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3)
第26章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3)
何洛微微一笑,“死不了。”
沈列嘆氣,“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是自己真正喜歡、能讓自己真正開心的。我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那麼開心了。”
“哪么開心?”何洛歪頭問。
章遠來北京的那年。沈列忍住沒說。他從沒再見過那樣的何洛,慧黠靈動,像小孩子一樣把開心寫在臉上,撒着嬌,表情一瞬間有一百種變化。
可她現在只有兩種表情:茫然和微笑。
沈列想要走近些,但是何洛如同一團霧氣,遠遠地可以看清輪廓,走得越近越讓人捉摸不透。
暑假來臨,何洛不打算回家,計劃着抽出時間來突擊一下GRE詞彙,怎麼也要在開班前通讀一遍“紅寶書”。
同寢室的四個姐妹合夥買了台電腦,名義上是為了編程和練習聽力,實則方便眾人在資源豐富的校園網上下載動畫遊戲、電影、電視、mp3。在周欣顏的帶動下,大家開始看日劇。無論是誰的上機時間,都能看到一個女生蓬頭垢面坐在電腦前,帶着耳機傻獃獃地哭哭笑笑。
童嘉穎一向自律,此刻也受不了誘惑,想看,又想學習,於是一咬牙,讓葉芝給自己的上機賬戶設置了密碼。她說:“如果你看到我非要看電視,就狠狠地罵我好了。”
葉芝笑得開心,“好呀,有人求着我數落她,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以後你就是我的出氣筒了。”她沒得意兩天,就屢次被騷擾。童嘉穎一路追着她,從教學樓到圖書館,說:“喂,我今天考試結束了,把密碼告訴我吧,我可以放鬆一下了。”
葉芝咬牙切齒,“你放鬆了,姐姐我明天要考的《世界通史》還沒複習呢!”
回到寢室,葉芝余恨難平,又在卧談會中對童嘉穎大肆聲討。
何洛家中有衛星電視,早就看過《東愛》之後的一系列經典日劇,所以並不沉迷。她讓出自己的機時,尋空去自習室背單詞。背了後面,忘了前面,放在書上認得,單獨拿出來相看兩厭,何洛只覺得背到禿頂也記不住。回到寢室,一群人又嘰嘰喳喳,更讓人心情煩亂。
沈列提議期末考試後去北戴河,周欣顏熱烈響應,又來遊說何洛。她想出去換換心情,隨口便答應了,再問有誰,發現一對一對都是情侶,不覺有些尷尬。沈列看出她的猶豫,主動說:“反正鐵路系統在那邊有療養院,可以拿到優惠價格,你看看周圍的朋友還有誰想去,可以一起叫上。”
童嘉穎說:“車票好貴。”
葉芝說:“大燈泡,我才不做。”
蔡滿心說:“沒追求,北戴河那種開發過度的海濱沒看頭,要去就去沒什麼人去過的!”
田馨說:“我爸媽想我了。”
李雲微家裏出了一些事,根本沒有旅行的心情。
身正不怕影子歪,何洛想,自己也沒有什麼好怕的。雖然風言風語傳了很多,但沈列從來沒有明示。而她的生活就像一頁新翻開的日記,空白的,但昨天書寫得那麼濃烈,力透紙背,在今天這一頁留下凹凸的痕迹,一不小心,就看到往事的背影。或許有新的故事寫在上面,就能掩蓋一切。
她看着沈列忙裏忙外地籌備眾人出行的計劃,話很多,又貧嘴,又細心,一切打點得周全細緻。沈列是眉目清朗的男孩子,平素嘻嘻哈哈的,認真的時候會把眼睛睜得很大,嚴肅時會用拇指托着下巴,食指關節輕輕頂在挺直的鼻翼下。但此時喊他一聲,他回頭看到何洛,馬上就露出真心的笑容。
從來都是他哄着自己開心的,不用費力去遷就。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如果他說。
何洛不敢多想,收拾着書包,甩頭,罵自己自作多情。打開新買的走珠止汗香露,紫丁香的味道在午夜綻放。紫丁香是家鄉常見的花朵,花語是“初戀”,馥郁的味道聞起來有些憂傷。她有一絲恍惚。
周欣顏一點兒都不着急,把所有的準備工作丟給江至堯,仍然開開心心看着剛下載的日劇——柏原崇和佐藤藍子主演的《一吻定情》。何洛說:“你要早睡啊,小心明天起不來,趕不上火車。”
葉芝說:“咦,真難為她還在看,那麼難看的女主角,好大的耳朵。”
周欣顏反駁道:“那是特色,大眼睛大耳朵大嘴巴。再說了,有帥哥柏原崇啊,真是美少年。”
何洛瞟了一眼,“哦,是《情書》裏的那個小孩子吧?”
“是日劇嗎?”葉芝問,“講什麼的?名字不錯。”
“電影。故事不能說,說了看起來就很無趣了。”何洛聳肩,“你自己借來看吧。”
“主題就是追憶似水年華。”周欣顏插話道,“一段夭折的早戀。”
何洛笑,“兩個人彼此都沒有開始,怎麼算夭折?”
