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4

引 子4

大宋的一班宰執又慌了,“朝廷震懼,恐其復渡河而南”。大夥就責備李綱,不該盡遣城下之兵去追宗望,現在哪還有兵去抵擋西邊一路。

李綱不服,答道:“宗望之師既退,自當遣大兵護送,並無不當。再說當初也不曾想到宗翰能來。且宗翰之師雖來,聞宋金既和,亦當自退,必無復渡河之理。又太行之險,已遣統制官郝懷,領兵三萬屯河陽,控扼險道,決無他慮。”

李綱料定宗翰只是想敲詐,他這一路想打到汴京,不那麼容易。此時的欽宗,手下有二十萬勤王大軍可調遣,正是膽氣最豪的時候。他也被金人的貪得無厭激怒了,沒用人勸,就下了開戰詔書,聲稱“朕唯祖宗之地,尺寸不可與人”,這顯然是受了李綱立場的影響。

在宣佈迎戰宗翰的同時,還罷免了議和派大臣李邦彥和曾經擔任議和使的李梲、李鄴、鄭望之的官。又任命种師道為河北宣撫使,進駐滑州,為汴京的屏障。任命姚古為河北制置使,援救高平;任命种師中為副使,增援三鎮。

姚古一路不辱使命,順利收復了隆德,兵進太原。宗翰這才知道大宋已經緩過勁兒來了,不敢接戰,率主力撤了。

東邊宗望一路,撤至三鎮地面,在準備按協議接收三鎮時,三鎮諸將一個也不交出政權。宋的跟蹤大軍又一直盯在後面,他也只好撤離宋境。

大金東西兩路大軍折騰了一回,寸土未得,都回去了。

可惜的是,李邦彥在被撤職前所提出的建議,仍在執行中,欽宗以金字牌追回跟蹤金軍的各路人馬。其時諸將之兵跟到邢、趙間,與撤退的金軍相距只有二十餘里了。金人聞宋朝大兵將至,不知多寡,都嚇壞了,匆忙逃跑。但是就在此時,班師詔到了,諸將只好率軍退回。

李綱聽說后,痛惜不已,在欽宗面前力爭。欽宗這才有旨,讓諸將繼續跟蹤。朝廷命令前後矛盾,一來一往,耽誤了很多時間,但宋軍還是在滹沲河追上了金軍。不過,這次將士們知道朝廷決策猶豫不定,也就沒了心思,不再有出擊之意,只是遠遠跟着護送而已。

金人見此,知道該死的大宋又犯毛病了,都轉憂為喜,放膽旁出抄掠,一直騷擾到深、祁、恩、冀一帶,撤離速度大大放緩。

能夠給金軍一個教訓的大好機會,就在欽宗的猶豫不決中永遠喪失了!

這一時期,經過汴京民變風波,朝政上倒還有所刷新。鬧事的時候,李邦彥、蔡懋、王孝迪、趙野為國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出,紛紛上表,乞求罷免。欽宗一開始沒答應,但不久便罷去了李邦彥、蔡懋、宇文虛中等人的職務,只給了閑職,把他們逐出了行政中樞。同時提拔了在事變中“有功”的吳敏為少宰,李綱為知樞密院事,耿南仲為左丞。

對待三鎮的處置,朝廷的新班子經過商議,做出決定,認為三鎮不可割,如有軍民為國家堅守不放棄的,即遣使與大金再議,以租賦歸大金,領土主權不變,以保祖宗之地。

這個決定,多少保持了一點國家尊嚴。

敘述到這裏,我們有必要宕開一筆,介紹一下前朝“六賊”的大結局。金軍入侵,鬧得大宋人仰馬翻,這與“六賊”的倒行逆施脫不了干係。欽宗即位后,也知道民意不可欺,便仗着年輕人的一股銳氣,先後收拾掉了“六賊”,算是替臣民們出了一口惡氣。

靖康元年正月,在陳東第三次上書後,欽宗就對“六賊”開始下手了。先是將朱緬放歸故里、王黼貶為崇信軍節度副使,安置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同時將李彥賜死。

欽宗對王黼有私怨,自然放不過他;但王黼是前朝重臣,公開除掉不方便,欽宗就在押解他的途中,命開封府派人將他殺死,取走首級,然後託言為強盜所殺。

京城百姓聽說王黼暴死,都欣喜若狂,紛紛湧進他的宅邸中搶劫財物,共搶走絹七千餘匹、錢三十萬緡。官府對此也聽之任之——誰願意給失勢的壞人作主?

幾天後,欽宗又下詔,指責梁師成與王黼朋比為奸,貶梁為彰化軍節度副使,安置在華州(今陝西華縣),押送之日,還沒他走出開封府地面,就在半路上賜死。

二月,群臣起而攻擊蔡京等人,欽宗順應眾意,分別貶蔡京、童貫、蔡攸三人,另外還籍沒了朱緬的所有田宅。

一開始,這幾個人的貶所都還不錯,都是內地繁華的地方,經朝中大臣一再抗議,欽宗便一次次地將他們貶往更邊遠的地方。最後,貶蔡京於儋州(今屬海南)、蔡攸於雷州(今屬廣東)、童貫于吉陽軍(今海南三亞),命開封府派人押解前往。對於蔡京的族屬,凡是做官的一律革職。朝中“六賊”的門生故舊,也都一併剷除。

蔡京在南下途中,恰逢金人指名索要他的三個寵姬,欽宗照準。蔡京只得揮淚與美人作別,做了一首告別詩,無限凄涼。流放途中,蔡京的隨從購買飲食物品,小販聽說是奸相蔡京,都不肯賣貨與他,還把他的轎子圍起來詈罵。州縣官也沒有辦法處置,只能將小販趕走了事。蔡京在轎內垂淚道:“我失人心,竟至於此!”

到七月中旬,行至潭州(今湖南長沙),蔡京身染疾病,門人也幾乎都跑光了。他自知不免,作了一首詞,嘆道:“八十一年住世,四千裡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闋下”。當月二十一日,終於一病不起,撒手人間,當時的潭州知府深恨蔡京,故意停屍數日不葬,等曬臭了再說。後來由押解之人草草埋葬,連棺木都沒有,只用青布條包裹入土。

一代權臣,生前不做好事,自然是沒得個好死!

緊接着,欽宗又準備在流放途中要童貫的命。他叮囑宰執說,童貫狡詐,不能讓他脫逃,須派一識得童貫的人,快馬追趕,不論在哪裏趕上,便就地行刑。宰執推薦了一個叫張明達的人負責完成任務。張明達趕到南雄(今屬廣東)才趕上,他怕童貫自盡,就派人先行一日去哄騙童貫說:朝廷已經重新起用童大人為河北宣撫使,由於新近將帥不會帶兵,還須童大人坐鎮。

童貫信以為真,大言道:“朝廷果然少不得我!”第二天,張明達趕到,讀完聖旨后,宣佈立刻行刑。童貫的笑臉還來不及收起,就乖乖引頸就戮了。

童貫的首級傳回京后,在開封的鬧市上掛出示眾,受萬人唾罵。

時過不久,欽宗又有詔,賜蔡攸自盡。而後,又派人至貶所將蔡攸之弟蔡翛和朱緬殺死。至此,“六賊”全部伏誅——自古惡人作惡多端,卻都妄想善終,而且還想福及子孫,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

現在再回頭看,徽宗時代彷彿已很遙遠。可是且慢,徽宗在金軍圍困汴京之前雖然淡出了政治舞台,但是他人還在,心沒死。金軍一退,“太上皇問題”立刻凸顯了出來。

徽宗在東南呆得並不老實,他先是阻止東南勤王之師赴京,又截留了東南運往朝廷的物資,儼然另立中央一般。民間還有傳聞說,徽宗已準備好了在鎮江重新登極。

欽宗對此非常警覺,恰好又有陳東上書請誅“六賊”,更觸及了他的痛處。他曾考慮委派聶山為發運使,赴東南秘密處置蔡攸、童貫和朱緬等。可是李綱怕這麼做會節外生枝,就勸欽宗道:“此數人者,罪惡固不可恕,然聶山之行,恐不當如此措置。假使聶山做成了,勢必驚動道君皇帝,為陛下添憂;假如做不成,為數人所察覺,萬一他們挾持道君皇帝於東南,陛下將何以處之?”

這番話說得欽宗恍然大悟,急忙問道:“那如何才好?”

李綱便趁機獻策:“不如罷聶山之行,下詔貶謫童貫等人,並請求道君皇帝除去這幾人,早日回京,可以不勞而事定。”

欽宗採納了這個建議,就未派聶山去,而只是陸續將童貫等人罷官,一步步來清理“六賊”。當“六賊”全部被誅后,徽宗才知道這兒子可惹不起,便寫了密信給欽宗,為自己阻截勤王之師和糧餉的事做了辯解,並表示自己“甘心守道,樂處閑寂”,根本就無心再做什麼皇帝了。

三月初,又有幾位大臣上書,說太上皇在東南花費太甚,鬧得雞犬不寧;且經常發號施令,以至長江以南皇帝詔令反而不行,地方官都不知聽誰的好。大臣們請求,應儘快迎太上皇“迴鑾”為妥。

徽宗也察覺到自己的不檢點引起了眾怒,只好於三月中旬踏上返京之路。走到南郡(即南陽)附近,便徘徊不進,說要去亳州上清宮燒香,然後直接去西都(即洛陽)。

這究竟是要做什麼?不清楚。搞得欽宗很頭痛。

徽宗每月都有給欽宗的信件,信里必談及朝廷改革事宜。又給欽宗批示道:“太上皇后當居禁中,出入正陽門。”於是,民間就哄傳將有太上皇后垂簾聽政之事。不久又批示道:“吳敏、李綱,令一人前來。”

誰也不知道太上皇這是賣的什麼葯,大臣們都說“事且不測”,怕是會有重大事變吧?

倒是李綱看明白了徽宗的用意,他上奏道:“上皇所以欲見臣或吳敏,無他,欲知朝廷事罷了。吳敏不可離陛下左右,臣願去奉迎,如蒙道君皇帝接見,臣將陳述自圍城以來各項事宜,以釋兩宮之疑,使之決無他慮。”

欽宗猶豫許久,才同意派李綱去迎徽宗,還賜了太上皇行宮的官屬一些茶、葯等物品。三月十七日,李綱奉命離京。

十八日一早,李綱在陳留縣見到了太上皇后坐的船,連忙打出迎接的條幅,跪在道旁。太上皇後派內侍出艙來傳旨,表示了慰勞之意。李綱則堅持要面見太上皇后,轉達皇帝聖旨。

太上皇后只得讓他上船。李綱登船,在帷簾前,向太上皇后報告了欽宗對上皇的思念之意,也講了自己如何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情況。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滴水不漏。

太上皇后聽罷,對李綱大大表揚了一番,而後問道:“朝廷欲令我於何處居住?”

