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3章 老皇故去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十七日,在乾清宮的西配殿弘德殿中,躺着時日無多的萬曆皇帝。
如今的大明天子朱翊鈞已經五十八歲了。古代人的壽命比現代人要短得多,他這個歲數已經算長壽的了。
今天朱翊鈞自覺病情又惡化了,他急忙召見英國公張惟賢、大學士方從哲、尚書周嘉謨、李汝華、張問達、黃克纘、黃嘉善、侍郎孫如游等朝廷重臣和皇太子朱常洛、皇長孫朱由校、慈慶宮管事太監王安。眾人向皇帝跪拜行禮,大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朝太子擺了擺手,示意他靠前講話,朱常洛馬上走到床前跪在地上,朱翊鈞見太子伏在床前心中一松,想說什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一着急虛汗又冒了出來。常洛感覺到了,連忙抬頭,見皇上正疼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淚水漣漣:“父皇!父皇!”
“洛兒來了!”萬曆輕輕撫摸着常洛的臉,鬍鬚已很長了,不由嘆息:“洛兒都快四十歲了,朕都要老死了。”
“父皇——”
“洛兒,朕知道你有一批交誼很深的大臣,可是你要記住,君王的威嚴不能為他們所奪。只可惜郭正域英年早逝,如果由他來輔佐你的話,朕是放心的。”
郭正域曾經是太子朱常洛的講師,他博覽精通經史子集,有經世致用的學問,勇於任事,操守廉正。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幫助朱常洛保住太子之位。
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在文華殿的後殿裏,朱常洛出閣讀書之時,正值寒冬時節,屋裏異常寒冷。伺候他的太監居然在另外一間屋裏圍着火爐聊大天,就是不給他生火取暖。
當時他穿的衣袍里只有一件普通的狐裘,因為天寒衣少,屋裏沒有生火,凍得他全身發抖,四肢麻木,直打噴嚏。講官郭正域實在看不下去,大發雷霆,說:“天寒如此,為什麼不給皇長子生火禦寒?”太監們才慢慢騰騰出來生爐起火。
如果郭正域還活着,那他一定是朱常洛心目中內閣首輔的最佳人選。可惜他八年前就去世了,聽到父皇對郭正域的肯定,朱常洛想到以前心酸的往事,不禁潸然淚下。
“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洛兒!你的大伴王安,他德才兼備又忠心耿耿,可做司禮監秉筆太監,掌印。還有,你一定要立鄭貴妃為太后!”
“為什麼?”
朱常洛聽了大吃一驚,鄭貴妃曾經屢次加害於他,如今卻要讓他立這個死對頭為太后。
“洛兒,不要違抗父皇的旨意,這是朕的夙願。”
“是,父皇,兒臣謹遵父命,立鄭貴妃為太后。”
“最後一件事,洛兒!國庫空虛、財政枯竭,東北戰事尤其重要。父皇留下的內帑,用在遼餉上吧。洛兒!依靠精明強幹的大臣收復遼東,你要好自為之。”
“父皇,兒臣一定會做到的。”
“好!好!好!”萬曆皇帝說著,目光轉向了在場的其他人,他看到了朱由校,用顫抖的手指示意皇長孫到近前來。
朱由校走到前來,跪在地上,卑微地問道:“皇爺爺,孫兒來了。”
“好皇孫,你要多讀書,要上進。”朱翊鈞說完這些,他才想到已經年滿十六歲的朱由校是一個大齡失學兒童,還沒有出閣讀書。
“孫兒,謹遵皇爺爺教誨。”朱由校恭敬地回答道。朱翊鈞聽完這話,心裏感到一絲安慰,他疲憊地合上眼皮。
灰暗的燈光照着萬曆深陷的雙眼,越顯得顴骨高聳。往日肥胖的肌膚,似枯葉覆蓋在乾柴上,身軀更顯得瘦小。望着這位垂死的老人,想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大臣們的心翻江倒海,不知什麼滋味。
突然,萬曆連連呼喊:“張先生,張先生!《帝鑒圖說》在哪呢?”原來皇上覺着他正在聽張居正講解。他集中精力聽着,可怎麼也聽不清,一着急剛要叫,張居正不見了,站在眼前的原來是慈聖皇太后和王皇后。她們在宮后苑內品茗聊天,就是不理自己。
“母后!梓童!是我呀!”萬曆趕緊向她們跑過去,可是,宮后苑內突然霧蒙蒙一片,她們都失去了蹤影。萬曆在迷霧中着急地尋找着,一着急猛回頭,才發現大臣們跪在榻前。
“都平身吧!”萬曆定了定神,下達了他生命中最後一道諭旨:“常洛繼承帝位,幾位盡心輔佐太子,治理國家!”萬曆喘息了一下又用儘力氣道:“擬詔去吧!”
