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致命裁決》(7)
審問
到了警察局,尼克·紐博爾特(NickNewbolt)把大衛·基德帶進審問室,特里則撥通了特魯德的手機。
“嗨,是我,見到孩子們了嗎?”
“見到了,她們都很好,累得精疲力盡,紐比夫人的野餐也快要結束了。”這位年輕挪威保姆的話令人寬慰,像甘露一樣沁透特里的心脾。至少,他的親生女兒是安全的。
“埃絲特還好嗎?”他腦海里浮現出了埃絲特滿是淚水和雪糕的臉龐。
“她沒事了,要跟她說兩句嗎?埃絲特,快過來,爸爸的電話。”
“嗨,爸爸!你抓到小偷了嗎?紐比夫人說要比抓小偷的話,你最厲害了!”
“她這麼說的嗎?那要比做律師的話,她也是最厲害的——你把爸爸的話轉告給她。我現在就抓到了一個小偷,所以晚點才能回家,寶貝兒。要聽特魯德的話,好嗎?”
“沒問題,爸爸——嘿!傑西1(Jess),還給我,那是我的三明治!”特里聽到了一陣搶奪聲,然後,傑西卡拿起了電話。
“爸爸!我們去河邊散步了,看到一些鴨子,還有一隻翠鳥!”
“竟然能看到翠鳥?你們太走運了。”
“它是藍色的,飛得很快,但艾米麗知道它住在哪個洞裏。艾米麗還懂鯨魚和環境呢。她還去抗議了,她跟我講的,爸爸,我可以去嗎?”
看起來他的女兒們很喜歡薩拉那個十幾歲的女兒。“傑西,那要等你長大了才行。你今天晚上全都講給爸爸聽,現在幫爸爸照顧好埃絲特。”他掛斷電話,如釋負重地微微笑了笑。看起來,沒有了他的家庭生活還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特里挺直身子,打開了審問室的門。
“我們開始吧,基德先生,你在這裏做一個自願陳述,就這樣。”特里打開磁帶錄音機,又解釋說,紐博爾特警員將作記錄,稍後打印成一份陳述。“你需要律師在場嗎?”
“我為什麼要律師?我又沒做錯什麼。”
“是嗎?”
特里審視着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男子。他多大了呢——二十五歲?二十八歲?反正是比一般學生的年紀要大。他皮膚看起來很光滑,呈淡淡的蜂蜜般的褐色,但嘴角的扭動透露出些許自大,或者是冷酷。他還注意到了另一件東西。除了身上的血跡外,這個年輕男子所穿的T恤和牛仔褲都很普通,但他那條已經褪色的牛仔褲上卻別著一條做工精細、價格不菲的皮帶,他也沒穿運動鞋,而是穿了雙貨真價實的尖頭高跟牛仔靴。不穿高跟鞋的話,大衛還達不到平均身高;他是個真正的矮子,一個不顧一切想要冒充高個的侏儒。照特里多年的經驗來看,這種過度彌補往往也會體現出一個人的性格。這種人對身高十分敏感。韋爾·丘吉爾,特里的頂頭上司就是這樣,對待女人總是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大概是因為女人們跟他說話,基本上不需要仰視的緣故吧。眼前這個年輕人可能也是如此。
“今天下午,你在醫院毆打了自己女朋友的母親。”
“我沒有!”
“年輕人!別裝了!我都看到了,你都把她推到地上去了,還想否認嗎?”
大衛·基德誇張地嘆了口氣,就像這個話題無關緊要似的。“好吧,我可能是碰了她一下,怎麼樣?算個大事兒嗎——我的女朋友剛剛死了!警察,我女朋友剛剛在浴缸里自殺了。我很難過,這不行嗎?就算是我剛才真的亂髮脾氣,但你知道她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你知道嗎?”
“那好吧,大衛,為什麼不說說,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一個被壓抑了很久的中產階級賤人,她就是個賤人,地獄來的母親。如果謝莉自殺是受了什麼驅使,那一定是她!她永遠都不會讓可憐的謝莉一個人靜一靜。謝莉跟我說過,什麼中等教育證書2(GCSEs)呀,什麼要拿A-Level證書3呀,所有這些爛東西——寫這個,讀那個,沒日沒夜地學習,要不然你就只能去特易購超市(Tesco)擺貨。可憐的孩子!她壓根就不想去上大學,是她的父母逼的。他們現在滿意了吧!我說完了!”
