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好,季醫生
第2章你好,季醫生
初春,天空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灰色,看不見太陽,微潮的空氣透過窗子的縫隙鑽了進來,帶着一股子霉味,是暴雨前的徵兆。
季青舟叼着一根煙,腦袋埋在電腦後面,她頭也不抬地摸過打火機將煙點燃,深吸一口,沒精打採的面孔上終於多了點人氣,只是神色還有些懨懨的。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鍵盤,光標在屏幕中的文檔上跳躍,資料上的照片和對面那個軟骨頭似的坐在沙發里的少年一模一樣。
姓名:陳冰
性別:男
年齡:19歲
病症:戀物性異裝癖
治療藥物:……
恢復過程:……
陳冰高高瘦瘦,面孔標緻而清秀,蒼白中透着青玉色的膚色和微挑的眼角平添了幾分桀驁,他從頭到腳一身的名牌,看不出什麼異裝的徵兆,更看不出什麼戀物的癖好。他一邊玩手機一邊瞟着電腦後只不停“冒煙”的季青舟,半開玩笑似的問:“季醫生,您是真不怕得肺癌啊?”
話音剛落,那邊打火機又“咔嚓”一聲,一根新煙被點燃了。
陳冰頓時無語。
“你也真是不怕瞎,來這兒后你打了將近三個小時的遊戲,搞什麼心理治療,去治治網癮吧。”季青舟夾着煙,總算從電腦後探出腦袋,“你沒忘了我這兒是按小時收錢吧,大少爺?”
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五官精緻而秀氣,膚色極白,襯着淺褐色的眼瞳,給人一種狐狸般的狡黠。
陳冰收起手機,露出一個甜美而“富有”的笑容:“知道,可我有錢燒得慌,一天不敗家就皮癢。”
陳冰是個如假包換的富二代,一個星期前他被慍怒的母親送到工作室來,連帶着一兜子從房間裏搜出來的短裙和絲襪,“異裝癖”被發現的陳冰卻從頭到尾都端着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離開前還結結實實吃了陳母一個大嘴巴。
不配合治療的患者十有七八,陳冰就屬於最典型的那一個,你說東他扯西,你發怒他得意,且每次與陳母接觸時二人動輒爭吵,吃嘴巴實屬家常便飯,母子關係可以說是水火不容。
心理疾病大多和患者的生長環境、家庭因素有關,陳冰對母親幾近仇視的情緒和母子之間畸形的溝通,可以說是陳冰心理疾病的導火索,每次陳母臉色氣得發青,陳冰就笑得像朵牡丹花,反倒治療了僅僅幾天後,他對季青舟這個陌生人開始掏心掏肺起來。
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季青舟抬眼打量着陳冰,接觸下來,這位“異裝癖”患者的各種病情都只浮於表面,焦慮與羞恥感在就診后的幾天內就莫名消失,最近的表現也只是從陳母的口中得知“他在不斷購買一些女性用品”。
眼前的帥小夥子笑得人畜無害,季青舟緩緩吐出最後一口煙,一個想法忽然在心頭湧現。
她看着陳冰,開門見山地問道:“裝的吧?”
陳冰一頭霧水,沒聽清似的竟又不知死活地向她靠近了幾步:“什麼?”
“戀物性異裝癖。”季青舟輕輕磨了磨后槽牙,“你裝的吧?”
陳冰的腳步忽然停住。
他安靜了一瞬,忽然一拍大腿,抬起頭來誠懇地看着季青舟:“怎麼可能?季醫生,你誤會了。”
季青舟凝視他半晌:“那你告訴我,什麼叫戀物性異裝癖?”
陳冰一愣,隨即鬆了口氣似的,得意揚揚地回答:“就是靠長期穿戴異性服裝,打扮成異性模樣來激發性興奮的病症,是一種比較常見的……”
陳冰在季青舟的注視下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卻半天沒得到回應,對面季青舟的神色似乎變得越發深不可測。
“季醫生?”陳冰試探着問,“我說得怎麼樣?”
“挺好的。”季青舟平靜地、慢條斯理地回答,“你這是給我背百度百科呢?”
雷聲不斷,大雨卻遲遲不落,此刻已經天黑,以為要下雨的路人四處亂竄,便利店和房檐下擠滿了人,大路小路的車都堵得一眼看不到頭。
黑暗中,忽然竄出了兩道影子。
隨着一位眼尖姑娘的尖叫,一個四肢發達的壯漢張牙舞爪地從巷子裏飛奔而出,他神色慌張,眼珠亂轉,就差沒把“壞蛋”兩字刻在腦門上。在這個並不平靜的夜晚,他彷彿腳踩衝浪板,順着滿地的積水邊跑邊滑,快得幾乎閃出了重影。
後面窮追不捨的警察小潘也不顧形象,拔腿狂奔,一邊奔一邊吼:“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知道自己往哪兒跑嗎?前面就是我們——”
隨着一聲尖銳的鳴笛,小潘的“公安局”三字被淹沒在大雨里,壯漢顯然沒有聽到,他驚恐地抱緊了手中的東西,玩命似的朝着“不歸路”狂奔。
小潘對着手機吼:“還沒追上,有兇器,現場兩人受傷,已經叫了救護車……胡說!我也是下班路上碰巧遇到這茬兒!”話說著,眼見壯漢彷彿帶着個GPS導航似的又朝着目的地精準無誤地轉了個彎,可沒過兩秒,又哆哆嗦嗦地退了出來。
小潘一愣,正琢磨着這人難不成是改邪歸正了時,巷子裏走出的一個高個兒男人讓他瞬間鬆了口氣。
男人一邊夾着把黑傘,一手提着盒外賣,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壯漢卻盯着他身上的警服,哆嗦得更厲害了。
小潘喘着氣:“唐隊,剛才路上碰着一入室搶劫的,傷了兩個人,我一路追到這兒來……”
同樣剛準備下班的唐殊眉毛都擰到了一起:“怎麼好事兒不找你呢?”
潘非有苦說不出,抬手抹去一腦門的汗。
唐殊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蒼白的面孔,他五官英俊,眼珠漆黑明亮,只是黑青的眼圈和難掩的倦色讓人平白無故覺得難以接近,加之此刻手上的一份外賣由熱變冷,餓了整整一天的刑偵大隊長唐殊恨不得把眼前這壯漢和外賣放進微波爐里一起“叮”了。
唐殊比壯漢高了一個頭不止,居高臨下的俯視更是讓人覺得危險迫人。他站在原地向後揚了揚下巴,消耗着自己最後的一份耐心:“前面拐個彎再走兩百米就到我們‘老家’了,你是自己去還是我給你帶路?”
