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暗殺1905第二部》(9)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智化寺夜語
在吳樾、張榕和楊篤生離開安徽會館后,胡客並沒有按吳樾所叮囑的那樣,迅速地離開北京城,反而留在了城內。
為了獲知刺客捲軸中藏匿的信息,進而找到天層的所在,胡客必須留下來盯住御捕門的動向。他讓姻嬋先行出城,並且約定了五天後的見面地點。
“京南的清潤店鎮,桃源客棧。”胡客說道,“五天內我沒來,你就即刻動身南下。”
姻嬋不想離開胡客,但她的身體狀況不好,而且手裏沒有毒,所以留下來反而會影響胡客的行動。一直以來,姻嬋都對胡客的能力深信不疑,這一次也不例外。她點了點頭,在安徽會館外與胡客分別,然後一個人離京南下,趕往數十裡外的清潤店鎮。
胡客則潛回御捕門總領衙門附近,暗中盯住御捕門的動靜。他料想御捕門若真的破解了刺客捲軸,找到了天層的藏匿地,近期內必會有大的人員調動。
胡客沒有料錯,御捕門確實破解了刺客捲軸,也確實有過人員調動,但他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已經來遲了一步。
按照刺客捲軸的指示,索克魯打算派白孜墨一個人南下,前去莫干山探一探雲岫寺的虛實。但昨晚白錦瑟等人遭到黑蚓、玄駒和傀儡的圍攻,這倒給索克魯提了個醒。為避免白孜墨孤身南下,一個人在途中遭遇什麼不測,他讓賀謙和曹彬隨行,一路上能有個照應,並且改陸路為海路,從天津乘輪船南下上海,到達東南辦事衙門后,再採取下一步行動。
為避免黑蚓等兵門青者的糾纏,白孜墨等三人扮成了普通捕者,天還沒亮便悄悄地離開了御捕門,此刻早已離京,正在趕往天津的路上。胡客雖然一大早便來到總領衙門的附近,但還是晚了一步。
胡客並不知道這一情況,所以繼續在總領衙門附近蹲守。
一連四天,御捕門平靜得出奇,沒有任何風吹草動。這讓胡客有些動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到了第四天夜裏,胡客終於等來了動靜。
亥時將盡,總領衙門的大門忽然拉開,走出一個人來。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白錦瑟。大門前的幾個守衛急忙行禮。白錦瑟出了總領衙門,往東疾走,腳步輕快,很快便融入了夜色。
深夜外出,疾行而走,必定有什麼要事。胡客守候了整整四天,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等來了一絲動靜,而且還是白錦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胡客立刻跟蹤了上去。
這一晚月光皎潔,胡客不敢跟得太近,遠遠落在後面,悄無聲息地躡行。
白錦瑟一路疾行,中途雖然左轉右轉,但大方向一直是往東。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兩側的大型宅邸逐漸變少,行人也逐漸稀少,到最後只剩下了普通民居,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到時,白錦瑟忽然停下了腳步,看了看四周,然後快速地越過衚衕旁的一截圍牆,進入了一座寺廟。
這座寺廟左鄰祿米倉,右倚東城牆,乃是北京城東的智化寺。
智化寺建於明朝英宗正統年間,數百年來一直香火鼎盛,但在光緒年間由盛轉衰。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后,侵入智化寺,拆毀牆垣,封閉佛殿,智化寺遭此大難,此後一直破敗,逐漸淪落至無人問津的地步。緊挨智化寺的祿米倉,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祿米倉本為明清兩朝儲存京官俸米的糧倉,但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后,將倉內存糧悉數變賣,祿米倉從此空置,原有的駐守兵卒也悉數調走。所以這一帶曾經十分熱鬧,但如今已淪為北京城內的邊緣地帶,別說夜晚,就是大白天裏,也常常無人來往。
白錦瑟深夜來到這種荒僻的地方,讓胡客免不了心生疑惑。
隔牆等了片刻,估計白錦瑟已不在圍牆左近時,胡客才翻牆而入,尋入寺內。
在大悲堂內,胡客發現了白錦瑟。
“是不是查到了線索?”白錦瑟問道。她提問的對象,站在身前數丈開外,背對她站立。白錦瑟深夜來到智化寺的大悲堂,看來正是為了與此人會面。
“這倒沒有。”那人轉回身來,堂內太黑,看不清容貌,但聽聲音是個女人。
“那你還留暗號約我出來?”白錦瑟說道,“半年前我就說過,查不到蘇照水的下落,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見面。”
“黑蚓、玄駒和傀儡下午離了京,我這才敢約你見面。”那女人道,“我冒險約你出來,是想再和你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白錦瑟問。
那女人道:“告訴我天層的地點。”
白錦瑟冷冷一笑:“你怎麼敢肯定,我就知道天層的地點?”
那女人也是冷笑着說:“刺客捲軸被胡客奪走,你們如果沒有找出天層的地點,就應該全城搜捕,想盡一切辦法,將刺客捲軸奪回來才是。”
胡客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精神更加集中,暗中揣測與白錦瑟對話的女人到底是誰。
白錦瑟道:“你拿什麼來交易?”
“知道了天層的地點,你們御捕門必然會清剿刺客道。可就算蕩平天層,你們也未必殺得盡所有青者,尤其是黑蚓、玄駒和傀儡這三人。這三大青者各有所長,向來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他們中但有一人不死,你們將來必定遺患無窮。”
“你到底想說什麼?”白錦瑟道。
“告訴我天層的地點,”那女人說道,“我替你除去三大青者。”
“就憑你?”白錦瑟輕蔑地一笑,顯然不相信那女人說的話。
“如果正面交鋒,我的確不是他們三個的對手,就是與你對敵,也斗你不過。”那女人說到這裏,忽然話鋒一轉,語氣中透出一股無比肅殺的寒意,“可如果我要背地裏暗殺他們三人,他們哪一個能防範得了?如果我要刺殺你,你又有幾成把握能防得住我?”
