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紅泥小火爐
周末我自然是要回家的,大學在北京的好處就在此。同學窩在宿舍思故鄉的時候,我已經陷在沙發里看着我娘換了三套衣服了。
“選美去?”我雙手撐着下巴,想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天真無邪一點,來掩蓋我頭上跳動的青筋。
“你爸有個同學會,讓帶家屬去。”我娘對着鏡子又轉了一圈,“怎麼樣?好看嗎?”
“挺好的。”我認真點點頭。
“每套你都這麼說。”我娘不高興的瞪了我一眼。嘶,我這小暴脾氣,既然君要臣死,那我可就直言不諱了。
“這套沒有上一套好看,顯得圓滾滾的,還是黑的好,顯瘦……”
“你這孩子會不會說話!”我話還沒說完,我娘就一計眼刀飛來,“算了,問你也白問。哎對了,我們今晚不回來,明天中午吃過午飯回。”
“什麼同學會啊,還帶過夜啊,這可不行,夜不歸宿是不對的。”我語重心長的。
“你爸同學開了個度假中心,說是在那辦,晚上住一宿。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貧呢。”我娘終於決定穿小旗袍,對着鏡子滿意的微笑了一下,又轉過頭來,“我把車留給你,你自己解決飯吧。”
“得了,您二位好好重走蜜月路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站起身,打算下樓去廚房。
“哎?別走啊,看看這項鏈……”
我爹回家換了身衣服,就開車帶着我娘絕塵而去,讓我站在門口感嘆了好一會老兩口情比金堅。關上大門坐在門口,一瞬間覺得家裏空蕩蕩的。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大房子,更不喜歡只有我一個人的大房子。歌詞裏寫的,偌大的房,寂寞的床,這時候體現了個淋漓。所以我開着燈,開着所有燈,哪怕是閣樓或是狹小的儲藏間。
倒不是膽子小,只是不喜歡,總覺得像螢火蟲一樣亮着光的地方,才有家的樣子。我娘對此評價為典型資本主義做派,並且對於我這種讓電錶狂跳的行為深惡痛絕。我跟她講,這錢花的有理,因為開着燈我會有安全感,有安全感了,我就不會害怕,不害怕就不會因為心裏波動造成身體不適,身體不會不適就能開開心心的念書,念了書就能為把這錢賺回來打下良好基礎。我娘對此只有兩個字,扯淡。
燈火通明的屋子,我遊盪到廚房,打開冰箱,從冷藏室拿出牛肉,洗凈,過熱水,放在盆里控着。在炒鍋里倒上油,白糖,辣椒段炒香,倒上黃酒,最後放進牛肉湯。一般做法,之後要放入料包,不過我從不這樣做。從柜子裏拿出黑陶鍋,把湯倒到裏面,再搬到院子裏的煤爐上。等到湯滾了,把不同種類的調料放進去,最後,才是牛肉。
我爹是個對食物很講究的人,從他不辭萬里背一口鍋回家就可以看出。黑陶大概是西藏那邊的烹具,不過我不知道那邊有沒有這種類似砂鍋的形態,我只知道這樣燉出來的肉挺香的。烹飪手法是像基因一樣有遺傳性的,味覺也是一樣,長期處於同一生存狀態的人,自然而然就會產生一樣的審美,恭喜我,找到了一個能反駁我娘的理由。
拿着扇子扇着風,看着小煤爐里一跳一跳的火焰,城市裏很少能找到這樣的爐子,一塊蜂窩煤,一簇橘紅色的光亮,咕嘟咕嘟翻滾着的水,輕輕響動的蓋子。天上零星飄下了點雪,這種情景讓我覺得自己像深山老林里孤獨修行的俠客。一把刀,一壺冷酒,一塊火上燒的炙熱的肉。一口酒,一口肉,然後對着山林大笑一聲,呼出白茫茫的熱氣。
小火爐有了,酒就自然不能少,說真的,我好酒,也饞酒,但絕不讓自己喝到神志不清。這世界總給我一種藏着無數秘密的假象,我一面享受着酒,一面為酒後失言擔心。好在,我一個人在家。牛肉快熟了的時候,把茶葉用白布包好了丟進去,這樣牛肉出鍋的時候帶着茶香。茶包丟的早晚不像茶道般有十足的講究,想起便放,忘了也無妨。這也是我喜歡做飯的原因,隨性,樂得自在。
小口抿着白瓷杯里的酒,醇厚的糧食味道讓我不禁半眯着眼睛。雪是下起來了,我也懶得撐傘,肉快燉好了。院子外面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我動動耳朵,坐在原地。既然是歸隱的俠客,自然得有些沉着的樣子,我慢悠悠的扇着火,讓自己的呼吸變得綿長。我經常這樣陪自己玩,總結下來,不過是太無聊。
“叮咚,叮咚。”
有人……我放下扇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透過木柵欄門看了看。
“你好,我是艾凈亭。”艾凈亭……是誰啊,我爹娘的朋友?