壯漢吞了下口水,眼見着前有狼後有虎,便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從雨衣中摸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鎚子。
唐殊一臉目瞪口呆。
潘非小心翼翼地提醒:“那就是兇器。”
唐殊在壯漢已經緊張到顫抖的瞳孔下把外賣和雨傘輕手輕腳地放到還算安全的地方,他平心靜氣地看向壯漢:“兄弟,現在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你配合下工作跟我走,大家都不容易,是吧?”
壯漢肥哥的一臉肉已經擠成了一團,腦子灌水的他空白了一秒,隨即揮着鎚子怒吼着朝唐殊沖了過去,圍觀人群開始此起彼伏地尖叫,好像鎚子已經砸到了他們身上。
唐殊定了定神,睡眠不足讓他的視線和大腦都有些遲緩,可眼前自投羅網的目標身軀龐大,手再抖也不會偏離靶子,且“肥哥”的攻擊自帶音效,他略一判斷,乾脆利落地抬腿一踢,眼見着“肥哥”氣喘吁吁地倒在地上,他也幾乎是同時將“肥哥”的手擰到了背後,單膝頂住對方還在掙扎的龐大身軀。
潘非一顆心從嗓子眼落到了肚子,他拿着手機彙報狀況:“沒事了,嫌疑人被抓住了,是唐隊……等一下!唐隊?”
潘非一嗓子沒吼完,只見剛用手銬把“肥哥”鎖好的唐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手作勢要勾起地上的外賣袋子,在眾人看向英雄一般的注目禮下,配合著稀稀拉拉的掌聲,“哐當”一聲,一頭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一瓶安眠藥從唐殊的衣服里滾了出來,落到了潘非的腳邊。
那一刻,世界彷彿靜止。
潘非動也不敢動,腦門又糊了一層汗,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開口:“唐隊他……他又倒下了。”
分局辦公室,唐殊四仰八叉地被丟在幾把椅子拼成的臨時單人床上,腦袋下面墊着一摞書。他身高腿長,雙腿有些無處安放,十分彆扭地搭在外面,來往不知情的保不準會以為這是一具生前死後都不受好待遇的屍體。
“入室搶劫案的受害人一名死亡,一名重傷搶救過來了,嫌疑人也都……”實習生徐小夏一臉正經地走進來彙報,卻被唐殊嚇得一個激靈,隨即膽戰心驚地轉向潘非,“潘哥,唐隊這麼睡是不是容易落枕啊?”
“這裏沒床,湊合吧,他又幾天沒合眼,也該倒了。”潘非習以為常地起身湊過去,順手給唐殊蓋上一件衣服,“嫌疑人怎麼了?”
“哦,缺錢,臨時起意,鎚子是半路上工地里撿來的,我們核實過,監控上的確有他撿鎚子的錄像,他與被害人也毫無關係。”徐小夏連忙遞過資料,“等唐隊醒了你直接給他看?”
潘非有些憂愁地瞟了一眼已經徹底黑透的天:“行,那今晚我就在這兒湊合吧。”
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兩次,反反覆復的,潘非也算是習慣了。
不知過了多久,潘非整理好了桌上的檔案和資料,回頭一看辦公室里已經空蕩蕩,只剩一個頂着兩個黑眼圈加班的徐小夏,唐殊還睡得人事不省。他剛起身伸了個懶腰,就聽到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我不是告訴過你要幫他控制藥量嗎?”
潘非一愣,與徐小夏對視一眼后露出了個虛脫似的笑,隨即轉身就要跑。關彤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看起來個子不高弱不禁風的一個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手上有勁兒也就算了,連聲音都咬牙切齒的:“你給我解釋下那瓶安眠藥怎麼回事?”
徐小夏察言觀色,嘀咕了一句“關彤姐好”,隨即安安靜靜待着。潘非一臉“當媽難做”的表情:“我不是心疼唐隊嗎?你看他那黑眼圈快垂到下巴了,再不休息真要死人,誰知道他私下自己吃了多少……”他一哽,視線轉移到關彤的另一隻手,“您沒帶‘兇器’吧?”
“我帶兇器也不剖你,一腦袋白水。”關彤一把推開潘非,將一份東西丟給徐小夏,“前天那個案子的屍檢報告,拿去吧。”隨即來到唐殊的面前扒了扒他的眼皮,“睡多久了?”
潘非看了看鐘:“五六個小時了吧,估計也快醒了……”
關彤皺起眉,又端詳唐殊半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在潘非驚恐的目光下恨恨地輕抽了仍在熟睡中的唐殊一個嘴巴,扯起衣服,轉身就要走。
潘非和她保持着適當距離,生怕下一個挨嘴巴的就是自己:“去找唐隊的心理醫生?”
“找個新的。”關彤牙齒咬得咯吱響,“我就不信沒人能治得了他。”
深夜十二點,環城路。
天空還黑,月亮還亮,只是風格外冷,吹得路旁光禿禿的樹枝瘋了似的張牙舞爪,怪瘮人的。
周圍的大片住宅樓都有些年頭了,除了一些定居在此,亦沒錢再購房的老住戶外,大多都是去留不定的租戶,加之附近也沒什麼供人吃喝玩樂的商區,除非是窮瘋了,否則沒幾個年輕人願意留在這裏體驗度日如年的生活。
更何況,這片住宅還牢牢環着一所廢棄的醫院,夜半醒來開窗透氣,兩隻眼睛就直接能對上“安懷醫院”那四個紅漆剝落透着詭異的大字。
有錢的不會跑到這裏受累,缺錢的也沒膽子敢來這裏受罪。
但缺錢又有膽的人,這世上還是不少的。
一位身形有些佝僂的清潔工撐提着掃帚,麻木地划拉着地上的落葉、垃圾和灰塵,十分緩慢,堪比生鏽的機器。
他做了十幾年的清潔工,這片路幾條岔子,該往哪兒拐,閉着眼睛都能摸清。
他掃了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煙來點上,直接就坐在路邊大口抽了起來。周圍的路燈好幾個都壞了,藉著月光隱約能看到這張蒼老面孔的愁苦輪廓,他熟練地吐出煙霧來,恰巧將眼前“安懷醫院”那四個字遮住了兩個。
老人盯着那幾個字,突然冷笑了一聲。
當年這醫院也不知道遭了什麼難,被一把火燒得只剩了個殼,被閑置到了現在也沒人處理,就這麼被孤零零地扔在這裏,白白佔了一塊地。最關鍵的是,隔三岔五地,總有人跑到這兒來自殺,搞得城北這一片都人心惶惶。
其實他還真有點理解,生活太苦,這麼辛苦受累地活下去,實在沒什麼意思了。
老人將煙蒂丟在地上,抬腳用力蹍了幾下,又唉聲嘆氣地拿起掃帚來,剛費力地揮了揮,就被不遠處傳來的巨響打斷了。
是短促的剎車聲與撞擊聲。
因為是凌晨,周圍又極靜,這響動便顯得格外刺耳,驚得毫無準備的老人寒毛豎立。他隱約猜到可能是車禍,便丟了掃帚循聲一路小跑而去,果然見眼前一輛貨車已經歪到路邊,外觀倒是好模好樣的。
老人跑近了幾步,扯起嗓子喊着:“有人沒?受傷了嗎?沒事吧?”