白錦瑟輕笑了幾聲。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說道:“天層在莫干山雲岫寺。”
白錦瑟的這句話,讓暗中偷聽的胡客既驚又喜。胡客心想,御捕門果然已經破解了刺客捲軸。他長時間追查天層的藏匿地,直到此刻,方才得知確切的地點。
“你若敢騙我,除不掉三大青者,我勢必將你的事全數抖出,”白錦瑟說道,“你知道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那女人道:“會有什麼後果,我比你更清楚。”
白錦瑟又問:“真的沒有查到蘇照水的消息?”
“當年追殺他的青者音訊全無,”那女人說道,“恐怕永遠也無法再查出他的下落。”
這句話,讓白錦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良久,白錦瑟才道:“今晚過後,你我不用再見面了。你不認識我,我也不再認識你。”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走。
“還有一事。”那女人忽然叫住了她。
白錦瑟停下腳步,微微側頭:“什麼事?”
那女人道:“你如果再碰到胡客,萬不可取他性命。”
白錦瑟毅然決然地道:“這件事沒得商量。”
“為什麼?”那女人問。
白錦瑟咬牙切齒地道:“姓胡的小子毀我面容,此仇非報不可。”
“你如果真要殺他,那就在清剿刺客道之後。”那女人道,“在此之前,你絕對不能動他。”
“你與姓胡的小子是什麼關係?”白錦瑟問。
“非親非故。”那女人答。
“那你還要保他?”白錦瑟奇道。
“保他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那女人道,“總之你答應我就行。”
“那好。”白錦瑟考慮片刻,答應下來,“清剿刺客道之前,只要姓胡的小子不來惹我,我就不去找他的麻煩。可如果他主動來惹我,那就另當別論。”說完這話,白錦瑟大步朝堂外走去。那女人不再阻攔,任她去了。
白錦瑟走後,那女人也出了大悲堂,悄無聲息地越牆出寺。
胡客知道了天層的地點,對白錦瑟也就沒那麼上心,倒是對那女人非常感興趣。他想弄清楚那女人是誰,也想知道到底是誰要保他的性命。
胡客尾隨在那女人的後面,悄悄出了智化寺。
一路跟蹤,走過兩條衚衕,那女人似乎有所察覺,忽然間迴轉頭來。
月光之下,乍一看她臉上沒有五官,仔細一瞧,原來是戴着一張眉臉譜。這女人戴着臉譜,必定是道上的青者。
那女人沒有發現隱藏的胡客,繼續往前走,但腳步加快了數倍,幾乎是奔跑了起來。
胡客又追出三條衚衕,來到一個十字岔口,朝四下里望去,已不見了那女人的蹤影。
胡客的追蹤能力雖然比不上玄駒,但在道上也是一流的水準,能讓他追丟的人,天底下沒有幾個。
失去了一個弄清楚更多事情的機會,胡客不禁暗暗嘆息。但幸運的是,這一連四天的蹲守沒有白費,他終於獲知了天層的藏匿地。
胡客不敢確定白錦瑟所言是真是假。所以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儘快與姻嬋會合,然後一起南下,前往莫干山雲岫寺探明究竟。
陷阱
在清潤店鎮上的桃源客棧,姻嬋已經等候了整整四天。
這四天裏,姻嬋一刻也沒有閑着。她在休養身體的同時,也將鎮上的幾家藥鋪仔仔細細地搜颳了一遍。她弄來了不少藥材,佐以相生相剋之理,配製出了五味厲害的毒藥。毒門青者一旦失去了毒,就好比老虎拔去了牙,刺蝟失去了刺。只有掌毒在手,姻嬋心中才會覺得踏實。
在桃源客棧等候了四天,姻嬋等來的不是胡客,而是五大青者中的黑蚓、玄駒和傀儡。
就在胡客翻牆進入智化寺的時候,下午離京的黑蚓、玄駒和傀儡三人,也正跨過門檻,走入了桃源客棧。
經過那晚的激斗,黑蚓等三人突圍脫身之後,又在總領衙門附近守了四天,但一直沒有尋找到刺殺白錦瑟的機會。三人已經在白錦瑟的身上耗費了太多時間,也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只好暫且放過白錦瑟,離京南下。三人趕了一段夜路,在亥時抵達了清潤店鎮。三人入住桃源客棧,只為落宿一晚。
當三人走入客棧時,姻嬋正準備睡下。聽聞大堂里傳來響動,姻嬋急忙拉開房門走了出來,向樓下的大堂望去。
隔着樓上樓下,姻嬋和三人對望了一眼。雙方均未照過面,因此雖同為刺客道的青者,卻互不認識。
見來者不是胡客,姻嬋一臉失望,神情落寞地走回了房中。
明天就是約定期限的最後一天了,胡客仍然沒有出現,姻嬋不免有些擔心。在這種模模糊糊的擔心中,就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姻嬋緩緩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剛亮,獲知天層地點后連夜離京南下的胡客,便趕到了桃源客棧。
時間尚早,客棧大堂里只有兩個店夥計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擺放桌椅,二樓客房中的客人都還沒有起床。
胡客正準備向店夥計問姻嬋的房間,二樓上一扇房門便開了,姻嬋披着衣服走了出來。胡客看見了姻嬋。他走上二樓,進入了客房。
姻嬋要了清粥和饅頭,讓店夥計送來了房間。兩人一邊用早飯,一邊言談。在得知天層藏在莫干山雲岫寺時,姻嬋不免有些質疑:“兩百多年了,恐怕天層不會一直待在一個地方吧。”
“走一趟便知。”胡客道。
兩人快速用完早飯,便準備上路了。