李綱答:“朝廷現將擷景園改為寧德官,供太上皇后居住。”

擷景園並不在禁中,太上皇后大為失望,表示仍想住在禁中的龍德宮。李綱就反覆講述太上皇后住在禁宮於典禮不合的道理,最後說得太上皇后無話可講。

二十日,徽宗一行抵達南都,有旨於二十一日召見李綱。

召見當日,倦遊歸來的道君皇帝坐進了用幕布搭建的“幄殿”。李綱上殿奏事,轉述了欽宗的孝心與思慕上皇之情,也表達了欽宗願以天下養太上皇的意思。

徽宗聽了,淚流數行下,嘆道:“皇帝仁孝,天下所知。”接着又獎諭李綱說:“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為多!”

李綱拜謝之後,拿出兩份手札來,進呈徽宗。其一是說,乞望道君皇帝早些迴鑾,不須再到亳州、洛陽去了,以慰天下之望。另一份是說,臣李綱素蒙道君皇帝教育,擢用於國家艱危之中,得效犬馬之力,現在想乞求放歸田廬。

徽宗大出意外,連忙再三勸慰——知識分子不能走!繼而想起,李綱也是一位老臣了,便問道:“相公以前為史官,因何事而去職?”

李綱對曰:“臣過去任左史,侍候陛下您差不多快一年,曾經不知狂妄,議論了京城水災事,蒙您恩典,沒有遭到斧鉞之誅,迄今感戴!

徽宗這才想起來,不僅有些感慨:“當時宰執中有不喜公者。”

李綱接着又奏道:“臣往日論水災,實偶有想法,說說而已。自古即使是無道之國,水猶不淹其城廓。古語說,天地之變,各以類應;當時水災正為今日兵革攻國之兆。一般來說,災異變故猶如人身,病在五臟則發於聲色、形於脈搏,善醫者能知之。人有病,不是外因使然,而是自身的氣在起作用。所以聖人觀變於天地,而注意修養自身,由此能保全邦國,而無危亂之憂也。”

徽宗聽得入神,認為講得有道理,接着又問到虜騎圍攻都城時,守御的過程是怎樣的。

李綱據實彙報了一遍。徽宗對戰爭的結局有些奇怪,問道:“賊既退師,方渡河時,何不襲擊?”

旁觀者清啊!這是一個連花花公子都能想到的問題,可是當局者的欽宗就是不敢下手。李綱當然不能說是因為當今皇帝膽小,只得說:“朝廷因為肅王在金人軍中,所以不許襲擊。”

徽宗聽了一怔,隨即說道:“為宗社計,豈可復論此?”

李綱不能答話,只在心裏竊嘆:“這道君皇帝的天資胸懷,真不可及也!”君臣之間的談話,於是漸漸變得融洽起來。

李綱見氣氛不錯,就一件一件地對徽宗解釋近期的朝政措施,以解徽宗的心頭之惑。大概講了三十件事,而後奏道:“皇上仁孝小心,惟恐有一件事不稱道君意。每次得到您的御批詰問,都憂懼得不能進膳。臣在此以平常人家做比喻,好比尊長出門,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強盜劫掠,須當隨宜措置。待到尊長將歸,子弟不能不惶恐。而為尊長者,正應以其能保田園大計而慰勞之,不應問其細故。今皇帝傳位之初,陛下巡幸,適當大敵入寇,為宗社計,政事不得不小有變革。今宗社無虞,四方安寧,陛下迴鑾,臣以為,應從大處着眼,其他細故,一切可勿問也!”

徽宗有所感悟,說道:“公言極是。朕只隨性一問,並無他意。”說完,馬上叫人拿出玉帶、金魚袋、古象簡,賜給李綱,同時還叮囑道:“行宮之人得知公來,皆喜。此也是眾人之意,你現在就可佩戴。”

李綱推辭不過,只得佩戴上這些寶貝,拜謝後退下,這才把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了:這次使命,看來開局很順利。

從李綱在太上皇面前的談吐應對來看,他不僅具有儒家思想的原則性,同時也把徽宗、欽宗父子的微妙心理摸得很透。讓他來充當父子倆的調解人,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二十二日,李綱扈從徽宗至鴻慶宮燒香。這一天,朝廷派來迎接徽宗的禁衛、寶輦、儀仗等,恰好也到達南都,城裏的士庶夾道觀看,轟動一時。

二十三日,李綱前來向徽宗辭別。徽宗拿出一篇“青詞”稿,請李綱宣示宰執、百官。這是徽宗在傳位時所寫的“奏天”文稿。

徽宗對李綱說:“本欲往亳州太清宮燒香,因道路被水阻而罷。又欲居西都洛陽,但皇帝再三懇請,也不擬成行。公先歸,轉達此意,慰安皇帝。”而後,又從袖中那出一封親筆信,請李綱轉交。並對李綱說道:“公輔助皇帝,守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調和我父子,使無疑阻,當書青史,垂名萬世。”

李綱感泣,再拜受命。辭別出來,馬上寫了札子,派人送回京城,把自己跟太上皇的對話奏知欽宗。欽宗看了后,批答:“覽卿來奏,知奏對之語,忠義煥然,朕甚嘉之。”

至此,李綱的使命圓滿完成。他成功地打消了徽宗對兒子的疑慮,同時也促使徽宗作出了不再干涉朝政的表態。

二十五日,李綱還京,在垂拱殿接受召見。他向欽宗進呈了太上皇的親筆信,又詳細複述了自己與徽宗的問答。欽宗着實誇獎了一番。

李綱還把太上皇帝所賜的玉帶、牙簡、銀、絹等物品開列了清單,要繳納給府庫。欽宗說:“你就留着吧!”

想不到,李綱因受到欽宗的讚賞,卻引起了“新貴”耿南仲的嫉妒,兩人自此產生矛盾,越掐越厲害。

二十七日,宰執在延和殿奏事,討論郊迎太上皇進城的儀式方案。耿南仲建議:應該屏除太上皇的所有左右內侍,並在宮門出榜公告,敢留者斬!太上皇進城時,也應派人先搜索一下,然後皇帝的車駕才去郊區迎接。

李綱則認為,迎接上皇應該依照常法,而不必如此戒備;這樣做只能示之以疑。李綱說,這裏面有一個辯證法,就是:“必欲過為之防,恐卻有不可防者。”——還是不要無事生非的好,否則反而真的搞出事來!

耿南仲不服,說:“或之者,疑之也。古人於疑亦有所不免。”意思是說,對可能發生的情況,要高度警覺,況且在猜疑方面,就連古人也不可免。

李綱反駁道:“古人雖不免於疑,然貴於有所決斷,所以《尚書》裏說,要‘稽疑’(對疑難問題進行辨別)。《易經》也說:以斷天下之疑。倘若疑情不解開,不就像那個成語裏說的‘疑人竊斧’了么?”

耿南仲還是不服,喋喋不休。李綱見跟他說不明白,索性對正在聽辯論的欽宗奏道:“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暗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誠與明相互作用,可以達到堯舜的高度。疑則暗,暗則愈疑,疑與暗相互作用,其禍患就大了。耿南仲應以堯舜之道輔佐陛下,然而其人暗(心理陰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採納。”

欽宗見李綱說得如此不留情面,忍不住笑了,而耿南仲“怫然怒甚”。退朝後,欽宗又在睿思殿召見群臣。賜茶完畢,還沒等大家說起正題,耿南仲忽然起奏道:“臣剛才遇見左司諫陳公輔,就在朝堂班中。陳公輔乃二月五日為李綱勾結士民伏闕的牽線者,豈可擔任諫職?請將他送御史台究治!”

——這是在道理上辯論不過,就要下手整人了,而且用的是“政治正確”的大帽子和“打擊同黨”的老法子!中國的官場險惡,可見一斑。

他這話一出,皇上及宰相皆愕然。

李綱不能容忍這傢伙信口雌黃,一下子來了火,上奏道:“臣剛才與南仲辨論,實為國事,非有私意。而南仲不服臣之言,所以有此奏。伏闕之事,陛下早已鑒察,臣不敢另有看法,但臣以非材,身處中樞,全賴陛下知遇之恩,未能有所補報。臣之素志,只想待賊騎出境、道君太上皇鑾輿還闕,然後求歸田廬。今日南仲之言若此,臣豈敢留?請將臣送交有司(司法部門),臣願以身待罪!”

欽宗笑曰:“伏闋那日,士庶以萬計,如何勾結?朕所洞知,卿不須如此。”

但耿南仲還是糾纏不已,李綱也來了倔脾氣,拜辭了皇上,出了宮就到啟聖院官捨去住了,不再回府。又寫了札子請求辭職,一連上了十餘道。

欽宗皆批答:“封還,不允。”又派了御葯官,將李綱“押送”赴朝,然後再“押赴”樞密院辦事。

這一場風波,埋下了李綱日後仕途坎坷的伏筆——任你再聰明能幹,也萬萬得罪不起小人!

四月三日,太上皇入國門,李綱以守御使身份迎拜於新東門內,徽宗在御輦上看見了,向李綱作揖致意。

翌日,李綱上朝後,又上表章懇請辭官,求罷去知樞密院事。欽宗親筆寫了手詔數百字,不允。然後又把李綱召至內殿,當面慰諭道:“賊騎方退,正賴卿共度艱難,今欲舍朕,要到哪裏去?前事不足介懷,宜為朕少留。”

皇帝辭意懇切,李綱自知擔當不起,只好從命。

不久,他應欽宗要求,提出了他對邊防事務的八條建議。這些建議,雖不盡然妥當,但總體上條理清楚,數字翔實,可操作性強,顯示出了他所具備的宰相之才。

其中比較有見地的,有如下幾條:

其一,訓練保甲“團練”。李綱說,過去河北有保甲(民兵)五十餘萬,河東保甲二十餘萬。但近年以來,不復演習,又經燕山、雲中之役,一部分逃亡流失,散為盜賊,今猶存其半。應派專人負責“團結訓練”(即團練),蠲免其租稅,以作為補償。其中武藝精者,可授予官職作為激勵。如此,平時無養兵之費,有事則無調發之勞。

其二、恢復國家養馬制度。自開國以來,國家設立監牧負責養馬,在陝西、河東、河北水美草高之地,設立養馬所三十六個,近年卻廢罷殆盡。現在採取的辦法是給百姓牧馬用地,以民間粗養的馬充作軍馬,官吏也敷衍了事,於是國家再無好馬。如今諸軍都缺馬,應恢復先前的監牧之制,搜羅、購買天下好馬。那麼不數月間,天下好馬就可配備軍隊。

其三,加強北方險阻。河北塘濼(低洼地)從海邊一直到廣信、安肅,為險固之地。深不可以涉過,淺不可以行舟,恰好能阻隔胡騎。而近年以來,淤泥乾涸,官府為了利於稻田,往往泄去積水,堤防也大部弛壞。這些,都應派專人督治之。

其四,加固州縣城池。河北、河東州縣城池多有塌陷,應全部修治一遍。而京城附近的城池,不僅要築城,還要建立樓櫓等設施,讓官吏、軍民有所恃。萬一有賊騎深入,因城高牆固,虜掠無所得,只能退走。

其五,減免三鎮百姓賦稅。河北、河東州縣,經賊騎殘害蹂躪,民不聊生。應減免租賦,賑濟貧民。往年方臘擾亂浙東,朝廷猶免當地三年租稅,今日三鎮之民為朝廷固守,怎能不給予優惠?

