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暗殺1905第一部》(9)
光復會秘密集結
奇怪的安徽會館
夜已經很深了。
西安門外,街道交錯縱橫,卻不見半點燈火。
背上的這道刀傷,需要胡客尋找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靜養一段時間才行。但客棧非安全的去處,官府一旦追查刺客,首先不會放過的就是供旅人居住的客棧;頭號當鋪也去不得,那裏早已經被封了。
頭腦里的念頭旋轉了一圈后,胡客想到了一個去處——安徽會館。
當日吳樾、張榕和胡客一同進京,分別之時,吳樾曾告訴胡客,如果有什麼差遣,只管去后孫公園衚衕的安徽會館尋他便是。
在同吳樾相處的幾天裏,吳樾知恩仗義的品性,令胡客頗為欣賞,只不過胡客性格深沉,平素少言,心中即便認定了某個人,也不會流露於形色之間。他對結為連理的姻嬋尚且如此,何況是沒有深交的吳樾?
有了明確的目標,兩人便揀正南方向而行。
姻嬋一直關切地注視着胡客。胡客的臉色有些委頓,這令姻嬋的心中翻湧起無盡的悔意。在逃離瀛台的時候,因為匆忙,姻嬋竟忘了將那口藥箱裏的治傷葯拿走。眼下雖時不時路過某家醫館,可一旦入內治傷,就等於留下了行蹤,御捕門的捕者依此追查,很容易就能掌握兩人的去向。
現在只有忍耐了。
胡客忍耐刀傷的疼,姻嬋忍耐心頭的痛。只有到了安徽會館,安頓好了,再想辦法治傷。
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終於尋到了后孫公園衚衕,也找到了位於衚衕北側的安徽會館。
這座同治年間由李鴻章等安徽籍官員捐資修建的建築,分為正院、東院和西院三個部分,內有夾道將三套院落分開,夾道間開的門又將三套院落連成一體。三套院落各自開有一道氣宇軒昂的朱紅大門,無論從哪一道大門進去,都能通達各處。
胡客和姻嬋尋到的,是西院的大門。
敲門。
門剛一響,門內就傳出了聲音,似乎竟有人一直守候在門后:“誰?”
如此深的夜,竟還有人守在門后,且這一聲“誰”,問得既謹慎又小心。這是極不正常的。胡客對各種異常情況十分敏感,哪怕是微小到極致的異常,尤其是在經歷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后。所以他沒有應答。
“是誰在外面?”片刻后,門內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胡客仍然沒有答話,並示意姻嬋不要做聲。
門內人長時間聽不到回應,免不了好奇,輕輕地拔去門閂,啟開一絲縫兒,想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麼情況。
門一開,胡客就不會再給他以關門的機會。
儘管背上受了重傷,但胡客的身手仍然足夠迅速。他閃入門內,右手的五根指頭,準確地扣在了開門人的咽喉上。先下手為強,這是胡客在練殺山中學到的第一課。不管對自己有沒有害,只要情況異常,就必須先制住對方,如此方可保證己方的安全,尤其是姻嬋的安全。
門裏面本來是漆黑一片,胡客這一動手,周圍立刻響起了咔嚓咔嚓的響聲。
胡客和姻嬋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
那是好幾支槍在爭相上膛。
胡客本能反應,將開門人擋在自己和姻嬋的身前。胡客向左右前三個方向觀察,只見漆黑的夜色里,隱隱約約站了三個人。
沒有人說話,這夜靜得讓人窒息。
一支火把忽然點亮了。
“把傢伙收了,是自己人!”胡客的右側忽然響起了一個急切的聲音。
這聲音十分耳熟。胡客識得,那是張榕。
站在右側黑暗裏的人,正是張榕。他點燃火把后,立刻認出了胡客。他從黑暗裏沖了出來,攔在胡客的身前,避免了一場誤會的發生。