“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姻嬋問道。
胡客一宿沒睡,但精神還好,搖了搖頭,拉開了客房的門。
一頓早飯的時間,客棧內已有一部分客人起了床,黑蚓、玄駒和傀儡便在其中。這三人此刻正在大堂里吃早飯,聽見右側的樓梯吱呀聲響起,便轉過頭去,正好與走下樓梯的胡客照了面。
“走!”胡客壓低聲音,但語氣很急。
胡客加快腳步,出了客棧。姻嬋結完賬,也瞧了一眼黑蚓等人,快步走出了客棧。胡客已牽來坐騎,兩人共乘一騎,沿官道往南馳去。
“那三人是誰?”奔出十幾丈遠,姻嬋才問。
“還記得我曾問你五大青者的事嗎?”胡客說道。
姻嬋當然記得。她心中訝異,回頭望去,只見黑蚓等三人已追出了客棧的大門,站在官道的路邊。
胡客的畫像發到了每一個青者的手中,但在總領衙門附近出沒時,胡客一直做了易容改裝,再加上黑蚓、玄駒和傀儡一直注意白錦瑟的動向,所以幾次看見胡客從街上走過,都只當他是附近的居民,沒有認出他來。
當日兵門青者在豐泰典聚會的場景仍歷歷在目,三十多個青者奔東田寺而去,連帶屠夫在內,黑蚓實在沒想到胡客竟會突然現身於此。
“屠夫枉居五大青者之列,”黑蚓望着官道上一路揚起的塵土,“胡客受了那麼重的傷,他竟然還留不住胡客的性命。”
“要不要我們親自動手?”身旁的玄駒問道。
“不必了,”黑蚓說道,“屠夫一心想做兵門新‘鬼’,我們別搶他的活。”又道,“競殺的青者一定還在尋找胡客。我們正好也要南下,就一路跟着他,沿途留下記號,再通知競殺的青者趕來北方。”黑蚓望着官道,面露冷笑。
胡客不確定黑蚓、玄駒和傀儡有沒有追來。但他不敢低估這三個青者的能力。那晚他親眼所見,黑蚓和玄駒兩人聯手,便可與白錦瑟斗得旗鼓相當,更何況如今三大青者同時現身,他自然不敢大意。所以他一路打馬飛奔,絲毫不作停歇。
天黑之後,胡客和姻嬋沒有入住旅店,而是選擇在大運河邊乘坐客船南下。到了翌日天明,兩人又在途經的碼頭棄船上岸,改走陸路,到天黑時又換回水路。如此不斷地變化陸路和水路,逐漸地掩去行蹤,就算三大青者真的在後追蹤,也能起到混淆方向的作用。
這一晚,兩人趕到了徐州府境內的宿遷縣。宿遷縣的碼頭不算小,但兩人問遍所有的商船,竟然全都北上,沒有一艘南下,唯有一艘裝載茶葉的貨船,願意捎帶兩人一程。
兩人搭乘這艘貨船南下,在堆滿一箱箱茶葉的船艙內,伴着濃郁的茶香緩緩入睡。
睡下不久,胡客忽然被一陣極輕的槳聲驚醒。
側耳細聽,這陣槳聲雖然輕細,但頻率十分密集,來自於貨船的後方。
船艙內堆滿了裝茶葉的箱子。胡客搬開幾口箱子,從左側艙壁的木板縫隙里望出去,只見月光下的河面上,貨船的左後方駛來了三艘小船。胡客又繞到右側,發現右後方同樣有三艘小船駛來。
胡客搬動箱子的舉動很輕,但還是將姻嬋驚醒了過來。“這些是什麼人?”姻嬋挨近胡客,透過縫隙望了一眼,輕聲發問。
這六艘小船是什麼來路,胡客也不清楚。但這六艘小船越划越近,看來是有包圍貨船的意思。如果是水匪,應該亮起火把,大聲呼喝艄公“停船”才是,可是這六艘小船偏偏來得不做聲響,儘管離貨船已經很近了,仍然悄無聲息,看樣子不像是要打劫財物。
不管怎樣,胡客深信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道理。他緊盯着六艘小船的動靜,同時將問天握在手中,以應對隨時可能到來的突發情況。
當與貨船隻剩下兩丈多的距離時,六艘小船便不再靠近,而是與貨船保持着一樣的速度行進。右側一艘小船上站出來一人,衝著貨船的船頭,在月光下賣力地揮舞手臂,似乎是在比劃着什麼。
貨船很快在河的中心地帶泊停,船頭上響起了“吱呀”聲,有人正在甲板上行走。
貨船的船頭只有艄公和夥計兩個人。胡客悄悄地靠近艙門,想瞧瞧這兩人到底在忙活什麼。可他輕輕挑起艙簾的一角,入眼處卻是幾大口堆疊在一起的箱子,已將艙門徹底堵死。
船頭上突然傳來兩下撲通的響聲,艄公和夥計堵住艙門后,飛快地跳入了水中。
與此同時,在貨船的兩旁,六艘小船已悄無聲息地散開,結成了包圍圈,將貨船圍在了垓心。六艘小船各有一支火把舉了起來。
只聽嗖的一響,緊接着又是咄的一聲,一支火箭穿透黑夜,朝貨船射來,釘在了貨船的船壁上。姻嬋猛地縮回了身子,因為火箭就釘在她眼前的木板縫隙旁。
胡客和姻嬋身處船艙內,只聽四周咄咄之聲不絕於耳。幾十支火箭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頃刻之間,艙頭艙尾和兩側艙壁,便全都釘滿了火箭,貨船儼然成了一隻帶火的刺蝟。
伴隨依然沒有停止射來的火箭,六艘小船上又猛地拋來幾隻罐子,嘩啦砸碎在貨船的船身上。這些罐子裏裝滿了煤油,煤油一流出,整艘貨船頓時轟地燃起大火,再加上風助火勢,大火轉眼間便蔓延開來,如一頭飢餓無比的野獸,瞬間將整艘貨船吞噬。
這番劇變來得太快,身在艙內的胡客和姻嬋,還沒來得及做出應對,大火便已在四周燃燒起來。船艙內裝滿了茶葉箱子,這些乾貨遇火就燃,船艙內也很快燃起了大火。
正面的艙門是唯一的出口,但此時艙門已被幾口箱子堵住,同樣已被大火吞噬,唯一的出路已被截斷。
這六艘小船上的人顯然知道胡客的厲害,不敢和胡客短兵相接,於是隔空射來火箭,拋來煤油罐子,打算將胡客和姻嬋活活燒死在船艙里。
火勢越來越猛,船艙內濃煙滾滾,熱浪逼人,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嗆得姻嬋連連咳嗽。胡客知道,再不想辦法脫身,兩人將必死無疑。但四面八方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稍一靠近便是引火自焚,如何有脫身之法?
