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致命裁決》(20)

第二十章《致命裁決》(20)

沉默的母親

星期五晚上,薩拉·紐比騎着摩托車去了通往韋瑟比的鄉村。那天上午下了場大暴雨,剛被雨水沖刷過的樹木和田野在燦爛的霞光中熠熠生輝。透過偏振頭盔護目鏡,她看到了美麗的雲霞,便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看路了。不過,她終於找到入口,然後沿着小道騎向河邊,靠近沃爾特斯家的房子時,車輪水花飛濺地穿過地上的坑坑窪窪。

她在前門停下來,一隻毛色黑白相間的小型柯利牧羊犬(collie)跑了出來,狂吠不已,米蘭達·沃爾特斯匆匆忙忙跟在小狗後面。“別叫了,泰斯,別叫了!過來,你這討厭的狗!很抱歉,你瞧,她不習慣摩托車。”

“沒事。”薩拉取下頭盔,彎腰逗弄這隻跑過來舔她手的多疑小動物。這是一隻老狗,戴着灰色的嘴套,但仍然很健康。“嘿,我又不是小偷。”她抬頭朝米蘭達笑了一下。她們只在法庭上見過。“這是個好地方。”

“是的。我和謝莉在這裏長大。”在這座舊式石砌農舍的另一邊,是一個小圍場,兩匹老矮馬首尾相連地站在一棵七葉樹的樹蔭下,甩着馬尾驅趕蒼蠅,發出刷刷的響聲。圍場較遠的那邊有一條河,蜿蜒穿過一個峽谷,周圍是低矮的丘陵和偏僻的農舍。

“一派田園風光。”

“是的。這裏是成長的好地方,可是現在……”風把米蘭達的一縷棕色長發吹到臉上,她不耐煩地甩甩頭。“我現在很樂意回美國去。在這裏,回憶起我們曾經做過的很多事情,真是太痛苦了。”

“你和妹妹關係親密嗎?”

“是的,非常親密。”

薩拉第一次仔細端詳這個年輕女子。她大約有一米七三,長着棕色的眼睛,陽光曬得臉上的皮膚呈古銅色,上面有微微的雀斑。她穿着牛仔褲、舊T恤衫,一雙黑色運動鞋,這雙運動鞋看起來像是穿了很多年。她的身材像她母親一樣瘦削、健康,不過,薩拉遺憾地想,她爆發出的能量可能會是她母親的兩倍。

“你看起來不太像她。”

“哦,是不太一樣。謝莉是個美人。現在想想,倒沒給她帶來多大好處。”

嘉芙蓮從房子裏走了出來,仍舊穿着早前穿過的黑色連衣裙。“歡迎。你說你會騎摩托車來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真是這麼過來的嗎?”

“是的。”薩拉看了一眼停在身後的川崎摩托。“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換身行頭?讓我把這身皮衣脫了?”

“當然。來這裏。”米蘭達帶她走進雜物間,裏面放着洗衣機、烘乾機和冰箱,還有衣架、鞋架和一個狗筐。她把摩托車服放在冰箱上,然後穿了一身稍皺的黑色褲裝出來。

“喝茶嗎?”嘉芙蓮問道。這時,米蘭達不見了,把她倆單獨留在那裏。

“謝謝。很樂意來一杯。”

嘉芙蓮燒水時,薩拉看了一下這個偌大的農家廚房。廚房裏架着低矮的木樑,鋪着紅磚地板,水槽上的大窗戶可以遠眺圍場外的小河。牆壁周圍裝着橡木櫥櫃,阿格爐旁邊的一個凹室里,不倫不類地放着一把扶手椅,旁邊還有一堆報紙、雜誌。

“實際上,這是我們的主室。我們基本都在這裏吃飯、閱讀,特別是在冬天。謝莉去世后,安德魯甚至養成了在那把椅子上睡覺的習慣,像個老人似的。”

“是的。”薩拉坐在桌旁,感激地握着茶杯。“你說過,他很難接受她的死亡。”

