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影子
天底下,但凡是有光的地方,便有影子。
光是亮的,影子是暗的。
有的人喜歡在光底下走,亮堂堂;也有人喜歡在影子裏蹲着,冷悄悄。
是,光,還是影子,這在江湖上,卻不是一個喜好問題,而是一個立場問題。
或者選擇武林正道,或者選擇邪魔外教。至於想在中間找中立的,那就好像是想在光和影之間找到過渡一樣。
這一天,嘉興府的大財主李善人就遇上了這樣一道選擇題。
在他的面前有兩杯酒,一杯用的是紅sè瑪瑙酒盅,一杯用的是青玉小杯。喝下這兩杯酒中的一杯,就意味着做出一個選擇。
李善人並不善,他能從一個土老財搖身變成今天的嘉興富豪,離不開他武林中的朋友們——也就是他院子裏躺着的那些屍體。
他們都來了,和往常一樣。但卻沒能和往常一樣從李善人這兒再離開。
對方是大大方方從正門進來的,拔劍,殺人,收劍,走進廳堂,從懷裏摸出兩個酒杯。就是他面前的這兩個。選擇哪一個這是一個問題。
生,或者是死。
越有錢的人越怕死,李善人很明顯是怕死的。但是現在的問題無非是早死還是晚死。
喝下紅杯的酒,他眼前的這個黑衣黑斗篷的殺手就會立即送他和他的朋友們去作伴。喝下靑杯的酒,明兒武林正道的好漢們又豈會放過他。
最終他還是哆嗦着伸出了手——很明顯,對方的耐心正在消失,如果不能在他的耐心消失前作出決定的話,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做決定了。
正在這當口,忽然屋外傳來一聲長嘯,李善人眼中不由得閃過了一抹得意的神sè:他病急亂投醫,請來的這方尊神,竟然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那黑衣人也不由得低聲“咦”了一聲,雖然幾乎低不可聞,卻依然偏過去了半個身子。
就在他將要轉身的時候,屋外一道白光閃過。李善人雖然不通武功,卻機靈得很,一個骨碌便從圈椅上滑了下來,鑽在八仙桌下雙手死死地攥着那桌腿分毫不肯動。
一陣金鐵相交的聲音過後,屋內漸漸安息了下來,李善人仍舊驚魂未定的時刻,卻聽到一青年朗聲道:“杭州扇子門弟子李瀟奉命而來,請主人家出來一見。”
這就完事兒了?李善人戰戰兢兢的從桌子下抬出頭來,只見到自家客廳里抱拳立着一位白衫青年,這人兒是怎麼看怎麼好看:烏黑油亮的發,俊朗神秀的面,七尺的個兒,綢緞的衣裝,玉帶繞腰間,快靴踩地上。玲瓏玉佩掛在身,一尺三寸的鐵扇倒垂着。李善人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夠,恨不能當即就把自家還沒出嫁的兩個女兒一股腦兒許給人家。
在李瀟的再三微笑下,李善人總算是從桌底下爬了出來。
“走了?”
“依然走了。”
“果然走了?”