胡客鬆開了手,開門人揉了揉脖子,扭過頭來,兇狠地瞪了胡客一眼。
張榕將胡客和姻嬋往會館裏面引。另外三人沒有跟來,仍舊留守在大門后,看樣子的確是在等候什麼人。
“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你會來!”張榕一邊走,一邊小聲地解釋,“剛才那些人,都是會裏的兄弟。吳大哥,還有其他的兄弟們,都在西耳房裏候着呢。”
安徽會館裏房舍很多,夾道極為複雜,行走其間,如同走入了一座不大不小的迷宮,若沒有張榕的指引,要在會館裏找一個人,倒不是件容易的事。
來到西耳房外,張榕敲響了房門:“是我。”
“來了嗎?”伴隨開門的吱聲,房中傳出了吳樾的問話聲。
“你看是誰來了!”張榕笑着說。
吳樾見到胡客和姻嬋時,驚喜之情溢於言表。見到胡客是喜,見到姻嬋則是驚。他還記得姻嬋的樣貌。當日假扮成獄卒的姻嬋,和胡客一起,將他救出了八寶洲的秘密監獄,只不過當時他以為姻嬋是個男人,如今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位容顏亮麗的女子。
驚喜過後,便是憂急。耳房中點着兩盞煤油燈,光線充足,胡客受傷的情況,被吳樾看得一清二楚。他急忙從床頭的小木櫃中扒拉出一個布裹,裏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藥瓶藥罐。他加入光復會,投身革命黨,時常四處行走,少不了和大病小傷打交道,如果每次都去醫館求醫,難免留下行跡。所以吳樾每到一地,都會購齊各類應急的藥品,帶在身邊,隨時取用,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
揭開背上的衣服,胡客所受的刀傷完整地呈現在眾人的眼前。
那女人下手果然狠辣!這道刀傷斜着從胡客的背上劃過,從右肩至左腋,又寬又深,連帶血的肉都翻了出來,向外滲着鮮血。
耳房中除吳張二人外,還有六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閃過了驚恐的神色。即便是姻嬋,在清楚看見這道觸目驚心的刀傷后,也啞然心憂。
吳樾還未向房中的六個人介紹胡客,但受了這樣一道刀傷卻仍舊面不改色,足以讓另外六人對胡客敬佩至極。
上藥並重新包紮好后,吳樾扶胡客躺在床上休息。
“不必了。”胡客徑直扶了一張椅子坐下。
“你還是躺下吧。”姻嬋關切地說。
胡客卻不以為意。比起被黑衣人用刑刃開胸肉的那一刀,如今的這道刀傷,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吳樾問起受傷的緣由,胡客卻閉口不談。胡客的種種行動,向來只對姻嬋一個人說,從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只是說明了來意,想在此暫避幾日,只等傷勢稍好一些,就和姻嬋立即離開,絕不多做耽擱。
吳樾對胡客的性格和脾氣多少有一些了解,胡客不肯說,他便不再問第二遍。
他轉過頭去,將另外六個人引見給胡客認識。
“這位是我們光復會的副會長陶成章,這位是我們的炸彈專家楊篤生,這位是陳獨秀先生,這位是龔保銓,這是魏蘭,這是馬洪亮。”
六個人都是光復會的骨幹級人物,胡客雖不認識,但早就在報紙上見過陶成章、楊篤生、陳獨秀等人的名字。
“這一位,就是我向你們多次提起的義士!”吳樾迫不及待地向六人引見了胡客,接着又引見了姻嬋。六個人紛紛抱拳致禮。直到此刻,吳樾還不知道胡客的真實姓名,只能以“義士”相稱。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在外人的面前,姓名向來不留。
相互引見后,吳樾就把話題轉回到了正事上。他沒有把胡客和姻嬋當作外人。他直接問張榕說:“人還沒有來嗎?”
