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深沉的廣板·未完成(3)
第52章深沉的廣板·未完成(3)
何洛病好得差不多了,學校要月末才開學,她計算時間,決定去新澤西探望馮蕭。
新澤西和加州都屬於房價高昂的地區。雖然馮蕭有額外的實習補貼,但為了省錢,他租住在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兩州交界的地方,每天要開車一個小時才能到實驗室,一旦忙碌起來,索性就在隔壁辦公室的沙發上將就一晚。因為何洛來,他才歇了一個周末,周一一早又要去實驗室。公寓後面有一片園子,每家住戶都分了兩壟,何洛從中國店買了一些西紅柿、青椒和韭菜的菜苗,說:“別的種着玩兒,韭菜可以送給你們美國同事。原來你老闆不還點名,要吃那種長得像草的菜嗎?”
“那是你包的韭菜雞蛋餃子,他們哪兒會做?難道真的當草啃?”馮蕭笑,“改天帶他們回來吃飯,你大顯身手?”
“沒問題。”何洛要去種菜苗,從馮蕭的衣櫥里翻出一件寬大的舊襯衫套上。
“下飛機后你光幫我收拾東西了,累了吧?”馮蕭打開車門,“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他又轉身叮囑說,“也不用收拾得太仔細。這兒我只租了三個月,過一段時間打算換一個地方。”
“為什麼?這裏環境不錯呢。”
“換一個距離田馨他們近點兒的地方,走動起來方便,你似乎愛她多過愛我。”他揶揄道,“過兩天,咱們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微笑點頭,馮蕭探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她一身青草的清新氣息,在微涼的天氣里,柔軟的唇傳遞暖意。
馮蕭的車行出公寓停車場,何洛站在路邊揮着手,直到他從視線里消失,才緩緩放下手臂。心情並不輕鬆,似乎無論什麼時機和他講兩個人給彼此一些時間,都是不恰當的,馮蕭換實驗室,做論文,過一段時間答辯,他說爭取四年半以內拿到博士學位,片刻不得閑。然而自己的態度親近而不親昵,難道他會感覺不到嗎?
唯一可以讓人開心一點兒的事情,就是過些天便可以見到田馨,何洛彎起嘴角,輕快地吐了口氣。路邊放着花木剪、小鏟還有藤筐等園藝工具,她一雙泥手在舊襯衫上蹭蹭,彎腰一一拾起。
男子修長的手,遞過她的小草耙。
“Oh,thanks.”何洛起身。對方磨砂皮靴上斑駁的濕印,挽着褲腳的洗水仔褲,淺駝色斜紋毛衣,在眼前一一展現。他立在一棵葉子半紅的楓樹下,身後是薄紗一樣的霧,被遠處的灌木叢映成淡青色,“章遠!?”何洛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脫口而出。
“是啊。”他笑得沉靜,面容疲倦,風塵僕僕逆光而立。章遠也望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她穿着寬大的男式襯衫,慵懶舒適,剛才微笑着側頭和別人親吻,晃動的深紅色發梢灼痛他的雙眼。他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涼意從腳下升起,凝結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你怎麼來的?”
“偷渡來的。”章遠接過她手中的藤筐,“我來美國參加一個培訓考察,順便來看看你。”
“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地址?”
“我是克格勃啊”他揚揚眉毛,“驚訝吧?從天而降。”
“有點兒。在哪兒培訓?”