胡客決不會坐以待斃。越是身陷險境,他越能絕處逢生。
四面八方乃至頭頂都已被大火包圍,唯一的出路,便是腳底。
胡客猛地舉起問天,照着船艙的底板就是一陣猛戳猛刺。片刻之間,底板上便多了數十個洞,河水頓時洶湧地倒灌而入。
姻嬋頓時明白鬍客要做什麼。她急忙從衣服內側的兜里掏出幾個紙包,取出裏面的黑色藥丸,分出五粒讓胡客服下,自己也取了五粒吞下。她隨即飛快地脫掉外衣,又脫下裏面的衫子,身上只留下一件貼身的無袖月牙色小衣。她將里衫扔進了大火中,隨即屏住了呼吸。
河水洶湧灌入,很快便淹沒了兩人的身子。
船艙進水,貨船逐漸沉入了水下,大火也逐漸熄滅。
貨船隻不過是四周燃起大火,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下沉。眼見貨船沉入水下,六艘小船上的帶頭人頓時猜到胡客和姻嬋想潛水逃遁,當即大聲叫道:“魚梭子趕緊下水,別讓兩人跑了!”
一聲令下,六艘小船上各有兩個魚梭子口叼匕首,躍入水中,向貨船沉沒的地方潛去。小船上有人舉火照明,方便弓弩手緊盯着河面,隨時準備對冒頭的胡客和姻嬋射出奪命一箭。
貨船沉入水下后,胡客和姻嬋從燒穿的艙頂快速地潛出。
就在這時,十二道晃悠悠的黑影出現在四面八方,向兩人快速地游來。從奇快無比的速度來看,這十二個魚梭子水性極好,在水下應該都是硬手。
練殺山中的兩年“練刺”,胡客雖然練就了一番水下的本事,但畢竟是二對十二,而且水下動作會遲緩不少,因此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令胡客意外的是,他和姻嬋解決十二個魚梭子的過程竟然異常輕鬆。
十二個魚梭子游近之後,並沒有對胡客和姻嬋下殺手,而是在兩人的身邊手舞足蹈起來,如同在水中跳起了神秘難解的舞蹈。一番異常的舉動之後,十二個魚梭子很快沒有了動靜,彷彿被抽去了靈魂,如同一根根沉在水中的木頭。
這一番奇變實在詭異,但胡客來不及多想。他急忙出手,宰豬屠狗一般,用問天解決了十個魚梭子。姻嬋也奪來一把匕首,殺了另外兩個。
解決完了魚梭子,胡客和姻嬋也已經憋不住氣。胡客沖姻嬋比劃手勢,打算提醒姻嬋冒出水面后小心有箭射來。可姻嬋沒等他比劃完,便向水面浮去。胡客急忙雙臂一兜,趕在姻嬋的前面浮出了水面,即便有箭射來,也是先沖他而來。
但出乎胡客的意料,六艘小船上沒有任何動靜,不僅沒有射來一支箭,而且六艘小船上的火把也已經全部熄滅。
“放心吧,沒事了。”姻嬋隨即浮出水面,說了這話,便向一艘小船游去。她爬上那艘小船,回頭向胡客遞來右手,微笑道:“上來吧。”
胡客拉住姻嬋的手,爬上了小船。
伴隨小船的搖晃,船頭上一根木棍滾來滾去,那是熄滅的火把。在火把的旁邊,躺着三人,已不見動彈,不知是死是活。
“想不到我新配的毒藥還真管用。”姻嬋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笑吟吟地說道。
胡客猛地想起了入水前的一幕。在河水灌入貨船的時候,姻嬋讓他服下了五粒黑色的藥丸,姻嬋自己也服下了五粒,然後脫下里衫扔入火中。當時胡客沒明白姻嬋此舉是何意,情勢緊急之下也無暇顧及,此時目睹小船上的三人倒在地上沒了動彈,這才明白過來。
姻嬋在桃源客棧配了五種劇毒,一直放在里衫的貼身口袋裏。她將里衫扔入火中,大火在燃燒里衫的同時,也將幾種劇毒轉化成了毒氣,毒氣隨着熱浪和夜風而走,向四周飄散。六艘小船上的人全都吸入了毒氣,因此中毒而死,十二個魚梭子在水下的那番手舞足蹈,自然是吸入體內的毒氣在水下毒發時的反應。胡客和姻嬋在貨船沉沒前服下的那五粒黑色藥丸,正是五種劇毒的解藥,因此兩人平安無事。
胡客想明白此事,不禁向姻嬋看去。姻嬋正探完三人的鼻息,站起身來。她只剩一件無袖的月牙色小衣穿在身上,濕透后又完全貼住了肌膚,月光之下,倍顯曼妙玲瓏的身段。她長發濕透,尚在滴落水珠,被月光一潤,更顯得動人心魄,美艷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麼壞事?這麼多人跑來追殺你。”劫後餘生,姻嬋心情不錯,笑着問胡客。她這幾個月裏都被御捕門關起來,因此不可能在外面招惹是非,這些人必定是衝著胡客而來。
胡客回過神來。他俯身搜了三具屍體的身,發現除了兩副弓箭外,三人還帶有其他兵刃,不過都是鋒利的短刃類兵刃。
短刃類兵刃最適合刺殺,這些人極有可能是同行。胡客想到了兵門的“奪鬼”競殺。但道上的青者習慣獨來獨往,就算聚在一起,也是各自為戰,絕不可能如此設局,所以不太可能是道上的青者。
“也許是暗扎子。”胡客揣測道。
為了驗證這個猜測,胡客點燃火把,親自掌槳,划近其他五艘小船,檢查了別的屍體。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胡客發現了一具穿灰色外袍的屍體,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胡客認得這具屍體。當初他在北方接連刺殺多位朝廷命官后,北幫暗扎子曾揭下賞金榜,千里追殺他,而眼前的這具屍體,正是後來在“新銘號”上那伙暗扎子的領頭,那個曾經為了抓他而生擒過賀謙的客商。
“果然是暗扎子。”胡客點了點頭。
這伙暗扎子,原本控制了整個宿遷碼頭,準備截殺一位乘船南下的士紳,沒想到卻遇上胡客和姻嬋前來詢船。那客商曾在千里追擊胡客的途中,與胡客有過幾次照面,他見到胡客出現在碼頭后,便立即躲入了一艘商船,並給其他暗扎子傳達了命令,讓所有客船都拒絕胡客和姻嬋的問詢,只留下一艘裝載茶葉的貨船供兩人乘坐。他知道胡客的厲害,因此不敢貿然短兵相接,於是在夜裏設下陷阱,讓暗扎子假扮的艄公和夥計堵死艙門,然後隔空射來火箭,配以煤油,意圖將胡客和姻嬋燒死在貨船上,沒想到最終卻中了姻嬋的毒,和一眾暗扎子死在了大運河上。