張榕搖了搖頭:“還沒到。”
坐在里側的陶成章說:“今晚是電報里約定的最後日期,也許是路上有所耽擱。大家不用着急,再等等看。”
陶成章的話剛說完不久,耳房外就響起了腳步聲。
“杜先生到了。”一聲傳話聲在門外響起。
陶成章、陳獨秀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
只因該來的人,終於來了。
第一保鏢
門開后,走入耳房的,是一個長相儒雅的中年男人。
陶成章等人迎上去,抱拳說:“久仰杜先生的大名,始終緣慳一面,今日終於得見先生真容,幸會幸會。”
中年男人取下氈帽,抱拳回禮:“杜心五見過光復會的各位義士!”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每一字的發音,都讓人覺得擲地有聲。
聽到來人自稱是“杜心五”,胡客揚起的目光,不由停留在此人的身上。一襲灰色的長袍,個頭不算高,短髮,長須,從容貌來看,年齡不算大,尤其雙眼炯炯有神,顯得精神頭十足。
杜心五這個名字,在當時早已名噪全國,杜心五本人,乃是與霍元甲齊名的武術界宗師。霍元甲是精武體育會的創始人,杜心五則是自然門的當家。杜心五少年老成,在他尚不到四十歲的人生當中,各種經歷可謂豐富多彩。他自小習武,拜入自然門,後來考過科舉,殺過大盜,當過獵手,做過鏢師,守衛過皇宮,還行刺過慈禧,只可惜未能成功,後來在北京機緣巧合結識宋教仁,受宋教仁的影響,蹈海赴日。他考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學習農科,與吳玉章成為同窗,和林伯渠結為至交。他在課餘的閑暇時間裏,研究日本的柔道和空手道,不久便在日比谷公園,擊敗了日本極為著名的相撲師齋藤一郎,從此名噪東瀛,后經宋教仁的推薦,與湖南“拳王”王潤生一起,成為孫文的貼身保鏢,被革命黨人譽為“第一保鏢”。
這樣一位“大人物”造訪,也難怪光復會的骨幹級人物們會深夜守候了。
“蔡會長發來電報,說杜先生近兩日會夜訪安徽會館。”所有人坐下后,陶成章對杜心五說,“其實有什麼事,大可在電報里言明,又何勞杜先生親自來北京跑一趟呢?”
杜心五抱了一下拳,說:“孫先生近日在謀劃一件大事,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這件事極為秘密,如果發電報,恐被清廷獲知,對孫先生和各位都將不利。”他口中的孫先生,自然就是孫文了。
陶成章問:“不知孫先生在謀划什麼大事?”
“不瞞各位,此事我也不知。”杜心五說的是實話,“我只知道孫先生已經派人聯絡各省各地的山堂和會黨,邀請各堂各黨的人在八月之前,趕赴日本東京,屆時有大事相商。”
“搞這麼大的陣仗,難不成要起事?”吳樾脫口而出。他是個急性子,一激動,險些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陶成章搖頭說:“如果要起事,斷然不會跑到日本東京去。”
杜心五點頭說:“陶先生說的不錯。我雖然不知這件大事具體是什麼,但曾聽孫先生親口說過,此事如果做成,革命之風潮,必將一日千里,革命之大業,亦可及身成矣!”
陶成章等人面色震動。楊篤生驚嘆道:“何事竟能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杜心五說:“興中會、華興會、科學補習所等會黨的人員,都已經提前趕赴東京。我在上海與蔡元培先生談過,蔡先生也已經答應。我此番趕來北京,是想阻止各位行刺清廷高官,以保存革命的力量,並邀請各位隨我一道,共赴日本。”
杜心五發出了邀請,楊篤生、吳樾等人,都把目光投向陶成章。陶成章是光復會的副會長,此次北上的大小事務,一概由他決斷。
陶成章沉思了一下,說:“既然蔡會長已經答應,我等又何來推辭的理由?只不過此番北上,秘密籌劃一個多月,這時候罷手,總是心有不甘吶。”
“來日方長嘛,今日留那幾個狗官的狗命,也只不過讓他們多苟延殘喘幾年而已。”杜心五說,“再說了,大沽口到東京的船票,我都已經為各位訂好了。”
“杜先生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陶某人若再不依從,可就顯得我太不近人情了。你們幾位呢?”陶成章問光復會的其他人,“誰如果有別的想法,儘管提出來,杜先生不是外人。”
“此次如果放棄計劃,那我這顆腦袋,就算暫時寄存在這裏啦。”一直沒有說話的陳獨秀,終於開口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說,“至於東京嘛,我就不去了,有你們去就已足夠。柏文蔚、常恆芳他們還在蕪湖等着我,既然我沒能以身赴死,那岳王會的事,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了。”
陶成章點頭說:“仲甫兄有岳王會的事待辦,我們當然不能強求。其他人呢?”