特里好奇地聽着這一通譴責,試着把他講的這些和謝莉母親的形象結合在一起。他在醫院匆匆見過那位穿着運動服的女士,她看起來很正常,但僅僅30秒后,大衛就已經把她推倒在地。那個女孩真是因為父母的壓力而自殺的嗎?就因為幾次糟糕的論文成績?不知怎麼地,特里對此很懷疑。
“好吧,大衛,我們來澄清幾點事實,好嗎?謝莉是你的女朋友,對吧?那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三、四個月吧,應該有了。”
“她比你小很多,是吧?還是個學生。”
“那又怎樣?我喜歡她,而且顯然,她也喜歡我。”
喜歡,特里注意到,大衛說的是喜歡,而不是愛。“那她是過來和你一起住嗎?”
“對。”
“她在大學裏難道沒有宿舍嗎?我記得大學裏,大部分學生都有宿舍。”
“是的,她有兩個住的地方,不行嗎?她在大學有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哦,這樣。但你不是學生吧,大衛?”
“當然不是。我一早就不讀那破玩意了。我在社會這所大學裏讀書。”
特里暗自嘆息,干他這一行的這種話聽多了。社會大學裏畢業的人可都不怎麼安分守己。“那你是做什麼的?”
“我有時會去國外當導遊。假日活動旅行呀,遊獵之類的。大部分是在肯雅,有時候在土耳其。我本來打算下個月帶謝莉一起去的,可憐的孩子,她一直很期待。”
怪不得他的皮膚會晒成淺褐色,特里想,或許靴子和腰帶也跟這個有關。特里開始想像,在夕陽的餘暉下,一群有錢的美國人正在非洲荒野一個開闊的露營地里啜着暮后小飲,大衛·基德用獅子和蛇的故事取悅他們。獅子和蛇是他獵殺或拍攝的,或通過其它方式得到的,反正都是狩獵的戰利品。如果他打算帶謝莉一起去參加這樣的旅行,她的自殺就更奇怪了。
“我明白了。那跟我說說今天都發生了什麼,你這一天的所見所聞,慢慢講,不着急。”
大衛說話的時候,特里緊緊盯着他,觀察到他在整理思緒時,眼神飄忽不定,改變姿勢前,雙手緊扣膝蓋。他額頭上油光發亮的是汗嗎?還是髮油?
“嗯,我有段日子沒有見謝莉了。她要忙着寫論文、讀書,一堆破事。老實說,我很想她。接着,我收到了她的留言,說要過來,所以我想做頓飯,哄她開心,老天哪,現在卻搞成這樣。”
特里還記得在公寓裏聽到的電話留言。說了些什麼來着?好像是說“我一會兒過來,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女孩講這一類話的時候,可能表明不想發生關係。這和他的話吻合嗎?他又繼續問了下去。
“她什麼時候到你公寓的?”
“大約……我不知道,兩、三點吧。”
“她一個人嗎?”
“一個人?當然是一個人。”
“那她當時心情怎麼樣?沮喪?還是開心?”
“說到點上了。”大衛停了一下,皺了皺眉。他想回憶些什麼,或者說想要編出點什麼來,特里揣摩着。“你永遠都看不透她。一會兒很開心,一會兒又很難過。也就是為什麼……我是說,如果我知道她要做那種傻事的話,我也就不會出去買東西了,你說呢?”
他回答得很巧妙。特里想起來比爾·蘭金之前提到的這個不在場證明。如果大衛當時不在公寓,他就不可能殺她。
“我們一步一步來,這樣,我才會理解得更清楚。你說她到了你公寓,你們談話了,是嗎?那你們都說了些什麼呢?”
大衛嘆了口氣,“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她在抱怨她的功課。所以,我想讓她平靜下來,對吧?我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可以隨時輟學,過來和我一起住。和我一起去肯雅,讓大學去死吧。”他探身靠在桌子上,用手指揉着眼睛,再抬起頭來時,眼眶紅紅的噙滿了淚水。“她原本應該這麼做的,這也是她需要的,老天呀!我真該照顧好她。”
特里看着這一切,猜想着,這裏面有多少真情實意呢。前一分鐘他還鬱鬱寡歡,咄咄逼人,這會兒又淚如雨下。在他面前的是殺人犯,還是一個無辜的人?他也想到了特蕾西,不知道她在醫院和謝莉的母親進展如何。還要儘早通知女孩的父親。特里可一點也不嫉妒特蕾西乾的那份活兒。
“沃爾特斯博士的辦公室嗎?哦,上了那邊的樓梯,沿着走廊,到了盡頭左拐就是。”
特蕾西穿過多功能的一樓灰色走廊。走廊上貼有考試安排、論文截稿日期等臨時性公告,還有些已經泛黃的海報,是關於去佛羅倫薩歷史旅行的。除了這些,牆壁看起來很空。特蕾西覺得這裏出奇地壓抑,就像是一所吸幹了所有生命的學校一樣——沒有顏色,沒有學生作品展示。但是,大學教育本應在心智上下功夫,她暗自想,這又不是一所小學。
走廊的盡頭是樓梯平台,窗戶外面可以看到一棵柳樹,還有湖的一條支流,上面有座木製的人行橋。窗戶前面放着一張破舊不堪的咖啡桌,還有幾把古老的斯堪的納維亞扶手椅,再往右就是一扇門,上面寫着安德魯·沃爾特斯(AndrewWalters)教授的名字,沒有卡通圖片,也沒有授課表。特蕾西敲了敲門。
沒人應答,但特蕾西聽到裏面有動靜。她朝門下看了看,有微弱的燈光透出來。她又敲了下門。
“沃爾特斯教授?您在嗎?”
