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暗殺1905第一部》(10)

第十章《暗殺1905第一部》(10)

遠渡重洋,目標孫文

“信雄丸”號

胡客再次醒來時,身邊圍了好幾個人。這些人他全都認識,每一張臉他都見過。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在晃蕩,猶如漂浮在虛空之中。他想起了姻嬋,猛地從床上翻爬起來,不顧身旁人的阻攔,扯開房門,踉踉蹌蹌地沖了出去,然後就看到了暮色下翻騰涌動廣袤無邊的大海。

雪白色的海浪交疊拍打,無數的海鷗在浪花之間追逐盤旋,極目之處,那未盡的緋紅色天光,正昭示着夜幕的降臨。

胡客閉上了眼睛,耳中滿是大海的呼嘯之聲。他平靜的外表下,心潮卻如呼嘯的海浪一般,無歇止地翻湧。

姻嬋對胡客下了迷藥,讓光復會的人將胡客帶上了駛往日本東京的“信雄丸”號輪船。胡客後背上的傷經不起折騰,姻嬋只希望他能好好地養傷。可是她太了解胡客了,這個男人是絕不肯拋下她不管的。所以她只能想出這個辦法。她選擇一個人留下來面對那個神秘的刺客獵人,儘管她一點也不想看到胡客再一次從自己的身邊離開。只是這一次,她別無選擇。

杜心五走出了艙房。他打算寬慰胡客。他原本以為胡客醒來後會生氣、會憤怒、會發泄。但是胡客沒有。此時的胡客,顯得異常冷靜,至少外表看起來如此。他手裏握着一串項鏈,那是姻嬋留給他的信物,在胡客被光復會的人抬上輪船時,她親手放入他懷中的。他就那樣握着項鏈,木然着,在夕陽的輝光下一動不動。

杜心五知道他不用再多說什麼。他輕輕拍了拍胡客的肩膀,轉身走回了艙房。

與大海為伴的日子裏,胡客顯得是那麼的孤僻和不近人情。光復會的人試圖與他攀談,胡客卻一個字也不說。他的腦袋裏想什麼,接下來會有什麼打算,沒有人能捉摸出一二。

漸漸地,光復會的人都知趣了,也習慣了,不再嘗試與胡客接觸。每到吃飯的時間,光復會的人把飯菜端到胡客的面前,除此之外,全然當他不存在似的。光復會的人在艙房裏談論世界各地的大事,或聊一些會黨內部的秘密,也絲毫不介意胡客這個旁聽者坐在角落裏。

去日本東京,共計八到十天的航程。

在第三天的這一晚,光復會眾人和杜心五談論起以康有為和梁啟超為首的保皇黨。

陶成章說,帶着評頭論足的味道:“康梁這二人,在戊戌年確實幹過些令人敬佩的大事。可是如今的滿清,那就是一艘不上道的破船,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康梁二人,仍舊思想着保救光緒,匡扶清室,還不時在報紙上攻擊我輩革命人士,實在是不思進取,切齒可恨!”

“不過他們膽敢入宮刺殺慈禧,倒也算勇氣可嘉。”魏蘭說,“眼下清廷正考慮立憲一事,梁鐵君等人在這當口被捕,不知道能不能逃過一死。”在天津逗留的幾日,梁鐵君等人入宮行刺慈禧並企圖營救光緒,然而計劃失敗最終被捕入獄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他們的耳中。

“我看不會。”陶成章接過魏蘭的話,“清廷立憲,依我看來,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現在奉天之戰結束,日本即將打敗俄國,已是板上釘釘之事。朝野上下,看到日本這等小國,竟能打贏大國俄國,於是紛紛吵嚷,說這是立憲對專制的勝利,要求清廷立憲。可是慈禧是什麼人?這個老女人絕不會同意的。只要慈禧當權,立憲一事,就只能是嘴上說說而已。何況梁鐵君等人行刺的並非什麼大臣,而是慈禧本人,試想慈禧這樣的女人,又怎麼會讓梁鐵君等人活命呢?”