連喊三聲,都沒人回答。
他匪夷所思地放緩腳步,終於看清了坐在貨車中動也不動的、一個男人的後腦勺,他罵罵咧咧地又邁開腿,卻突然愣住了。
歪斜的貨車,遠光燈將前方一段空蕩蕩的路照得透亮。
路面上,七零八落,血紅一片。
晚上十點,關彤輕輕推開季青舟工作室的門,最先出現的卻是一張陌生的少年面孔,他兩隻袖子都擼到了手肘,正拿着塊抹布跪在地上,動作利落地擦着茶几。
看見有人進來,少年也不吃驚,反倒擠出了一臉的笑,彷彿酒樓里的老鴇一般清了清嗓子:“青舟姐,來客人了!”
關彤一時愣怔。
要不是對方喊出了“季青舟”的名字,她真懷疑自己走錯地方了。
關彤猶猶豫豫地走進來,還沒來得及問少年的身份,季青舟就從書房探出腦袋盯着陳冰:“不該說的別亂說。”
陳冰裝傻充愣:“身為你的助手,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幾個小時前,裝病被戳破的陳大少爺卑躬屈膝地抱着工作室的桌子哭訴自己當兒子的難做,想出這餿點子實屬下策,自己爹不疼娘不愛,身邊一群狐朋狗友的,去哪兒都不如在這兒有安全感。
季青舟匪夷所思,她看着眼前這個穿金戴銀、連頭髮絲都油光水滑的小二世祖:“酒店好歹也有張床,在我這兒你就只能睡地板。”
陳冰哽咽了半晌,只能實話實說:“和我媽吵完架后,她把我的卡和錢給收了,我現在渾身上下一共十塊零八毛。”
“可憐。”季青舟用一種涼颼颼的語氣勉強表達着自己的同情,“你爸呢?你朋友呢?”
聽了這話,陳冰一愣,臉上那混賬賴皮的表情蕩然無存,他抬起頭,有點僵硬地回答:“我沒朋友,我爸是我唯一的朋友,可自從我媽趕走他,我們已經兩年沒見了。”
季青舟聞言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陳冰深吸一口氣:“我只有一個恨不得把我鎖在家裏永不見天日的瘋子媽。”
季青舟若有所思地又落到了電腦屏幕陳冰的資料上,想起前幾次他與陳母相處時那過激的反應,也多少明白了點他心中所想。他心中對陳母的恨並不假,所謂的裝病也不是想引起母親的關愛與注意,純粹是想把她往死里氣。
可季青舟向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沒什麼興趣,也懶得費心思,況且如果真的收留了陳冰,到時候保不準陳母歇斯底里地找上門來。她簡單一過腦子,剛打算拒絕,就見陳冰欲言又止地、幾近渴求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該找誰。”陳冰拽緊了衣角,“這段時間讓我說過最多真心話的人,就只有你了。”
季青舟拒絕的話忽然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了。
“我能幫你端茶倒水,我能幫你做飯……姐。”
一個月裏有二十八天靠外賣維繫生命的季醫生愣住了。
陳冰最懂察言觀色,他下了狠心一掐大腿,愣是把一雙眼睛掐得紅彤彤、水靈靈:“幫你修電腦,幫你做苦力,幫你收拾屋子,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工作室里亂糟糟的,靠墊、枕頭丟得到處都是,煙灰缸積出了半個小山,桌子上不知名的書籍和筆記本散得左一團右一團。
季青舟眉頭一挑,雖然沒覺得有什麼不爽,但到底還是要承認的確被這小渾蛋捏住了七寸。她想了想,平日裏自己的懶是原罪,卻也實在不願意三天兩頭換個清潔大媽在眼前來來回回,乾脆鬆口:“注意分寸,你媽要是找上門……”
陳冰心領神會,抬手起誓:“都不關你的事兒!”
季青舟收回目光,“友好協議”就此達成。
陳冰一個人生活慣了,手腳格外麻利,端上兩杯茶后就乖乖坐到電腦前打遊戲。關彤雖然好奇,卻也不好多問,思來想去,只憋出了一句要多尷尬有多尷尬的問候:“你最近怎麼樣?”
季青舟夾着煙的手頓了下,輕輕看了一眼關彤,沒什麼情緒,卻像把她整個人都看透了似的,一時間再多的秘密也無所遁形。
“我挺好的。”出於客氣,季青舟還是簡單地應了一句,“不過我建議如果有什麼事還是直奔主題吧?”
關彤被她這涼颼颼的一眼瞬間看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下定決心似的抿了口茶,輕聲道:“青舟,你還記得一年前那樁人體器官走私的案子吧?”
空氣安靜了那麼一兩秒,季青舟仍是面不改色,她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瞼,隨即抬起頭微笑:“不好意思,如果是這個問題,我不想談。”
她禮貌地起身,靜靜地盯着門的方向,送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關彤一急,也不管那麼多,慌忙按住她的手:“青舟,你先別……你能聽我說完嗎?”
“趙局早就找過我,我已經當面拒絕他,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季青舟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我的理由很充分,第一,我完全沒有我爸那個本事,找我去做顧問純粹只能當個擺設,當初要不是我爸人在國外很難聯繫,估計也沒人會想到我,而且……”
“不是這件事。”關彤深吸一口氣,生怕她多說一個字自己腦袋反應不過來,急忙打斷,“我是讓你幫我救個人。”
季青舟終於露出了一個有些驚訝的表情。
“救人?”她慢條斯理地重複着這兩個字,覺得好笑似的,“你確定沒找錯人?”
