盲,知道高宗是“朽木不可雕也”,南宋偏安的局面,再也沒有機會改變了。

他這次自南昌回來,有一個現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絕少作詩。

《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李綱平素熱衷於作詩,以抒報國之志。即使在流放的三年多時間裏,平均每年也有百餘首之多。可是在紹興八年和九年這兩年中,李綱詩意闌珊,竟然只有寥寥幾首。

哀莫大於心死。

面對國家屈辱、暗淡的前景,李綱,心死了!

他看清楚了:這個國家的最上層,其喜怒悲樂,與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及其千萬百姓的命運,完全脫離了。他們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寄生物。國家或興或亡,民生或苦或樂,是不在他們視野中的。

有一個龐大的體制,在保護着這個寄生集團,令其放心安享尊榮。

以一人之力,是無法與這個不合理的體制相抗衡的。

臨歧路,路在何方?

惟有寄情風清白月罷了——“休問六朝興廢事,白萍紅蓼正凝愁。千古一漁舟。”(李綱《望江南》詞)

可是高宗還在惦記着這位藏龍卧虎的“漁翁”。紹興九年二月,高宗又要臨時用一用李綱了,任命他為荊湖南路安撫大使,兼知潭州。

這個職務,是湖北、湖南的地方最高長官。當時,湖北是抗金的戰略要地,湖南是南宋重要的腹心地帶,位置不可謂不重要。

但是李綱對高宗、對南宋的前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朝中,趙鼎因與張浚有矛盾,被秦檜鑽了空子,被迫去職。一心投降的秦檜已完全掌控了朝政,主戰派的種種理想,一切皆不可為了!

李綱恥於在此時去趟渾水,遂連上三章,以有病為由力辭。兩個月後,高宗批下來,命李綱仍舊提舉宮觀,在家休養,不必去兩湖任職了。

這年冬天,李綱的弟弟李維,從吏部員外郎升至秘書省,負責浙東有關事務。李維與哥哥分別已久,就藉機向朝廷提出,請求去福建巡視,順便見一下長兄。

兄弟見面,李綱在家中招待了弟弟近二十天,暢敘親情。臨別,李綱寫了一首送行詩。此為李綱絕筆,此後,老人家再未動過筆墨。

轉年,也就是紹興十年的正月十一日,高宗派了宦官徐珣,代表自己前來福建慰問李綱。

恰好也就在這幾天,李綱的一位堂弟出了問題。這位年紀很小的堂弟博學多識,李綱對他期待甚大,可惜入館拜師后不久,不幸因病早逝。李綱痛惜不已,適逢上元節(正月十五日)舉行祭奠,老人家撫案痛哭,偶感風寒,當天即病逝於蒼山松風堂,終年五十八歲。

巨星其殞,山海共悲!

一代名臣,在風雨如晦中,走完了既雄壯又蒼涼的一生。

當年十二月,李綱棺槨葬於福州懷安縣桐口大家山。

李綱的去世,令高宗也很震動,他下詔追贈李綱少師,謚忠定。四年後,贈太保,七年後又贈太傅,位列三公,備極哀榮。

後世對李綱的評價,正面評價一直佔主流地位。尤其《宋史》對他的評價,極為中肯:

綱雖屢斥,忠誠不少貶,不以用舍為語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猶噭噭焉挽其裳裾而從之。嗚呼!中興功業之不振,君子固歸之天;若綱之心,其可謂非諸葛孔明之用心歟?

值得一提的是,在元代編成的《宋史》中,用了整整兩卷的篇幅為李綱立傳。《宋史》的編撰者中,有很多人是理學家,他們把李綱比作諸葛亮,可見出其用心深矣!

李綱死後二十年,南宋的大思想家朱熹給予李綱以極高評價:“綱知有君父,而不知有身;知天下之安危,而不知身之有禍。雖以讒間竄斥,屢瀕九死,而愛國愛君之志,終有不可奪者,可謂一世之偉人矣!”

就連李綱的對手金人,也對他尊敬有加。據史載:“每使者至金,金人必問李綱、趙鼎安否?”

曾與李綱一度有嫌隙的張浚,在李綱死後,曾親作輓詩云:

蒼蒼安可料,

舊德奄重泉。

痛為黎民惜,

誰扶大廈顛?

英風摩日月,

正氣返山川。

丙午功勛在,

(丙午即靖康元年)

豐碑萬口傳。

這首詩,雖略遜文采,但可謂蓋棺論定。

關於李綱的負面評價,也有當代論者提出,據《樵書》所記:“李綱私藏,過於國帑。侍妾歌童,衣服飲食,極於美麗。每宴客設饌必至百品,遇出,則廚傳數十擔。”(見梅毅《刀鋒上的文明》)

據我查證,《樵書》乃明代末年無名氏所撰野史筆記,其中收有一些南宋史料。這一則關於李綱的說法,其本源,出自南宋初大臣朱勝非的《秀水休閑錄》。朱勝非是高宗當初大元帥府的“舊人”,為應天知府,又於建炎三年、紹興二年兩度為右相,后與秦檜不合,被罷廢八年,寂寞而終。他的這部《秀水休閑錄》,是記載南宋初政事的筆記,有一定的可信度。

但是,李綱即便是做官多年、家財甚富,又怎麼可能“富可敵國”?