眾人都退下去了,弘德殿中只剩皇帝和幾個照顧他的內侍宮娥。不多時,鄭貴妃從大門進來,緩步走向皇帝的床邊。萬曆見到她來到身邊,緊緊握着鄭貴妃的手,好久沒認真看她了。身材臃腫,皮膚鬆弛,雙眼透着無助與哀傷,當年活潑俏皮的小姑娘在哪兒?
萬曆笑了:“你看你,都滿臉皺紋了。”
“幾十年過去了,臣妾怎會不老呢!皇上!洵兒他……”
“常洛也是朕的孩子,朕已經讓他繼承大統了。況且,你不覺得洵兒反而更好嗎?朕給了他兩萬頃土地、征不完的稅金,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且不說這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就是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民間,也強過在這皇宮中受苦!”
“難道洵兒真的回不來了?”鄭貴妃不是這麼想的。
“你!”萬曆惋惜又痛苦地看着她,半晌道,“分手在即,朕最放不下你與洵兒。你出去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在皇帝命令群臣出殿時,內閣首輔等重臣跟皇太子講話。朱由校在這個空當兒跟慈慶宮管事太監王安搭話。
“王公公,由校有事請你幫忙。”
“皇長孫殿下折煞小人了,有什麼吩咐,我儘力辦好就是了。”
“我想讓你給我找一個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的宦官來教我書法。皇爺爺身體病重,做孫子的想抄幾本佛經給聖上祈福。“
“殿下的孝心感動天地,我今晚就能給你找一位能文善書的公公。”
“有勞公公了。”
當天晚上,王安推薦的太監來慈慶宮中朱由校的偏殿了。這位今年才三十六歲,長得又高又瘦,腰背像魏進忠公公一樣挺拔,毫無駝背之態。
“拜見皇長孫殿下,小的名為劉時敏,是內書堂的宦官。”來教書的劉時敏介紹自己,他的聲音很陽剛,不是那種不男不女的公鴨嗓。
“劉公公,你讀書多嗎?”
“殿下,奴在內書堂掌文書工作,熟讀四書五經,略通經史子集、詩詞文賦。奴喜好書法,最擅長楷書。”
“好,既然是這樣的話,你就在宣紙上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寫的好的話,你就是教我書法的先生了。”
房中的書桌上早已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劉時敏磨好了墨,舔飽了筆,在宣紙上筆走龍蛇。劉時敏書法仿效宋朝的蔡襄,筆法精勁。落筆于飛草書,但覺煙雲龍蛇,隨手運轉,奔騰上下,雄俊不常。
朱由校看着劉時敏的書法,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一點都沒有想到請來的書法老師如此厲害。從這天起,每天朱由校都要花兩個時辰跟劉時敏學書法。劉時敏也沒想到皇長孫的書法如此的拙劣。
就這樣,朱由校從基礎為零的狀態學書法,在學書法的同時每天翻閱四書五經,了解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
不管是那個時代,最高統治者都是依靠官僚統治數以億計的老百姓。如果官僚不能理解最高統治者的意圖,再好的政策也貫徹不下去,或者就是到基層實施時變味兒了。
所以朱由校要把他從後世學到的先進思想用儒家的語言傳播出去,這樣文官們好接受一些。就這樣,朱由校閉門修行傳統文化的日子過了四天。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大明天子朱翊鈞躺在弘德殿的御榻上,形容枯槁,眼睛半閉半睜,木雕泥塑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似乎在靜靜地等待着地府的召喚。
朱翊鈞的能量已消耗殆盡,生命走向盡頭,猶如白晝將進入黑夜。
老皇帝駕崩了。
皇太子朱常洛和到場的內閣首輔方從哲等大臣在弘德殿中嚎啕痛哭一番。接着抹乾眼淚,大家一起議出三項決定:
一、立即八百里傳郵,把訃告發佈各地;
二、萬曆皇帝一應喪事禮儀由禮部遵祖制訂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准執行;
三、治喪期間,在京各衙門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舉國各地衙門就地設靈堂致祭,不必來京。
商量既定,內閣中書便按閣臣的意思斟酌詞句寫好告示,蓋上內閣關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門,傳郵的事則由兵部施行。把這些要緊事忙完,已是掌燈時分。
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內閣院子,如今各個樓座門口都掛起了燈籠——當然不是慣用的綉有“內閣”二字的大紅宮燈,而是貼了一個黑色“奠”字的白紗西瓜燈。慘白的光芒襯出那幾個黑色的“奠”字,院子裏頓時充滿了肅穆悲涼的氣氛。
在方首輔的會客室,群臣們換下錦繡官袍,都穿着青衣角帶的喪服。作為內閣首輔,方從哲有為萬曆皇帝寫遺詔的資格,但是現在朝廷朋黨之爭極其嚴重,他需要與其他重臣好好商議一下。還好,大家對遺詔應該怎樣寫沒有太大的分歧。當晚方從哲就把遺詔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