“紐比夫人,我們倆都很難接受。當然,米蘭達也一樣,她們親密無間。但這件事對安德魯的影響很大。他差不多已經自暴自棄了。因此,我覺得應該由我作證,而不是他。”

“嗯。”薩拉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茶,然後才回答。“哦,你知道,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好好聊一下作證這件事。”

“這是我的機會,來告訴大家基德這雜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下流胚。總得有人站起來這樣做。那麼,那個人應該是我。”

這便是薩拉來此的原因。她們第一天共進午餐后,嘉芙蓮便打算出庭作證。但是,薩拉對這個主意考慮了很久,越來越覺得無法贊同。她來到這裏是冒着一定風險的,因為法律有嚴格的規定,不允許律師指導證人。不過她的意圖正好相反——讓嘉芙蓮遠離證人席。所以,只要她能完成這個任務,就不會有問題。於是,她輕聲說道。

“是的,嗯,正是如此,真的。這次審判——任何審判——的關鍵都是事實。”

“事實就是他謀殺了我女兒。”嘉芙蓮憤怒地說。

“確實如此,那是我們必須證明的事實。要證明這點,我必須讓陪審團專註於關鍵事實,也就是……”她邊用手指數着要點邊說,“……大衛和謝莉單獨待在公寓;大衛留在菜刀上的指紋;謝莉頸部的瘀傷;右手腕,而不是左手腕的動脈被割斷——所有這些可怕而令人痛苦的事實。”

“但他們也需要知道,大衛是個怎樣的卑鄙小人——從遇到謝莉的那一刻起,他是怎樣撒謊、吹噓的,他是怎樣控制謝莉的整個生活的,把謝莉像個小奴隸一樣玩弄於股掌,讓她遠離朋友、家人,遠離所有希望她好的人。這就是我能告訴他們的事情。”

“是的,也許吧。”薩拉慎重地點點頭,有點擔心嘉芙蓮可能會爆發出來的情緒衝動,但必要的話,她還是堅決打算勸阻嘉芙蓮。至少,嘉芙蓮在這裏,在她的家裏,是安全的。“但是,在我們做出決定前,請聽我說。你是謝莉的母親,而我也是一位母親。謝天謝地,我女兒沒死,但我有一次差點以為她死了。我無法想像還有什麼事情比那更糟糕。而我必須在法庭上替自己的兒子辯護,所以,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問題在於,人人都知道母親站在孩子一邊。我們真的是沒有選擇。所以,人們會用這點來反駁我們。即使我們在說真話,他們通常也不會聽進去。”

“你的意思是,陪審團不會相信我的話?”嘉芙蓮看上去很茫然,彷彿她從未這樣想過。薩拉又試着解釋。

“不,不全是。比那更微妙。他們相信你說的話,卻會用你的話來反駁你。這樣說吧,我們控方必須在排除合理懷疑的情況下證實這一案情。賽文德拉——辯護律師博斯先生——他不需要證明大衛·基德無罪,只需要讓陪審團心裏產生那種合理懷疑。在這個案件中,他的策略很明顯:阻止陪審團考慮諸如指紋、刀和割傷等涉案事實,轉而讓他們推斷自殺的可能性。現在,他打算傳喚謝莉的精神病醫生。我無法阻止……”

嘉芙蓮痛苦地搖頭。“為什麼?謝莉有幾個月沒見過那個男人了。他怎麼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情況就是這樣。如果謝莉是被謀殺的話,那無關緊要。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如果像辯方所說,謝莉是自殺,那麼他會透露謝莉的精神狀況,讓陪審團對此產生興趣。你說過,她有雙重極端性格障礙,是嗎?”

“是的,但那並不意味着她會自殺!”

“當然不,但他們會努力往這方面暗示。我希望我能制止,但是做不到。實際上,這會幹擾事實。現在,如果我叫你作證,你能增加什麼確鑿事實嗎?我的意思是,關於謝莉去世那天的事實?”

“哦,只有大衛在醫院對我無禮……”

“那沒有什麼幫助。那隻能表明他恨你,而你也恨他。這有助於被告方,而不是我們。你還能說些別的嗎?”