南宋理宗時期的史館校勘、工部侍郎李心傳,就對此說甚為懷疑。他在《舊聞證誤》一書中提出了質疑,認為李綱乃渡江后名相,“此所云殊不可解”。

我對朱勝非的這個說法也非常懷疑,可能是由於朱勝非與李綱不合,誇大其詞而已。

李綱去世后四十六年,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為表彰李綱功績,南宋官方在福建邵武軍建了李綱祠堂,位置就在當時的軍學講堂東,以激勵士子效仿李綱。朱熹為這個祠堂撰寫了《建祠碑記》。該祠堂於當代1984年重修,改為“李綱紀念館”。

祠堂天井左右兩側,有兩株宋代所植古檜柏,枝柯尤顯蒼勁。大殿門額上懸挂的是朱熹題匾“一世偉人”,兩側為朱熹所撰寫楹聯:“至策大猷,垂法戒於萬世;孤忠偉節,奠宗社於三朝”。

正堂上,有李綱坐像一尊,正氣昂然。坐像兩側,是民族英雄林則徐撰寫的對聯:“進退一身關社稷,英靈千古鎮湖山”。

英雄相惜,氣節相傳。百代風流,於今猶在!

關於李綱的故事,講到這裏,就該進入尾聲了。

寫一位英雄人物的傳記,常會有這樣的感覺:筆者彷彿與他一同悲、一同喜、一同走過驚心動魄的一生。

當走筆至此時,我感覺自己是登上了一座巍巍高峰——在李綱告別人世的時候,他為整個民族留下的是一份無以估價的精神遺產。

他在國難當頭時,以一文臣之身,奮起登城,指揮殺敵,為南宋一朝的知識分子樹起了“威武不能屈”的楷模;

他的抗金戰略思想“規模說”,為南宋後來試圖有作為的君臣提供了恢復失土的藍圖和路徑;

他主張“寬厚簡易”之政,多次直言抨擊“上下恬嬉,不復勤恤民隱,朝廷百色誅求”,真正踐行了儒家哲學的精髓——民本思想;

他多次招撫“盜賊”,收編義軍,將他們編入抗金軍隊,為後來的抗金將領提供了化負面因素為積極因素的有效範式。

在李綱魂歸道山的時候,他為人間留下的,是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在濁浪滔滔之際,他決不隨波逐流;

在“奉公者少,營私者多”的官場,他絕不同流合污;

在統治者竭澤而漁、天下民力已困的危機中,他絕不裝聾作啞;

在緘口可以避禍、直言必然招禍的環境裏,他選擇的是要對得起良心!

他窮其一生,實踐了他至高無上的做人原則——“節義泰山重,富貴鴻毛輕。”

我們是現代人,有着比古人更良好的生活環境,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正確思想資源,但願我們在讀李綱生平事迹的時候,不會有太多的汗顏!

在本書即將收尾的時候,筆者再一次去了海口瓊山的“五公祠”。

五公祠位於一條繁華大道的路旁,但是只要走進院落百米之遠,就是一片古木森森的沉靜。

赭紅院牆,黑色屋瓦,綠苔石階。這景緻帶給人的,是一種歷史的親近感,是我們祖先的氣質,是先賢們高遠超拔的風範。

庭院裏,“五公”的石雕像分散矗立在樹蔭下。其中的四位都是文官打扮,氣度超然。惟有李綱像,頭戴戰盔,腰懸長劍,怒目遠視,一副凜然不可犯之概!

這就是李綱。

一個民族的驕傲。

他永遠以這個姿勢站立在大地之上。

作者簡介

清秋子,生於重慶,長於長春。早年曾下鄉插隊8年,其間開始閱讀文學作品並寫作。努力寫詩約十年,曾有一詩收入《朦朧詩選》。

80年代末以來,南下打工。十數年中,曾任公司職員、報刊編輯及執行主編,輾轉於南北。從2001年起,定居海口,現供職於某媒體。

2003年初上網並開始網絡寫作,先後在“天涯”、“紅袖添香”網發表長篇小說《我在北京當了兩個月“地老鼠”》、《六蓮》、《深圳,你讓我淚流滿面》、《我的青蔥歲月》及長篇散文《春節,我在上海東奔西走》、《“牛魔王”懺悔錄》等。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網絡讀者極大反響,從而名聲大振,被譽為“實力派網絡作家”。

題記

“我的青蔥歲月”——我隨手寫下的這個標題,也可能是從隔夜夢中得來的靈感。忽然地,就很喜歡這個意象。諸位年輕的讀者都是見多識廣的,跟麥當娜或比爾·蓋茨握過手的,也可能大有人在;但是,你們大概都沒見過田野里成片成片的青蔥吧?風一拂動,其色彩就有變化,那種水靈靈的新鮮,會讓你感到生命真的是很純凈。

我們年少時,就是那一行行挺拔的青蔥,頂着露,沐着風,有無限的風華。然而突如其來地,時代暴風雨就卷了過來,如馬踏青苗。從此,我們生涯的記錄里就是一片狼藉。

如此三十多年過去,終於有資格像張愛玲女士那樣嘆一聲“三十年前的月亮”了,真該謝天謝地。

老了之後,再看到小孩子們無邪而任性的樣子,禁不住就要想,我們那時候,不也就這樣嗎?人有高低貴賤,而鬱鬱蔥蔥的少年時代,我看,誰跟誰,那都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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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子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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