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安娜·卡列尼娜.上》(2)
二
奧布朗斯基是一個以誠對己的人。他不能欺騙自己,不能讓自己相信他已經悔恨自己的行為。他這個三十四歲的風流美男子,不再愛一個只比他小一歲,已經是五個活着、兩個死去的孩子的母親的妻子,對此他並不後悔。他後悔的只是沒有去想更好的辦法把妻子瞞住。不過他還是深深感覺到自己處境的困難,而且也心疼妻子、心疼孩子、心疼自己。他要是早知道這事會使妻子如此傷心,也許他會想出更好的辦法把自己的罪過遮蓋住,瞞過妻子。他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妻子早已猜到他對她不忠誠,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他甚至以為,她這個年老色衰,已經毫無風姿、毫無魅力,只是一窩孩子的好母親的普通女人,應該通情達理,不計較什麼。誰知完全不是這樣。
“唉,糟透了!咳,咳,咳!糟透了!”奧布朗斯基一再地唉聲嘆氣,再也想不出什麼法子,“這事沒鬧出來之前,這一切有多麼好,我們過得多麼好呀!她有了幾個孩子,心滿意足,歡歡喜喜,我什麼也不干涉她,隨她怎樣照管孩子,料理家務。是的,她是我們家的家庭教師,這不大好。真不好!勾搭自己家裏的家庭教師,是有點兒不像話,有點兒下流。可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教師呀!(他十分真切地想起羅蘭小姐[1]那滴溜溜的黑眼睛和她的笑容。)不過她在我們家裏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放肆呀。最糟糕的是,她已經……簡直就像是存心叫我過不去!咳,咳,咳!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呀?”
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只除了生活常常為一切最複雜、最難解決的問題提供的通用辦法。這辦法就是:應該稀里糊塗過下去,也就是應該忘卻煩惱。在夢中忘卻煩惱已經不可能,至少不到夜裏不可能,已經不能再回到酒瓶、女人、音樂的美好日子裏了。看來,只有在生活的夢中忘卻煩惱了。
“以後自有辦法的。”奧布朗斯基自己對自己說過這話,站起身來,穿上藍綢裡子的灰色晨衣,把帶子系好,往寬闊的胸膛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習慣地邁開矯健的步子,一雙八字腳便十分輕盈地支撐着他那肥胖的身軀來到窗前。他拉開窗帘,使勁兒按了按鈴。貼身老僕馬特維聽到鈴聲,立即走了進來,手裏拿着長衣、靴子和一封電報。理髮師也手持理髮家什跟着馬特維走了進來。
“有沒有從衙門裏送來的公文?”奧布朗斯基接過電報,在鏡子前坐下來后,問道。
“在桌上呢。”馬特維回答后帶着關心和詢問的神氣看了看東家,等了一會兒,又帶着調皮的笑容補充說:“馬車行老闆派人來過了。”
奧布朗斯基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在鏡子裏看了馬特維一眼。從鏡子裏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彼此是默契的。奧布朗斯基的眼神好像是在問:“這話你何必說呢?難道你不知道嗎?”
馬特維把兩手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把一隻腳向前伸了伸,微微笑着,默默地、親切地看了看東家。
“我叫他下個禮拜天再來,在這之前別來打擾您,也免得他白跑。”他說出了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話。
奧布朗斯基明白,馬特維是想說說笑話,讓人注意他。奧布朗斯基拆開電報,一面猜測着電報里常有的譯錯的字,一面把電報看了一遍,他的臉頓時放起光來。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明天要到了。”這時理髮師正在刮他的長長的捲曲絡腮鬍子中間那條紅紅的紋路,他讓理髮師那光溜溜的胖手停了一下子,說道。
“謝天謝地。”馬特維說這話,表示他和東家一樣理解這次來訪的意義,就是說,奧布朗斯基的好妹妹安娜·阿爾卡迪耶芙娜這一來,會促使夫妻和好起來。
“是她一個人,還是跟姑爺一起來?”馬特維問道。
奧布朗斯基不好說話,因為理髮師正在刮他的上嘴唇,他就豎起一個手指頭。馬特維對着鏡子點了點頭。
“是一個人。給她收拾樓上的房間嗎?”
“你去稟報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她會吩咐的。”
“稟報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嗎?”馬特維似乎帶着懷疑的神氣重複了一遍。
“是的,你去稟報。哦,你把電報帶上,回頭告訴我,她是怎麼說的。”
“您是想試探試探呀。”馬特維心裏明白了,不過他嘴裏只是說:“是,老爺。”
當馬特維手拿電報,穿着咯吱咯吱響的皮靴回到房裏來的時候,奧布朗斯基已經梳洗完畢,準備穿衣服。理髮師已經走了。
“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吩咐我傳話,說她要走了。讓他,就是說讓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好啦。”馬特維只是用眼睛笑着說,然後把手插到口袋裏,歪着頭盯住東家。
奧布朗斯基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他那漂亮的臉上出現了和善而有點兒可憐的笑。
“啊?馬特維?”他搖着頭說。
“沒事,老爺,會雨過天晴的。”馬特維說。
“會雨過天晴嗎?”
“是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是誰來了?”奧布朗斯基聽到門外有女人衣裙的窸窸聲,就問道。
“是我,老爺。”一個又利落又好聽的女人聲音說。接着在門口出現了保姆瑪特廖娜那方方正正的麻臉。
“哦,瑪特廖娜,有什麼事?”奧布朗斯基迎着她走到門口,問道。
儘管他和妻子的事全是他的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家裏幾乎所有的人,就連這個老保姆,妻子的心腹,也都站在他這一邊。
“有什麼事?”他灰心喪氣地說。
“您去一下,老爺,再去認個錯吧。也許上帝會見憐的。她太傷心了,叫人看着都難受,再說家裏也鬧翻了個兒。老爺,也該心疼心疼孩子們呀。去認個錯吧,老爺。有什麼辦法呢!誰系的疙瘩,還得誰自己解呀……”
“可是她不會聽我的呀……”
“您該做的要做到。上帝是仁慈的,您要禱告上帝,老爺,要禱告上帝。”
“嗯,好的,您去吧。”奧布朗斯基忽然漲紅了臉說。“好吧,給我穿衣服。”他對馬特維說著,很果斷地脫下晨衣。
馬特維已經舉着準備好的襯衫,一面吹着襯衫上看不清楚的一點兒什麼東西,帶着顯然很高興的心情,像上馬套一樣把襯衫套到東家那保養得很好的身體上。
[1]此處原著為法語。本書原著為俄文,書中出現的非俄文內容皆用楷體加以標註和說明,例如英語、德語、拉丁語等語種,法語部分不再特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