吳樾思想片刻后,暗暗打定了主意,說:“如果要臨時改變計劃,那你們先走,我要回一趟保定府。我們還有兄弟守在老地方,我要通知他們才行。到時候我帶上他們,自行想辦法趕去東京與你們會合。”
“吳大哥如果回保定,那我也跟着回保定!”張榕立刻說。
“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吳樾的聲音不大,但語氣不容人反駁。
張榕本來還要說什麼,被吳樾瞪了一眼,只好閉上了嘴。
杜心五說:“那也行,到時候我們會有人在東京灣碼頭做接應,接頭的暗號,吳兄弟可要記住了,那是南宋大詩人陸遊的一句詩——‘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吳樾默念一遍,點了點頭,示意已經記好。
計議已定,各人回房休息,只等天一亮,就動身出發。
人都走後,耳房裏只剩下吳樾、胡客和姻嬋。吳樾把房間讓給了胡客和姻嬋。他走出耳房,拉攏房門,打算去張榕的房間擠一擠,一轉身,卻發現張榕正站在夾道上。
張榕一把將吳樾拉到無人的僻靜處,壓低聲音說:“吳大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嘴上說抽身回保定府,可哪有那麼簡單!你說,你是不是想瞞着大伙兒,一個人去刺殺出洋的五大臣?”
吳樾不是善於撒謊、藏匿想法的人,面對張榕的詰問,他無言以答。
“你和我當初拜把之時,都曾發過什麼誓?”張榕說道,“你現在想一個人去赴死,可沒那麼容易!如果你鐵了心要去,那好,算我一個!”張榕拍着胸脯。吳樾心頭登時一熱。
“也算我一個。”房角忽然轉出來一個人,卻是楊篤生。他面帶微笑:“別忘了,炸彈在我這裏,我如果不同意,你們拿什麼東西去搞刺殺?”
彼此都是志同道合的熱血青年,事情一說開來,三個人都是心潮澎湃。三人將手臂捉在一起,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起干這番大事。三個人都沒有言語,但此時無聲勝有聲,霎時之間,彼此間的惺惺相惜之意,已在臉上表露無遺。
光復會的入會儀式
第二天一大早,光復會的人便與杜心五換上客商的行頭,一同離開安徽會館,打算趁天剛亮的光景,早早地離了北京城,以免流連城中多生是非。
胡客和姻嬋本打算休養幾日再離開北京,但他二人都不是安徽籍,光復會的人一走,二人便沒了繼續租住安徽會館的理由。吳樾力邀二人同行,還雇來了一輛馬車。胡客尚未定好下一步的打算,無論是去袁州府的日月庄查鱗刺的事,還是去尋找天層的天道,他都沒有詳實的計劃,索性便和姻嬋一起坐上了馬車,與光復會的人同行,打算出了北京城后,再慢慢地定下一步的計劃。
一路向永定門走去,街道上隔不多遠就能見到一兩個巡警,看這戒嚴的架勢,北京城內肯定又出什麼大事了。三大案的熱潮還未平息,又會添什麼新亂子?陶成章、杜心五等人當然不清楚,也不便尋人問,只管埋頭走路。胡客卻心知肚明,這種全城戒嚴的態勢,多半就是衝著行刺慈禧而又逃出皇城的他來的。
到了永定門,卻發現今天想走出北京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永定門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門,是從南面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此時的永定門,已被一隊巡警封鎖,出城的人,必須經過一番嚴厲的搜身和盤查。
楊篤生暗呼僥倖,幸好昨晚和吳樾、張榕商定,將炸彈先藏在安徽會館內,等去了保定府又返回北京城后,再取出來使用,如果是帶在身上的話,今天可就走不掉了。
陶成章走在最前面,一個巡警伸手攔住他,極不友善地問:“出城的憑證呢?”