“對對,是胎死腹中的早戀。”童嘉穎幫着措辭,“在不該太投入的時候開始了,但又早早結束,才是夭折的早戀。”
何洛心中大慟。
葉芝拚命沖童嘉穎使眼色。“我又說錯話了?”童嘉穎馬上反應過來,急忙辯解,“唉,我不是在說你啊,洛洛。”越描越黑。
“我沒事。”何洛擺手,緩緩坐在床沿。大家都不說話。電腦屏幕上閃爍着兩位藤井樹中學時支離破碎的片斷,一驚一乍的女孩兒,冷傲的男孩兒,這些都與自己的經歷不同,然而那些花季時期的夢想與憧憬、苦澀與甘甜,紛至沓來,在炎炎夏日中冰冷閃爍,如同北極圈內變幻的極光。
以為自己的感情不再附庸於他,總會有新的生活,終有一天曾經的一切灰飛煙滅,可想到那一日,心中莫名的失落。何洛瞥見床角的紅寶書,問自己:這是你最想要的嗎?又看看手中去北戴河的火車票,問自己:這又是你想要的嗎?
曾經以為自己會安心追求新的生活,以為破鏡重圓這樣的想法極盡荒唐無聊,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然而,只一個詞,輕易擊中死穴。夭折的早戀,所有年華似水,只能追憶嗎?
這半年來,前進或是後退,反反覆復,幾次三番地折磨自己。是什麼支持着我到如今還念着你,為你哭哭笑笑?無他,唯有愛你。
何洛如同醍醐灌頂。她把車票和退票手續費交給沈列,對上的是他驚訝而瞭然、無奈的目光。
“你已經作了決定,是嗎?”蔡滿心問。
“對。”何洛堅定地點頭,“我忽然意識到,這半年來我一直沒去嘗試,不是因為我絕望了,而是因為太傷心了。好在我還年輕,恢復得快,還能承受打擊,我想我還能投入更多的沉沒成本。”
“你自己都說了,忘不了他,是因為忘不了純真的高中時代。或許,是你不甘心他先放手呢?”蔡滿心着急。
“不甘心也好,懷念高中也好,沉沒成本已經太多也好無論什麼原因,現在的結果都一樣。”何洛數着手指,“那就是,我能想到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只有他。”
坐在高中同學聚會的飯店裏,何洛有些局促不安。她離開北京時信誓旦旦要和章遠心平氣和地聊一聊。然而近鄉情怯,剛才來時路過省大,看見黃白相間的主樓,她已經緊張地亂了呼吸的節奏。
再見到章遠,第一句話要說什麼?“你好嗎”還是“我回來了”?何洛的心情緊張,不亞於初次戀愛的女孩子要對心上人磕磕絆絆地表白。
田馨看出她的心神不寧,拍拍她的手背,說:“喂,你此前說不回家,今天又忽然殺回來參加同學聚會,難道還不想見到某人?怎麼神色恍惚?”
何洛抿嘴一笑。她盼着章遠趕緊出現,但又希望等待的這一刻被無限延長。
包廂的門被推開了,大廳嘈雜的人聲湧入,啤酒的酵香撲鼻而來,空氣的對流掀動窗前的白紗簾,不斷翻飛,晚風帶來沁人心脾的涼意。
“兄弟們來得早啊!”他略微低沉的嗓音有一些疲憊,何洛聽得出。她忍不住回頭,想看看他的臉是否也有些憔悴。他果真比半年前要瘦削一些,臉部輪廓更加清晰堅毅,能看出剛颳了鬍子,下巴稍青。何洛在一瞬間回憶起新生的胡茬貼在臉頰上時微微刺痛的感覺,如同下一瞬,柔軟的心所感受的觸感。
她看見女孩子玲瓏剔透的笑臉從章遠背後探出,大大方方沖大家擺手,問:“不介意我一起來吧?”
“怎麼是她?”田馨說得大聲。章遠望過來,看見何洛,不禁一怔。
何洛扭轉身,握了握田馨的手,“吃菜,與我們無關。”
“她!叫什麼來着,那個小丫頭,賊心不死的那個!”田馨努力地回憶。
“鄭輕音。”何洛去夾涼菜,粉絲細滑,幾次從筷子的縫隙中溜掉。
已經來了十五六個同學,一桌坐不下,大家又嫌兩桌說話不方便,所以將兩張圓桌並放在一起。現在多了兩個人,地方就顯得有些擁擠,已經坐下的人把椅子挪近,挪出兩個位置來。
“真麻煩!”田馨似乎在自言自語,但嗓音放得很大。
“我給您老斟茶還不行嗎?”章遠笑着,拿起桌上的大可樂,將田馨面前的杯子倒滿。鄭輕音坐在他身邊,扯扯他的衣襟,“別太向前彎腰,衣服要吃到菜湯啦。”
田馨“嗤”地輕哼,白了她一眼,“你很悠閑啊,是不是所有年級、所有班級的聚會,你都會撥冗出席啊?”