眾人都紛紛點頭。

“要想救國,保皇和立憲都不可行,唯有徹底推翻滿清的統治,才是唯一的出路!只是不知此次孫先生召集大家,究竟要圖謀什麼大事……”陶成章的話說到這裏,忽然艙門急響。

“該是馬洪亮回來了。”龔保銓微微一笑。

魏蘭離艙門最近,起身拉開了門。

敲門的人果然是外出解手的馬洪亮。他面色緊張,一進艙房就掩上門說:“你們猜我看見了誰?”不等眾人猜測,他就把後面的話說了出來,“我看見了張太監!”

陶成章愣了一下:“哪個張太監?”

“就是畫冊上最後一頁,那個只標註了姓氏的張太監!”馬洪亮說。

陶成章一下子明白過來。光復會成立后,會內人員組織暗殺團時,曾多方收集資料,編纂了一本小冊子,裏面記錄著清廷的皇室、朝臣、宦官當中可恨可殺之人,並在人名旁配有簡易的畫像。

“你沒有看錯?”陶成章站了起來。

馬洪亮說:“畫像上的張太監,嘴角兩側各有一顆黑痣,我看到的那人,雖然穿着商人的衣服,可是嘴角上也有兩顆黑痣,臉的輪廓也很像。我相信沒有看走眼!”

“如果真是張太監,他不待在宮中,坐輪船去日本做什麼?”陶成章既像是在問別人,也像是在問自己。

“你在哪裏看到的他?”杜心五忽然問。他是孫文的保鏢,孫文將在日本東京謀划大事,清廷這時候派遣一個太監去日本,極有可能對孫文不利。

“就在廁房裏!我出來時,剛好碰到他進去,他還有兩個手下守在門口。”馬洪亮說,“我不敢輕舉妄動,所以趕回來通知你們,你們看怎麼辦?”

“走,不管是不是張太監,先抓住他,問個清楚再說。”杜心五當機立斷。

張太監

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廁房,把門的兩個手下已經不見了。

杜心五衝進去,將三個廁間的門一扇扇拉開。前兩個廁間裏沒有人,第三個廁間裏蹲着一個中年人,抬起佈滿驚怖神情的臉,不明所以地望着杜心五。

“不是他。”馬洪亮在身後小聲地說。

看來張太監已經出完恭走人了。杜心五隻好和眾人退出了廁房。那中年人回過神來,將廁間的門拉攏,嘴裏冒出一大串咕哩咕嘰的日本話。

“怎麼辦?”馬洪亮問。

“人有三急,他又不是神仙,肯定還會再來,就算今晚不來,明天也會來。”杜心五指着不遠處的一截過道說,“我們就在那裏輪流守着,只等這個張太監一現身,就立馬將他拿下!”

光復會的人紛紛點頭贊同。

說干就干,從晚上到白天,各人輪流守在過道盡頭處,假裝是睡不着走出來吸煙的乘客,眼光卻時不時地瞟向進出廁房的人。

一直等到第二天日出之後,當杜心五和陶成章在此值守時,嘴角有兩顆黑痣的張太監,才終於出現了。

仍然是那兩個保鏢,穿着黛藍色的長袍,看住了廁房的門。

“我回去叫人。”

陶成章正打算往艙房走,哪知杜心五藝高人膽大,二話不說,邁步就朝廁房走去。

“杜先生!”陶成章見狀,急忙追了上去。

兩個保鏢以為杜心五是來解手的,伸手將他攔下。杜心五不愧是和霍元甲齊名的武術大師,陶成章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杜心五已經一勾一帶,將兩個保鏢撂翻在地,頭重重磕撞地板,頓時摔暈過去。

“你在外面看着。”杜心五走入了廁房。三個廁間中,只有第二個廁間的門關着。杜心五將門一把扯開了。

廁間裏的人是商人裝扮,他抬起頭來,詫異地望着杜心五:“你……你做什麼?”嗓音略微拔尖,那是大多數太監所特有的音質。

“你就是宮中的張太監?”杜心五看見了商人嘴角兩側的黑痣。

面對杜心五的問話,商人竟愣在那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問出一句:“你……你到底是誰?”