這些建議,如果實施,大宋的國防倒真有可能洗刷一新。欽宗把這些建議發下,讓宰執們討論決定,可是大家七嘴八舌,意見不能統一。結果,絕大部分未能實行。只有減免河北、河東租稅一事得以實行,但也僅僅實行了一年。

明知是火坑也得跳進去

賊馬既退,道君還宮。這一時期的大宋朝廷,洋溢着難得的祥和氣氛。然而,“賊”是怎麼退的?人家還能不能再來?就沒有人費腦筋去想了。

大臣們在忙些什麼呢?意識形態建設。大夥都在建議立東宮、開講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等等。

台諫方面所議論的,也不過是批判蔡京、王黼之黨,人事清理無休無止,盡顯出中國自古一貫的政治特色。至於防邊禦寇之策,反而置之不問。

李綱私底下非常擔憂,但現在誰還想聽“烏鴉嘴”嚷嚷居安思危呢?國情如此,一個人、兩個人是沒有法子扭轉的。李綱現在能說了算的,就是他這個“國防部長”本職內的工作。他與同僚許翰,擬出了一份調發防秋之兵的報告。

宋朝自開國以來雖然崇文抑武,但是民間尚武風氣相當盛行,這與我們後人的想像不大一樣。當時各州縣都有自發的民兵社團,比如“弓箭社”、“刀弩手”之類。此外還有保甲武裝,即基層有組織的民兵。李綱準備把這批力量利用起來,防備秋涼馬肥時大金可能的騷擾。

這些民間武裝力量,在河北、河東和陝西一帶,共有二十萬人。李綱擬把他們派到要害之地,作為輔助防禦力量,這樣對金人也能起到威懾的作用。

這個建議,實際上完全可行。但是交給宰執一討論,有人說“不須如此”,於是就擱置在那兒了。

李綱又請示,請准許監察御史以上的朝官,和在外的監司、郡守、帥臣,各自推薦在用武方面有智略的官員,由樞密院登記姓名,量材錄用。這一條,欽宗批准執行了。

李綱還上奏道:目前在京步軍有十餘萬,都隸屬於“三衙”(中央軍事機構),近年不復操練,士卒驕惰。一旦有事用之,才臨時派將佐統領,兵將互不相識,難以打勝仗。李綱提議,應由樞密院選派官員,對在京軍人進行訓練,編練成固定的隊伍,以備戰時使用。

這一條,起初欽宗批准了,但是殿帥王宗濋等人不高興。他們認為,兵是歸他們管的,現在要交給國防部來管,不是亂了套么,實在有違祖宗制度。國舅說話,自有份量,欽宗於是下詔,此舉不再實行。

李綱接旨后,竊嘆:“事之難成也!”

這是典型的中國官場特色:一人有熱情,眾人潑涼水,至於國家是否受益,沒人管了。

不久,少宰吳敏又建議,應設置一個“詳議司”,專門檢查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凡是應當改革者,就逐步實行改革。欽宗一開始也是答應,有詔讓李綱、徐處仁、吳敏為提舉官,負責這件事。工作剛剛開展沒兩天,耿南仲便提出異議,一直把這事給攪黃了為止。

吳敏氣得上表請求辭官,皇帝又不答應。李綱看不過去,上奏道:“陛下即位於國家艱難之時,應該刷新朝政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懈怠,一日復一日,未聞有所變革,近欲置詳議司討論改革,忽而又罷之。如今邊防諸事也很粗疏,物資供應都不能保障。臣以為,對當前爵祿過濫、花費國財產太多者,應稍加裁抑之,以足國用。此事乃為政事之先。”

欽宗被李綱說動,讓李綱把改革建議一條一條寫來看。李綱於是奏上三十餘事,其內容,最主要的有兩項:裁減節度使和改革三省吏治。

節度使這一職務,本來是大宋初期優待開國勛臣的,俸祿特厚。因當時人數較少,這項支出也不多。但如今因為血緣、親戚關係得到這個官職的,一年比一年多,國家不堪負擔。李綱建議:今後除有邊功者外,都應該換授普通官職,以抑其濫。

另一項改革建議是關於三省堂吏的轉正問題。開國之初,吏轉官只到正郎職務為止,後來漸漸可以轉至中奉大夫了。李綱建議,今宜復祖宗之制。

對李綱的這些建議,欽宗都非常同意,下詔交給三省去辦理。

殊不知,李綱的這個“改革建言三十條”可不是一般的建議,拿今天的話說,是觸及了改革的深層問題,觸犯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

來自反對派的反擊,相當的冠冕堂皇。沒過幾天,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忽然有人貼出公告,白紙黑字寫着:“知樞密院事李綱奏請裁減以下各項官職……”同時又在東華門貼出公告,說:守御使司給諸軍的“卸甲錢”(慰勞費)多寡不均,皇上特批再補充下發一筆。

李綱聞之,驚駭莫名。這第一個公告,泄露了朝政機密,等於讓他成了眾矢之的。第二個公告就更是扯蛋,因為守御使司還沒開始發放卸甲錢呢!李綱連忙去打聽內幕消息,原來是宰執中有人密告皇上說,李綱太得京城軍民之心了,怕有所不測,因此用這個方法離間之。

李綱大為憂懼,心想這一來,自己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他正想乞求罷官時,剛好守御使司申請補進“武副尉”(武官職名)二人,上報了一個申請報告,皇上批出的批語裏竟有“作福作威,大臣專權,斷不可長”之語。

這不是明明白白有所指么?皇帝變臉怎麼會這麼快?

李綱更加惶懼,立刻在欽宗面前申辯道:“臣在擔任親征行營及守御使司之初,得旨一切可以便宜行事,還發給我空白名告、敕、帖等三千餘張,用以獎賞有功將士。自置司以來,僅用了三十一張而已。現在呈報的這二人,乃是攜帶御前蠟書至太原的士卒,當時臣與他們有約,只要拿到太原方面的回報,就給他們授官,所以今以空名帖給他們授官,並奏聞陛下,乃遵上旨,非專權也。臣處於孤危之地,為人所中傷者不可能只有這一次,因此願免去現任職務,乞歸田裏。”

欽宗當然無話可說。他實際上是使了一手極其拙劣的“馭下術”,就是忽然變臉,讓臣下摸不着頭腦,從而知道上司的厲害。一般的低能領導或者自信心不足的上司,特別願用此法。

但李綱是什麼人?剛剛千軍萬馬里拯救過大宋國運的功臣,怎麼能吃這一套?於是,就逼近去問個究竟。

欽宗只好溫顏慰諭,說:“偶批及此,非有他意。”

笑話!皇帝做批示,能不過腦子么?李綱解不開心裏的疙瘩,遂退居定力院(官員休閑沐浴場所),寫了札子遞上,待罪乞去。又是接連上了十餘道辭職表章,皇上皆批答不允,還派了宦官來請上朝。

李綱見求去不成,索性逕自乘船出了通津門,想就這樣一走了之。欽宗知道這事鬧大了,連忙派宦官去追,要求務必把他宣回。宦官們好不容易追上李綱,挽舟入城。等送到了家,又從外面把門鎖上——看你還往哪裏走!

翌日,李綱見了欽宗,像教訓子弟一樣,發了一通牢騷:“人主(皇帝)之用人,疑則當勿任,任則當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根據原則伺候皇帝),不可則止(不行就拉倒)。今陛下惑於人言,於臣不得無疑(我既沒法消除您的猜疑),又不令臣得去(又不讓我離去),不知此何也?”

欽宗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對李綱“安慰久之”。

其實,這裏提出的問題,可以命名為“李綱困惑”。這個荒謬現象,是自古官場、職場中的下級人員總也消除不了的最大困惑。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從來就是領導兌現不了的漂亮話。凡是信誓旦旦說出這話的上級,對下級十有八九是“邊用邊疑”。你要是幹得一般,還不至於有大礙;要是幹得出色,搶了領導風頭,那“疑”就更大了——疑你不忠、疑你另有企圖、疑你有顛覆傾向……甚至,瞪着眼睛疑你能力低下!

李綱很清楚這些,當然感到很受傷。自此多告病在家,每日都想求去,只是未能遂心愿。

——能把一個人的滿腔熱情化為心灰意懶,這樣的機制,大概只是我們這裏才有。這種荒謬的機制很神奇;而且它的壽命之長,至今不絕,那就更是神奇了!

我們再來看大宋的外部情況,和平局面並沒有延續多久。自靖康元年五月起,很意外地,西線狼煙又起。原來,宗翰匆忙撤軍以後,還留下了一些余部,繼續在圍困太原,攻城甚急。

並且宗翰此時的撤離,也沒撤多遠,只是退到了雲中(今山西大同)

就在這個時候,知樞密院事許翰誤聽諜報,對形勢有誤判,認為金軍此去,是大規模和大踏步的後撤,因此他強令种師中率部去救援太原。

种師中此時擔任河北制置副使,具體任務就是增援三鎮。去解太原之圍,是他份內的事,但他對宗翰的去向還摸不大准,一時間有所猶豫。

許翰心急,再三催促种師中進兵,並給定了期限,他甚至指責“小種”手握重兵卻逗留觀望。种師中不願無端被猜疑,被迫留下輜重糧草,輕裝出發,同時約定姚古、張灝兩軍分道俱進。

很快地,种師中的前鋒就進抵距太原二十里的石橋,中軍也到達了壽陽的石坑。由於這次行軍迅速,金軍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很少遇到抵抗。“小種”將軍也由此麻痹大意起來,以為金軍真的是強弩之末了。

就在這時,种師中接到探馬報告說:榆次方向有金兵來襲。“小種將軍”起初沒當回事兒,以為不過是金軍北撤途中的零散部隊,豈料來敵卻是趕來阻擊的金軍主力!

宋軍驟遇強敵,倉猝應戰,局面極為不妙。但“小種”將軍不愧是軍神,帶領部下與金軍苦戰,五戰三勝,並進抵榆次。此時,如果姚古等軍陸續趕來,在兵力對比上,宋軍就會佔極大優勢。然而關鍵時刻,又是內部出了問題。

大宋文武官員中流行的“怕死基因”又起作用了。姚古手下有個部將焦安節,一貫懼敵怯戰,他慌報軍情,稱金軍主帥宗翰已經趕到,遂致姚古、張灝兩軍逡巡不前,未能按照約定與种師中會師。

种師中部陷入重圍,在被迫撤到殺熊嶺時,再次遭到金軍重創。這支隊伍打到此時,糧草不足,士氣低落,幾乎全軍潰散。种師中身邊最後僅剩百餘將士。

但“種家軍”的這面大旗,確是名不虛傳。“小種”將軍身中四創,仍裹傷力戰,最終為國捐軀。

此後,金軍主力從容回師,在祁縣以東的盤陀擊潰姚古部,在交城擊潰張灝部。宋軍首次救援太原的行動完全失敗,朝野為之震動。雖然事後焦安節被處斬,姚古被貶官,但已於事無補了。

大宋在西線剛剛獲得的優勢,一下就喪失了!