“卻是走了。”
李瀟將扇子迎風一搖:“鄙門門主說了,這百花盟的殺手不過都是些軟腳蝦三腳貓,本來不足為懼,只需派我這門下最不中用的弟子走一趟便可。只是杭州到嘉興總有些許距離,不能時時照拂善人,故而……”
李善人當然明白這言外之意,他在半個月前接到那百花盟留下的血書之後就向四面八方求救,他當然也知道自家的這些家丁護院,狐朋狗友不過都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sè。要對抗江湖上可止小兒夜啼的頭號殺手組織“百花盟”毫無疑問是螳臂擋車。只是這距離嘉興最近的名門正派扇子門開價委實不低。那扇子門的賬房上說了,若要請一面扇子門的大旗掛在院子裏,每年需要至少一百二十兩銀子。
一百二十兩銀子,尋常一個中等人家五口之家,一年的開銷也不過十兩紋銀。這還沒算上請扇子門弟子前來時常走動的花銷。所謂越富越摳門,李善人能夠有今ri這般家業,自然不是靠着花錢如流水來的。可是回頭再一琢磨,到底是關係到生死的大事,若是沒了命,這般家業,不知道要便宜哪個外姓小子,因此還是咬咬牙跺跺腳,先花了一筆銀錢請了個扇子門弟子來走一遭。
來了是來了,可是……李善人若是個腦子笨的,也掙不下這偌大的家業,許多事情不用多說,一點便透。當即便叫自家的管家來點了銀票交給這位與自己本家的少俠,又命後房開上一桌上好的宴席,把自家的兩個乖巧女兒全都叫出來作陪,是夜,賓主盡歡,不醉無歸。
李瀟回到杭州,已經是三ri之後了,這本比他預定的歸程晚了一天,好在他是門主所親信的弟子,門主不說什麼,也沒人敢多嚼舌頭。
他先去了柜上交割了銀兩,又領了辦這趟差事的花紅,吆五喝六的叫上門內的幾個小弟子,一起去長樂坊內做花茶太歲。
李瀟本就是這杭州城內的官宦人家子弟,兒童時體弱多病,家人便抱了他去扇子門內請有本事的師傅瞧病。結果說是先天體弱,唯有多加鍛煉,並練一門溫和疏導的真武派內功才能標本兼治。家人病急亂投醫,便為他在扇子門內掛了號,做了個弟子。誰知道幾年下來,李瀟身子竟然見見好了起來,不在病仄仄的,到了年紀迎風一長,已然是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大姑娘小媳婦見了都走不動道的俊俏公子。
然而這李瀟百般都好,卻有一樣不足道,那就是愛玩兒,不論是吃喝山珍海味,還是逛窯子下賭場,這位李三公子真是無一不jing。便連他們門主都說過,李三兒武功未必翹楚,這玩樂若是認了第二門內無人敢認第一。由此一句,玩樂太歲李瀟算是在江湖上掛了名。
既然得了名號,又豈能名不副實。李瀟這才一回來,便忍不住的帶了幾個耐不得門內練武枯燥的師兄弟一同出去尋歡作樂。
先到了醉仙樓,要了一個大的包間,點上一桌好酒好菜,有什麼燒河鯽燒花鴨燒子鵝,燜白鱔燜黃鱔豆鼓鯰魚,燴三鮮炒銀魚燴鰻魚清蒸火腿,紅肘子白肘子水晶肘子蜜蠟肘子。還有各式的瓜果糕點一件不落,光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都開了三大壇。
一邊吃酒一邊吹噓,李瀟口才極好,將那晚李家的故事娓娓道來,將自己與那黑衣人的一場打鬥說得好像是每二十年一次的真武山上天下論劍會最後的決戰一樣jing彩刺激。最後意猶未盡的還說道李家的那兩個小姑娘,一個是年方十五才及笄,還有一個正是豆蔻年華十三餘。李瀟李公子可是情場老手,說起這小姑娘的好來自然更是口吐蓮花。周圍圍着聽他說道的這些師兄弟大多都是在門裏面被拘管的久了的,聽到這外界的花花妙處,也都各個如孫猴子一般抓耳撓腮,恨不得當晚去仗劍救人,然後消受美人的就是自己。
好在他們這裏是關門說話。李瀟也不怕牛皮吹破。說得起勁,手舞足蹈拿着一直雞腿比劃起來,卻不想手上沾了油,手腕子一抖,那雞腿便斜着飛出去,看架勢,是正對着門帘兒。
若是早一刻倒也無妨,偏生這時候,恰好門外有人掀帘子進來,還沒看清楚裏間,便來了這麼一發“暗器”。好在來人身手也不弱,當即偏頭一閃,將這雞腿堪堪讓過。
待來人看清楚,不由得笑罵道:“好你個李三兒,竟然如此待你師兄,真是當罰。”話音未落,來人身後接過一個女子的聲音:“確實該罰,果然該罰。”
李瀟看見來人,趕緊整頓形容,正sè行禮道:“見過蔡師兄,見過熊師姐。師兄師姐怎生有空,也來這裏玩樂?”