確定這些人的身份是北幫暗扎子后,胡客不禁鬆了一口氣。
現在已經進入了安徽省地界,胡客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層擔憂,那就是兵門的“奪鬼”競殺。當日胡客從東田寺脫身後,參加競殺的青者勢必以泗涇鎮為中心,往四面八方搜尋他的行蹤。因此離南方越近,遭遇這些兵門青者的幾率就越大,胡客的擔心也就越重。所幸這幫人不是兵門的青者,胡客知道自己和姻嬋的行蹤沒有暴露,還沒有被參加競殺的青者發現。
兩人渾身已經濕透,只好棄船上岸,在就近的仰化集上尋了一家客棧,落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姻嬋便離開客棧,前往集鎮上的藥鋪。仰化集規模小,比不上清潤店那等京南大鎮,藥鋪只有一家,且藥材有限,充其量只夠配製幾味普通的毒藥。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昨晚若不是那五味毒藥,兩人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脫身。
姻嬋買好了藥材,往客棧走回去。她在行經客棧的外牆時,忽然站住了腳步。外牆牆腳處有一個不顯眼的圖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子,盯着圖案看了幾眼,隨即加快腳步,神色匆匆地趕回客房,飛快地將房門掩好。
姻嬋正要向胡客說出自己的發現,沒想到胡客卻先開口了:“你也發現了?”
“你是說扇形圖?”姻嬋脫口而出。
胡客點了點頭。
方才姻嬋去藥鋪時,胡客也沒有在客房裏閑着,而是去客棧的周圍轉了一圈。他本意是想看看有沒有北幫暗扎子在附近盯梢,以免再遭遇昨晚那種突發情況,沒想到卻在客棧的外牆上發現了一個圖案。
那是一個框在三角形中的扇形圖,繪痕很新,應該剛繪上去不久。這圖案代表的是扇形鬼金葉,乃是兵門“奪鬼”之爭所特有的標誌!
這個圖案突然出現在此,讓胡客的擔心變成了現實。毫無疑問,他已經被參加競殺的青者盯上了。
姻嬋還不知道胡客成為競殺目標的事,她只是奇怪兵門的“奪鬼”標誌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他們是沖我來的。”胡客知道接下來將會危險重重,他不想再隱瞞姻嬋。
姻嬋大吃一驚。“沖你來?”她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胡客說出了自己已成為競殺目標的事。
這讓姻嬋極為震驚,也極為不滿。她記得在安徽會館時,胡客向她講述了三個月裏的經歷,並沒有提到競殺這件事。
“你之前為什麼要瞞我?”姻嬋直視着胡客。
“你是怕我擔心,還是把我當外人?”姻嬋撅着嘴問。
“你為什麼不說話?”姻嬋怒氣沖沖地看着胡客。
但胡客的一句話,便讓姻嬋的百般情緒瞬間如煙消,似雲散。
“我是南家的後人。”胡客終於對姻嬋說出了這句話。
姻嬋呆住了。她的腳底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猛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
瞬間,姻嬋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為什麼天層會在頭號當鋪設局誅殺胡客,為什麼胡客要追查刺客捲軸中的信息,為什麼“奪鬼”競殺會以胡客為目標,為什麼胡客要一直隱瞞自己……
“韓亦儒……他是你什麼人?”姻嬋問這話時,雙目無神地盯着桌布上的印花。
“他是我父親。”胡客回答道。
“那你娶我是真心的嗎?”姻嬋轉過臉來,無比深情地望着胡客。
胡客沒有說話,但是點了一下頭。
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對於姻嬋而言,便意味着一切。
“這就足夠了,”姻嬋淡淡一笑,“你是南家後人也好,是別的什麼也罷,我嫁了你,就不會在乎。”
“你不後悔?”胡客詫異地看着姻嬋。
“如果你一直瞞着我,我想我一定會後悔。但你肯把心裏的事告訴我,我還有什麼可後悔的?”姻嬋站了起來,臉上依舊掛着笑容,“道上的青者不能嫁娶,除非刺齡滿四十年後‘隱刺’,所以註定要終老一生。但是我不願意。從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終有一天會與道上為敵。我曾說過,大不了與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門毒門的青者一齊找來,我們拚死一搏罷了,敵他們不過,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我是你妻子,你是南家的人,我也就是南家的人,南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要找天層尋仇,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她凝視着胡客,目光中流露出堅毅之色。
這一番真情流露,即便一向冷漠的胡客也情難自禁。
他攬住姻嬋的腰,將姻嬋擁入了懷中。
古往今來的刺客,皆是孤獨的人,刺客道的青者更是如此。情愛容易讓人遲鈍,能得一人心,便意味着牽挂,意味着情念,歷來是刺客的大戒。可試問世間哪一個孤獨的人,他的內心深處,不渴望得到另一個人的心呢?