她雖然有着這麼一個心理醫生的身份,但追根究底,自己和救死扶傷也實在是不搭邊。
看着季青舟的神色,關彤心裏也沒底,畢竟她和季青舟連朋友都算不上,交集最多的一次也就是兩個月前,她找來季青舟為某個案件的受害者做心理治療,現在受害者恢復得還算不錯,兩個人更是十天半月不見一次面,況且季青舟又是不好相處,軟硬不吃的那種人。
可是……
“你的能力不止我認可,趙局也是認可的,更何況一年前的那件案子你是了解的。”關彤咬了咬牙,“他是我們刑偵隊的隊長……唐殊,他妹妹就是當年受害者之一,他當初為了抓到林沉險些丟命,卻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對方逃走,至今杳無音信。”
季青舟一愣,眼中終於沒了抗拒的神色,卻也只是平靜地問:“聽說過這個人,他怎麼了?”
其實在很久前季青舟就已經聽說過唐殊的名字了,H市有很多起重案要案鬧得滿城風雨,許多記者為了知名度、曝光率,圍上去的速度簡直堪比聞到屎的蒼蠅,扒住就不肯放手,恨不得發酵得越嚴重越好。
唐殊可以說就是這些蒼蠅的宿敵——倒不是說他有什麼天賦異稟的破案能力,只是這個人,手段強硬,總能把案件消息封鎖得密不透風,且沒一個記者能敲開以他為首的專案組的嘴巴。
這樣一個人,竟然會飽受某種心理疾病的折磨嗎?
“他雖然不說,可我們也知道,他一直在找嫌疑人林沉。”關彤的聲音有些顫抖,“慢性失眠已經半年多了,都是在靠藥物支撐,你應該清楚,做他這行的,沒個好身體、好精氣神會是什麼後果,今天晚上就差點……”
“你找過不少醫生了吧?”季青舟含蓄地開口,“如果我不能滿足你的期望呢?”
以關彤對季青舟的了解,只要她不明言拒絕,十有八九就已經是答應了。關彤頓時喜上眉梢,巴不得此刻變成個說相聲的變着法把她捧上天:“只要試試,試試就行!其他的就都交給我……”
話沒說完,關彤的電話突然響了。
一直裝作打遊戲,實則豎著耳朵看熱鬧的陳冰連忙縮過腦袋把鍵盤按得噼里啪啦響,模糊中只聽關彤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現在?好,我這就去。”眼見着要掛斷電話,卻又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問,“唐兒醒了?他也在嗎?”
“唐兒這個人,剛睡醒的時候意志力出奇的薄弱,一會兒到了現場我找個理由支開他,你盡量找機會和他聊聊天?”關彤跟季青舟交代着,飛快地走到車前,示意身後的兩個人上車,“青舟,大晚上的實在不好意思……”
季青舟露出個明顯打算應付人的笑容,剛要開口,陳冰就不知死活地接過話來:“我姐心裏估計偷着樂呢,你是不知道她那書房裏……嘖,兩大柜子都是懸疑推理的小說,能到現場去看看簡直就是……”
話沒說完,季青舟似笑非笑地剜了他一眼,車裏立刻安靜了,一股難言的尷尬瀰漫開來。關彤乾笑兩聲調節氣氛:“你弟弟挺活潑的哈。”
季青舟沒吭聲,她懶得在陳冰身上多費口舌,要不是擔心他在工作室無法無天,也絕不會把這麼一個拖油瓶帶在身邊。
關彤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介紹着唐殊的狀況,看似零碎,卻格外細緻。趁着紅綠燈的工夫,季青舟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唐殊對你很重要?”
語氣不太像是疑問,而是陳述。
關彤一愣,隨即輕聲笑了:“唐兒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而且……”她像是想起什麼好玩的笑話一樣,“我倆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早些年的時候我也確實向他表白過,被這臭男人給拒絕了,現在嘛……單純的革命友誼。”
最後一句話就明顯有些多餘了。
陳冰被這女法醫的坦誠驚到目瞪口呆,季青舟卻不置可否,也不再言語,關彤一腳踩上油門,車子疾馳而去。
關彤的車技快且穩,儼然一個老司機。到了案發現場,她輕車熟路停好車,想了想,把鑰匙扔給季青舟:“前面被封了,只有我們能進去,不過周圍都是我們的人,也沒什麼危險,你要是不想在車裏,可以出來走走,我去把唐兒找來。”
季青舟根本沒接鑰匙,直接回答:“我出去走走。”
眼見着快要天亮,風卻越來越大了,季青舟一頭長發被風吹得左右不定,拍在臉上生疼,擋了大半的視線。她不耐煩地將頭髮隨手束了起來,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一輛車頭染了大半血跡的貨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遠光燈還開着,車前的地上散佈着觸目驚心的紅色,某些叫不出名字的物體左邊一堆,右邊一塊,又一陣風吹來,帶起滿鼻子叫人作嘔的血腥氣。
陳冰在季青舟的身後“嗚哇”一聲,雖然很是嫌惡,胃裏也一陣翻湧,但還是強撐着捂住嘴巴沒有吐出來。讓他更加驚異的反倒是正聚精會神打量着面前車禍現場的季青舟,她比普通人要平靜許多。
“司機嚇傻了,撞了人之後一直僵坐在車裏,動也不動,還是我們給拽出來的,現在還沒緩過來,一直說自己是見鬼了,我倒真不知道‘鬼’能撞出這麼多玩意兒的……唐隊,這邊。”
一個年輕小伙的聲音傳來,聽到“唐隊”兩個字,季青舟忍不住循聲望去。
封鎖線外走來兩個人,一高一矮,步伐飛快,矮個兒的亦步亦趨地跟在高個兒的身後,正是剛剛說話的年輕小夥子。
“交通事故。”高個兒的飛快掃了現場一眼,他的聲音很耳熟,“為什麼叫我們來?”
正是唐殊。
季青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起來。
雖然是深夜,可他精神極好,並不似關彤說得那般不堪一擊,黑夜中他的目光似乎更加銳利,沉着而冷靜,亂鬨哄的現場是個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
矮個兒的那個繼續解釋:“不像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屍體撞得太碎太異常,交警隊那邊也不敢隨便處理。”他四處看了看,抬手一指,“那個是目擊者,清潔工,叫周英傑,歲數不小了,也被嚇得夠嗆。”
唐殊走到一地零碎、腥氣撲鼻的貨車前繞了小半圈,忽然問道:“潘兒,交通工具呢?”
潘非被問得一愣:“什麼交通工具?”
唐殊敲了敲貨車的車門:“現場就這一輛肇事者的貨車?你告訴我只有一個交通工具是怎麼把人撞碎成這個樣子的?”