軍事方面前幾日還是精兵強將,咄咄逼人,而今戰死的戰死,戰敗的戰敗,一派灰頭土臉模樣。而且偏又禍不單行,大宋唯一能讓金軍膽寒的名將种師道,這當口也因老病罷歸。

宋軍前線,頓失屏障!

針對這個局勢,李綱認為,太原若失,則牽動太大,汴京將更為孤立,還是應派大軍再次援救。此外黃河以北,也應以重兵防守,作為京師的屏障。而尚書左丞耿南仲和少宰唐恪,卻都主張割地求和。每日朝議,雙方都要爭論不休。

欽宗還是搖擺不定,對李綱的建議只是一個“容再議”,就撂到一邊了。

唐恪與耿南仲視李綱為眼中釘,就給欽宗支了一招:建議任命李綱為河北宣撫使,以替代已經退休的种師道。

這個建議很突兀,連欽宗也甚感詫異。但是唐、耿兩人花言巧語,把欽宗給說動了。加之欽宗內心也不願有個“烏鴉嘴”老在身邊絮聒,於是決定讓李綱擔任河北宣撫使,總領河東、河北軍事。

這個任命,若是對一員大將來說,是莫大的榮耀;而對李綱來說,卻無疑是推他進火坑。須知,作為文臣提出戰略部署,和作為武將親自帶兵打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雖然有的人可以做到文武兼備,但李綱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欽宗在睿思殿召見李綱,向他宣佈了這一任命。李綱大出意料,再拜力辭,說:“書生不知兵,在圍城中不得已為陛下料理兵事,實非所長。今若為大帥,恐不勝其任,且誤國事。”

欽宗只是不許,馬上叫尚書省寫敕令,要當面授給李綱。

李綱心裏很憤怒!他納悶兒:大宋的朝政怎麼沒有一天是正常的?只得忍住氣奏道:“假使臣不量力為陛下行,也須擇日受敕,今拜大將如呼小兒,可乎?”

欽宗答應了,李綱退下后,立刻請了病假,又上了札子乞求致仕,力陳所以不可為大帥的理由,並直截了當地說:“此建議,必出自不容臣於朝者。”辭職報告仍是一連上了十餘章,欽宗都批答“不允”,還一個勁兒督促李綱趕快受命。

這時的欽宗,年紀上已是成人,但執政風格卻太像頑童。如此關係國運的重大決策,不經大臣討論,只聽個別宰執吹吹耳邊風就敢拍板。

那些只顧爭權、固寵、整人的喪心病狂者,則充分利用了這套愚蠢的決策機制,上下其手,把權術玩到極致——你的威望高、群眾基礎好,不能公開打擊你,那就用抬舉你的辦法,哄住皇帝,把你推向必然失敗的火坑。整了你,還叫你你無話可說。

欽宗作為最高執政者,雖然比老爹有所作為,也能注意納諫,但面對李綱這樣功高震主的大臣,私心裏還是猜忌,“疑其以軍民脅己”。所以,把李綱外放出去承擔巨大風險,是這個小器君主的必然所為。

這場令人憋氣的鬧劇,引起了朝中正直之士的抗議。以耿直著名的台諫官余應求、陳公輔等相繼上書,認為李綱不應離開朝廷。陳公輔說:“李綱儒者,不知軍旅,領兵必敗。”又言:“李綱忠誠鯁直,異於眾人,為大臣所陷。他日成功亦死,敗事亦死。”他還用至為沉痛的語氣,對欽宗強調說:“李綱死何足惜,宗社存亡為可慮焉!”

欽宗一概不聽,反而認為這是台諫官在為大臣遊說,統統予以罷斥,把他們趕到川陝去監督工商稅務。此後,台諫再無敢言者。

事已至此,這個帥,到底掛還是不掛?李綱面臨十分艱難的選擇。這時有好心人對李綱說:“李公可知皇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舉決非為邊事,而是欲藉此攆走李公,則京師之人無話可說。李公你若堅卧不起,讒言者就會更加放肆,說你欺君。皇上一旦震怒,將有賜死之禍,奈何?”

李綱聽了,竦然一驚,心想:與其死於小人之讒,還不如死於敵寇之手!於是起而受命。

欽宗見李綱態度轉變,很高興,親手抄錄了《裴度傳》賜給李綱。這一舉動,又顯出他單純的一面,他是真的把李綱看做能一舉剿滅敵寇的神人了。李綱怕就怕這種過高的期望值,連忙上札子,做了詳細解釋:“吳元濟以區區淮蔡之地對抗唐室,與金人強弱完全不相類比,而微臣我也不足以達到裴度萬分之一。以裴度來衡量臣,實在不倫不類。”

這道札子還談到了執政用人的根本問題:“諸葛亮《出師表》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頹也。’君子小人之間的事,與用兵之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而諸葛亮之所以專門談及,是因為寇乃外患,有可掃除之理;而小人在朝,危害根本,難以清除,其患有不可預測者(指亡國)。君子小人之不兩立,從古已然。陛下嗣位之初,正遭金人入寇,宵旰憂勤、厲精圖治,思刷前恥,可比古帝王勤儉之德。然而君子小人猶混淆於朝。小人奸詐成風,未遭罷黜,陛下應留神觀察。此事重大,應先於攘逐戎狄。朝廷既正,君子揚眉吐氣,抵禦外患則不難也!”

這話也不知欽宗聽沒聽進去。反正李綱同意挂帥了,欽宗便下詔好一通表揚。

這個河北宣撫司的差事,其實並不好乾,直屬的兵馬只有兩萬人,戰馬又奇缺。

李綱為此上奏道:“戎事以馬為先,今乏馬如此,無以壯軍容。昔日唐朝天寶末年封常清出師,幽薊人觀之,見其軍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師,安知不如此?戰馬一事,所系國體,非小事也。事迫矣!請搜羅京城民間馬匹,按價補償,可得數千匹。”

欽宗同意,讓李綱寫個報告上來。但是沒過多久,就又發文給開封府說:“宣撫司搜羅馬匹,事屬騷擾,可不再施行。”這不知又是聽了哪個搗亂者的讒言,李綱惟有竊嘆而已。

馬不行,兵力也不夠。宣撫司的二萬人,共分為前、后、左、右、中“五軍”。五軍中,又有兩軍是李綱管不到的。前不久捷勝軍在河北叛變,左軍已被派去前方招撫。此外右軍屬劉韐統轄。這個劉韐,是新任命的宣撫副使,系唐恪所推薦,李綱起初並不知道這層關係。

在將領安排方面,朝廷又任命解潛為制置副使,以取代姚古;任命折彥質為河東總管,與解潛帶兵駐紮於隆德府。

這樣,宣撫司直接統領的兵力,僅有一萬二千人。這點兒人馬,在西部戰場上,作用微不足道,想靠李綱出馬扭轉戰局,前景可想而知。

既然朝中小人不是真心想讓李綱去立功,那麼就不會讓他心情愉快地走。李綱向朝廷請撥銀、絹、錢各百萬,作為宣撫司的開辦經費。耿南仲陰陽怪氣地說:“當今國庫空虛,連皇上也要節衣縮食,每餐飯只有七十道菜,何來如許閑錢?”最後只批下來二十萬。

此外朝廷給的期限是六月二十日啟程,但各項瑣事一時根本辦不完。李綱為此憂心忡忡,請求延緩行期。

欽宗問也不問,只批了八個字:“遷延不走,豈非拒命?”

李綱心中惶懼,知道又是唐恪之流在背後搗鬼,連忙寫札子呈上,解釋之所以不能按期出發的原因。寫着寫着,他來了氣,忍不住在札子中質問道:“陛下前以臣為‘專權’,今以臣為‘拒命’,現在是派遣大帥解重圍,而以‘專權’、‘拒命’之人為之,無乃荒唐乎?願將臣的任命一併罷去,另擇陛下所信之臣委派,令臣得乞骸骨(退休)。”

寫完,連同尚書右丞、知樞密院事、宣撫使三項任命敕書,一起繳納了上去。欽宗見了,也不惱,只是統統封還,又幾次派宦前去宣召李綱。

李綱入見皇上,說自己之所以為人所中傷,僅僅緣於二月五日士庶伏闕一事。今日奉命出使河北,就無緣再回朝中了!

欽宗吃了一驚,說:“卿只為朕巡邊,完事便可還闕。”

李綱苦笑一下,奏道:“臣之行,無有復還之理。昔日范仲淹以參知政事身份外出,安撫西邊,過鄭州見呂夷簡,說到只是暫時出來辦事。呂夷簡曰:‘參政豈復可還。’其後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於朝,假如臣出行之後,無沮難、無謗讒、無錢糧不足之患,則進而死於敵手,臣之願也。萬一朝廷抗敵之議不堅,臣不能有所為,臣自會告之陛下,請求罷去。陛下也應體察臣之孤忠,以全君臣之義。”

欽宗聽了,又很感動。二十五日,特地在紫宸殿宴請李綱,又賜御筵於瓊林苑為李綱餞行,大大獎賞了一回。李綱既然已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其餘的也就不計,決定按期出發。即使不測,也不過是死在沙場而已!

他犒賞三軍,號令將士,並首次行使宣撫使大權,下令斬了貪生怕死、謊報軍情的裨將焦安節,以激勵士氣。第二天,就慷慨出師了。

忠臣的命運:不被整死就算不錯了

七月初,李綱帶兵進抵河陽。一路上看到邊防設施的廢弛之相,令他心驚,忍不住寫了札子談這個問題。他說:“京畿一帶的汜水關、西都(洛陽)、河陽等地,原本都是戰略要地,但眼下城壁頹圯,急需修治。今日修復雖晚,然而努力為之,尚可及也。”

路上他還望拜了前代皇帝諸陵,心有感觸,上奏道:“臣率師出鞏、洛,望拜諸陵寢,潸然流涕。祖宗創業守成,於今二百年,聖聖傳授,以至陛下。適逢艱難之秋,戎狄內侵,中國勢弱,此正是陛下嘗膽思報、厲精求治之日。願陛下研習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進君子、退小人,不要聽到利口善言的就信,不要看到小有才而無君子之大道的就用。專心致志,益固邦本,以圖中興。上以慰安太廟之靈,下以為億兆蒼生之所依賴。天下幸甚!”