“憑證?”陶成章面露茫然。
那巡警懶得解釋,朝旁邊一指,在城牆的牆腳處,貼着一張告示。那告示上紅紙黑字,寫明了:出城者,必須前往外城警廳開具出城憑證,由警廳廳丞朱啟鈐親自簽章后,持證方可出城。
三大案時,出城雖然也要盤查,但無須開具什麼出城憑證,遠不如現在查得這般嚴。這一回,慈禧這個老太歲頭頂的土被人動了,當聽說刺客竟然逃出了皇城時,她在儲秀宮中雷霆大怒。為了搜捕胡客,清廷這一回是動真格的了。
胡客撩起車簾,朝外面掃視。
“你在想什麼?”姻嬋見胡客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街上沒有御捕門的人。”
經胡客這一說,姻嬋也發現了,雖然大街上巡警隨處可見,永定門也被一隊巡警封鎖,但卻看不見一個御捕門捕者的身影。按理說,索克魯費勁千辛萬苦要抓胡客,應該派人守在各處城門才對。可如今卻連一個捕者的影子都看不見。
胡客猜不透索克魯的想法。他認定索克魯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這位雙腿殘疾的總捕頭究竟打什麼算盤,胡客實在猜想不出。
“不管御捕門想做什麼,總之,先出了北京城再說。”
姻嬋說的不錯,胡客輕輕點了點頭。
沒有憑證,就出不了城。陶成章向杜心五等人擺了擺手,準備折返回去,另謀辦法。
巡警卻把他們攔了下來。“既然到了城門口,不出城也要搜查!”那巡警蠻不講理,不打算就這麼放他們走。
“我們這是準備去警廳開憑證。”陶成章連忙說。
“上頭有命令,城裏大大小小、各家各戶,全都要搜查!何況是你們幾個小小的商人!”他招來幾個巡警,要強行搜查各人的包裹和皮箱。
“車裏是什麼人?”巡警用警棍指着馬車,“裏面的人,下來接受檢查。”
馬車裏沒有動靜。
那巡警用警棍拍打手心,向馬車走近了兩步,吳樾急忙攔住他說:“車裏頭是病人,是病人。”
“別他媽說是病人,就算是死人,也要從老子的眼皮子底下過!”那巡警神氣無比,用警棍抵開吳樾,走到馬車跟前。
車簾忽地撩起,姻嬋探出半邊身子來。她說,用盛氣凌人的口氣:“我家少爺要出城,你們這群狗奴才,竟然敢攔道?”她右手向前一伸,一張憑證和一塊腰牌,左搖右晃,抵在那巡警的眼前。
這張憑證,正是出入京城的憑證,那是當日胡客應允刺殺慈禧時,向索克魯提出的幾個條件之一。胡客那時就為自己考慮好了後路。他料到刺殺慈禧后,若有什麼意外,自己極可能會被困在京城裏,如果有出入京城的憑證在手,出城就會輕鬆許多,所以才向索克魯要了一份出入憑證。至於那塊腰牌,便是曹彬的捕者腰牌,當日被御捕門搜走了,后在胡客的要求下,索克魯又歸還給了他,這是胡客第二次使用了。
那巡警倒也識貨,一下子認出是御捕門的專用憑證和捕者腰牌。但他不敢擅自拿決定,回頭找來了另外一個巡警,也就是這一隊巡警的領頭。領頭巡警看過憑證和腰牌后,又看了看陶成章等人的打扮,怎麼看都不像是商人,腦筋一轉,想當然地明白了什麼。御捕門怕是要出京秘辦,這才化裝成了商人,領頭巡警暗暗地想。