大概是睡眠不足腦筋實在沒辦法轉彎,潘非眼睛很小,眼中的疑惑卻很大,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季青舟就忍不住開口了。
“血跡濺落的距離很大,至少十五米,而十五米的距離,證明了死者在被撞前的移動速度極快,是徒步行走或奔跑都無法達到的。”
唐殊和潘非都被嚇了一跳,季青舟也靠近了貨車,環顧四周,繼續說:“肇事車輛是貨車,現場除了屍體外,周圍卻不見其他的交通工具殘骸……”
“除了貨車,沒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死者屍體呈塊狀碎裂,腦組織及血跡是呈放射性的狀態散開的,普通的撞擊根本無法達到這種程度。”那邊隱約傳來相關人員的聲音。
潘非更是滿頭的問號,他左右看了一圈:“這位……誰啊?”
唐殊抄着手,目光越發銳利,面無表情地看着季青舟,毫不掩飾對她這個陌生闖入者的警惕。
渾身帶刺兒啊,季青舟默默地想。
她撥開被風吹到眼前的碎發,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恆久不變的真理,上前幾步笑得和藹:“我是關彤的朋友,心理醫生,叫我季青舟就好,見到你很高……”
凌晨的風彷彿憋着一股子氣,往死里吹,季青舟纖細瘦弱,外面裹着的風衣幾乎被這陣邪風吹上了天,原本就沒多少力氣的她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腳下的高跟鞋也格外應景地一扭。
她一頭撞到了唐殊的胸前。
男人的雙手冰冷而有力,穩穩地托住季青舟的手臂,熟悉的煙草味道也被風一吹即散,季青舟自認倒霉,抬起頭正對上唐殊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他垂頭看着她,眼底是近乎麻木的疲憊。
“季小姐。”唐殊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很輕,“您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不管您是誰的朋友,或是哪個心理醫生,犯罪現場不是隨隨便便可以來的地方,我這人……向來和心理醫生也不太對付,麻煩您現在離開,行嗎?”
季青舟一愣,三更半夜頂着冷風被載到犯罪現場的她輕笑一聲,乾脆順理成章地扶着唐殊的胳膊站定,在一旁潘非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也斂去了滿臉的假笑,沒什麼表情地反駁:“你送我嗎?”
一句沒頭沒腦的反問,方才嚴肅緊繃的氣氛蕩然無存,已經準備轉身就走的唐殊也被問得一臉莫名:“季小姐,關彤帶您來的,您應該找她……”
“既然不是你請我來的,我什麼時候走、應該怎麼走,好像也不該你來決定。”季青舟咧嘴一笑,說話雖然不留情面,笑容卻格外溫軟,恨得人牙根直癢,“我們才第一次見面,用不着搞得這麼緊張吧?”
潘非看着唐殊的神色,轉身暗地裏抹了把冷汗。
唐殊雖然睡了幾個小時,可腦袋該疼的地方還是疼得嗡嗡作響,關彤什麼目的他心裏清楚,每次都變着法子給他找來醫生試探,導致他現在一看到這類人就打心眼裏抵觸,恨不得插上翅膀就地上天飛得老遠,更何況此刻是在案發現場,眼前這姑娘牙尖嘴利,他一心沒辦法兩用,只想儘快找個理由打發了。
“找關彤。”唐殊簡單利落地交代給潘非,不再看季青舟一眼。
一邊是自己老大,一邊是開膛破肚都不眨眼的女金剛關彤,潘非左右為難,只得把季青舟也當菩薩供着:“要不我現在給她打個電話?或者……天這麼冷,還是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一會兒吧?”
季青舟懶得自討沒趣,她客氣地點頭:“好,你去忙,我先回去了。”
潘非鬆了口氣,目送着她離開沒兩步,忽然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傳來,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潘非幾乎是下意識護在了季青舟的前面,眼見着一個男人連滾帶爬地一路跑了過來——
“真的有鬼,我看見鬼了!肯定是鬼,你們別碰我啊——”
雖然是男人的尖叫,可尖叫者顯然是用力過猛破了音,在滿地鮮血和屍體散碎“零件”的夜晚顯得格外恐怖,他彷彿一隻被人狠踢了一腳的皮球,骨碌着朝着最亮的地方滾去。身後兩名小刑警窮追不捨,好不容易將他抓住按在地上,卻也是滿臉寫着無奈。
男人被四隻手牢牢扣住,臉頰貼着地面,冷汗順着粗糙的皮膚滴在地上,整張面孔在恐懼的支配下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他活魚似的不停撲騰,嘴裏還在嘟囔:“真的,救命!救命……”
唐殊也三兩步跑了過來,潘非煩躁地跟了過去:“還沒消停呢?唐隊,這人是肇事司機,精神有點不太正常了——你瞧,這一撒手,他就沒命地跑,好像我們能吃了他似的。”
唐殊也覺得這人瘋癲過了頭,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做什麼了把他嚇成這樣?”
潘非哀號:“天地良心!我們什麼都沒做,開始的時候還安撫他來着,可是在車裏沒坐幾分鐘,我們一問事發經過,沒多久他就腦子短路了!”
“說自己是見鬼了?”
“對,見到我們開始就不停地叫喚,咬了好幾個哥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要麼就指着貨車的地方直吵着那裏面有鬼……”
唐殊瞟了肇事司機一眼,乾脆膝蓋支着胳膊,蹲在肇事司機的面前垂頭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情。張牙舞爪的肇事司機像是被當頭一棍給敲傻了,頓時僵在那兒不動了。
季青舟走了幾步,才能從側面看到唐殊是在笑,但並不是溫和可親的那種,反而帶着幾分危險感。
唐殊看着肇事司機:“兄弟,給你個機會,說人話做人事,裝瘋賣傻在這兒行不通。”
肇事司機吞了下口水,沾滿了汗水和灰塵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錯開他的目光又開始號叫:“鬼!鬼!就是鬼……”
潘非苦惱地抓了把頭髮:“看着沒,軟的硬的都不行,就是一副徹頭徹尾的瘋相,不如先送回去,找個醫生給看看?”
肇事司機瞳孔渙散,臉側還有幾處被擦傷的痕迹,倒像是個真被嚇瘋了的可憐人,可到底是真是假,一時也沒辦法分辨。唐殊四處環顧:“現場有隨行的醫生嗎?”
潘非應道:“沒有,排除傷者后救護車也走了,直接把他帶到醫院?”