原來,早在李綱“陛辭”(告別皇帝)那一天,曾經特別向欽宗反映了唐恪、聶山的為人。李綱看到欽宗對這兩人任信之篤,深怕他們誤國,所以在這個札子裏又再次提醒。

欽宗的批答很有禮貌,內有“銘記於懷”之語,但能不能做到,就不一定了。

我們看李綱對欽宗的態度,即便是血緣關係,也不過如此了,真是做到了千叮嚀萬囑咐。所為者何?還不是怕這年輕皇帝胡鬧,丟了大好江山。這樣鐵了心的忠臣,到哪裏去找?就因為李綱不善拍馬,恥於阿諛,結果無論費了多少心血,無論有多大的功勞,無論群眾何等擁護,在欽宗那裏,地位就是比不上善於奉承的一班小人。

本來,大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完善了唐以來的科舉制度,為大宋源源不斷地培養出“自己的”知識分子官員。這其中,不乏正直之人。他們本應是體制的中堅,長治久安的保障,但是皇權制度在總體上卻容不下這些忠貞之士,總要排擠、打擊、甚至翦除這些正人君子,哪怕因此損害了制度本身也在所不惜。

這種可悲而可笑的背謬現象,一直延續到晚清,當腐朽的國門再也擋不住新思潮源源湧入時,終於導致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整體的覺醒——他們開始動手掘這種荒謬體制的祖墳,從此掀開了現代中國壯闊的一頁。

回頭再來說李綱的備戰。他在河陽駐留了十餘日,訓練士卒,修整器甲,而後進抵懷州(今河南沁陽)。李綱自出師之後,就下了禁令,要求士卒不得擾民,如有搶奪婦人金釵者,立斬不饒;有撿拾百姓棄物者,黥面發配;有逃亡者,捕獲皆斬。以是之故,這支隊伍軍紀頗嚴,無敢犯者。

面對金軍的鐵騎,李綱也動了克敵制勝的腦筋。他認為,步兵臨陣,抵不上戰車的威力;金人以鐵騎奔沖,非戰車不能制之。他的部下有個叫張行中的,根據這個思路,製作了戰車式樣圖。這種戰車,兩竿雙輪,前面矇著皮革,在車上使用刀槍很方便。每車用甲士二十五人,執弓駑、槍矛、盾牌,立於兩側與敵格鬥。戰車結陣而行,金軍鐵騎遇之皆逃遁。

李綱見這東西好用,就下令趕造了一千多輛,每日督促軍士演習,就等防秋之兵集中之後,以謀大舉。

卻不料,朝廷忽然降旨,命令以前所徵調的防秋之兵“悉罷減之”。李綱聞訊后,又驚又怒!河北、河東的二十萬民兵如果都不讓徵調,那還能防什麼秋?

他上了一道內容很長的奏疏力爭,其大略為:今臣受命出使,離開朝廷之日不久,朝廷就盡改前日詔書,所徵調之兵,罷去大半。倘若金人聚兵,兩路入寇,將何以應付?徵調詔書下時為四月,當時已通報三省,若不同意,何不即止?今已七月,遠方之兵皆已在道,半路召回,又與今春相似。一年內兩起天下之兵,中道而兩止之,天下將會如何議論?臣恐朝廷自此不復能取信四方,而將士離心矣。抗金大事,宗社安危所系,卻且行且止,有同兒戲,臣竊痛之!

李綱強烈要求,各路人馬請按原詔書調集,決不能誤國事。

奏疏上去,毫無動靜。李綱心急,又再次上疏道:“防秋之計,臣前奏之已詳,現再為陛下論述朝廷不可失信之重要。昔周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諸侯兵。恐諸侯之未必至也,舉烽以試之,諸侯之兵大集,知其試已,皆怒而歸。其後,真舉烽,無復至者。去冬金人將犯闕,詔起勤王之師,遠方之兵踴躍赴難,至中途而寇已議和,有詔止之,皆憤惋而返。今為防秋之計,又起天下之兵,遠方之兵皆已上路,又復召回,將士卒伍怎不離心?以軍法勒令諸路起兵,又以寸紙罷之,恐以後有事再召集,無復應者矣!”

欽宗那裏,還是不加理會,但幾乎每天都有御批,催促李綱趕快去解太原之圍。

李綱只得領命,召集劉韐、解潛、張灝、折彥質、王淵、折可求等將領,在隆德府舉行軍事會議,約定七月二十七日諸路進兵。

在名義上,李綱可以節制諸路軍馬,可是他手下的這一批宣撫副使、制置副使、察訪使、勾當公事等,個個都直接受御前指揮,奏事可專達朝廷,進退不受李綱約束。宣撫司徒有節制之名,一紙空文而已。

李綱為此上奏說:若節制不專,恐誤國事。

朝廷這次倒是下了文,明確李綱有權指揮約束諸路軍,但諸將一如既往,只聽皇上一人的,李綱也無可奈何。

本來兵就少,又是一盤散沙,此次去解太原之圍,前程實在可憂。但朝廷宰執只以為太原城外金兵不多,這麼幾路人馬壓上去,何愁事不成?

李綱清醒的聲音,倒顯得像老太太的嘮叨,多餘。

可嘆,類似這樣的歷史,曾重演過很多次——在瘋子充斥的世界裏,惟有清醒者才像個瘋子!

現在李綱直接指揮和配屬名下的這幾路人馬,比過去种師道部控制的隊伍,實力上要差上一大節,且在彼此關係上又不相統屬,沒有一個總的控制系統。幾路人馬只是約期出征,倒像是關係鬆散的聯軍。這樣的軍事結構,一投入實戰,惡果立見!

各路按期出師后,先是解潛部與金軍相遇於南北關,轉戰四日,雙方殺傷相當。後來金軍增兵,解潛部力不能勝而潰敗。劉韐、王淵、張灝、折可求等部,皆逗留不進。其後,張灝又違反節制,派遣統制官張思正率軍收復文水縣,旋即又為金軍奪回,張思正部死傷數萬,完全潰敗。

兵敗如山倒,其餘宋軍隨即被各個擊破。唐恪推薦的劉韐,未經過一戰,所部即因恐慌而潰敗。此外,折可求部也潰敗於子夏山。至此,諸路軍全部瓦解,前線局面不可收拾!

李綱在軍中接到敗報,又氣又急,身體不支而病倒,緊急中向皇上寫了一道奏疏,痛陳節制不專之弊。他說:“我軍分路進兵,賊以全力制我孤軍,不如合大兵由一路而進。”

正在此時,范世雄帶領湖南兵開抵前線,李綱即薦范世雄為宣撫判官,打算與范會合,親自率軍出擊;但朝議又發生變化,一紙詔書下來,嚴令不許輕易進兵。

原來,宋軍出師不利后,朝中主和輿論立刻佔了上風。早先宗望撤軍出境后,宋廷就派了王雲、曹曚出使金軍營中,與金軍商議說:三鎮軍民不肯割讓,宋廷可否交納當地租賦以代替割地。就在李綱援救太原不利時,王雲、曹曚返回汴京,告訴欽宗說:金軍方面基本同意這個方案。

其實,這不過是金軍的一個緩兵之計,並無誠意。但大宋朝廷深信不疑,和議立刻成了主旋律,尤以耿南仲、唐恪調子唱得最高。他們甚至主張:金軍態度鬆動,如果交納租賦談不成,就以割地做籌碼,和議一定可以成。

在這個大背景下,欽宗才下詔,令宣撫司不得輕易進兵。與此同時,議和使者奔走於道路,一派熱鬧。

金軍的一個謊言,就牽着大宋君臣乖乖地跑了。總體戰略一變,人事也跟着大翻盤,原先主戰派與主和派的均勢一下就被打破。不久,徐處仁、吳敏罷相,唐恪取而代之;許翰罷同知樞密院事,聶山、陳過庭、李回等得以進用。

對吳敏的打擊還不止於此。言官們又提起了徽宗內禪的舊事,指責吳敏當初主張徽宗讓位,是秉承蔡攸的密旨。還說當初他任門下省侍郎,也是蔡攸矯詔為之。這一盆污水潑過來,吳敏簡直就是“六賊”的餘孽了!

眾所周知,在朝中,吳敏即是李綱的密友,又是李綱的政治同盟軍。所謂“李綱是蔡攸一黨”的輿論,就從這裏而來。當初力挽大宋頹運的吳敏,現在卻一身都是錯了,被貶為散官,安置於涪州(今四川涪陵)。

消息傳來,李綱惟有嘆息。“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歷代志士,總也走不出這正不壓邪的怪圈。罷!罷!罷!事已至此,再做努力又有甚用?他在軍帳中抱病而起,寫了札子呈上,乞求罷官,不想和低智商的人再玩了。

朝局的這個巨變,跟那位鬼精靈的唐恪有關。起初,唐恪打好主意,要把李綱設法排擠出朝。李綱一走,再對付徐處仁、許翰、吳敏就好辦了,“可以計去之”。這三個人一除掉,李綱自然也不想留,朝廷也就清靜了。唐恪的陰謀進行到現在,一步一步,幾乎全部實現。皇帝,成了由他牽線的木偶。

李綱連遞幾道辭呈,欽宗還是降詔批答不允。李綱就再次上奏,力陳自己才能不濟,又得了“昏憒之疾”(視力和聽力出了問題),不免職的話,一定會誤國事。他怕欽宗還是不批,就提起了離京前與欽宗之間“不負君臣之義”的約定。

一旦朝廷決策有變,我就一定要退!——這是李綱事前說好了的。欽宗無語可對,於是,任命种師道為同知樞密院事(國防部副部長),負責巡邊,與李綱交割宣撫司事務。前線事務還是交還給了老將軍,讓李綱暫時赴闕,先負責一下黃河沿岸的巡視防守之職。

李綱還是不想干,又連上表章,乞罷知樞密院事(國防部長),只在本官尚書右丞職位上致仕(退休)。

這一本上去,見效了。九月初,李綱在回朝途中,行至封丘縣,得到尚書省的札子,說有旨免去李綱本兼各職,貶為觀文殿學士、知揚州。

李綱隨即上奏辭免,說即便是這個知府官銜,也不敢當。他還上疏特別說明:“臣所以辭官,並非惜命怯敵,而是事有不可為者,難以虛受其責。宣撫司的兵,至今還有若干沒調用的,今屯駐在某處;朝廷撥給的銀、絹、錢若干,還有皇上特別撥給的銀若干,除支付官兵伙食錢並犒賞外,其餘皆留在懷州,有帳可查。臣既罷去,擔心的是不知內情者誣臣喪師費財,請陛下派人核實。另,臣以為金人狡獪,謀慮極深,和議怕靠不大住,一旦士卒散心,國家將無法禦侮,則天下之勢去矣!臣從此不再參與國事,現冒死將意見上達。”

不久,果然有人彈劾李綱“專主戰議、喪師費財”,竟歸納了十大罪。於是李綱被再貶為保靜軍節度副使,於建昌軍(今江西南城縣)安置。

在朝諸公如此逼李綱,用心是多方面的:一是攆走這個不識相的,落得耳根子清靜,大家可以照常享福;二是替金人出氣,以增加和議成功的保險係數。所以他們不把李綱打壓到底,是不可能住手的。

很快,朝廷又因李綱上疏為自己辯護,有詔責備下來,說是“退有後言,以惑眾聽”,再謫寧江(今重慶奉節)待命。

昨天的國防部長,這會兒幾乎是到了山窮水盡處了。

唐恪仍不解恨,因為沒把李綱整死,猶恨恨不已。倒是耿南仲老練一些,安慰道:“待和議一成,金人不來犯,李綱必永不見用,只能老死窮荒而已!”

李綱對此,一笑置之。他說:“進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只是國家艱難,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勢轉危為安,幾近成功,而為庸懦讒言者壞之,實為可惜也!之所以天道未迴轉,生靈未有休息之期,乃命運之行,自有數也!”