“不敢回答,那就是默認了!”

杜心五揪住張太監腦後的辮子,一掌砍在其脖子內側。張太監受不了痛,頓時暈了過去。

杜心五剛把張太監製服,廁房門口就傳來了啊喲的叫聲。

杜心五衝到門口,見陶成章已經倒在了地上,右臉頰通紅,想是挨了一拳,嘴角竟流出血來。原本被杜心五擊倒的兩個保鏢,有一個竟是假裝昏厥,趁杜心五進入廁房的時機,站起來打翻陶成章,奪路就逃。

杜心五幾大步追了上去,趁那保鏢還沒想起放聲大喊,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在其後頸窩處補了一拳。這回,這保鏢是貨真價實地昏死過去了。

此時天色尚早,過道里沒什麼人,只有三五個乘客在看日出后的海景。見到這一幕,幾個乘客都愣住了。杜心五站起來,兇狠地瞪着這幾個目擊者。這年頭黑社會橫行,幾個乘客以為是黑道上的事,自然不敢聲張,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慌慌張張地躲回艙房中去了。

昏迷不醒的張太監和兩個保鏢,被抬進了光復會眾人所住的艙房裏,用布團塞住了嘴。

杜心五搜了張太監的身,搜出了艙房的鑰匙和一塊清宮令牌。清宮令牌的出現,說明杜心五沒有抓錯人。

一盆冷水潑下去,張太監立刻醒了過來。如同噩夢初醒般,張太監面色驚恐,想大聲呼救,無奈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杜心五左右開弓,啪啪啪啪,下馬威似的給了張太監四個響亮的耳刮子。張太監的臉頰登時紅腫起來,火燒似的痛,眼中竟流出淚來,卻不敢再發出嗚嗚之聲。

杜心五的手段,果然是練家子出身,讓陶成章等人不禁暗暗佩服。

杜心五拔去張太監嘴裏的布團,問他:“你去日本做什麼?”

張太監嘴唇顫抖,不敢呼救,也不肯回答,只是一直搖頭。

“不肯說?”杜心五手起掌落,又是啪啪啪啪四個毫不留情的耳刮子。張太監這回連口水鼻涕都噴了出來,細皮嫩肉的臉皮上,一道道的血痕顯現得一清二楚。

杜心五不想磨蹭時間,直接拿出一柄匕首,抵在張太監的喉頭上。張太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腦袋拚命地往牆上靠,生恐喉頭一低,就結果了自己的性命。他嘴角兩側的黑痣上吊長的毛,不停地顫動着,將他此時此刻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暴露無遺。

“我說,我說……移……移點兒……”張太監的喉頭微微抽動,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杜心五微微移開了匕首:“敢耍花招,就去陰曹地府見明天的太陽!”

張太監哽了哽喉結。

“說吧,你不在宮裏當差,卻喬裝打扮,跑去日本做什麼?”

這次面對杜心五的問話,張太監不敢再擺頭了:“我是去……去見一個人……”

“見誰?”

“我只知道他姓山口,是……是個日本浪人。”

杜心五的兩道眉毛微微往中間擠了擠。他在日本待過一段時間,很清楚張太監嘴裏的“浪人”是什麼。那是明治維新導致日本武士階層瓦解后,一些下層武士失去了俸祿,因窮困潦倒而無家可歸,被迫成為四處流浪的武士,也就是所謂的浪人。這些浪人往往身懷一技之長,體內仍舊流淌着武士道精神,因過往所受的種種凄慘遭遇,使得自身的能量驚人。這類人往往裝束怪異,腰懸武士刀,性子驕狂橫暴,好勇鬥狠,常常無端生事,動輒與人刀拳相見,即便在日本國內,也是尋常人不敢輕易招惹的對象。