這時,本該已經離開的季青舟忽然插了一句嘴。
“介意我看看嗎?”她很自覺地與唐殊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雖是試探着詢問,卻莫名給人一種胸有成竹的自信,“看起來並不像是精神失常。”
肇事司機徐超,男,三十二歲,一米八幾的高個子,四肢滿是健壯結實的腱子肉,坐在角落裏偌大的一坨卻在瑟瑟發抖,活生生一隻壯實又無助的倉鼠。潘非幾次遞過去的熱茶到了他手中都被抖灑了大半杯——這廝竟不覺得燙。
季青舟卻像是冷壞了,捧着手裏的紙杯,小口且斯文地飲着沒什麼香氣的茶包泡的茶。
唐殊倚在牆邊,目光落在季青舟的身上。
他們面對面坐了有二十多分鐘了,徐超從開始的滿嘴“有鬼、見鬼了”到現在的一言不發,季青舟倒是從始至終都在喘氣,卻連個音節都沒發過。
難不成這兩個人可以用腦電波進行交流?
在外面被折騰了大半夜的潘非在連灌了幾杯咖啡后也終於恢復了點精神,他握着兩杯新沖好的咖啡,一杯遞給了唐殊,一杯遞給了站着都要睡著了的陳冰,忍不住低聲問道:“這是幹嗎呢?”
唐殊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沒吭聲。陳冰迷迷糊糊接過紙杯,機械人似的把嘴巴湊到杯口。
向來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明顯沒遭過這種罪,眉頭皺得能擰死蒼蠅,加上睡意漸濃,情緒暴躁,看哪兒哪兒都不順眼,連凳子坐着都硌屁股,可當著兩位警察哥哥的面又不好明言,只能裝模作樣地抿了口咖啡,可好死不死眼前又浮現不久前的車禍現場,隨即從嗓子裏發出了一個“嘔”的聲音。
潘非和唐殊循聲望了過來,看着這渾身都是規整漂亮名牌裝的小夥子難受得好像要吐了,潘非還有些不明所以,唐殊猜出了幾分端倪,卻沒有戳穿他:“先給你找個休息的地方?”
到底面前的人是警察,陳冰滿身的刺也不敢朝着他們扎,連忙露出一個“紅領巾”的笑:“沒事,警察哥哥,我還等着看好戲呢。”
少年五官長得十分好看,朝氣中透着清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娘娘腔味道,反倒眉眼中有一股倔勁兒,加上這聲警察哥哥叫得實在是好聽,潘非都樂了:“看什麼好戲啊?”
“套話啊。”陳冰打了個哈欠,朝着季青舟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貓抓老鼠似的,特別好玩。”
這時,沉默已久的季青舟放下了手中的紙杯,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徐超開口了。
“你見到鬼了,是吧?”她目光平和,還帶着那麼點循循善誘的親切,“我知道你嚇壞了,現在有什麼就說什麼,沒人會懷疑你。”
看戲三人組也停止了交談,都聚精會神地扭過脖子,瞪大眼睛盯着。
這個時間局裏除了他們幾乎沒什麼人,燈光是一種劣質的色彩,將徐超臉上每一個顫抖的皺紋都照得清清楚楚,季青舟的聲音也因此更顯突兀。
徐超幾乎是下意識地應和:“對,是鬼……”
他悶在胸口的恐懼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點似的,剛要張大嘴巴傾吐而出,就聽季青舟好整以暇地問:“你做貨車司機多久了?”
又一次的出其不意讓徐超繼續被牽着鼻子走:“七年多了。”
“七年多少?”
徐超一頓:“七年、七年零四個月左右……”
“經常走夜路吧?”
“是的……”
“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
……
聽着這段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對話,陳冰忽然勾起嘴角,像是欣賞着什麼好戲似的,還帶着點沾沾自喜的驕傲。與此同時,那邊季青舟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起來,拔高了三個度不止:“見鬼了?以為裝瘋就不用負責任了?”
可憐徐超還沉浸在“一問一答”的平緩模式中,不想眼前這個看似纖細沉靜的女性忽然完全變了個人,他腮幫子的兩坨肉先是狠狠顫了顫,隨即惱羞成怒似的吼道:“誰裝瘋了?我就是見鬼了!”
陳冰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季青舟根本沒放在心上似的點了點頭:“行,見鬼了是吧?把你怎麼見鬼了,又見到什麼鬼了都說得清楚點,這樣我們才能信你吧?”
徐超嘴巴一張,又緊緊閉上了,臉頰憋得通紅,像蒸熟了的螃蟹一樣。
季青舟也不催他,拿起紙杯又喝了口已經放涼了的茶,直接朝着唐殊的方向道:“把他帶走吧,先打一針鎮靜劑——他不是被鬼嚇得神志不清了嗎?”
一直看戲的唐殊也心領神會,乾脆配合地掏出一副鋥亮的手銬,嘩啦一甩,長腿一邁瀟洒地走了過來,一副警察抓犯人的架勢,不想季青舟又十分刻意地添了一句:“治不好關精神病院治着,不用打什麼針了,要是治好了,按照交通肇事,是要判刑的吧?”
徐超的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接連變了好幾個色,額頭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你們等一下!警察……警察就能隨便抓人嗎?我……我根本沒撞死人!我撞的就是鬼!”
季青舟不緊不慢地繼續問:“哪兒來的鬼?現場你也看到了,十幾雙眼睛都盯着呢,怎麼就你見鬼了呢?”
“我好模好樣在路上開車,我敢保證……一萬個保證!前面的路根本一個人都沒有!在撞上那個……那個東西之前我打的是遠光!”徐超牙齒都在打戰。
唐殊刻意放慢了腳步,季青舟繼續咄咄逼人:“別騙人了,前面怎麼可能沒人?你也別再拿出那套見鬼的說辭,拿我們當小孩?”
徐超大手一拍桌子,那聲音光是聽着都替他疼:“真沒人!就……就一個影子晃了下,我還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總算說實話了。
潘非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索然無味起來——原來是裝瘋。
徐超說完話才覺得不對勁,愣頭愣腦地呆了半晌,還沒徹底反應過來,潘非已經拍拍他的肩膀:“跟我走吧兄弟,還在這兒追悔莫及呢?”