他接到貶謫令之後,欣然就道,自建昌經長沙,奔赴川陝。

也是天意留君子,走到荊楚一帶,正逢荊南為“寇賊”(農民起義隊伍)所據,道路梗塞。李綱得以在半路稍事歇息。當時汴京再次被金軍鐵騎攻圍,朝廷與地方累月不通音訊。

上次京城被圍時忙得焦頭爛額的李綱,這次在紛亂時期反而得到了一段閑暇時間。他從行李中取出一年多來收到的御筆內批,及自己起草的表、札、章、奏原稿,讓隨行的筆吏按順序編好,以這些文件為參考,提筆寫了一部《靖康傳信錄》,給後代留下了一份極為珍貴的史料。

大宋天傾地陷都是自己作的孽

李綱在貶謫路上走走停停,隨着官職與貶所一步步降低,他也在不斷改變行程。

旅途多艱,他卻重新煥發出士大夫的飄逸之風。最初,於九月下旬赴任揚州途中,在無錫兩游惠山,與弟弟對酒嘯詠,不無慷慨。停留一日,即聞有貶謫建昌的消息,當日即命車隊過虎丘,臨劍池,月夜漫步松江長橋,與親友告別。

而後,渡錢塘江,經嚴陵瀨,從衢州的三衢山入江西,途徑上饒、弋陽,於當年十二月抵達建昌。

在建昌,又聞有謫寧江之命,隨即又乘船由臨川至豫章(今江西南昌),與故人同游翠岩寺,此後一路經過筠陽、上高、宜春、萍鄉、醴陵,遍游名山名寺,最後抵達長沙。

這一路的旅程,有的是他第一次被貶沙縣時就遊歷過的地方,有的更是童年時到過的地方,令他頓生“半世重來若浮萍”之慨。

在長沙,他遊覽了嶽麓寺,看到了大量唐人手跡。當時正值暮春時節,李綱詩興大發,壯志幽懷,盡發於詩賦之中。

在信州道中,他詠月色:“皓魄半輪橫道左,清光千古照江南。”

行至江南,他吟梅花:“江南為客見江梅,似為行人特特開。”

在建德開化寺,他題壁道:“殘臘未曾看雪舞,勁風何事掃雲屯?”

這些,都還見出他並不沮喪,且有打壓不滅的磊落氣。而另外一些詩句,則可見出他另一面的心情。

在弋陽道中,他感嘆:“卧龍三顧今寥落,抱膝空為《梁父吟》。”

夜宿江村時,他嘆息:“片言無補空來往,贏得蕭條兩鬢霜。”

在山間驛站,他夜不能寐:“久旅懷家歸尚遠,暮煙殘照宿郵亭。”

這些,又分明透出一股徹骨的悲涼氣!

貶謫途中,失意之時,人最容易懷舊和反思。古人壽短,人生七十古來稀,李綱的年紀已漸漸有了向晚的意味。回首人生,一路黯淡;莫不成,最輝煌的,就是在汴京城頭箭矢如雨的那幾日?

第二年(靖康二年)春,他在長沙因路途不安全而受阻,卻意外地得到一個消息,欽宗忽然“良心發現”,恢復了他的官職,任命他為資政殿大學士、代理開封知府。

難道昏君忽然變聰明了?還是天道終於迴轉了?

都不是。

是其間發生了天崩地解的大事——金軍再次“犯闋”,兵鋒進抵京城腳下。

汴京這次沒有了李綱做城防司令,城外金軍圍得像鐵桶一般。京師與外界的道路、消息完全中斷,孤城一座,命若殘陽,還能支持多久?一切未卜。

李綱受命之後,立刻拋卻了所有的個人恩怨,親率湖南勤王義軍入援京師。

靖康二年四月初,李綱手把令旗,雄風再振,率大軍從巴陵(今湖南嶽陽)登船,順江東下。

長風皓月,楚天寥闊。四十五歲的李綱屹立船頭,聽江風拂動戰旗獵獵,心事如月夜般浩茫……

而今宵小當道,國事沒有一天如人意,奸佞亂政於內,強敵啟釁於外。大宋,真到了要覆舟的那一天了么?

他不敢多想,只想着此次入京,重返朝堂是小事,只要事有可為,一定率全城軍民,再次重創宗望這個沒有記性的武夫!

可惜,李綱的這番雄心壯志,到底還是落了空。

船行雖速,世事卻比浪上飛舟變遷得更快!

那麼,是什麼事讓李綱的壯志落了空?我們從頭來看——

歷史上皇權體制存在的最大問題,不單是少數人說了算、多數人無發言權的問題,而是國家實際上只由幾個人在說了算!整個國家的命運興衰,都是由不到十個人的小團體所決定的。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慾望,代替了萬千蒼生的選擇。

如果百萬汴京軍民能說了算,那麼李剛當然是大宋軍事首腦的不二人選。但是耿南仲、唐恪、聶山等七、八個人看不慣李綱,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們想到也就能辦到。在皇權體制下,這種不顧民意的事,往往百分之百得逞。

民族脊樑,國之干城,他們隨便安個罪名就可以攆走。攆走了以後,局勢會不會因此惡化?民心會不會因此渙散?這都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他們要的是——朝堂上只准看到我們的人。

逼走李綱后,耿南仲、唐恪之流便可彈冠相慶了。這是一群腦子很成問題的高官,去冬今春大金兩路大軍折騰了一回,未能得到大宋寸土,今秋豈能平安無事?汴京以北,近來因宋軍新敗,河防十分鬆弛,耿南仲等卻全不在意。

防務不管,孤懸西部的太原他們也不打算管,反正三鎮是打定主意要割了,生死隨他去。只是把拒絕獻城交割、苦待援軍的太原守將王稟,晉陞為“建武軍節度使”了事。

如此的倒行逆施,使河北百姓大起恐慌,“皆渡河南奔,州縣一空”!

大宋的窩裏亂,大金從來是明察秋毫的。你想以妥協換和平么?那不是千秋大夢?靖康元年八月,天氣一涼,大金看準了大宋要兵沒兵、要將沒將,完全按去年的模式,以宗望、宗翰分領東西兩路大軍,從大同、保州南下,名義上是武裝接收三鎮,實際上是要直搗汴京!

大宋朝廷的小兒們,沒有了李綱,看你們拿什麼拯救自己?

鐵流如注,勢不可當!宗翰軍猛撲業已彈盡糧絕的太原,在外圍修壘築堡,斷絕交通。太原軍民餓極,以弓弦、皮甲、樹皮為食,苦撐不降。

至九月初三,終於不支,城破。王稟仍然率軍民巷戰不止,身中數十創,最後投水殉國。城中軍民,也大半戰死。

烈士血染征袍,宰執醉生夢死。這樣的情形我們後人並不陌生!

金東路軍此時也抵達真定城下。這裏的守軍大多去援救太原了,城中僅有守軍兩千。知府李邈、守將劉翊率軍民誓死抵抗,其間三十多次向朝廷求援,均無答覆。堅守四十天後,不幸城破,劉翊戰至力竭自盡。

知府李邈被俘,拒不接受偽職,連宗望都嘆道:“其人高節不可屈致!”后被送往燕京囚禁,因不屈而被殺。

前線形勢極為險惡。雖然現在金軍還在三鎮地面上,理論上這裏已不是大宋領土,但焉知他們會不會越境而來?老將种師道正在病中,見勢不好,急召剛剛組建的四道都總管府派兵勤王。

那個不知好歹的欽宗,反而怪种師道多事,以議事為名,將老將召回汴京。种師道抱病匆忙趕回,到京不久,就不幸病逝了。

大宋朝堂上的酒囊飯袋,對境外虎視眈眈的金軍,竟然視為友軍一樣可靠;對各地激於忠君大義趕來的勤王軍,就像見了蒼蠅一樣厭惡。

當時南道都總管司和陝西制置司兩路人馬,受老種之命赴京勤王,耿南仲聞訊后卻大驚,速令返回原地!他說:“和約已成,金人自會守約。兩軍不戰,勤王何益?再者京師缺糧,大軍集於城下,朝廷將何以堪?”

亂臣賊子的道理,從來比唱的都好聽。金軍已經南來,送上門來的勤王軍卻不要,不知這幫混蛋在打什麼主意?

主和派首腦之一的唐恪,到底還是有些心虛。他問耿南仲:“勤王之師,理應罷廢,然而金人倘若來攻,何以應付?”

耿南仲大笑:“差矣!屯大軍於城下,豈非更易遭金人猜忌?今盡解勤王之師,以表我守約之誠信,且割讓三鎮,金人為何還要興兵?”

這套賣國理論,說得唐恪茅塞頓開:“相公高明,三鎮割之,誠不足惜!然百官中定有異議,不可不防!”

耿南仲對此早有謀划,他說:“太原、真定已失,三鎮不數日將盡歸金人。割讓與否,虛名而已。百官亦厭惡戰亂,誰肯務虛名而召實禍?且李綱不在朝,彼輩又能如何?我輩數人,定則定矣!”

幾個爛人在朝堂之上,把如意算盤打得山響,可惜世事並不如他們所料。金軍的步伐並未因大宋的忍讓而停下來。西路宗翰軍又接連攻陷汾州(今山西汾陽)、平定軍(今山西平定),戰火就要燒到欽宗鼻子底下了。

欽宗被幾個奸人蒙在鼓裏,看不透金人的用心,還想以三鎮稅錢做交換條件,換取金人罷兵。他派刑部尚書王雲,作為議和使跑了一趟,但金軍只是要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其餘免談。

欽宗慌了,在尚書省召見大臣商議。唐恪、耿南仲之流按照既定思路,提出“以三鎮換和平”的主張,態度堅決。右諫議大夫范宗尹,甚至當堂大哭,苦苦懇求。

欽宗只得派尚書左丞王寓、康王趙構作為議和使,去金營談判如何“以三鎮換和平”。王寓不肯干這賣國的勾當,以辭官拒絕受命。欽宗就將他貶官,換了知樞密院事馮澥與趙構一塊兒去。

就在大宋君臣手忙腳亂之際,時間已到十一月中旬。西路金軍又連克平陽府、威勝軍、隆德府、澤州,一直打到了黃河邊;東路金軍也已進抵黃河北岸。兩軍對汴京城的鉗形攻勢業已形成!

大宋的災難又降臨了!

欽宗慌忙派宣撫副使折彥質,率軍十二萬前去阻截。

宋軍開到黃河邊,依河為陣,於南岸連營立寨。此外還有李回率精銳騎兵一萬多人也趕到,一時旌旗蔽空,軍聲頗壯!

金西路軍統帥宗翰折騰了快一年,這次是第一次躍馬登上黃河岸。他放眼一瞧,嚇了一跳,對部下說:“南軍十餘萬人,勝負難料,不可輕易渡河!”

他的部將洛索,是個仔細的人,向他獻計道:“依末將看,南軍人數雖多,然而營列不整,旗幟紊亂。可將我全軍戰鼓集中一處,通宵擂擊,且嚇他一嚇!”

