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3

列文當初一見到親愛的哥哥病危，第一次用新的見解看待生與死的問題；他所謂的新見解，是在二十歲到三十四歲之間形成的，不知不覺取代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信仰。就自從他用新見解看待生死問題以來，他害怕的主要不是死，而是渾渾噩噩地活，不知道生命是怎麼來的，目的是什麼，來由是什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有機體、有機體的破壞、物質不滅、能量守恆定律、進化——這些術語代替了原來的信仰。這些術語及其有關的概念對於求知識是很有用的，卻絲毫不能解釋人生。於是列文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脫掉皮襖，換上薄紗衣服，第一次來到冰天雪地里，不是憑判斷，而是憑切身體驗，毫無疑問地認定自己就等於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不可避免會痛苦地死去。

列文從那時候起，雖然沒有多加思索，而且依舊像原來一樣生活着，他卻一直為自己的渾渾噩噩感到害怕。

此外，他還模模糊糊感覺到，他所謂的見解，不僅是無知的，而且是一些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不可能弄清他想弄清楚的事。

在婚後最初一段時間裏，他享受着新婚的快樂，也盡着丈夫的責任，他也就完全不想這種事了；但是後來，妻子生產以後，他在莫斯科無所事事，就越來越多、越來越迫切地思索起他要解決的問題。

他要解決的問題是：如果我不承認基督教對我的生命問題的解答，那我承認什麼樣的解答呢？他在他所有的見解中不僅找不到任何解答，連解答的影子也找不到。

他的情形就像是一個人在玩具店和軍器店裏尋找食品。

如今他常常不自覺地、下意識地在每一本書、每一次談話中、每一個人身上尋找對待這些問題的態度和答案。

最使他感到驚異和迷惘的是，他這個圈子裏大多數同輩人像他一樣摒棄了原來的信仰，接受新的見解以後，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而是感到滿意，心安理得。所以，除了這個主要問題之外，列文又苦苦思索起另外一些問題：這些人是不是老實？他們是不是裝假？還是他們對於科學為他所關心的問題做出的解答另有理解，或者比他理解得更透徹？於是他就竭力研究這些人的看法和解答這類問題的書。

自從他開始探討這些問題以來，他所發現的一點是，他根據自己少年時代和大學時代的種種往事就認為宗教已經過時，認為宗教已經不存在，是錯誤的。凡是同他親近的、安分守己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信教，他很喜歡的李沃夫信教，柯茲尼雪夫信教，婦女個個信教，他的妻子信教就像他童年時代那樣頂真，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農民，所有那些得到他最大尊敬的普通人，都信教。

另一點就是，他在讀了很多書以後，就認定那些和他持有相同觀點的人的見解並沒有什麼新穎之處，他們什麼也沒有闡明，只是拋開他覺得不解決就活不下去的那些問題，卻拚命去解決他根本不感興趣的一些其他問題，例如有機體的進化、用機械論闡釋靈魂等。

此外，在妻子分娩的時候，曾經有過在他來說很不尋常的事。他這個不信教的人祈禱起來，並且在祈禱的時刻信起教來。但那種時刻一過，他就再也沒有那時的心情了。

他不能承認，那時是認識了真理，現在他是錯誤的，因為他只要平心靜氣地想起這事，就覺得那都是胡思亂想；他也不能承認他當時是錯誤的，因為他珍惜當時的心情，如果承認他遷就習俗的話，那就會褻瀆那樣的時刻。他處在很痛苦的自相矛盾狀態，竭盡心力要擺脫這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