潘非的手掌在他的肩頭拍得啪啪作響,連拍了四五下他才醍醐灌頂地抬起頭來,一張嘴,聲音竟然帶了哭腔:“警察……警察同志,我真沒看到前面路上有人,我、我保證前面路上沒有人!就是有東西一晃,我一個剎車,就……”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急得哭了出來,“我算不算是犯罪?我還有女兒啊,我還有爸媽……”
潘非“嘖”了一聲,打斷了他這套上有老下有小的說辭:“行了你,事情還沒查清,你在這兒怕什麼呢?而且沒看到人,難不成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徐超急得不知道怎樣反駁,旁邊的季青舟忽然搭了一句話:“為什麼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呢?”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
徐超哭哭啼啼,還是被帶走了。另一位目擊者周英傑雖然沒瘋,但是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目睹如此血腥的場面,老人家心臟有點受不了,倒有點被嚇到半身不遂的徵兆,只能先帶回去稍作安撫。
唐殊在開車送季青舟和陳冰回工作室的路上接到了潘非的電話。
“唐隊,監控調出來了,附近的幾個我們都看了,有點棘手。”
唐殊直接開了免提:“說。”
“事發現場不在路口,加上是深夜,附近的燈光太差了,監控上只能看到貨車緊急剎車,的確也看不到受害者的身影,我們看過好幾遍了,也的確沒有車輛或行人的運動軌跡,這說明……”
說明徐超沒有說謊。
唐殊應了一聲:“先等法檢那邊結果出來,我覺得不排除像季……”他瞥了一眼季青舟,“季小姐說的,死者有高空墜落的可能。”
季青舟默默看着窗外的風景,安靜得像是不存在。
潘非接話:“那我在局裏等你。”
唐殊點頭:“行,現場資料抓緊整理好。”
潘非連聲答應下來。
那邊電話一掛,車裏又恢復了安靜,陳冰在後面睡得人事不省,偶爾只能聽到被隔絕在車外漸弱的噪音,震動着耳膜,嗡嗡作響。
唐殊把車裏的暖氣開足了些,大方地道謝:“今天耽誤你時間了,改天請你吃飯。”
他語氣普通得像是完全忘記了兩人見面時那一場互不相讓的“爭吵”,可這樣一前一後相差頗多的態度也足夠表明了他心中所想——之前發生過什麼全都既往不咎,以後我們也不要有過多的接觸。
季青舟垂下眼,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不久前他們四目相對時,唐殊眼底那抹灰沉沉的疲憊。
心臟像是被手掌狠狠壓了一下,有一瞬的窒息,季青舟輕輕嘆了口氣,還是客客氣氣地開口道:“沒事,這些都算是舉手之勞,不過你既然提起來了,我打算向你討個人情。”
唐殊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客套話,被她這樣一通搶白,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你說。”
季青舟直直盯着前方空蕩蕩的、彷彿永遠一成不變的公路,半晌轉過頭來,靜靜地望着他:“我知道你對心理醫生沒什麼好感,可我還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治療,這也是為什麼都三更半夜了,我還陪着關彤來找你的原因。”
唐殊一聽這事,頭又疼得厲害:“季小姐,我們素不相識,希望你不要給自己強加這些沒必要的責任感。”
“我對你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季青舟及時開口,避免了雙方拉鋸戰一般的無用交流,“凌晨出任務的時候很危險吧?唐殊,影響到你正常生活和工作的一切隱患都要儘早排除,拖着對誰都沒有好處。”
車中安靜了一瞬,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因為季青舟忽然發現,向來人前人後都還算好說話的唐殊竟然少見地斂去了笑意,反而變得有些冷淡,微揚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條直線,他本有一雙明亮有神的葡萄眼,看着就叫人深覺親近,可忽然這樣垂下眼瞼,便莫名生出了一股距離感。
“我拒絕別人窺探我的內心。”雖然聲音淡漠,語氣倒還算禮貌,終歸讓人討厭不起來,“同樣的,心理醫生帶着職業的標籤,一次次抽絲剝繭,總想把病者拼力深埋在心中的傷痛、私隱都挖出來,會解決問題嗎?或許會的,但那也只是一時之效,要想痊癒,總要徹底摧毀病源,否則反反覆復,是對雙方的折磨。”
季青舟彷彿在聽,又彷彿沒在聽。
“我知道關彤是為我好,我不會直截了當地拒絕她的好意,可我沒有接受的必要,所以季小姐,希望你能理解。”唐殊強調這樣一個稱呼,刻意卻自然地將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老遠,“就像我說我沒病,你信嗎?關彤信嗎?”
季青舟仍然沒說話,唐殊就權當她是都聽進耳朵了,畢竟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任哪個臉皮再厚的人也不好窮追猛打地逼着他進行什麼心理治療。想到這可能是他們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他乾脆也不顧狹小空間裏沉默的尷尬,猛踩油門,一路奔到季青舟工作室的門前,動作雖然是個紳士,表情卻是送瘟神似的:“再見。”
季青舟伸出一隻手來,剛搭上門邊,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坐了回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覺得有必要和你解釋一下。”
唐殊雖然認識她不久,但想起她套話的那套功夫忽然覺得腦仁疼,卻還是一個走神,被她牽着鼻子走:“什麼?”
季青舟若有所思:“第一,心理醫生從不自詡職業或專業,樂此不疲地面對患者的痛楚,對他們抽絲剝繭,去挖他們的私隱,有時是患者家屬的需要,但更多時候——是患者自身的迫切需求,他們被病症折磨,他們需要解脫,才有了心理醫生的存在,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的供求關係一樣。不過當然了,大多患者都沒你這麼……”她眼裏彷彿帶着那麼點嘲諷的笑意睨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着用什麼詞才不會那麼傷人,“故作堅強。”
唐殊一時語塞。
“第二,你說問題不會解決,我認為這是對這項職業的一種輕視,你沒有解決,是因為你從主觀上就拒絕各種治療,你一個身高體壯足有一米八的成年男子,除非棍子把你敲暈綁在椅子上,否則誰能強迫你?你不治,醫生怎麼辦?難道哭天喊地拍着你家門求你治嗎?”
唐殊聽得笑了,他倚着車門摸了摸鼻子,開始回憶剛剛自己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有點過分了。
季青舟分明看出了他的尷尬,卻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第三,這世界上沒什麼東西可以永遠保持一種狀態直線前行,吃飽了還會餓,睡醒了還會困,找到病源將其摧毀,傷痛也會留在記憶里。”
唐殊徹底被噎得沒話,但總覺得這個時候不說點什麼實在沒面子。可剛一張口,季青舟卻已經從車裏鑽了出來,靈巧得像條泥鰍,她一手提着毯子,一手敲了敲後面的車窗:“陳冰,走了。”
陳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暖氣充足的車子裏又呆了好一會兒,才蹣跚着下了車。
唐殊饒有興趣地盯着季青舟的背影好一會兒,眼見着她進了走廊打算離開的時候,她竟然又轉過身來,嚇得他一個激靈。
幹了這行這麼多年,還第一次有一種自己被當作犯人里裡外外審個遍的感覺。
季青舟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很不留情面地做了最後的總結:“至於你到底有沒有病,這不用刻意解釋給我聽,我也有自己的判斷。如果你身體和心理都正常得不得了,關彤還整天鬧得雞飛狗跳想盡辦法給你找醫生……那就是她有問題了?”