千里不留行
這一天所剩餘的時間,姻嬋用來配製毒藥和相對應的解藥,胡客則用來觀察出入客棧的人。
不管怎樣,眼下最為重要的,是對付找上門來的兵門青者。被這些青者盯上,兩人再繼續趕路,敵暗我明,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先留下來,引這些青者出來,一次性地解決問題。
趕在天黑之前,姻嬋配製好了毒藥。她在客房裏佈下了兩個連環毒陣,以防備兵門青者入客房偷襲。
胡客盯了半天,沒有發現可疑之人。這反倒不是什麼好兆頭。上一次在東田寺,這些青者是大張旗鼓地趕到泗涇鎮,然後直接進入寺中搜尋胡客,這一次這些青者卻不輕易現身,說明他們對胡客已有所忌憚,必定不會明着來,而會暗下殺手。這樣一來,胡客和姻嬋更不好防備。
天黑之後,兩人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
但一整夜過去,卻相安無事,直到天亮后,客棧外傳來了叫喊聲。
客棧的夥計起了一個大早,收拾好桌椅,便準備開門營業,哪知一推開大門,卻發現門外躺着三個一動不動、臉色青黑的人。
一動不動是因為死了,臉色青黑則是因為中毒。三個死人的手中,還各自握着一件兵刃。
仰化集上已安寧了好些年頭,突然死了三個人,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大事,引得鎮上居民紛紛走上街頭圍觀。
胡客和姻嬋也在圍觀的人群當中。
看着三具屍體,姻嬋心裏一陣奇怪。
三具屍體的臉色如出一轍,都是發青發黑,還透着一絲紫色,同時佈滿了乳白色的小斑點。這種中毒的跡象,像極了在瀛台豐澤園中被毒暈的數十個御捕門的捕者。只不過那些捕者中毒量淺,因此只是昏死過去,而眼前的三具屍體,中毒量大,因此直接斃命。
姻嬋想走近細瞧,卻被此地的保長伸手攔住。在衙門的仵作沒來之前,保長的職責,就是保護好現場,不讓圍觀的人破壞。
姻嬋拉了一下胡客。兩人擠出人群,回到了客房。
“一柄清剛,一柄輪刺,一柄狼舌匕,”胡客說道,“都是兵門的青者。”
姻嬋也說出了她的發現,奇怪地道:“三個人中的毒非常奇特,這種毒我只在瀛台見過一回,除此之外,就沒在其他地方見過。”
“你是說,下毒的人是白錦瑟?”胡客問。
“我不敢肯定,”姻嬋回答,“但我只在她那裏見過這種毒。”
這三個兵門青者死在客棧門口,顯然是沖胡客而來。如果真是白錦瑟下的毒,胡客只能將之理解為一場意外。在智化寺里,白錦瑟已經答應過那神秘的臉譜女人,在清剿刺客道之前,不會主動尋胡客的麻煩,因此白錦瑟不大可能跟蹤胡客,說不定白錦瑟只是離京南下時路過此地,不小心撞上了這三個兵門青者,因此才動了手。
雖然死了三個兵門青者,但胡客和姻嬋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門青者追蹤而至,於是又在客棧多留了兩天。
這兩天一直相安無事,除了死去的三個兵門青者外,再無其他兵門青者現身。
一直不見任何動靜,胡客可沒有這麼多時間在這裏耗下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莫干山雲岫寺,因此在和姻嬋商量之後,兩人決定再一次動身。為避免兵門青者的糾纏,兩人易容改裝,走陸路南下。
此時行程已經過了一大半,繼續以原來的速度趕路,不出幾日,便能抵達莫干山。
可就是接下來的這幾日,胡客很快就將知道,仰化集上三個兵門青者被毒殺,絕不是一場意外。
一路南下,途經淮安府境內的來安集和平橋鎮時,在集鎮上分別發現了兩個和三個兵門青者的屍體。
途經揚州府境內的仙女鎮時,在鎮上發現了四個兵門青者的屍體。
途經鎮江府境內的長盪湖時,在湖邊的官道上發現了七個兵門青者的屍體。
途經常州府境內的荊南山時,在山腳下的茶鋪發現了兩個兵門青者的屍體。
途經湖州府境內的白鶴嶺時,又在官道上發現了三個兵門青者的屍體。
這總共二十一個兵門青者,均是中毒而死,中毒后的癥狀,和仰化集上死去的三個兵門青者一模一樣,顯然是同一個人下的手。
胡客和姻嬋越接近莫干山,心中就越是驚駭。這些兵門青者顯然已得知胡客的行蹤,紛紛自南向北趕去,可沒想到全都在路上死於非命。如果真是白錦瑟下的手,那白錦瑟似乎是有意趕在胡客的前面,替胡客掃去沿途的障礙。
白錦瑟與胡客有仇,即使她答應暫時不為難胡客,也沒理由替胡客開路。胡客開始懷疑,下毒之人有可能不是白錦瑟,而是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白錦瑟,就只可能是毒門的人。”姻嬋實在想不出,天底下除了毒門的青者,還有哪個人能把毒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胡客立即想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在智化寺內與白錦瑟深夜見面、戴眉臉譜的女人。
戴眉臉譜,說明是刺客道的青者,身為女人,就必定出自於毒門。那女人說過有人要保胡客的性命,沿途的兵門青者若真是她所殺,倒也解釋得通。但此人能連續毒殺二十多個兵門青者,並且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顯然不是無名小輩。在人才凋敝的毒門中,細數起來,恐怕只有虞美人有這個本事。