這來的一男一女不是別人,正是扇子門的兩位弟子。男的名叫蔡婓,是扇子門頭挑的弟子,年紀即長,入門又早,因此這波的青年人人都尊他一聲大師兄。蔡婓和眾家師弟都一一見了面,閃出一條道來,將他背後跟着的那帶黑紗斗篷的女子讓出來。這女子身形窈窕,一襲紅衣,手中還提着一柄三尺長劍,看來是尚未回過門中。此女名喚熊綺,也是扇子門中出挑的女弟子。她略略朝着李瀟方向點點頭。李瀟逕自跑到她跟前來,柔聲道:“熊師姐,我來為你尋個好座位。”
蔡婓自己找了個地兒坐下,有小師弟換上一套新的碗筷酒盅為他滿上不提。待熊綺落座之後他舉起酒杯:“我與你們熊師姐外出公幹,今ri方回來。還未到門中,就聽得人說玩樂太歲在此擺下酒宴,怎能不能打個秋風。”
李瀟笑道:“師兄客氣了,師兄請了。”說罷將杯中美酒一口飲盡,蔡婓也將杯中之物喝乾,只是熊綺挑起黑紗面罩,略略嘗了一點便算是用過了。
李瀟是個好玩樂的,眾師弟們與他在一起頗為自在,但大師兄卻是個略失之於古板的人,或許因為蔡婓平時代師傳藝的多了,小師弟們與他同桌多少有些不自在。因此便都一個個先後告了假,與李瀟擠眉弄眼,越好待會兒在某家花樓碰頭。不多時,這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個包廂就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李瀟蔡婓與熊綺三人。
蔡婓還渾然不覺,自斟自飲,對着珍饈大快朵頤。熊綺聽到人都走光了,方才摘下面紗,只見她雙目微閉,睫毛雖長,卻難於秋水為神。李瀟為她夾了些菜:“此間沒有外人,師兄師姐是一同出去忙了?”
蔡婓點點頭,指了一指熊綺:“她做惡人。”又指了一指自己:“我做善人。”李瀟跳在椅子上,也指了指自己:“我做善人。”又指了指窗外:“徐師妹做的惡人。”說罷做了一個鬼臉:“師姐,下次咱倆一起出馬吧。徐師妹心真狠啊,我不過是多打了一個盹兒,她便把人家請來的二十多個鏢師護院都殺的乾乾淨淨。”
熊綺微微皺了皺眉,卻不說話,只夾起一顆鵪鶉蛋玩嘴裏送去。蔡婓替她道:“徐師妹未免太……當向師父師娘說說。只是為了求財,何必害了人家xing命。”
“我也這般對徐師妹說的。”李三兒很苦惱的道:“徐師妹卻道,若是手下留情,哪裏還像是**中人,務必殺的乾乾淨淨才能叫人害怕。咱們扇子門的大旗才能賣的好價。”
熊綺聞言又皺了皺眉,依然沒有開口,蔡婓又吃了兩口,道:“我已經飽了,你與師弟們耍去吧。”熊綺也放下筷子道:“我也飽了,師兄,一同回門裏交了差吧。”李三兒本想邀請蔡婓與自己同去遊樂,但看他還得扶着熊綺回門裏,便只好把這話咽回去。等到兩人都離開了,他將杯中的殘酒一口飲盡,嘆了口氣道:“什麼少俠,什麼正道。”
叫來小二,告訴他這帳先記在李家三少爺名下,月末了逕自去城東李侍郎府結賬。李瀟方才一個人悠悠的晃蕩到了那花滿樓下,還沒等他站穩,七八個俊俏姐兒一起如餓虎撲食一般的過來,七手八腳的就不由李少爺多說,就把他給扯了進去。
“唉唉唉,我的袖子。”李瀟無奈,跌坐在這胭脂堆中卻也不好受,左右看去都是庸脂俗粉,本來存了一顆來風流的心思,誰知道剛才酒樓里她一摘下面紗,自己這一顆心思馬上就如胰子泡沫兒一樣破滅了。
“放開我,放開我。”李瀟雖然有些半醉,卻還不是這些姐兒們能夠擺佈了了的:“今兒,小爺沒心思。”
他不顧周圍姐兒們失望的眼神,正了正衣冠,邁步就要往外走,卻不想身後樓上傳來了一個輕佻的聲音:“喲,玩樂太歲改了xing子,改叫正經君子了。”
這聲音聽上去陌生,可偏生有一種叫人不得不回頭的魔力。李瀟回過頭去,循聲而望,只見二樓上有一名左右都是佳人在懷的玉面郎君滿是挑釁的望着自己。李瀟倒好奇了:“樓上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識,敢問尊姓大名。”
“哈哈哈哈……”樓上那位玉面公子一串長笑,李瀟只覺得心口似乎一陣激蕩,氣海之中也不平穩,心中不由得大駭:這是什麼邪門的武功!