當日查封刺客道的頭號當鋪時,這位領頭巡警也在查封的隊伍當中,親眼見過上級——也就是那位姓陳的警探——在索克魯面前低聲下氣的姿態。再看姻嬋,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領頭巡警知道御捕門不是好得罪的,稍加思索后,搖了搖手,讓手下拉開了隔路的柵欄。
陶成章等人見胡客拿出這兩樣官府的東西,不禁大為驚異。杜心五是孫文的貼身保鏢,向來心細如髮,更是對此產生了懷疑。
不動聲色地出了安定門,走出一段路后,杜心五攔住了馬車,開門見山地問這兩樣東西的來歷。
“是我在監獄裏搶來的。”姻嬋替胡客回答了。那塊腰牌的確是她從曹彬那裏奪來的。“這事他知道。”她指着吳樾。吳樾簡單說了八寶洲秘密監獄的事,杜心五這才釋去了心頭的懷疑。
“原來二位不是光復會的人。”杜心五昨晚見胡客和姻嬋與光復會眾人同在西耳房內,還當是一起的,他抱拳說,“但只要和清廷作對,那就是一家人,杜某這裏失敬了!”
姻嬋輕輕哼了一聲,放下了車簾。
離開北京城后,兩幫人便分道揚鑣,杜心五、陶成章等人朝天津大沽口碼頭趕路,吳樾、張榕和楊篤生則向保定府方向行走,陳獨秀卻隻身南下。胡客和姻嬋暫時未定去向,隨同吳樾等人向保定府行走。
當北京城被甩在身後逐漸遠去時,胡客的心中,卻隱隱約約冒出一種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不得而知。
經過涿州時,胡客開始有些明白了。因為他發現,身後似乎有了尾巴。
經過定興縣時,胡客肯定了這種不好的感覺。的確有人,一路尾隨在後。
經過徐水縣時,胡客開始隱約擔心起來。身後跟蹤的人,不知何時會採取行動。
等到達保定府時,胡客卻暗暗地奇怪。這條尾巴已經跟了整整兩天兩夜,卻始終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對方到底想做什麼?
懷着這樣的疑問,胡客跟隨吳樾等人走進了保定府兩江公學翠竹軒——光復會在北方設立的秘密集會地點。
在這裏,張嘯岑、趙聲、徐錫麟及其妻子徐振漢等四人,已經留守了一個多月。除此之外,徐錫麟的表妹秋瑾,也已經來此等候有十多天了。
秋瑾是追隨表兄徐錫麟的腳步,前來投身光復會的。在得知副會長陶成章和其他人已經先行去了日本后,秋瑾的神情明顯有一些失落。
吳樾等人早已聽聞過秋瑾的名字。且不說她在上海為營救萬福華而奔走,只說當年她那首《滿江紅?平生肝膽》,早已在革命黨內部口口相傳。“俗子胸襟誰識人,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能寫出這等詩句的女人,一定是一位巾幗鬚眉。這是吳樾等人首次見到秋瑾的真容。一身男裝的秋瑾,鬚眉之間英氣畢露,果然配得上詩句中的男兒豪氣。
吳樾大聲笑起來:“要加入光復會,何必講這許多鬼門子規矩?!”