事情越發複雜了,彷彿籠罩了一團厚厚的迷霧,讓人捉摸不透真相。胡客有一種霧裏看花的感覺,他根本看不清事態的全貌。胡客也無法預料,在前方的莫干山雲岫寺,又會有怎樣的情況等待着他。
陰差陽錯
胡客和姻嬋是在一個秋雨迷離的下午趕到德清縣的。
德清縣東望上海,南臨杭州,西枕天目山麓,北接太湖南岸,因古人“人若德行,如水至清”的讚譽而得名。德清縣境內最有名的古剎,便是位於莫干山雲岫峰煙霞塢中的雲岫寺,這也是胡客和姻嬋此行的目的地。
長途奔波,疲憊不堪,胡客和姻嬋沒有急着上山,先在德清縣城裏尋客棧休息了一晚。
翌日清晨,細雨依舊未停。
胡客和姻嬋裝扮成鄉民,又改易了容妝,出了德清縣城,往雲岫峰上走去。
秋天的雲岫峰遍山紅楓,丹桂飄香,又有朦朧薄霧,晨鐘回蕩,實在是聲色俱佳,美不勝收。
雖然是清晨,但山路上卻已有了不少香客。胡客和姻嬋隨在一撥香客的後面,攀上雲岫峰,走進煙霞塢,來到了千年古剎雲岫寺的山門前。
“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在走進雲岫寺之前,胡客在心中默念。
這是胡啟立告訴他的刺客道王者身上的特徵,也是他進入雲岫寺后要尋找的人。
胡客和姻嬋來的不是時候,正遇上靜戒禪師坐化后的第五天,雲岫寺要為靜戒禪師舉行火葬儀式,因此不接待香客住宿。香客們只能在前院的香爐中燃香,在大雄寶殿中禮佛,而不能進入寺內的其他殿屋。
香客們大都來自外地,慕名前來雲岫寺禮佛,撞上靜戒禪師的葬禮,都想看一看佛家的葬禮怎麼舉行,是以禮佛儀式結束后,香客們大都不願離去。前院中的香客越聚越多,漸漸已有百餘人。
正午時分,雲岫寺的住持靜度禪師帶領八十餘位僧人入法堂焚香禮拜,舉哀上祭,隨後由喪司、維那進香,做起棺佛事,鳴鐘鼓送喪。知客僧分開前院中的百餘香客,讓出一條道路,供送喪隊伍通行。主喪帶領眾僧,排成兩行,隨在棺木之後,齊步走出山門,來到寺后的一片台地。佛號便在此時奏響,眾僧人哀而不傷,齊念往生咒,在細雨中對靜戒禪師的遺體進行了火化。火化結束后,有僧人收攏遺骨,送入塔內安放,又將牌位送入祖堂供奉,葬禮至此結束。
整個葬禮的過程中,胡客的眼睛一直沒有停止搜尋。他留意了雲岫寺中每一個僧人,甚至連禮佛的香客也沒有放過,但始終沒有發現耳下有痣且手背有疤的人。
葬禮結束后,香客們看了個究竟,回到雲岫寺中。知客僧送來了中午的粥飯,香客們吃過後,便開始成群結隊地離寺下山。胡客和姻嬋隨行下山,在山腳下的雲岫村中尋了一大戶農家租房住下。
“有沒有什麼發現?”關門掩窗之後,姻嬋問胡客。
胡客搖了搖頭。
他幾乎留意了雲岫寺中的每一個人,但都沒有找到符合特徵的人,同時進不了其他殿屋,也就不知道雲岫寺的底細。胡客決定天黑之後,偷偷摸入寺中查探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線索。所以他才沒有選擇回德清縣城,而是在山腳下的雲岫村裡落宿。
傍晚時候,下了一整天的秋雨依舊沒完沒了。
不等天黑,胡客和姻嬋便準備出發了。山路還要走上一段時間,等走到雲岫寺時,估計天也就黑盡了。
兩人剛一走出農院,從土路的另一頭走來的三個人,便迫使兩人退回到了院中。退回院中還不夠,因為這三人也走進了這一大戶農家,迫使兩人退回了租住的房中。
“想不到老熟人也來了。”關上門后,姻嬋沖胡客輕輕一笑。
那三個走入農家的人,的確算是老熟人了,正是受索克魯派遣南下,來雲岫寺查探的白孜墨、賀謙和曹彬。
這三人比胡客和姻嬋先抵達德清縣,已在雲岫村這戶農家中住了好幾日。
不是冤家不碰頭,世間的事就有這麼巧,胡客和姻嬋恰好住進了同一戶農家,而且房間也與御捕門的三人正好相鄰。
農家的房屋本就沒有什麼隔音效果,所以白孜墨等三人進入鄰屋后,胡客和姻嬋便立刻附牆貼耳,足以聽清鄰屋中三人的對話。
“我滿山都尋過了,雲岫峰上除了雲岫寺和廣法寺外,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林,沒有任何發現。”說話的人是曹彬。
“今天寺里舉行葬禮,我趁機潛進了藏經閣,翻查了寺中僧人的記錄冊,所有僧人都沒有問題。”這是賀謙的聲音。
“我去縣衙翻看了縣誌,也是一無所獲。”最後說話的是白孜墨,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前幾天查了寺廟,這兩天該找的找,該查的查,還是沒有發現。”賀謙說道,“依我看,天層恐怕早已不在雲岫寺了。”
“現在下定論還為時尚早,”白孜墨道,“天層畢竟已隱匿了近三百年。這三百年裏不知有多少人暗查過天層,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找到,所以天層即便真的在雲岫寺,也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能找出來。”
“既然這樣,那我們還要繼續找下去嗎?”曹彬問道。
“我們再用兩天的時間,把附近的玉屏峰和浮屠峰都找一遍,”白孜墨道,“如果還是沒有線索,我們就回上海。”
胡客和姻嬋對視了一眼,原來白孜墨等三人已圍繞雲岫寺仔細地查探了幾日,可是一直沒有尋到任何與天層相關的線索。看來即便有刺客捲軸的指示,要想找出天層,也非易事。
白孜墨等三人沒有再聊與雲岫寺相關的話題,而是說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胡客和姻嬋不再偷聽,離開了牆壁,坐回桌前。
姻嬋小聲問道:“今晚還要去嗎?”
