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0)
他們鬧彆扭還從來不曾鬧過一整天。今天這是第一次。而且這已經不是鬧彆扭。這是明顯表示已經完全冷了。當他來房裏拿證書的時候,怎麼能用那樣的目光看她呢?他看了看她,看到她灰心絕望得心都要碎了,怎麼能一聲不響,帶着一臉泰然自若的神氣走掉呢?他不僅對她冷了,而且還恨她,因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這是顯而易見的了。
安娜回想着他說的許多無情的話,還想像着他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許多話,越來越感到惱火。
他可能要說:“我不留您。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好啦。您不想同丈夫離婚,大概是為了好回去。您回去好啦。如果您需要錢,我可以給您。您要多少盧布?”
在她的想像中,凡是粗漢能說的最無情的話,他都對她說了,她不能原諒他,就好像他真的說了這些話。
“他是個說真話的誠實人,昨天他不是還發誓說愛我嗎?以前我不是多少次灰心絕望,結果都是多慮嗎?”隨後她又想道。
安娜這一整天,除了去看威爾遜花了兩小時,都是在猶疑彷徨中度過:是一切都完了,還是有希望言歸於好;是應該立刻就走,還是再見他一面。她等了他一整天,到了晚上,她在回自己房間的時候,吩咐過侍女對他說她頭疼之後,她就在心裏琢磨起來:“如果他不管侍女的話仍然到我這兒來,那就是他還愛我。如果他不來,那就是什麼都完了,那我就得決定我該怎麼辦!……”
晚上,她聽見他的馬車停下的聲音、他打鈴的聲音、他的腳步聲以及他和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信了侍女的話,不想再問什麼,就朝自己房裏走去。可見,什麼都完了。
於是她清楚而真切地想到死。死是重新喚起他對她的愛情、懲罰他和使她心中的惡魔在同他搏鬥中取得勝利的唯一手段。
現在去不去鄉下,丈夫是不是同意離婚,都無所謂了,無關緊要了。要緊的就是一點,那就是懲罰他。
當她倒出正常劑量的鴉片,並且想到把一整瓶喝下去就可以死時,她覺得這太容易、太簡單了,以至於她有滋有味地想像起他將多麼痛苦、多麼後悔、多麼思念她的愛情,然而後悔已遲的情景。她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支殘燭的微光中望着天花板的雕花檐板和屏風投上去的一片陰影,真切地想像着,等她已經不在人間,等她給他空留回憶的時候,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觸。他會說:“我怎麼能對她說那些無情的話呢?……我怎麼能什麼也不說,就離開她的房間呢?可是如今她已經不在了。她永遠離開了我們。她不在人間了……”突然屏風的陰影晃動起來,把所有的檐板、整個天花板全遮住了,又有一些陰影從另一邊朝她湧來;有一剎那所有的陰影都散了開去,可是後來又飛快地涌了上來,晃晃悠悠,融成一片,於是一片黑暗。“死!”她想道。她害怕得不得了,老半天都不明白她是在什麼地方;原來那支蠟燭點完了,滅了,她想再點一支,可是兩隻手哆哆嗦嗦,老半天都摸不到火柴。“不,怎麼都行,只要活着!我愛他,他也愛我!這是過去的事,什麼都會過去的。”她心裏想着,同時感覺到慶幸復活的歡喜的淚水順着兩腮嘩嘩往下流。而且,為了擺脫恐怖,她急忙朝他的書房裏走去。
他在書房裏睡得很熟。她走到他跟前,舉起蠟燭照着他的臉,對着他望了很久。現在,在他睡着的時候,她愛他愛得不得了,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流下深情的熱淚,但是她知道,他一醒來,就會用冷冷的、自以為是的目光望着她,而她要向他傾訴愛情,就必須先向他證明是他對不起她。她沒有喚醒他,就回到自己房裏,又服了一次鴉片,到天快亮時才睡着,睡得又難受又不安穩,一直沒有睡熟。
早晨,她又做起她和伏倫斯基結合前做過好幾次的那種噩夢,並且被嚇醒了。一個鬍子亂蓬蓬的小老頭兒,彎腰擺弄着一樣鐵器,嘴裏說著莫名其妙的法國話,不知在幹什麼。她在這次夢中也像往常一樣(這也正是其可怕之處),覺得這個小老頭兒並沒有注意她,但他用鐵器乾的什麼可怕事就是對着她的。於是她嚇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在她起床的時候,想起昨天的事,就像在霧中一樣。
“吵過一場。這樣的事已經有過好幾次了。我說我頭疼,他就沒有進來。明天我們就走,我得去看看他,準備動身的事。”她在心中說。聽說他在書房裏,她就去找他。她在穿過客廳的時候,聽見門口有馬車停下來,於是她朝窗外看了看,看到一輛轎車,有一個戴紫帽的年輕姑娘探出頭來對打門鈴的僕人吩咐着什麼。有一個人在前廳里說了幾句話之後,就往樓上走,接着就聽到客廳旁邊響起伏倫斯基的腳步聲。他快步下了樓。安娜又走到窗前,就看到他沒有戴帽子走到台階上,又走到馬車跟前。戴紫帽的年輕姑娘交給他一個紙包。伏倫斯基笑嘻嘻地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馬車走了,他又快步跑上樓來。
她心裏的迷霧一下子就消散了。昨天的心情又恢復,一顆傷痛的心痛上加痛。現在她真的無法理解,她怎麼能含辱忍痛同他一起在他的房子裏再待上一整天。她走進他的書房,向他表明自己的決心。
“這是索羅金娜母女打這兒路過,媽媽托她們帶來了錢和證件。我昨天沒有拿到。你的頭怎麼樣,好些嗎?”他平靜地說,不願去看也不願去研究她臉上那陰沉的、氣昂昂的神情。
她站在書房中央,一聲不響地凝神望着他。他看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就又繼續看信。她轉過身,慢慢地從房裏往外走。他還是可以把她喚回來的,但她快走到門口了,他還沒有作聲,只能聽到他翻信紙的沙沙聲。
“哦,對了,”她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才說,“明天咱們一定走嗎?不是嗎?”
“您走,我不走。”她轉身對他說。
“安娜,這樣沒法兒過……”
“您走,我不走。”她又重複一遍。
“這真叫人受不了!”
“您……您會後悔的。”她說過,就走了出去。
他看到她說這話時那種絕望的神氣嚇慌了,連忙跳起來,想去追她,可是想了想,又坐下來,咬緊牙關,皺起眉頭。他認為這是一種很不像話的威脅,心裏十分惱火。“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他心想,“只剩下一個辦法了,那就是置之不理。”於是他就準備進城,再到母親那裏去,讓她在委託書上簽字。
她聽到他在書房裏和餐廳里的腳步聲。他在客廳里站住,但他沒有拐到她房裏來,只是關照說,他不在家可以讓沃伊托夫把馬帶走。隨後她聽到馬車過來了,門開了,他又走了出去。可是他又回到門廳里,有人跑上樓來。這是僕人跑來替他拿忘記的手套。她走到窗口,看到他看也不看就接過手套,用手捅了捅車夫的背,對他說了句什麼話。然後,對窗口連看也不看,就上了馬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擺出像以往一樣的姿勢,戴起手套,馬車一拐彎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