在既沒有會長也沒有副會長在場的情況下,吳樾和張榕擅自在翠竹軒中設下了黃帝位,寫誓詞“光復漢族,還我山河,以身許國,功成身退”十六字於紙上,讓秋瑾刺血灑於紙面,跪在黃帝位前宣誓,而後再刺血滴入酒中,由秋瑾一飲而盡。刺血之時,秋瑾眉頭不皺,面色不改,看得吳樾等人暗暗點頭。
儀式一結束,寫有誓詞的紙條作為入會的憑證交給秋瑾保管后,秋瑾便算加入了光復會。“等你隨表兄表嫂去了日本,知會蔡會長和陶先生一聲就行了。你就說是我吳樾推薦的,他倆絕不敢有異議。”吳樾的一番話,惹得大夥哈哈大笑。
笑完后,就是商討接下來的安排。
當得知吳、張、楊三人準備返回北京繼續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時,張嘯岑、趙聲和徐錫麟等人想方設法要阻止。
“你剛才不是說,杜先生也曾勸阻過你們嗎?”趙聲的聲音急之又急,切之又切,“杜先生說的很對啊!冒着生命危險刺殺幾個滿清貴族,還會有其他的滿人來替代,不如保存力量,以待將來起事!”
吳樾已經打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問趙聲說:“當前的形勢下,刺殺和革命,孰難孰易?”
“那還用說,當然是前者易,後者難。”趙聲脫口而出。
“這就對了,我三人做的是容易事,至於困難的事,就留給你們來做。”吳樾慨然說道,“將來你們提大軍北上之日,就是替我三人報仇雪恨之時!”
一番話,說得張嘯岑、趙聲、徐錫麟夫婦和秋瑾等五人心緒翻湧,阻止的話到了嘴邊,卻再也說不出口。
吳樾拿出自己撰寫的《暗殺時代》,交到了張嘯岑的手裏。“等我死後,你就把這份文稿交給陳獨秀先生,設法加以刊印,公諸天下,必能砥礪我輩中人。到時候化一我而為千萬我,前者仆後者起,不殺不休,不盡不止,叫清狗們聞風喪膽!”
吳樾已經鐵了心,要以自己的死,來拉開一個時代,一個暗殺主義風行的時代!
吳樾的這番言行舉止,讓作為旁觀者的胡客,也不禁為之動容。有那麼一瞬間,胡客心想,若不是身上背負了家族的使命,或許他也會投身於革命的道路吧。
姻嬋的決定
胡客和姻嬋只在翠竹軒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向吳樾等人辭行。吳樾計劃返京刺殺五大臣,所以沒有挽留胡客。他臨歧置酒,與胡客對飲送別。胡客一向極少喝酒,喝酒必定只喝一杯,何況他現在背上還有傷,但這一次卻破了例。他不顧姻嬋的阻攔,與光復會的人對飲了三杯烈酒。三杯過後,他和姻嬋上路了。
胡客的心中沒有一個確切的目的地。他和姻嬋離開保定府後的幾天裏,一直在北京、天津和保定這三點之間的區域內,反覆地兜圈子。
胡客想以此來甩掉身後的尾巴。
為此,姻嬋甚至沿途佈置過幾個毒陣,其中不乏厲害的屍居龍見陣。
即便如此,這條尾巴,仍然始終沒斷。
以胡客和姻嬋的本事,花費這麼多功夫,竟然甩不掉一個跟蹤的人。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個厲害的人物。胡客心知肚明,以他現在背傷的恢復狀況,還遠遠無法與這樣的人物交手。
這一日到了靜海縣,胡客忽然停下不走了。
既然甩不掉,索性留下來直面。胡客倒想看看,連日來一直跟蹤尾隨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到底想幹什麼?
然而胡客停下,跟蹤的人也跟着停下,總之始終不肯現身。
胡客冷靜地思考後,決定分頭行動,讓姻嬋一個人先走。
“這裏離天津近,你先去天津,在二號當鋪附近的海天客棧落腳。”
“那你呢?”
“我隨後就來找你會合。”
姻嬋還是不放心將胡客一個人留下。
“放心吧,他若要動手,早就動手了。”胡客很有信心地說,“我就是想看一看,他的目標究竟是誰。”
胡客想法堅定,不容更改,無奈之下,姻嬋只好答應,一個人動身去了天津。
胡客在靜海縣守候了半天,很快發現,這條尾巴不知何時竟消失不見了。
原來目標不是他,而是姻嬋!