嘉芙蓮想了一會兒,感到很困惑。“哦,在謝莉死的前兩天,她告訴我,她已經甩了大衛。她就坐在你現在坐的椅子上……”

薩拉輕輕點頭。“好的,你當然可以說這件事。”

“如我所言,我可以告訴他們大衛有多下流。他如何帶謝莉遠離家庭,如何摧毀謝莉的心靈,還有……”

“好吧。我們來進行角色扮演,好嗎?”薩拉加重語氣說道。然後,她站了起來。

“什麼?”

“我們來試幾個問題,就好像在法庭上一樣,然後看進展如何。好嗎?”她站在阿格爐前面,手指觸摸着背後溫暖的扶手。“比如,我們先問這個。”她稍稍變換了下嗓音,顯得更加正式。“你說,謝莉有雙重極端性格障礙。她治療過嗎?”

“是的。她進行過小劑量藥物治療,以維持情緒穩定。”嘉芙蓮緊握雙手,放在前面的桌上,對突如其來的角色扮演頗感驚訝。不過,她似乎有所準備。畢竟,幾個星期以來,她腦海里一直想像着類似的場景。只不過薩拉是她的律師,而不是敵人。

“這種情況對她的學業有什麼影響?”

“哦,實際上,她的學業和她的性格很相似。有些地方很棒,但有些部分——學習中比較乏味、單調的部分——她覺得很難。那部分她需要很多幫助和支持。”

“你和你丈夫支持她了嗎?”

“是的,我們試過。我想,我們倆都試過,特別是我。這比較難做,但我們做到了。她獲得了需要的分數,接着,去了約克大學學英語。”

“她是如何適應大學生活的?”不出薩拉所料,這些簡單的、可預見的問題增加了嘉芙蓮的信心。

“哦,起初很難,因為她被甩了——這是他們使用的可怕詞語,對嗎?——被談了幾年的男朋友格雷厄姆甩了。那對她沒好處。不過她交了新朋友,一直相處融洽,直到遇見他,就是這樣。”

嘉芙蓮正說著話,門開了,米蘭達走進屋裏坐了下來。薩拉一時不知該怎麼做。但這是她們家,而不是自己家。如果事情發展如她所料,嘉芙蓮等會兒也許需要一些精神支持。所以,她朝這個女孩笑了一下,說:“我們正在嘗試問幾個問題。”然後重新轉向她母親。

“你覺得謝莉和大衛·基德的關係對她沒什麼好處?”

“沒有,一點好處也沒有。他是她遇到過的最差勁的男孩。他就像個沼澤怪物。”

薩拉想,開始了。這正是問題所在。“你為什麼那麼稱呼他?”

“哦,從一開始,他就試圖控制謝莉。他是個很有控制欲的人:總是摟着她,總是在她說話前開腔,總是決定她該做什麼。這看上去很可怕。她差不多像他的小奴隸,腹語術表演者用的人偶。”

“還有其它事情讓你對他們的關係感到不舒服嗎?”

“哦,是的,還有他想讓謝莉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沒受過教育,不是嗎?如果你給他一本書,他都會把書拿顛倒。他想讓謝莉輟學,和他一起去非洲。我們為了讓謝莉上大學付出了多少艱辛呀!”

“那麼,可以這樣說,你和大衛·基德關係很緊張,對嗎?你女兒謝莉夾在中間?”

“哦,是的,但她最後也醒悟了。她發現他和那個女孩上床后,決定永遠離開他。她回家告訴了我。”

“可是兩天後,她又回去見他了。”

“不是去見他。”嘉芙蓮申辯說,“是去取自己的東西。”

薩拉誇張地揚了揚眉。“一件睡衣、幾本書,還有幾條穿過的緊身褲襪?你真覺得她是回去取那些東西嗎?”她們隔着桌子,互相凝視着。角色扮演逼真得讓人感覺不舒服,薩拉可以看見嘉芙蓮臉上的痛楚。“那些只是借口,不是嗎?再去見大衛,試圖挽回戀情的借口?”