“見他做什麼?”杜心五繼續往下問。

張太監看了一眼杜心五和光復會眾人,見他們大部分人都很年輕,隱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他搖了搖頭。這回他是當真不敢說了。他擔心一說出來,性命就真的送在這裏了。

杜心五將匕首一點一點地刺入張太監的肩頭。張太監沒想到杜心五這麼快就來真的,忍受不了這種痛楚,帶着哭腔叫喊道:“你們就放過我吧,那都是老佛爺的旨意,我只是個奴才啊!”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就放了你。”杜心五說。

張太監咬了咬嘴唇,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做出了決定:“那你們……你們要說話算數。”他咽了一下喉嚨,吞吞吐吐地說:“老佛爺讓我用錢收買……收買山口,讓山口組織一批浪人,去刺殺逆犯……不,不是逆犯……是刺殺孫文,孫文……”

果不其然,這張太監前去日本,當真是要對孫文不利!杜心五一直弓彎的腰直了起來。他問:“你和山口約好了在什麼地方見面?”

張太監一五一十地說了。他之前和山口收發過電報,山口說會派人在東京灣碼頭接應他,接應的人穿黑衣,手持半朵櫻花。張太監只需上前用日語說一句:“今天的櫻花開得可真好。”便可與之接上頭。

“還有沒有別的?”杜心五又問,“若敢有所隱瞞——”他亮了亮明晃晃的匕首。

“我還聽說……”在威脅之下,張太監果然又透露了一條消息,“聽說御捕門的捕者,已經先行去了日本,好像也是要對……對孫文下手。”

“什麼時候去的?”剛剛有些放鬆的杜心五,聽到這話,立刻又緊張起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見杜心五目光兇狠,張太監急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你何時聽說的?”杜心五問,“又是聽誰說的?”

“我臨走之前,御捕門的一位熟人請了宴席,他在席間喝多了,不小心漏了口風。”張太監略微回想了一下,“大概是……是八九天之前。”

杜心五暗想:“八九天的時間,御捕門的人多半已經抵達日本了!”

“其他呢?”他繼續喝問,擺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勢。

這回張太監只剩下搖頭了。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不該說的,他也都說了。

在問明張太監住在十一號艙房后,杜心五將張太監的嘴又塞了起來。他拿起從張太監身上搜到的艙房鑰匙,來到十一號艙房外,打開了房門。

杜心五把十一號艙房仔仔細細地搜了個遍,沒有搜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只發現了兩口大箱子,裏面裝的全是白銀。這便是孫文的買命價了。杜心五叫來龔保銓等人,將兩大箱子白銀搬回自己住的艙房,以充作將來革命所用的經費。

浪人的實力

“當務之急,是解決山口,端了這伙日本浪人!”杜心五對光復會的人說。他內心很清楚,這次雖然僥倖抓住了張太監,但沒有張太監,清廷還會再派什麼李太監、王太監來日本和山口接頭,所以最根本的,是要教訓一下這批日本浪人,讓他們吃些苦頭,以後不敢再因錢財而與革命黨人作對。

抓住張太監的這天深夜,杜心五將張太監和兩個保鏢打暈了,脫下三人的衣服。他趁着過道里沒人,將昏迷的三人一一丟進了大海。

“對付這些滿清的狗腿子,犯不着講什麼信用。”杜心五說。他曾答應過張太監,放其一條生路,只要張太監把所有事情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可是他食言了,卻絲毫不因此而感到愧疚。

光復會的人,總算認清了杜心五儒雅外表下最為真實的一面。這個年輕時殺過大盜,押過鏢車,還曾行刺過慈禧的人,血液里流淌着的,是武夫與生俱來的血性。他連山口是什麼人、有多少人手都不清楚,便定下了誅殺山口的計劃。他假扮成了張太監的保鏢。陶成章不甘落後,自告奮勇地穿上了張太監的衣服,並且在嘴角貼上了兩顆用饅頭肉染黑后做成的假痣,倒有幾分神似。其餘人則扮成抬兩口箱子的工人。