胡客讓車夫加快速度,乘馬車趕往天津。
到了天津城,在海天客棧的海二號客房裏,胡客找到了姻嬋。
“也許是那個刺客獵人,就是把我抓到瀛台的那個女人。”姻嬋在獨自趕往天津的路上,已經發現身後有人跟蹤,她告訴胡客,除了這個女人外,她沒有招惹過任何人。
“你還記得日月庄的四兄弟為什麼追殺我吧?那個女人就是想要那幅捲軸,”姻嬋補充說,“我從日月庄封刀樓里盜出來的那幅捲軸。”
“她在涵元殿裏也取走了一幅捲軸,和日月庄的那幅一模一樣。”姻嬋有些難以置信,“也許,捲軸本來就是兩幅吧,一幅藏在日月莊裏,一幅卻藏在瀛台。”
“我知道了,她之所以跟蹤我,卻始終不動手,就是想等我自己去取那幅捲軸,我一把捲軸取出來,她就可以半道下劫手。”姻嬋恍然大悟,“難怪我們出北京城時,御捕門的人沒有加以阻攔,因為索克魯和她認識,肯定是她讓索克魯放我們走的。”姻嬋想起當晚走出涵元殿時,索克魯和那女人面對面時的場景,很顯然,兩人是多年的老相識,而且關係不淺。
如果是這個女人在背後跟蹤,以她的能力,胡客和姻嬋的確難以將其甩掉。
“你就別為此擔憂了。”見胡客眉頭微皺,姻嬋寬慰說,“反正也甩不掉,不如就讓她跟着好了,反正她暫時也不會動手。”
恰巧此時,店夥計將訂好的菜端來了客房。姻嬋走到房門口,將托盤接過來,端回房中,將四道菜一一擺放在桌子上。“先吃點東西吧,這四道都是天津的名菜,我特意為你點的。”
四道菜分別是酸沙紫蟹、掙蹦鯉魚、金錢雀脯和通天魚翅,每道菜都稱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胡客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送入嘴裏。外焦里嫩,酸甜可口,果然不愧是天津的名菜。然而魚肉入喉的一瞬間,胡客的神思卻一下子收回了體內。他對桌對面正坐下的姻嬋搖了一下頭,輕聲說:“不要吃。”
姻嬋沒有動筷子,問他:“你猜我來天津后,遇到了誰?”
胡客知道店夥計送來的菜已被人動了手腳,他剛才吃下去的那塊魚肉,已將毒帶入了他的體內。
姻嬋似乎沒有發現胡客的異常,仍舊自顧自地說:“我遇到了光復會的人。他們還沒有走呢。我中午到的時候,就在街上遇到了他們。原來去日本的輪船出了點故障,直到今天才修好,他們被迫在這裏滯留了好幾天。”
胡客知道跟蹤的人已經動手,也許這人現在就等候在客房外,隨時可能衝進來。胡客的腦袋開始出現眩暈的狀況。他強撐着自己,小聲對姻嬋說:“對頭來了,你快從窗戶走。”
姻嬋沒有起身,卻嘆了聲氣:“你不用害怕,那不是什麼毒藥,只是迷藥而已。”
胡客抬起頭,詫異地望着姻嬋。
“你知道嗎?你在火車上對我下了迷藥,我可是一直記着的。”姻嬋面帶微笑,這微笑裏帶有幾分狡黠,也有幾分可愛,更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難過,“現在好啦,我們倆的賬扯平了,以後我可不欠你啦……”
胡客的意識開始逐漸模糊。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姻嬋的嘆息聲,一聲發自肺腑的哀婉的嘆息。在他的腦海深處,這聲嘆息猶如從亘古飄來,悠悠轉轉地回蕩,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