“我……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不過,他隨後謀殺了她。”

“他有嗎,沃爾特斯夫人?我們知道,謝莉到公寓后不久,他們發生了爭吵,大衛聲稱他們做愛了。你告訴過我們你有多不喜歡大衛,你讓謝莉為離開他承受了多大壓力。你說,謝莉曾經打算離開大衛。她知道該那樣做,可她還是回去了。並且,做了錯事。”

“是的,謝莉很困惑……”嘉芙蓮的嗓音都變了,看上去快要哭了。米蘭達從桌子另一旁伸手握住母親的手。但薩拉還沒問完。

“不,比困惑還糟糕,不是嗎?你告訴過我們,謝莉有雙重極端性格障礙。她需要不斷的愛與支持。現在,你和丈夫站在一邊,大衛·基德站在另一邊,這兩種來源的愛與支持讓她心碎。她和自己許諾要離開的人做完愛后,獨自坐在浴缸里,難道不是因為承受了太多的壓力,於是……”

嘉芙蓮大哭起來。米蘭達憤憤不平地瞪着薩拉。薩拉憐憫地坐了下來。“對不起,我不想讓你痛苦。可是你瞧,嘉芙蓮,如果我讓你站在證人席上,他們就會這樣對你。而博斯先生提出的問題會更尖銳,如果他想贏,就必須這麼問。而且他真的會贏。”

“這不是關鍵!”嘉芙蓮從盒子裏抽出一張面巾紙。“關鍵是你也這樣想,不是嗎?你認為謝莉是自殺,是我的過錯造成的?”

“不。”天哪,薩拉想,我完全讓她誤會了,“不,實際上,我不是這樣想的,我真不是這樣想的。”這句安慰的話似乎沒起到什麼作用。她又試着說,“瞧,不管是安慰誰,說這樣的話都顯得很荒謬,但是,我非常清楚,你女兒是被人謀殺的,明白嗎?所有確鑿的事實都證明了這一點。只是很不幸,她有這種精神病史,被告方會提出這點作為自殺的煙幕。”

嘉芙蓮止住淚水,慢慢平靜下來,但仍然緊緊握住米蘭達的手尋求支持。“可我應該為謝莉說話,不是嗎?我是她的母親。”

“如果這樣做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就不應該這樣做。你看,法庭需要從你這裏聽到的唯一確鑿事實,是在謝莉死的前兩天,她告訴你她想離開大衛。這一點已經記錄在你給警方作的陳述里。現在,如果運氣好的話,被告方會接受這一陳述,不會提出異議。那就意味着,當著陪審團的面,陳述會當庭宣讀,不過沒人能夠提出質疑,也沒人能試圖歪曲你的話,引人誤解。我認為,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嘉芙蓮嘆了口氣,把手裏的紙巾揉成一團。為了在法庭上與大衛當面對質,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在磨練自己。那種景象讓她很害怕,但那似乎是她的責任。現在她可以在不背叛女兒的情況下放棄嗎?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讓我晚上好好想想。”她低頭看着桌子,悲傷地搖了搖頭。“可是,如果你真相信謝莉是被謀殺的,你怎麼可以說出剛才那些問題?”

“我是一名辯護律師,沃爾特斯夫人。我接受過訓練,能夠為一個案件的雙方辯護。但那並不意味着我無法確定孰是孰非。實際上,這樣做有助於我進行判斷。”

“好吧。”嘉芙蓮站起身來。“那麼大衛情況如何,他什麼時候出庭?你會像剛才質問我那樣對他提出尖銳的問題嗎?”

“嘉芙蓮,我剛才只是和你玩玩,讓你明白可能會出現什麼情況。別擔心。對他,我可要動真格的。”

後來,薩拉騎車離開的時候想,麻煩在於,刁鑽問題只會傷害善良的人。像大衛·基德那樣的壞人,良心早已經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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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暢銷懸疑推理小說薈萃(全2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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