“先去了西雅圖一周,然後矽谷三天,以為你會在學校,可以順路去找你。”
然後,飛了三千公里來美東,也是順路嗎?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們要去紐約,正好離你這兒不遠,所以過來看看。”預備好的話再次被眼前的現實擊碎,無法啟齒。
已經看到,你可以走了。何洛想這樣講,但面對他倦然的微笑,話到嘴邊卻成了“進來坐,喘口氣再說吧”。
電子防盜門,沉重的防火門,掛着棕色“Welcome”木牌的房間大門,一扇扇開啟再闔上,便是她在異國的生活。和另一個人的生活。
爐灶上小火鹵着什麼,濃郁的醬香里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遠吸吸鼻子,遲疑地望着門邊一大一小兩雙拖鞋。
“滷雞蛋、雞爪和豬耳朵,我準備熬一個萬年鍋,以後放這兒。”何洛拿出一雙新拖鞋,“歡迎,你是第一位訪客呢。”
她打電話給馮蕭,“同學來了,你晚上回來吧?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吃飯。”
“哦?田馨嗎?真等不及,我們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遠,他去紐約開會。”
“哦好,我下班后就回去。你問問他想吃什麼,如果我回去晚了,你們先吃。”
何洛轉身,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章遠想了想,說:“隨便吃點兒吧。最近這兩天吃了好多西餐,還有所謂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別想吃東北菜。”
馮蕭聽見,笑道:“那沒辦法,要何洛親自下廚了,沒問題吧。”
“好吧。”何洛念了幾樣材料,囑咐他去中國店買,“你還真的要早些回來,否則我沒辦法開伙。”
“果真是中國人到了哪裏都要帶着自己的中國胃。”何洛說,“我來美國這麼久了,習慣了吃奶酪吃牛排,但如果讓我連續吃上一個禮拜,心裏也絕對不舒服。”
“嗯,聽說這邊的中國店東西很全,從北京甜麵醬到台灣沙茶醬,一應俱全。”
“是啊,美國比歐洲好很多,據說有人帶瓜子過去。”
“這裏是挺好的,空氣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問了他們培訓的內容,章遠一一回答,兩個人便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局促地坐在沙發兩端。她把沒來得及種的菜苗收好,從冰箱裏拿了水果擺在章遠面前,又提了噴壺給吊蘭澆水。
“聽說,你又要陞官了?”何洛問。
“嗯?還沒有,最近在提名討論。”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只要你盡心的事情,就會做好。”
“八字沒一撇呢。”
“又謙虛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這麼關鍵的時刻你跑出來培訓?”
“我知道,但來美國這邊的機會難得,我不想錯過。”
何洛低頭,看着鹵鍋撲撲冒泡,“你在美國還要待多久,紐約有很大的IT公司嗎?”
“沒有。其實我的培訓已經結束了,團員們有兩天自由活動時間。明天中午的飛機回國,我的簽證後天就過期。”
“嗯時間挺緊的。”
“是啊,我聽雲微說你們去了黃石公園,沒想到都要開學了你還不在學校。我昨天去你學校,你室友說你剛來新澤西。”章遠苦笑,“其他團員都從三藩市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紐約出境的機票。”
“公司派你來學習?”
“不,自費,還請了年假。”章遠走上前,在何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站定。
“我早就想來了。”他說,“我前不久去找了葉芝,她把我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哦。”
“她說如果我有了女朋友,就不應該還表現得很關心你的生活。可是,如果我說那是一場誤會,你相信嗎?”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我沒有任何立場去干預這樣的事情,如果你覺得哪個女孩子好”
“何洛!”章遠打斷她的話,“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沒有什麼關係。”
“不要再說這些了。”何洛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轉身微笑,“我們說點兒別的,好嗎?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怎麼知道這裏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厲害,只說你來新澤西,死活不告訴我你的地址。”
“的確,沒有誰知道。這個房子馮蕭租得很倉促,還是這邊的中國同事幫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纏得口乾舌燥沒有辦法,勉強同意我進廚房喝口水。”章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明信片,愛達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發現了這個,後面有一個美東的地址我也只是碰碰運氣,直接衝到了機場。”
“你坐的紅眼航班?”為了一個不明確的地址。
章遠笑容疲憊,他買了夜航機票,到美東時正是凌晨。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袋東西,說:“險些就把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紐約機場了,喏,今年的新茶,還有兩本幾米的畫書。”
何洛伸手接過,“哦,謝謝,我收起來去。”她快步走入書房,手上的兩本書千斤重,沉沉地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遺失了一隻貓》。最早看的幾米漫畫,還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
書中寫着,她不曾遇見他,他不曾遇見她。
變化無常是否真的比確定更為美麗?