杜心五把另一套保鏢的衣服端到胡客的面前。“義士,”他說,“如果你不嫌棄,這另外一個保鏢,就由你來當。”

胡客對此毫無興趣。

這種置之不理,讓杜心五倍感尷尬。但他敬胡客是吳樾的朋友,隱忍住心頭的火氣,沒有多說什麼。他把假扮另一個保鏢的任務,交給了龔保銓。

五天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信雄丸”號輪船順利駛抵東京灣碼頭。

這時已是五月的中下旬,櫻花盛開的季節已經過去,曾經錦簇的花團已凋零了大半。胡客又想起了姻嬋,他的心情,便如這凋落的櫻花一般,落寞傷感中又帶着幾許無奈。

相比之下,杜心五等人,此刻的心情卻是緊張無比。

走下輪船前,杜心五已經瞧見碼頭上齊聚的迎接人群中,那個站在最前排、身穿黑衣、掌心多了一點粉白色的男人。

杜心五指給陶成章看了。

陶成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衣袋,那種硬實的感覺,令他的緊張情緒多少有一些緩和。那是一把手槍,他們這些人里唯一的一把手槍。

踏上碼頭后,陶成章徑直向那男人走去,對那男人說出了接頭的暗語:“今天的櫻花開得可真好。”陶成章通曉日語,咬字發音十分標準,幾乎與日本人無異。

那男人點點頭,丟掉了掌中的半朵櫻花,比劃着手勢說了句日語,示意陶成章等人緊跟着他,然後往碼頭的東北側走去。

那裏停泊着一艘彷彿已等待許久的船。

陶成章等人被引上了這艘船,然後船動了,駛到了遠離碼頭的海面上。

在典型的日式船艙里,陶成章等人見到了跪坐在蒲團上的山口,一個膚色黝黑、體格健碩的日本男人。

山口睜開了雙眼,直視着陶成章。他的右手伸出少許,示意陶成章入座。兩列跪坐的日本浪人,機械地轉過頭來,看着這群來訪的異國人。

杜心五數了一下,單是船艙里,除山口外,就有十二個按刀不動的日本浪人,剛才進艙之前,他還留意過,甲板上站有兩個負責望風的浪人,興許船尾還有。杜心五的心裏有了一個清楚的力量對比。如果要硬拼,光復會的人大都是青年學生出身,雖有一腔熱血,卻絕不是這些職業武士的對手,唯一的勝算,就是他在電光石火之間擒住山口,以擒賊先擒王的手段,威服這群日本浪人。

陶成章用日語和山口交談,無非是刺殺孫文的相關事宜。陶成章雖然手心裏捏了把汗,但他的言辭之間卻不顯山不露水,讓山口沒有產生懷疑。

談妥行刺孫文的期限,又談妥行刺的具體細節后,就到交付買命錢的時候了。

魏蘭等人將兩口箱子抬到山口的身前,杜心五走上前去,揭開了第一口箱子的蓋子,向山口展示箱中的白銀。他隨即移步到右邊,準備揭開第二口箱子。

當白花花的銀子出現在眼前時,山口的臉上露出了合作愉快的笑容。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巨大的危險,正潛藏在第二口箱子中。

杜心五掀起箱蓋,右手忽地伸入箱中一抄,一柄匕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在了山口的下巴頦上。山口的反應已經足夠迅速,右手已握住武士刀抽出三分,但還是沒能快過杜心五。

兩列跪坐的十二個浪人猛地起身。杜心五用日語厲聲喝道:“坐下!”十二個浪人見山口被擒,不敢輕舉妄動,按着刀柄,緩緩跪坐下去。從艙外衝進來的兩個浪人,也被喝退到角落裏。

