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人
雲來飯莊的廳堂里,擺着十二張結實的木桌。每張桌邊,圍着四條長凳。別看這裏店面不大,設施陣舊,卻是名聲在外,響噹噹的字號。大宋朝汴京城裏居住的百姓,沒有幾個不知道這家經營了四十餘年的老店。
靠近店門口的木桌上,一個頭帶破帽、身穿粗布藍衣的少年,正坐在長凳上,手掌撐着下巴打瞌睡。突然,他頭上遭了老大一記暴栗,嚇得“媽呀”一聲跳了起來。
一隻油光鋥亮的肥手捏住少年的耳朵,幾乎把他瘦小的身子拎起來。這隻肥手長在一個穿着考究的中年人身上。那人小眼圓睜,張着大嘴,露出稀疏的黃牙喝道:“小兔崽子,好吃懶作的賤骨頭,大白天睡覺!”
藍衣少年踮起腳尖,側着頭,用手捂着耳朵,大聲叫道:“從清早忙到現在,活計都已做完,還不讓人歇一下?想累死小爺么?哎喲!黃掌柜我錯了,您老快放手哇!”
黃掌柜環視四周,見店面收拾得甚是清爽,便鬆開了少年的耳朵。他用粗短的手指戳着少年的胸口說道:“還不到外面招攬客人?沒一點眼力勁,吃白食的傢伙。”
少年把手掌張在耳邊,叫道:“你說甚麼,我怎麼聽不見聲音了?你揪壞我耳朵了。快賠藥費來!”
黃掌柜抬起右手,作勢yu摑。少年抬臂護頭,嚷道:“好了好了,我又能聽到了。現在就去!”
少年轉身向後堂跑去。黃掌柜叫道:“睡傻了你小子,門在那邊!”
“我去放尿!”少年嬉皮笑臉地說道。這時街上傳來幾聲驢鳴,少年來了jing神:“黃掌柜,這頭愚驢嗓門怎麼這樣響亮?”說罷,挑起門帘鑽了進去。
黃掌柜醒悟過來少年是在罵他,往地面啐了一口,罵道:“呸,你個沒人要的小雜種!”
少年穿過廚房,往院子裏的茅廁奔去。他見黃掌柜飲茶用的紫砂壺放在灶台邊,便一把抄在手裏,對着壺嘴吸了一大口。又看到旁邊放着滿滿一大盆新煮好的膀蹄,不顧油膩燙人,掂起一塊掖在懷中。
店裏的廚子李大牙正在後院劈柴,見少年神sè慌張地跑進茅廁,罵了句:“懶驢上磨屎尿多!”
少年沒搭理他,揭開手中的紫砂壺蓋,解開腰帶,向壺中溺尿。將滿未滿之際,陡然停住尿流,轉向茅坑,將餘下的尿撒了出來。
懷中的膀蹄發出誘人的香氣。少年哆嗦了一下,用一隻手把褲子提上,胡亂掖緊腰帶。他看茶壺中漂着一圈白沫,得意地笑道:“小爺的童子尿,豈能讓你多吃?”蓋好茶壺,鬼鬼祟祟地出了茅廁,輕手躡腳溜到廚房門口。
少年回過頭,見李大牙正在低頭幹活,笑道:“李大叔,我看見茅坑裏有顆大白牙,是不是你吃早飯時掉落的?”言畢大笑,端着紫砂壺跑向前堂。
黃掌柜接過少年手中的茶壺,呷了一口。他見少年左臂抱胸,奇道:“小兔崽子,你這是做什麼?”
少年怕黃掌柜見到懷中的膀蹄,故爾有此舉動。他早已想好了應對之辭,答道:“剛才你戳得我心口疼,我在茅廁吐了好大口血呢!”
“滿嘴胡言。”黃掌柜喝道,品着茶踱回後堂休息。這已經是少年第三次如此捉弄黃掌柜,而且每次都能詭計得售。見黃掌柜將一壺尿茶喝得有滋有味,少年不由心花怒放,幾乎樂得門齒碎裂。
此刻任誰也無法料到,正是喝了少年的尿茶之後,黃掌柜身體健旺,百病全消,直活到一百三十七歲,無疾而終,成為當時東京汴梁的一樁奇事。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卻說少年懶洋洋地走出店門之外,到牆邊尋個乾燥處坐下。他掏出懷中膀蹄,眯起眼睛深深嗅了一口香氣,笑道:“死肥豬,剛才你大哥揪小爺耳朵,現小爺在吃你爪子,咱們算是兩不相欠!”說完,便大口撕嚼起來。
他正吃得興起,忽然聽到吞咽口水之聲。抬頭一看,面前站着一個道人。這道人破衣爛衫,鬚髮逢亂,滿面泥垢,形容怪異,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少年向地面吐了下口水,罵道:“難怪小爺一早起來諸事不順,原來是遇了你這喪星。呸真他娘的晦氣!”