何洛站在窗邊,參天的橡樹枝葉搖曳,沙啞嘆息着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戶的倒影里看見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鏡子,眼睛微微泛紅。她從抽屜里拿出眼鏡戴上,感覺心事不再赤裸地暴露在空氣里,思緒才稍微平和下來。
早起開機時自動登錄了MSN,狀態是離開,但還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馮蕭說:“平安到達實驗室,點個卯便回來。”
田馨說:“親愛的你什麼時候來,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舒歌打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嘿嘿,吃月餅了嗎?還有額外驚喜奉送。”
“有驚無喜。”何洛答覆。
“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章魚,前天在外面坐了大半夜,昨天又來纏我,果真有章魚八爪纏人的本領。他還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攔,他居然說‘別逼我打女人’,有沒有搞錯?”舒歌立刻回應,“倒是蠻帥哦,可惜有暴力傾向,否則不妨介紹給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剛過中午,馮蕭就回到公寓,買了青菜豆腐和羊肉,還有一條現殺鯽魚,一進門遞給何洛,“我看羊肉不錯,就擅自改了你的菜譜,不要吃牛肉蘇泊湯了,否則一桌子清真餐。鯽魚豆腐湯也不錯。”又沖章遠笑笑,“來了?嘗嘗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着食材,兩個男生寒暄着。
章遠說:“我比較喜歡鯽魚糯米粥,養胃。”
馮蕭笑,“我現在腸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勞,定點吃飯,葷素搭配。原來我在加州,同實驗室里的中國人總搶着看我的飯盒,羨慕壞了。現在都要有腐敗肚了。”
章遠說:“工作后難免。”
馮蕭攤手,“運動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總批評我的飲食方式,她脾氣可大了,我每次買可樂或者薯條之類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氣。她一直都挺犟。”
“她一直挺有原則。”
土豆溜圓,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撿起來,“新菜刀,用不順手。”
“我幫你吧。”馮蕭洗了手。何洛搖頭,說:“你今天連續開車那麼久,坐會兒吧。”兩個人推來讓去的。
章遠看着電話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面雪牆前穿着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貿然造訪一樣,不合時宜。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看別人的電影,永遠是觀眾,再無登台的機會。
“我打算坐晚上六點十分的班車回紐約。”他揚揚手裏的時間表,“明天的飛機,我還是早點兒趕回市區的好。”
“這麼急?”馮蕭預備碗筷,“那,何洛你一會兒送章遠去公車站吧。老同學多說會兒話。”
何洛蹙眉道:“我不大認路,怕丟了。”
“多近啊,只一個轉彎,開車五分鐘,昨天去兜風不就是你開的車?”馮蕭幫她端菜,一字一頓地說,“沒問題,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家常涼菜、蔥燒羊肉、地三鮮、白菜炒黑木耳、鯽魚豆腐湯,還有剛鹵好的雞手豬手,拉拉雜雜鋪滿餐桌。“現在做飯手很快呀。”章遠說,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靜地擦着護手霜。他想要努力記住她的模樣和這餐飯的滋味,但嘴裏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過飯,何洛開車送章遠去公車站。
“你現在很幸福,是嗎?”他問。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對了,我買了房子。”
“哦?原來是真的。那我上次問你”
“上次本來打算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捨不得。”章遠說。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車站。“再見吧。”何洛把車停在路邊,轉身望着他,“一路平安。”
“那,我走了。”章遠下車,走了兩步,轉身回來,遞給何洛一張照片,“對不起,或許,我來得晚了。我本來以為,你會是女主人的。”說完,他沿着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長途空調大巴即將開出,禿頂的司機搖着制服帽子。
何洛翻過照片,是從陽台俯拍的小區園景,透過鐵藝雕花圍欄,大門內的基石上,四個大字清晰可見,“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顆心痛得發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臉,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雲走得飛快,就和最初來到美國每一個思念的日子一樣,在屋頂眺望遠方,心也是這樣糾結,然而沒有一朵雲停下來聽她的心事,滿腹的落寞無處投遞。
何洛有那麼一刻的衝動,想要衝到大巴上,說:“走吧,帶我一起走吧。”什麼都不計較,所有的一切都統統拋開。然而馮蕭的話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猶疑之間,長途汽車隆隆的馬達聲從身邊經過,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雙手交疊,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們究竟是誰錯過了誰?
轉身之前隱約看見了你眼眶中的淚水
知道我曾經存在在你的心裏我想那就夠了
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着對方
像開始時那樣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by戴佩妮·《怎樣》
有人梆梆叩響車窗,“我想,我忘了一件東西。不介意我再說兩句話吧。”
“你會晚的。”她努力揚起嘴角。
“沒關係,還有幾班車。”
兩個人並肩坐在緩坡的草地上,遠處起伏的葦草在風裏搖擺,和伶仃的電線杆一起分割着漸漸暗淡的天空。風有一點兒涼,章遠把夾克衫給何洛披上。她脫下來遞迴去,“謝謝。”
章遠接過來,也不穿上,順手放在身邊。“膽怯也好,逃避也罷,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說。現在,我不想讓它們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了。”
“還是不要說了。”何洛搖頭。
“我怕再不說,以後更沒有機會了,難道送這樣的禮物給別人的老婆嗎?”章遠攤開手掌,是兩枚戒指。“這是當初的,我替你免費保管;這個,是新的”他指點着,“本來,想把這個和房子的鑰匙一同交給你。”
何洛遲疑着,不肯伸手去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