一舉成功,陶成章等人鬆了口氣,臉上露出喜色。

然而就在這時,山口的頭忽然向後急縮!杜心五右手急忙一送,匕首朝山口的脖頸直刺而去。山口的身子向左一歪,匕首噗地刺入他的右肩胛,刀尖直抵琵琶骨!山口趁機捉死杜心五的手腕,使他無法拔出匕首再刺。艙中的十四個浪人見機,猛地如狼群起,一半攻擊杜心五,救援山口,一半則攻擊陶成章等人。

陶成章掏出手槍,只管朝撲來的人射擊,頃刻間便打完了六顆子彈,分別打死打傷四個浪人,卻也有兩槍打偏。龔保銓、魏蘭等人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短刀等武器,迎擊扑來的敵人。船艙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這批日本浪人不愧是武士階層出身,身手厲害不說,意志力也十分強韌。兩個被子彈打傷手腳的浪人,竟渾沒把留在身體裏的子彈當回事,反而更加瘋狂地攻擊陶成章等人。

很快,光復會眾人就紛紛負傷,且戰且退,被逼到了東北角。

那邊杜心五遭到七個浪人的圍攻,雖說是國內的武術宗師,但在這逼仄的船艙里,好漢敵不過人多,匕首難擋武士刀,儘管斃了兩人,他卻也被砍傷多處,敗退至另一處角落裏。

眼看手下佔盡優勢,山口急忙厲聲呼喝,要手下的浪人們將這群人亂刀剁碎,不給敵人以任何反抗的機會。

他的呼喝聲剛一落,東北角就傳來了回應。

將光復會眾人逼入艙角的五個浪人,竟紛紛發出慘叫,血肉橫飛之中,紛紛倒地。一個逃得快的浪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小腹,退到山口的身前,半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竟再也站不起來。在光復會眾人的身前,胡客巋然而立,右掌中,問天已赤得發紫,浪人們的鮮血順着弧形刃口划落,一滴滴地滴落在木製的船板上。

怪只怪一個現已橫屍在地的浪人不知好歹,將一直沒有做任何動作的胡客當作了敵人,使勁地砍去了一刀。胡客這些天雖然表面木然,可心中卻陰鬱到了極致。父親的死去,姻嬋的安危不明,“奪鬼”之爭的被迫出局,在那個神秘刺客獵人面前的無能為力,以及家族使命的重壓,無一不讓他心情抑鬱。這種消極的情緒,甚至一點點地蠶食盡了他體內的自信。一度,他的情緒十分之低落,是這一生當中從未有過的低落。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孤帆,一路行去隨浪顛伏,四周儘是蒼茫的海水,彷彿永遠沒有抵岸的那一天。

武士刀砍來的時候,胡客下意識地抽出了問天。反擊的一刀過後,便是第二刀,第三刀……他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每一刀揮出去,都是在發泄連日來積鬱於胸的各種負面情緒。他現在正需要這樣的發泄。否則,他就快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塊沒有生命的肉,一塊在陰暗潮濕的環境裏腐爛發霉的肉了。

杜心五的條件

山口從沒有見過如此兇悍的人!

如果他知道,此時胡客後背上初愈的傷口已經撕裂,正產生陣陣疼痛的話,恐怕他會加倍震驚了。

山口大聲地叫喊,圍攻杜心五的五個浪人,只留下兩個,另外三個,一齊朝胡客猛撲過去。那個受傷後半跪在地的浪人,也在山口的厲喝下,拚死站了起來,朝胡客沖了過去。

然而事實證明,這只是以卵擊石。

胡客沒有花多少時間,四個浪人便悉數倒下了。

到此為止,已有八個浪人成為胡客的刀下亡魂,六把精鐵打造的武士刀,在問天的鋒刃下變為殘肢斷節。

另外兩個浪人,不再攻擊杜心五了,而是退守到山口的身邊。山口的臉上,肌肉緊繃如同痙攣。他緩緩地抽出了武士刀,豎握在身前,以示寧可一死,也絕不退縮。

杜心五渾身是血,扶住艙壁站住了身子,驚訝地看着胡客一步步地向山口和兩個浪人走去。

他看着胡客擊倒了兩個浪人,看着胡客一刀接續一刀地攻擊山口,直至山口倒下,渾身血淋,再不動彈。

胡客的每一次出刀,在杜心五看來,無論角度、延伸,還是後續的變化,都是最簡潔而又最狠辣的方式。從胡客的身上,杜心五彷彿看到了一類人的影子。他猛地一下猜到了胡客的身份。放眼天下,唯有刺客道的青者,在擊殺對手時,才能祭出這樣的攻擊方式。