道人似乎沒聽見少年的詛罵,兩隻怪眼不錯眼珠地盯着膀蹄。少年心道:“都說出家人不食葷腥,這賊老道卻十足是饞鬼投胎的德行。不怕饞死,你就接着看小爺吃吧。”
少年又啃了兩口皮肉,見道人依舊呆立原地,眼睛片刻不離自己手中肥膩之物,甚至伸出舌頭舔舐雙唇,口中嘖嘖有聲,彷彿在品嘗美味一般。少年心中有些不忍,yu待分他一些享用,卻又從心底捨不得。眼珠一轉有了主意,笑道:“喂,你這臭道士。想吃豬手嗎?叫小爺三聲老子,我便分你一半如何?”
道人聽他這般言語,雙手亂擺道:“要不得要不得,豈可亂了輩份?”
少年以為老道定當忿然離去,自己便可安心品味美食。不料道人屈指掐算半晌,說道:“喚你做老子是斷斷不可的。按規矩我得叫你曾祖。”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施禮道:“曾祖爺爺在上,孫兒拜見來遲,恕罪則個。”
見這年愈五旬的老道,煞有介事自稱孫子,當真是古怪滑稽到了極點。少年捧着肚子,笑得口中肉屑噴濺,說道:“你這瘋老道餓昏了頭吧?瞧你也怪可憐的,小爺話符前言,分一半與你。”他雙手撕開熟爛的膀蹄,對比一下,遞了塊大的過去。
瘋道人坐到少年身邊,搶過半塊膀蹄,連皮帶骨放入口中大嚼,片刻之間盡皆吞入腹中。少年看得雙眼發獃,駭然問道:“你這瘋子,骨頭居然也吃,不怕噎死你?”
道人張大嘴巴,任他檢視。少年往道人口中瞧去,果然半點骨渣都沒留下,不禁搔首稱奇。
道人解下腰中懸着的一個葫蘆,拔開塞子。頓時酒香四溢,中人yu醉。少年在飯莊跑堂有年,自是沒少偷喝美酒,卻從未聞過如此佳釀,贊道:“想不到你這花兒乞丐一般的人,卻有這樣好的酒!”目光中大是艷羨之意。
道人打了個飽嗝說道:“曾祖爺爺賞賜美味,孫兒豈能不孝敬一二。您不嘗口?”
少年急忙點頭,接過葫蘆仰頭喝了一大口。此酒入口清涼甘冽,芬芳無比。不料才一落肚,小腹之中卻似燃起一團烈火,熱力直達四肢百骸。不禁喝彩道:“好傢夥,真夠勁兒!”
道人從懷中取出一顆肥大的紅棗,遞到少年手中,說道:“此棗下酒,味道更是絕好。”
少年把棗子在衣襟上蹭了幾下,放入口中大嚼。端的是香脆清甜,與以往所食大不相同。他驀地咬到棗核,竟然如金似鐵,堅硬異常,硌得牙齒生疼。剛想吐出,哪知瘋道人突然伸出髒兮兮的大手,在他脖嗓之上用力一掐,登時咽骨大開,把棗核吞了下去。
少年正要翻臉,卻見瘋道人拿起葫蘆,再次請他飲酒。他白了道人一眼,又喝了兩口。不料此番酒到嘴裏,變得酸苦腥辣,且有極重的草藥氣味。少年知是道人搗鬼,心下大怒,正yu噴出酒水破口相罵,卻被道人在後背猛擊一掌,將他口中幾百句惡毒之辭打得和酒吞服,有聲的咒罵悉數變為無言的腹誹。
苦酒入枯腸,少年立即感到五內俱焚,痛徹心扉。他將半塊膀蹄拋出,雙手捂肚,在地上翻滾起來。
道人不緊不慢地將葫蘆繫上腰間,躬身問道:“曾祖爺爺可安好否?既無別事,孫兒先行告退!”
少年被瘋道人害得苦楚難耐,半死不活,心內甚是惱恨。他用盡全身氣力,嘶聲罵道:“安你娘的臭裹腳,滾你娘的臭鹹蛋!”
豈知這兩句話從少年口中發出,似chun雷乍響聲震天地,音量洪大至極,在汴梁城上空回蕩,經久不息。除了聾子以外,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汴梁城,超過百萬人口俱都聽得明白真切。司天監正火速上奏當朝皇帝,聲稱此ri聽聞天語,未解其意。皇帝與群臣參悟有年,無果而終。盡道是天意玄妙,實在是高深莫測,不明所以。
對這兩句從天而降的話,汴梁民間百姓卻有着自己的理解。古代女子纏足興起於五代,極盛於北宋。故老相傳,此事或與天語中前句提到的“裹腳”有莫大關係。大詩人蘇東坡曾做《菩薩蠻》:“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堪稱中國專詠纏足的第一首詞。
至於后一句,則逐漸演變成流行至今的民俗。中原之地每逢子女生ri,父母常以蛋遍滾其身,取“洪運滾滾”之意。據說便是應了天語中“滾蛋”二字,只不過把臭鹹蛋改為紅皮雞蛋罷了。
少年並不知道,他在道玄丹初入鼎爐之際,以龍虎神音罵出的兩句話,會給後世帶來這麼巨大的影響。腹中的劇痛,已然使他昏了過去。
也許是見到事體不諧,瘋道人一溜煙逃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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