“在,你是誰?”一個男人應了聲,但奇怪的是,門還是緊閉着。
“約克市警方,教授。我需要馬上跟您談一下。”
“老天啊,好的,馬上就來。”
他在裏面忙什麼呢?特蕾西想。千萬不要跟我玩什麼怪教授的把戲,現在可不是時候,情況太嚴重,也太痛苦了。她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都是這麼棘手。來的路上她多次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攬下這活兒。但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必須完成。特蕾西只希望這個男人不要像她妻子那樣被打擊得近乎崩潰。她本來想在車裏直接打電話通知他,但是想想,這樣的消息,如果可能,還是盡量當面傳達。
門開了,站在門口的男人穿着襯衣、褲子和鞋子,但奇怪的是,鞋帶卻沒有系。他長得挺高,也比較瘦,長着波浪般的褐色捲髮,看起來像是忘記好好梳理一番了。他的臉上佈滿皺紋,有種頹廢的俊秀,淡藍色眼睛上面,因為剛剛受到打擾而眉頭緊皺。
“怎麼?有什麼事?”
“是關於您女兒的,先生。我可以進去講嗎……”
“有這個必要嗎?她又幹什麼了?吸毒?”
“這個……比吸毒還嚴重,先生,最好還是讓我進去講吧……”
這個男人極不情願地退了一步,讓她進了門。屋內很寬敞,佈置得也比較舒適,出乎特蕾西的意料。從地板到房頂裝飾典雅,兩面牆上是一排排顏色亮麗的歷史書籍,第三面牆邊放着一張桌子,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湖水、人行橋,還有一行行柳樹和白樺,景色美得就像油畫一樣。屋裏很暖和,亮藍色波點地毯跟桌椅一樣,嶄新而現代。有了資歷,就可以享受這種特殊待遇,這個想法在特蕾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真正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在第四面牆略凹進去的地方,放着一個舒適的檸檬色沙發,還有一張扶手椅,中間是一張咖啡桌,上面放着紙張和一碗水果。那裏竟然坐着一位年輕的黑皮膚女人,她的一雙長腿舒適地搭在沙發墊子上。
那個女孩冷冷地回視過來,讓特蕾西有點遲疑。特蕾西猜想,她大概30歲出頭,應該跟自己年紀差不多,膚色很黑,臉上透着一種非洲貴族的氣質,四肢修長,頭髮編得很整齊。她穿着一條短裙,披着一件淡藍色男式襯衫,就目前特蕾西所見,好像沒穿別的什麼了。女孩的長腿上沒有穿緊身褲襪,也沒有穿鞋,腳趾塗著優雅的粉紅色甲油。舒適的地毯上也看不到任何褲襪或鞋子的蹤跡。特蕾西自己也曾在這樣的情形下被人打攪過,她猜襪子、鞋子,還有其他私密物品應該被迅速藏到沙發後面去了吧。女孩鎮定地注視着她,眼中閃着點兒開心頑皮的神色,特蕾西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這是,呃,卡羅爾·威廉姆斯(CaroleWilliams),我的同事,我們剛才在工作……”至少,這個男人還有點廉恥之心,特蕾西想,她把注意力又轉回到他身上,“現在說吧,我女兒這次幹了什麼?”
“先生,您坐下聽我說。”特蕾西示意了一下扶手椅,看到他坐穩后,才開始接著說,“恐怕,這是個……壞消息,很壞的消息。我剛剛從醫院過來……”
1傑西卡的昵稱。
2GeneralCertificateofSecondaryEducation。(英國面向15至16歲學生的)普通中等教育證書。
3英國高中課程(GeneralCertificateofEducationAdvancedLevel)簡稱A-Level課程,它是英國的普通中等教育證書考試高級水平課程,是英國的全民課程體系,也是英國學生的大學入學考試課程,A-Level課程證書被幾乎所有英語授課的大學作為招收新生的入學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