宗翰半信半疑,依計而行。

入夜,金軍將千面戰鼓列於河岸,拚命擂擊,並間雜着吹起懾人心魄的胡笳,鬧騰了整整一夜。

次日凌晨,宗翰連戰袍都顧不得披,策馬躍上河岸,再放眼一看,呆住了——南岸十餘萬宋軍,竟然被一夜的鼓聲驚潰,跑得一乾二淨!

戰爭史上再沒有比這更搞笑的了!

宗翰差點沒笑岔了氣,他對宋軍最後的一點敬畏之心也消散了,命令前鋒從孟津搶渡黃河。到十一月十五日,全軍過河,進至汜水關。大宋的地方官員、駐軍一鬨而散,毫無抵抗。宗翰軍更加神勇,不戰而下西都洛陽。

欽宗君臣這才知道大事不好,但朝堂之上,戰和兩派意見仍在爭執。尚書右丞何栗急了,一句話點破要害:“三鎮,國之根本,奈何棄之!金人詭詐多變,安能守信用,今割亦來,不割亦來!”

欽宗被點醒,這才明白當前局勢的要竅所在,急命緊閉京師城門,所有文武官員一律上城防禦,又下詔四道總管,趕快發兵勤王。可憐那些勤王之師,來回折騰,有如現代的長跑運動員。

同時也要在談判桌上爭取時間,欽宗又派了王雲、趙構出使宗望軍中,談判割讓三鎮事宜,以遲滯金軍攻擊步伐。派了馮澥、李若水赴宗翰軍中,談判割地事宜。耿南仲還使出賣國絕招,叫使者帶去三鎮地圖和戶口冊,他料定金人自然會見好就收。

但是這時的金人,已經不是三鎮就能餵飽的了。他們又像年初一樣,派使者到開封,一張嘴談條件,就是要吃下大宋的全部河北之地!

東路的割地使趙構等人,到了河北的磁州(治所在今河北磁縣),方知磁州的知州兼河北義軍都總管宗澤,已經率領軍民擊退了金軍的進攻。城中軍民告訴趙構,金軍在這裏碰了壁,已經繞道過了黃河。他們勸趙構不要北上,而應以親王名義,起兵南下勤王!

趙構未置可否,暫留磁州,後來又被相州的知州汪伯彥請到了相州(治所在今河北臨漳)暫避。

面對紛亂如麻的局勢,欽宗知道,只能退到底線了,讓出河北,先保住汴京,今後才能有一口氣喘。否則,亡國就在眼前!

他又派出了第二批重量級的請和使。耿南仲出使東路宗望軍中,聶山出使西路宗翰軍中,不僅同意割讓黃河以北,而且馬上由使者陪同去辦理所有的交割手續。

欽宗在國書中,把自己和父親徽宗痛罵了一通,表示完全接受金人以黃河為界的條件,“一一專聽從命,不敢有違”。

他又給河北各地軍民下了一道詔書,勸告自己的人民投降:“今割河北與大金,見詔書,州縣各開大門,迎候交割。百姓今後雖居大金之界內,但生計如常,又何分南北?”

很難想像,這樣無恥的文字,竟然出自一道堂堂的國家命令!

但是,令耿南仲之流感到意外的是,那些被國家拋棄的人民,比國家的主宰者們更愛這個國。割地使無論在河東還是在河北,都受到當地軍民的堅決抵制。

聶山陪同金使赴河東,在絳州(今山西新絳)城下喊話,讓守城官員趕快開門投降。城內軍民怒不可遏,開門衝出來,將聶山與金使活活打死!

耿南仲陪同金使到了衛州(今河南汲縣),衛州軍民閉門不納。他與金使只得在城外客棧中留宿。半夜,有一股軍民衝出城外,要劫殺割地使和金使,客棧四周一片火光和喊殺聲。耿南仲被驚起,連外衣都沒來得及穿,就狼狽逃出,上馬狂奔。跟他一起來的金使,也自顧自逃命去了。

老賊耿南仲無路可去,想到相州的知州汪伯彥是自己多年老友,到汪那裏還不至於被百姓打死,於是,就投奔了相州。進城后,閉口不再談割地之事。日後,這個老賊因禍得福,因為擁護康王起兵勤王有功,搖身一變成了“主戰派”。

還有一個唐恪,留在京城沒有出去。一日,他隨欽宗上城巡視,軍民一見這君臣倆,氣不打一出來。對皇帝還多少留了點兒情面,對唐恪則恨不得食其肉。軍民們撿起磚瓦,朝着唐恪就是一頓猛砸,打得他鼻青臉腫、披頭散髮而逃。

跑回相府,他就再也不敢出門了,上表稱病辭職。

欽宗現在似乎知道了,正是這幾位愛卿誤了天下大事,於是將唐恪免職,任命抗金態度比較堅決的何栗為相。

可是這何栗畢竟只是個書生。欽宗讓他馬上去金營求和,這位新宰相竟然緊張得兩腿發抖,連馬都上不去了。

欽宗見狀,不由長嘆,險些喊出聲來:“李綱愛卿何在?”種種刺激,使得他翻然悔悟,徹底放棄了求和幻想,派人持蠟書(秘密文件)赴相州,委任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中山知府陳亨伯為元帥,汪伯彥、宗澤為副元帥,盡起河北之兵入援汴京。

但這個轉彎,來得太晚了!十一月二十三日前後,金兩路大軍同時開抵汴京城下,完成了鐵壁合圍。

次日,欽宗派人持他的詔令秘密潛出城,召李綱回朝,任命為開封府尹,負責京城防守。可是這時,李綱正在千里之外的荊楚,就是飛也一時之間飛不回來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金軍開始攻城,先後猛撲通津門、善利門和宣化門。自此,每日石矢如雨,殺聲震天。炮火所到之處,樓櫓盡為之摧!

割地緩兵計策的失敗、金軍進展的神速,使欽宗連逃跑的念頭還來不及浮出,就被困在城中了。他的花花公子老爹徽宗,也沒來得及跑,一塊兒成了瓮中之鱉。

屹立中原一百七十年的北宋,敗亡之日已為期不遠。

徽宗、欽宗兩代皇帝造的孽,到此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國事如天,他們朝三暮四猶如兒戲;民意如沸,他們可以閉目塞聽視若無物。親小人、遠賢臣,昏聵到極點。怎麼能把自己的根基挖得更快,就怎麼玩。他們的“家天下”,不亡,可能嗎?

直到敵人的刀架到了脖子上,才想起來有個大忠臣李綱,這不是讓天下人的心都寒透了!

可嘆,筆者最近居然看到有一位旅居澳大利亞的華人,在國內一份公開出版的歷史雜誌上信口開河,說北宋的滅亡、二帝的受辱,忠臣李綱要負主要責任!

一個連基本史實都沒搞清楚的人,只因到了澳大利亞,就敢對着祖宗胡說八道,真是無知者無畏到了極點。下面,就引一段他(或她)的謬論來看看,諸位也好開一開眼界——

其實,中國人的英雄觀更多的是一種超越於利益、結果的道德評價。只要是好人,哪怕做愚蠢的事情、後患無窮的事情也都是正確的,對人不對事,將道義高尚作為判斷一切的標準。不是一種利益判斷,而是一種道德判斷。如宋代李綱是史家公認的大忠臣,但研究也表明他還是個“術疏機淺”的大蠢臣,在金兵圍城之前堅留皇帝在京,結果導致兩宮被擄,宋室險些覆亡——我們的歷史總是充斥着奸臣賣國、忠臣誤國的荒謬故事。

——雪兒簡思(澳大利亞)

載於四川《國家歷史》

2008年3月上旬刊

面對這樣牛頭不對馬嘴的文字,我很難相信他是否具備了評判歷史的入門資格!

不知這位華人的“研究表明”所本為何?接下來我要給大家講的就是:汴京在第二次被圍中不幸陷落,恰恰是因為歷史上有一位重要角色缺席——他就是被這位無畏先生稱為“大蠢臣”的民族英雄李綱!

在我們以往的歷史研究中,既膜拜過“決定論”的原理,又狠批過“英雄史觀”,因此,人們印象中北宋的覆亡、汴京的陷落,都是由一些宏大原因所致。但是,經我本人的“研究表明”,從最直接的原因來看,不見得是那麼必然和無可逆轉。

汴京此次陷落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沒有李綱!

由什麼人來充任“城防司令”,在兵臨城下之際,關乎存亡。

汴京作為國都,如果扛住了金軍的第二次圍困,那麼“北宋”這個概念在歷史上就不會出現。如果金軍再次無功而返,那麼汴京的第二次保衛戰,就決不會演變成令我們千年不忘的“靖康恥”!

歷史對於這個合格的城防司令的要求,是既要有操守,也要有能力。

賣國的一派雖然下去了,但這次主持城防的宰相何栗,也不是什麼理想人選。前面說過,他雖主戰,卻是書生,在戰局萬分緊急之時,仍飲酒賦詩,以示閑暇。而負責國家軍務的同知樞密院事孫傅、任簽書樞密院事曹輔,也都是一樣。

金軍攻城甚急,這幾個書獃子也是着急,孫傅忽然想起一位能擊退金兵的神人來。

此人名叫郭京,是禁軍龍衛兵的副都頭。

孫傅是如何認得這人的呢?原來,有一日,孫傅翻閱丘浚的《感事詩》,內有一句是“郭京、楊適、劉無忌,盡在東南卧白雲”。讀後,不禁對三位仙家人物產生神往,就托殿帥王宗濋滿京城地找,結果,真的找到了郭京和另一位。

這個郭京,是個膽比天大的主兒,口出狂言,說自己能施“六甲法”,擲豆為兵,保證生擒金將宗望和宗翰,而且僅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即可!

孫傅大喜,把他一層層向上引見。結果從何栗到欽宗,都對這位郭大俠深信不疑,馬上封了成忠郎,賜金帛數萬,讓郭大俠自己募兵。招兵的條件無問老少、不問武功,只選年命合六甲者,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郭大俠還放出風來說:“攻城不急,此兵不出!”看樣子,他是培養了一支戰略總預備隊。

不過,這支神兵的主要構成部分,不少就是街頭的混混兒,其戰鬥力如何可想而知。朝中有識之士對此憂心忡忡,惟有何栗、孫傅等自以為計。

這個郭京大俠的出現,是大宋的一個命數,不久我們就可以看見。

宋軍在城裏的將領范瓊和姚仲友,還算是兩員猛將,他們率領守軍與敵廝殺,毫不退縮。

這又是一次大國命運的總決戰,攻守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

宋代的科技水平,為中國古代最高,其弩、炮等裝備堪稱世界一流。以床子弩為例,下有木架,兩翼各有機械轉輪,上中下疊放三張強力弓弩。使用時,由數名大漢扳動轉輪,以機械動力將三張弩一起拉開,瞬間同時放箭。其威力之大、發射之速,現代人很難想像。

金軍的攻城部隊也是一流,用的都是機械化裝備,有火梯、雲梯、編橋、撞竿、鵝車等,從城頭到城下,立體式地進攻。這些機械運動靈活,自身防護也很好,矢石灰火皆不能入。

汴京城下,展開了一場世界級的攻防戰!