須知道,李瀟從七八歲起就練習的是武林中號稱是“天下正道”的真武派內力,講求的就是一個心境平和,chun風化生。李瀟以為自己十餘年的寒暑,縱然比不得師傅師叔那樣的驚濤駭浪崩裂於前而談笑風生,可也不至於被這不知底細的玉面公子一陣狂笑弄得心神不寧,真氣亂走。
再一細看那玉面公子,只見他眉宇間乃是三分邪氣七分煞氣,顯然修鍊的並非是一般江湖正道的內功。李瀟不禁勃然大怒,正好藉著這三分酒勁,平地一躍而起,口中喝道:“邪道中人,安敢在小爺面前放肆!”,雙手齊出,乃是一招“蒼鷹搏兔”。那玉面公子“嘿嘿”一聲冷笑,將懷中兩名佳麗向他一推:“有本事,便來追小爺呀!”
李瀟正在半空中被那兩名佳麗撞個滿懷,此刻也無暇去品味那滿手的溫香軟玉,只把她倆往邊上一放,照追那小子不誤!
這花滿樓的格局乃是一樓大廳,二樓廂房,此刻正是午間,姐們雖然都已經醒了,卻都還沒有開始做生意,因此都在屋子裏閑着,聽到外面有人打架,還道是piáo客們為了哪位姐妹爭風吃醋,一個個都推窗出來看好戲。
說來也奇怪,在這亂不溜秋的二樓,左一個窗戶,右一張桌子,李瀟縱然是有好大的輕功也使不出來,偏生那傢伙卻在這裏是如魚得水,穿花過隙,好像他這門輕功偏生就是為了在這鶯鶯燕燕中穿梭而過的一樣。
李瀟不禁生氣道,這小子的功夫如此邪門,想必是邪教外道中的什麼yin賊,今ri捉了他不論是去見官還是交給師父發落,都是一樁大功。想到這兒,便存了非要逮住這小子不可的念頭。所謂醉鬼莫惹,便是說者喝了酒的人,腦袋裏要麼不裝着事兒,倒頭就睡,要麼裝着一件事兒,就是捅了天他也要去做,這李瀟現在就是這般。他非得把這一邊跑一邊怪笑,還不時停下來嘲諷自己的小子捉到了左右開弓打他二十個大嘴巴子不可!
追着追着。那傢伙忽然玩一間屋子裏一閃,李瀟也是追暈了頭,竟然也徑直追了進去,這一進去可不得了,原來這裏面一窩子鶯鶯燕燕。原來這裏睡着十多個低檔的姐兒,一個個見了李瀟便都如三個月沒吃肉的狼見了兔子一樣,全都不顧赤身露體的撲了過來。饒李瀟是風月場上的老手,卻也沒見過這般場景。正在手足無措之中,忽然又聽到那一陣邪魅的笑聲,抬頭望去,原來那玉面公子已經跑到了花滿樓外,正在對面的一家屋頂上叉腰大笑。
李瀟簡直是怒氣已滿,也顧不得傷人不傷人了,甩開撲上來的姐兒們,便從那窗口飛了出去:“yin賊休跑,小爺今ri非與你見一個真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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