“吱嘎……”我打開門,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門口,穿着酒紅色的大衣。一側的頭髮被挽在耳後,耳朵上帶了枚小小的鑽石耳釘。
“你好……”我點了下頭,“我父母現在不在家,他們……”口袋裏的手機響,屏幕上顯示,老爺子,三個大字,“抱歉,我接下電話,先進來吧。”我閃過身,讓她進來,隨手別上院門。
“喂,老爹,恩,恩……哦……好,恩,放心吧。”掛了電話,看到對面的人盯着爐子。“艾姐姐,我爹跟我說了,你就在這呆一會吧,一會兒設計師來了,我陪你過去。”我爹打電話的主題是這樣的,艾伯伯買了我家隔壁的房子,今天約了設計師來根據實際情況敲定設計圖。不巧的是,下了雪,約好5點到的設計師還駐紮在高速上。本來她打算開車去附近咖啡店坐會,但是車子發動不了,只好來了我家。
“進屋裏坐吧,外面冷。”我覺得,還是要盡地主之誼的。
“還好。”她笑的淡淡的。我覺得有必要感嘆下時間的神奇,儘管我在同齡人里算是深沉踏實的,跟她比起來,卻總覺得少了股沉靜的勁兒,這個發現讓我有點難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難過。“爐子上燉的什麼,晚飯嗎?”
“是啊,他們不在家,我就自己做飯了。外面坐會?”看她的樣子似乎對爐子挺感興趣。
“好。”她坐在我剛才坐的石凳旁邊,依舊盯着爐子。
“艾姐姐,你喜歡這爐子啊?還是……餓了?”
她聽到我問話,回頭看看我,笑了笑,“沒見過這麼復古的爐子,也很少見黑陶的砂鍋。”
“這樣啊。也是,這爐子現在比較少見。這鍋嘛,估計更少。”我掀開點蓋子,看看牛肉的成熟度,又不至於讓雪落進鍋里。香氣從鍋里跑出來,我吸了口氣,差不多了。
“走吧,咱進屋。”我帶上隔熱手套,把鍋端起來。
她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後跟在我身後。手上端着東西,我沒辦法開門,當我正想着開口時。
“我幫你開門。”她走到我身前,打開了門,然後輕輕幫我拍掉了身上的雪,“好了。”她說。
“額,恩。”她離得有些近,以至於我能聞到她頭髮上淡淡的香味。我覺得臉有點燙,只好低着頭,連拖鞋都沒有穿的跑進廚房。隔着墊板把鍋放在桌上,我才注意到,又繞回玄關穿上拖鞋,她還站在那。我拍了下腦袋,這種待客之道被老爺子知道,非罵我不可。趕緊拿出拖鞋擺好。
“謝謝。”她沒有絲毫笑話我或是不滿的意思,還是溫和的笑笑。
“額,艾姐姐,一起吃飯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的設計師估計很久才會到呢。”我帶她到沙發坐下,然後給她倒了杯茶。
“不用了,我……”這次是她的手機響。“抱歉……”她沖我點下頭,“你好,恩……好,我知道了。”我坐在那看着她打電話的樣子,總覺得她唇角的笑意有些彆扭,或許是笑的太好看的關係,透着那麼幾分疏遠和不真誠。可能只是我太敏感,我總是習慣性的研究別人的動作或是表情,大概是專業的關係。她掛了電話,站起身。
“設計師說今天過不來了,我就不打擾了。”
“你的車壞了,怎麼回去?”我想逗逗她,想看看她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下雪天救援隊會忙於應付各種事故,小區外面沒有載客的出租車,她的車子打不着火……
“打車。”她淡淡道。
“下雪天是不會有車往這裏開的,況且它們連大門都進不了。”我聳聳肩。“艾姐姐,你要是不急,就吃過飯我送你回去。”我爹是這麼指示的。
“那……麻煩你了。”她的表情遲疑了一下。
“不麻煩,應該的。”我笑笑,“來吃飯吧,嘗嘗我的手藝。”
除了燉牛肉之外沒什麼別的菜,一鍋肉,配上兩碗飯,酒是不和米同時出現的,為了避免重複,也為了能更好的感受食物的味道。食不言寢不語是我家的家規,所以我吃飯的時候一般很安靜。但這安靜對於一位客人來講,可能算不上好事,所以我打算跟她聊聊天。
“艾姐姐,你的名字是艾凈亭嗎?”剛才是這麼聽到的。
“是的,莫染。”我覺得,她這是在表示她記得我名字,所以我也要記住她的名字以示禮貌。
“那天艾伯伯說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今年2o歲,可以問艾姐姐年齡嗎。”我決定按照她的思維方式。
“3o。”她停下筷子,看着我。
“這樣啊……”我被她看得有點忘詞,只能笑一下,低頭吃飯。
“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你叫我姐姐,我覺得不太習慣。”她如是說。我看着她的眼睛,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因為我的問題生氣了,只好順着她的話。
“好的,艾凈亭。”
吃過飯洗了碗,看着外面越來越大的雪花,皺了皺眉頭。艾凈亭坐在客廳安靜的喝着茶,我在思考怎麼跟她說我爹剛才打來的電話。
“艾凈亭,可能你得在我家過夜了。”我撓撓頭,總覺得很尷尬。
“恩?”她看着我。
“雪突然大了,開車不太安全,所以如果你不急,明天送你回去,行嗎……”我硬着頭皮看着她的眼睛。
“方便的話,打擾了。”她笑着。
我覺得她是個情商很高的人,一句話就讓我的尷尬消失的無影無蹤。她臉上的笑容比之前真實了幾分,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收拾好了客房,才發現唯一的客房在我房間正對面,拿出新的睡衣放在床上,出門時帶上了房門,聽見她輕聲說了句,謝謝。
睡覺前,我想起爐子沒收,出去時才發現上面蓋了厚厚的一層雪。白瓷杯被我放在亭子裏,裏面還留了半杯酒。坐在亭子裏看着明亮的屋子,一個窗口的燈,滅了。仰脖喝了酒,又哈了幾口熱氣,轉身進了屋子。
那晚我沒有睡好,不知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