欽宗到底是個二十歲的男兒,既然跑不掉,那就豁出命來干吧!他在雨雪天氣中披甲登城,,以御膳賞賜士兵,自己吃大兵的伙食,極大地激勵了士氣。

范瓊甚至來了蠻勁兒,率軍殺出城去,燒了金軍不少營寨。守城將士還經常趁夜縋下城去,東放一把火,西殺幾個人,打騷擾戰。

從這個時候的局面看,大宋方面從上到下的抗敵決心,甚至比第一次圍城時還要高漲。但是隨着仗一天天打下去、天氣一天天地惡劣,情況也就一天天地嚴峻起來!

時間進入閏十一月,天氣暴寒,雪雨紛紛,士兵凍得握不住兵器,甚或有凍死者。金人也感覺到了戰況膠着與寒冷的巨大壓力,自閏十一月初三開始,攻勢晝夜不斷。他們再也禁不起一場無功而返的遠征了。

這邊欽宗也知道,國家存亡繫於一線,便放出了“今當死守社稷”的狠話。與上次被圍困相比,朝中沒有主和派掣肘,他的態度積極多了。

可是,翹首期盼的勤王軍卻還是遲遲不到。城中軍隊有七萬人,經過了一段激戰後,減員十之五六,僅剩三萬餘。面對金軍驟然加強的攻勢,城內人心焦灼,不知如此下去還能撐多久。所幸,此時南道總管張叔夜率三萬人馬入京,連戰數捷,守軍士氣為之稍振。

幾天後,東道總管胡直孺也率師來援,卻不料在拱州(今河南睢縣)遭金軍截擊,兵敗被俘。金軍押着胡大帥在汴京下示威,城內軍民無不沮喪!

初九日,金軍在護城河上大規模壘橋鋪路,守軍奮力抵抗,萬箭齊發,擊退了金軍。

二十二日,范瓊率千人出戰,不幸渡河時冰層破裂,五百人淹死,士氣大挫!

二十三日,大雪漫天,厚積數尺。金軍攻勢甚猛,動用了所有的攻城機械,直抵通津、宣化二門之下。

二十五日,暴雪仍未停,金人趁寒急攻。大宋君臣知道,最後決戰的時刻到了!欽宗詔令,所有士卒全部登城防禦。

這時候,戰時宰相何栗忽然想起:郭京不是還有一支戰略總預備隊沒用么?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他再三催促孫傅,趕快把神兵派出去禦敵!

孫傅找到了郭京。這郭大俠躲了多日,知道今日躲不過去了,就硬着頭皮調集了他的七千多“神兵”,準備赴戰。但是。他提出要求,要讓守城士兵全部下城,不得窺看他作法,而後命人突然打開宣化門,讓七千神兵一擁而出。

郭京本人則與張叔夜大帥端坐城頭,等候戰果。此外,還有數千有頭有臉的官紳,登上了城頭,引頸蹺腳,靜候佳音。

這神兵果然氣勢不凡!不一忽兒,就有人來報:神兵已奪得金人大寨。片刻,又有人來報:已奪得金軍人馬千餘。

其實,這都是想當然耳!官場流行歌功頌德,小兵們也學會了這一套。拿想當然的東西來哄大官兒,一般總沒錯。

而實際情況是,神兵一出,金軍鐵騎確實是向兩翼略收縮了一下——因為好戲馬上要開演!

金軍大概一開始也很驚訝,不知這垂死的大宋請來了什麼天神。但是戰場經驗豐富的女真武士,一看就知道這不過是一群地痞流氓。金軍騎兵隨即從兩翼衝出,一頓狂砍,七千神兵立刻缺胳膊斷腿,屍積如山。

郭京見騙局露了餡兒,說了一聲“我須下去親自作法”,便率餘眾溜出城門,逃走了。

城內宋軍慌忙關了城門。經此一敗,守軍意志完全崩潰,城上人馬雖眾,但無人願意再戰,紛紛棄城而去。城上的官員,也頓時作鳥獸散。

金軍則奮勇爭先,一鼓作氣把旗幟插上了宣化門。這個缺口一開,大批金軍湧上城牆,次第攻佔各門。不久,就全部佔領了四壁的城牆。

巍巍汴京,宣告陷落!

在戰亂中,統制官姚友仲等一大批官員和宦官死於亂兵之中。張叔夜率兵力戰,身負重傷。潰散的宋兵一旦失去紀律約束,就到處搶劫、放火。汴京城火光衝天,通宵達旦;百姓哭聲震天動地!

儘管有這樣的屈辱,但是仔細翻揀歷史的殘頁,我驚異地發現:汴京這座城,同時也堪稱“中國古代的斯大林格勒”。所不同的是,軍隊雖然潰散了,百姓仍沒有屈服,抵抗並未停止。汴京百姓的堅貞不屈,令金軍恐懼,一時未敢下城,而是向宋廷再次派出了議和使。

城內民眾不甘亡國,紛紛自髮結隊反抗,殺死金軍的議和使。幾天內,前往官府領取甲胄與兵器的,先後有三十萬人!宰相何栗也還算盡到了職責,仍在組織民眾巷戰。

嚴格來說,金軍懾於汴京民眾的反抗,根本就沒敢進城!

但是,欽宗的意志已經崩潰了,他決心投降。宗望、宗翰對太上皇徽宗耿耿於懷,也很瞧不起他,指名要徽宗前來軍營中議降。欽宗不忍,堅持要由自己出面來承受這一屈辱。

十一月三十日,欽宗帶着何栗等人前往金營,在刀鋒之下談妥了投降條件。宋廷向金稱臣,同意割讓河北全部土地,收繳民間武器,還要付給金軍犒勞費——絹一千萬匹、金一百萬錠、銀一千萬錠。

談判結束,欽宗回城,看見站在風雪中等他歸來的父老,忍不住失聲痛哭:“宰相誤我父子!”

這個優柔寡斷的年輕皇帝,到最後也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他雖然決心屈服,但大金統帥卻沒給他好臉。投降的事,也進展得很不順利,兩河一帶的軍民,除了石州(今山西離石)一地之外,其他各州縣軍民都拒絕交割,堅守城池,寸土不讓。

交給金軍的犒勞費,一時很難搜刮足數,宗望等人極不滿意。靖康二年正月初十,金人叫欽宗赴金營,當場將他扣押,聲稱財物不湊足數,就不放人。

可憐的欽宗趙桓從此一去不復返。

餘下的很長一段時間,大宋處於一種奇特的無君主狀態,原來的朝廷機器還在運轉,但一切都聽命於金軍的兩個武夫。

搜刮民間財物的工作,在“自治”朝廷的催逼下,加大了力度,甚至婦女的釵釧在一兩以上的,都被搜走。

百姓恨金軍入骨,紛紛要求官府發給兵器,要與金軍展開城市游擊戰。但是官府現在已成了聽命於大金的“維持會”,當然不準。百姓就私自打造兵器,半夜偷襲敢於下城搶劫的金兵,據史載“掩殺甚多”。

到二月初,宗望、宗翰看大宋皇帝實在太窩囊,就起了意,索性廢掉另起爐灶算了。於是迫令張邦昌為帝,廢徽、欽二帝,將皇室子孫及後宮等全部收入軍中扣押。

三月初七,張邦昌稱帝,建立偽“大楚”。到四月初,大宋的二帝、后妃、太子、宗室、大臣、宮女等共七千餘人,被金軍分批擄掠北去,同時金軍還帶走了大批金銀財寶和工匠、倡優。

這個史稱“北宋”的王朝,就此煙消雲散。

三月二十九日,風雨如晦,二帝坐上牛車在黎明時啟程。北行的一路上,宋俘受盡苦楚和屈辱,女眷們更是如墮地獄。幾經流轉之後,二帝被安置在大金的邊境小鎮五國城,先後死在那裏,據說連骨殖都未能歸葬故土。

北宋終結這個時刻,欽宗曾朝思暮想過的李綱,此時走到了何處了呢?

當汴京陷落時,李綱還在被貶的途中,還沒有走到第二個貶謫地建昌。當二帝作為俘虜出發時,李綱正在岳陽組織勤王軍,八天之後,這支隊伍就登上了東下之舟,急赴京城。

古代交不便,信息傳遞緩慢,戰時的音訊就更加不靈。烽火連三月,汴京到底怎麼樣了,誰也說不清楚。

五月初,當運兵船駛至繁昌(今屬安徽),李綱得到趙構大元帥府的傳檄,才知道“都城不守,二帝播遷”。他呆了一呆,隨即號啕大哭,幾欲氣絕。

離開京城才不過半年,天怎麼就塌了!

南京拜相從頭收拾舊河山

汴京陷落,二帝被擄,偽“楚”登台,大宋的路,原本也就該走到頭了。大概是炎熱的夏季氣候救了大宋一命。一到天氣剛熱起來的三、四月之交往,宗望和宗翰就先後匆匆北撤了。

女真人在北地生活慣了,懼怕中原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苦夏,終其一朝,對大宋的實際領土要求,只到黃河以北,而且兩次割地受阻后,都沒有認真執行。

女真主子一走,被強行扶起來的偽楚政權,毫無民意根基,立刻處於風雨飄搖中,幾乎連一天也難以維持。

此時的大宋臣民,心中還有一個耀眼的希望,那就是天下兵馬大元帥趙構。

趙構的被推出,是欽宗在最後關頭做的少數好事之一。靖康元年閏十一月,汴京危在旦夕時,欽宗就派闔門祗侯(官職名)秦存,攜帶蠟詔前往相州,給了趙構這一個無比威風的任命。

秦存見到趙構,從頭髮里取出蠟詔,趙構當場宣讀,在場軍民無不流涕!

十二月初一,大元帥府在相州正式成立,初時即有兵五萬。趙構的手下,還有宗澤、張俊等一批強將,實力不算弱。

大元帥府幾經輾轉,最後落腳在濟州(今山東巨野)。趙構所轄的官軍與各地來投的義兵,與日俱增,不久就號稱百萬,完全可以左右當時的局勢了。但此時欽宗已投降金人,他怕大元帥府的兵馬輕舉妄動,影響他個人的命運,因而對趙構的行動多有制約。

百萬大軍就這樣屯集在濟州一帶,不得施展。

靖康二年的一、二月,殘破的大宋其實還有強大的民心可用,欽宗當初若能單騎逃出汴京,形勢也會大不同。但是他的脊梁骨已經徹底斷掉,情願退出歷史舞台,去做異邦孤魂,而把光輝的位置讓給康王趙構。

趙構聽說“大楚”建立,二帝北行,不禁大哭。副元帥宗澤帶領萬人駐紮在澶州(今河南濮陽),聞訊后立刻引兵進至滑州(今河南滑縣),準備渡河截擊,劫回二帝。這一舉動,嚇得回撤的金軍晚間一度連火都不敢生。

但宗澤的行動,其他勤王軍並不響應,最終只得作罷。

大元帥府內,耿南仲、汪伯彥之流,見最佳的政治投機時機到了,都力勸趙構稱帝即位。他們甚至以“天命”來忽悠未來的皇帝,說“靖康”二字,本身就含有“十二月康王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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