胡客搖搖頭。他不打算夜潛雲岫寺了。白孜墨等三人身為御捕門的御捕,已經進行過如此細緻的查找,仍然一無所獲,胡客再去,恐怕也難有什麼新發現。
胡客想了想,忽然對姻嬋說道:“捲軸。”
姻嬋從包裹里取出兩幅刺客捲軸。胡客接過來,將捲軸鋪開在桌面上。他手掌燭台,湊近捲軸,盯着文字看了一會兒,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摩挲捲軸上的絲線。
“絲線有問題。”胡客心頭一動。他已經感受到了絲質上的細微差別,眉頭不禁微微皺起,眼神也越發深沉,仿若一泓幽潭。
胡客把水壺裏乾淨的開水倒在了盆中,又在抽屜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塊墨錠,然後研磨出墨汁,倒入裝滿水的盆里,滿盆的清水頓時變成了淡黑色。
胡客將一幅刺客捲軸拿起,慢慢地浸入盆中。浸泡片刻,胡客將刺客捲軸拿起,抖去水珠,攤開在桌上,又用乾淨的白布將捲軸上的墨漬拭去。
刺客捲軸是綾錦織品,按理說浸過墨水,應該完全被染黑才是,但有一小部分絲線卻乾淨如初。這一小部分絲線不沾水,因此絲毫沒有染上墨色。胡客又將另一幅捲軸浸過墨水,得到的狀況與前面那幅捲軸一模一樣。
兩幅刺客捲軸原來是用兩種質地不同的絲線織成,只不過兩種絲線顏色相同,粗細一致,肉眼根本分辨不出來,若非浸以有顏色的水,絕難發現這一點細微的差別。
這一小部分不沾水的絲線保持着明黃色,在墨黑色的捲軸上格外顯眼,如同用黃色的顏料在黑色的捲軸上繪出了三十幾道線條。這些線條有的橫平,有的豎直,有的歪着一撇,有的斜着一捺。但這些線條並沒有構成文字,而是雜亂無章地排布,乍一眼看去,似乎暗藏着某種規律,但仔細一瞧,卻又似三歲孩童的塗鴉一般,全無章法可循。
這在絲線上做文章的手段極為高明,試想獲得刺客捲軸的人,若想解開天層之謎,必定專註於代碼和腳文,就算懷疑捲軸上還另外暗藏有信息,最多不過水浸火烤,水浸時也必定使用清水,誰會用帶顏色的水,來污染如此寶貴的刺客捲軸?
胡客儘管發現了絲線上的破綻,但一時之間也瞧不明白這三十幾道明黃色線條的名堂。姻嬋和胡客一樣,看了半晌,也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這三十幾道線條絕不可能是隨意織成的,必定有着某種特定的含義。胡客和姻嬋深明這一點,所以盯着這三十幾道線條,並結合代碼和腳文,繼續苦思冥想。
時間緩緩地流逝,天色也逐漸黑盡。
不知過了多久,鄰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厲喝:“什麼人?”
那是白孜墨的叫喊聲。
伴隨白孜墨的聲音,鄰屋傳來了“吱呀”的聲響,緊接着一串腳步聲便衝出鄰屋,朝前院去了。
正深思冥想的胡客,被這一陣響動拉回到現實中來。
胡客猛地起身,走向房門。
“別出去。”雖然進行了易容改裝,但姻嬋還是怕胡客被白孜墨等人認出。
但她話音剛落,胡客便拉開了房門,循聲追了出去。
姻嬋急忙捲起兩幅捲軸,藏在被褥下,緊隨其後追出。
胡客和姻嬋相繼趕到前院的屋檐下,只見前院的空地上,白孜墨、賀謙和曹彬成掎角之勢,將一個黑衣人圍了起來。
繼胡客和姻嬋之後,這戶農家的妻兒老小也聽到響動紛紛走出,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主人家拿來了一盞提燈,但光亮有限,不足以驅散黑暗,前院中依舊晦暗不明。這種昏暗的環境裏,別說辨認黑衣人是誰,就連白孜墨、賀謙和曹彬的臉,也看不太清楚。
細雨之中,白孜墨、賀謙和曹彬忽然一齊動手,向黑衣人發動了一輪迅猛的夾擊。
那黑衣人身手不弱,以一敵三,而且還是對付御捕門的副總捕頭和兩位天地字號御捕,竟然只是稍落下風。
雖然看不清那黑衣人的相貌,但這一輪攻守下來,屋檐下的胡客,還是認出了這黑衣人的身手。胡客之前就有過擔心,在南下的途中,競殺青者輪番出現,可有一人始終沒有現身,那就是屠夫。
而現在,這個位居五大青者之列、一心想成為兵門新“鬼”的青者,終於出現了。
和胡客一樣,身處戰局之中的白孜墨和曹彬,也已辨認出了黑衣人的身手。這兩人都與屠夫有過交鋒。白孜墨是在漢口駛往盧溝橋的那列火車上,當時屠夫刺殺了馮則之,白孜墨與之在火車頂上交手,但兩人未分勝負;曹彬則是在紫禁城西華門外的西苑中,當時曹彬和兩個捕者負責押送姻嬋去西華門,在一條林蔭小徑上遭遇屠夫的偷襲,兩個捕者被殺,曹彬身負三處刀傷,還讓屠夫劫走了姻嬋,算是大敗於屠夫之手。
仇人照面,自然不能放過!
白孜墨立即揮舞新打造的十字棱刺,又與賀謙和曹彬一起,向屠夫發動了第二輪圍攻。
屠夫的剔骨尖刀已在東田寺內被胡客奪走,他現在所用的兵器,雖然也是一柄剔骨尖刀,但不比先前那柄精純。面對三位御捕的夾攻,他身隨刀轉,與三人展開了第二輪纏鬥。
屠夫突然現身於雲岫村,並不是想尋白孜墨等人的麻煩。他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白孜墨等三人住在此地。他是為了“奪鬼”競殺而來,他是衝著胡客而來。他在德清縣城裏盯上了胡客和姻嬋,跟蹤兩人來到雲岫村,記下了這戶農家的位置,欲趁天黑后潛入行刺。想不到他還沒挨近胡客租住的房屋,便被白孜墨等三人發現,於是陰差陽錯地動起了手。
白孜墨身手厲害,就算與屠夫單打獨鬥,勝負也很難說,賀謙的身手同樣不弱,但曹彬與兩人相比,則要差上一截。屠夫試圖突圍,所以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最弱的曹彬作為突破口。
屠夫對白孜墨和賀謙只是一味防守,所有的攻勢都是奔曹彬而去。這使得曹彬難以招架。剔骨尖刀乍然間掠過,曹彬右臂受傷,屠夫趁機突圍而出。白孜墨追身一刺,十字棱刺刺破了屠夫的肩膀,但沒能留住屠夫,被屠夫奪門而出。白孜墨、賀謙和曹彬急忙追出農家,沿着鄉間土路越追越遠,最後相繼消失在了夜色中。
胡客和姻嬋急忙回房,從被褥下拿起捲軸,急匆匆地打整好了包袱。這戶農家已被屠夫盯上,又與白孜墨等御捕為鄰,對胡客和姻嬋而言,這絕不是好的落腳之處。趁着白孜墨等三人追出去后還沒回來,胡客和姻嬋快速地離開了這戶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