唐殊挺敷衍地解釋:“她是好意,不過到底還是有點小題……”
“你困嗎?”季青舟不耐煩聽他解釋,忽然莫名其妙地問。
唐殊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不夠用了,他瞪着一雙熊貓眼,脫口而出:“不困啊,怎麼問這個?”
“據說你已經近三天沒怎麼睡了,不久前也只是小睡了幾個小時而已,這種狀況還說自己不困的人,你說到底有沒有病?”
唐殊愣在原地。
季青舟彎了下嘴角,帶着勝利的笑容“牽”着哈欠連天的陳冰走了,而唐殊扶着車又在初春的清晨里站了一會兒,嘴角的笑容彷彿被凍住似的,漸漸凝了。
眼見着季青舟的身影即將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唐殊還是張口叫住了她。
“季小姐。”唐殊聲音很輕,但從他淡漠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被折磨了一晚后原本就僅剩不多的耐心已經被耗到了極限。
季青舟雖然沒回頭,但也覺得寒意從脊背一直躥到了天靈蓋。
唐殊也不在意她是否有回應,只是決斷式地下了一句最後通牒:“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也輪不到別人來評價來指點,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外面的天已經擦亮,太陽草草露出了個邊兒,整個一顆蒙灰了的玻璃珠,半死不活的模樣。陳冰累得喘氣都費勁,也不顧一身的煙味和速溶咖啡味,直接撲倒在沙發上,剛閉上眼睛,就聽季青舟開口:“先把自己收拾乾淨。”
陳冰唉聲嘆氣地又從沙發上爬起來,忍不住抱怨:“我都累死了。”
季青舟也有些疲倦,先是煮了一杯咖啡,飛快地打開電腦,隨手點了根煙:“剛剛你在車上偷聽的時候怎麼不喊累?”
陳冰神色一僵,乾脆也不辯解了,嘿嘿兩聲:“這個唐殊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季青舟掃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她有的時候雖然神態冰冷,但到底是個柔柔弱弱的姑娘,怎麼都有點虛張聲勢的味道。陳冰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膽子,竟然一個翻身跳了起來,直接死皮賴臉走到季青舟的面前,連前面名字也省了:“姐,今天那男人,你看出來他是裝瘋了?”
季青舟言簡意賅地回答:“沒有。”
陳冰乾脆蹲下來,仰起頭來眼巴巴地盯着她:“那你……”
“從現場到局裏,加上我給了他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可他不到五分鐘就冷靜下來了,我猜他是裝不下去了。”
先不說徐超突然瘋了的根源到底是因為看到了所謂的“鬼”,還是撞人後受了極大的刺激,突發性精神失常大多時候都要靠藥物治療才能恢復平靜,而徐超竟然只在屋子裏坐了幾分鐘就正常了。
“所以你之後才會問一些普通的問題,是為了證實他到底有沒有清醒。”陳冰又向前蹭了蹭,“不對啊,要是他真的被嚇瘋了呢?你這不就是猜錯了?”
季青舟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遲緩,像是回憶着什麼細碎難整的片段一樣,語速也變得緩慢起來:“要是真的嚇瘋了,為什麼要等到抓他的時候才發作?分明是演給旁人看的。”
況且……
她有些吃力地回憶着唐殊的神色。唐殊他是清楚的,否則他也不會輕易任由自己插手詢問徐超。
煙草的味道,咖啡的香氣,兩種味道糅雜在一起,卻不再似以往一般給她帶來精神與身體上的清醒,反而混成了奇妙的催眠劑,甘苦與香甜並存,夢境與現實交錯。
陳冰這小崽子嘟嘟囔囔的聲音還在耳邊:“你說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如果真有的話……姐,你怎麼了?你的臉怎麼那麼白?喂,青舟姐……”
她只來得及聽清前面那句話。
“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
她閉上眼睛,面前浮現了一張男人的面孔,他像是從黑色的潭底緩緩浮出的妖精,眼珠漆黑,神色溫柔,他向她伸出手來,攀上她的肩,是帶毒的藤蔓,亦是將她一同拉入潭底的繩索。
“青舟,這世界上有沒有鬼?”男人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嘴角的弧度是微笑的——至少看上去是的,雖然這笑容十分虛假,可他是笑着的。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回過神來,直對上了眼前的一面鏡子,映出她強作鎮定的惶恐神色。可這種偽裝在男人看來猶如白紙,一戳即破,他卻像是樂於看她這副被捉弄一般的姿態,五指在她肩頭收緊:“青舟,你看。”
那五根手指掐得她又清醒了幾分,男人看見她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焦點,才附到她的耳邊,伸手指着鏡子中已經開始顫抖的她,壓低了聲音:“如果有的話,只要每人面前豎起一面鏡子,那這人世間就鬼怪遍佈了。”
季青舟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蒼白,神色卻彷彿澆熄的熱火,變得冰冷沉寂。
有“鬼”。
窮凶極惡的“鬼”,就在她日日沉向混沌的心中。
季青舟一咬牙,這些似真似幻的記憶終於一點點散去,電腦屏幕上是一份文件,命名是“07年6月14日H市人體器官販賣案”。
她的思緒越發模糊,卻還是眯着眼睛點開裏面的文檔。好在這大部分內容都爛熟於心,她飛快向下划著,突然停留在一段文字上,隨即放大——
“死者之一唐苒,十八歲,分局刑偵大隊長唐殊的親妹妹,屍體被發現在被廢棄的湖心公園南角,部分器官丟失。”
“經調查后鎖定了嫌疑人,是唐苒的同學,一位同樣十八歲的少年周宵,後期雖因證據不足釋放,周宵生活卻被嚴重打擾,加之壓力過大,在家中上吊自殺,搶救無效死亡。”
“不久后警方收到一封匿名郵件,郵件里有一位叫作林沉的作家的小說手稿中,幾乎百分之百地復盤了人體器官販賣案的細節,另外郵件里還有關於林沉的個人信息與照片,可林沉已經不知所終。”
季青舟揉了揉眼,屏幕上的字幾乎已經分辨不清了,陳冰還在嘮叨着什麼,她幾乎是憑意識關掉了文檔,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陳冰眼睜睜看着季青舟掙扎着眨了幾下眼睛,閉上了,任他聲調拔高几倍的呼喚都成了她的耳旁風,聯想到這個女人平日裏堪比週遊世界顛倒黑白的作息時間,眼角又瞄到堆滿了的煙灰缸和杯子裏已經見底的意式濃縮咖啡。
無數個有關猝死、疾病突發的念頭在腦海中呼嘯,陳冰嚇得險些四肢失調,哆嗦着伸出手來,在她的額頭上一碰。
燒得像個火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