在杜心五驚訝的同時,陶成章等人,早已一個個呆若木雞,甚至忘卻了身上傷口的疼痛。

當胡客解決完所有問題后,他背上的衣衫,已被傷口撕裂后滲出的鮮血浸濕了一大塊。但是他胸中長時間積鬱的不快,卻如雨後屋檐上的灰塵,頃刻間一掃而空。

曾經的自信、冷靜,在這一瞬間,又悉數回到了他的體內。

在離開這艘充溢着血腥氣的船之前,幾乎全身都裹上了止血布的杜心五,在甲板的舷邊,找到了胡客。

胡客正安靜地凝望着大海,這晴空萬里下蔚藍一色的大海。他聽到了腳步聲,然而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視線都不曾偏轉一下。

杜心五走到胡客的身邊,也抬眼望向大海的遠方。

“你是道上的人吧?”杜心五忽然問。

胡客不置可否。

杜心五知道,他沒有猜錯。

正因為如此,杜心五打算求胡客一件事。

如果張太監沒有撒謊的話,御捕門的人已經來到了日本東京,他們的目標是抓捕逆犯孫文。毫無疑問,孫文已經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幾個月前,御捕門曾派過五個捕者來到日本,但被杜心五和湖南“拳王”王潤生聯手擊退。如今御捕門再次派出人手,無論人數還是實力,肯定會比上一次增加不少。杜心五已經身受重傷,即便他完好無損,加上王潤生,恐怕也難以抵擋。

放眼御捕門成立后的百餘年,唯一能同御捕門正面抗衡的力量,就是明末橫空出世的刺客道。御捕門的捕者和刺客道的青者,如同烈火與冰水,相互間知根知底,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天敵。杜心五很清楚這一點。如今胡客就在身邊,他已經見識了胡客的能力,要想對付這幫御捕門的捕者,單靠他和王潤生,外加一幫青年學生組成的衛隊,是極難辦到的,但是如果能得到胡客的援手,哪怕只是判斷御捕門的動手時機和進攻方向,也對保護孫文有百利而無一害。

杜心五行走江湖多年,對刺客道的事有所耳聞,甚至曾與刺客道的青者打過交道。他對這類人的脾氣和性格,多少了解一些,知道這類人就如同四四方方的石頭,又冷又硬。他很清楚,向胡客求助,光是空口,單憑什麼救國救民的大義,是絕對成不了的。所以他拿出了對等交換的條件。他知道,這個條件一旦出口,胡客就絕難拒絕。

“我聽說你們道上有一條天道。”杜心五開始擺出他的條件。

“或許,”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緩,但加入了一些引誘的口吻,“我可以告訴你,這條天道在哪裏。”

胡客參加兵門的“奪鬼”之爭,正是為了進入刺客道的天層。現在他被視作刺客道的叛徒,已無法成為兵門的“鬼”,甚至在九龍道上宣稱自己從此脫離刺客道。他想進入天層完成家族的使命,只剩下唯一一個辦法——找到那條傳說中指引天層所在地的天道。然而三百年來,刺客道的天層隱藏極深,這條天道究竟藏在何處,道上的十幾代青者中,竟從沒聽說過有哪位青者知曉一二。這也正是胡客在“信雄丸”號上鬱悶失落的原因之一。

剛剛從各種負面情緒的泥沼中走出來,意外之喜便從天而降。胡客轉過頭來,原本眺望大海的目光,定格在杜心五的臉上。

在這張溫文儒雅卻閱盡滄桑的臉上,胡客尋找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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