鄭輕音對她的嘲諷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吐吐舌頭,“沒有啊,除了自己班的聚會,我就來你們這邊了。多虧我們班籃球隊的那群男生一直和他們教練有聯繫,否則大海撈針,我去哪裏找啊?”
“找不到就別找,找到了也白找。”田馨嘟囔着。
“咦,我這次過來不光是要找章教練,還很想拉兩個班打一場球呢。我們班上那些臭小子誇口,說現在一個個練得特別神勇。我自己也很想看啊,這一年在香港沒有看到太多個子高的男生。”
“你去香港了?”有人插嘴問。
“對啊,讀了港大一年的預科,補習英語,然後秋天的時候去多倫多那邊。”鄭輕音癟癟嘴,“香港沒有那麼好玩,人生地不熟的。我還是最懷念高中,可以站在操場邊看球。”
田馨扭頭看何洛,用手擋着臉,用嘴型說:“花痴。”
幾個男生七嘴八舌地回憶起高中一起逃課打球,在操場上遠遠望見班主任,四下逃竄的日子。
“高放最狡猾。”趙承傑說,“他還繞道數學辦公室把全班作業本拿回來,說什麼幫白蓮取本子去了。結果被小林老師一眼識破,說,你這小子,哪次打球能少了你?下次記得洗完臉把脖子後面的汗也擦乾淨。”
何洛和大家一起笑,想起那些看着章遠神采飛揚的時光,心中五味陳雜。
鄭輕音也舉手發言,“是是,那時候總看到你們在打球。有一次我在場邊路過,險些被砸到,要不是章遠攔下來,臉上肯定有好大好大一個球印。”說著,她還伸手在臉前比劃了一個大圓圈。
“裝可愛。”田馨咬牙切齒。
“好像有這回事兒。”章遠半晌沒說話,此刻悠悠開口,“不過,我記得當時那個球是飛向我們班女生的,對不對?”他目光望向田馨。
田馨連忙推推何洛。她正在發獃,趕忙回神,“啊,好像吧,也許。”怎麼會不記得呢?還有你畫的Q版籃球少年,你說,“中午到操場上來,我的第一個進球是送給你的。”然而此刻,章遠就在桌子對面,又好像距離那麼遙遠。
這一餐吃得無味。酒過三巡,有人起鬨讓鄭輕音唱歌,說:“你去了香港那麼久,來首粵語的吧。”
她也不推託,大大方方唱起王菲的《約定》,捂着話筒眨眨眼睛,“高音上不去,大家不要笑話哦。”
田馨搶過另一隻話筒,“我唱周蕙的國語版,你一段,我一段,上不去的地方我帶你。”她又鼓起美聲嗓門,喊,“章遠,去看看何洛哪兒去了,去個洗手間這麼長時間。”
趙承傑挨着門,說:“我去吧。”
“給我站住。”田馨跺腳,“其他人,統統聽我唱歌,一個不能少!”
章遠在飯店門前看到何洛。“躲開躲開!”有人喝多了,跌跌撞撞晃過來,把着牆角大吐特吐,將她推了個趔趄。他大步邁過來,“沒事兒吧?”伸手去扶何洛的胳膊。她側身避開,抬起頭,說了一聲“謝謝”。這一晚她都如此客氣,中規中矩的回答比視而不見的冷漠更加疏離。而她閃躲着一切身體上有意無意的接觸,彷彿在說:“Stop!不要碰我。”
抬起的手又放下,章遠搖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沉默着,兩個人隔着半臂的距離,隔着一個擁抱的距離。
“你的托福成績出來了?”章遠問。
“633,作文5分。”
“不錯嘛!”
“嗯,大部分學校要求600以上,作文是4。”
“那你暑假報名學什麼?”
“GRE。”
“哦。”
“就相當於研究生入學考試,申請讀美國碩士博士的都要提供成績,免不了的。”何洛解釋道。
“你打算讀碩士還是博士?”
“我還沒想好。”何洛說,“我不一定非要出國。”只要你開口,你開口留下我。
“為什麼?”章遠問得乾脆。
為了你。何洛垂眼,“我爸媽都在國內,尤其是我爸還有公司,走不開的。就算我出國,也會回來找工作。”
“那又要多少年?”章遠說,“現在國內工作也不好找,一個蘿蔔一個坑,等你學成歸來,和你同時期的人已經佔據了很多先機。”
“那你覺得,我應該不出國,直接在國內工作?”何洛側頭。
“要看你自己的選擇。”
又是這樣的答覆,要你給我一個肯定的建議,這很難嗎?何洛氣悶,“這也很難講。如果在國外有工作經歷,再回來求職,起點會比較高。一個蘿蔔一個坑,我可以給自己挖個新坑。”
還是老樣子。章遠微微搖頭,低聲說:“何洛,你有的時候太要強,太倔犟了。”
“嗯?”何洛抬頭。
“很多時候,你太堅持自己的想法,會習慣性反駁別人的意見。”
“我哪兒有?我只是闡述我自己的想法。”
“看,你現在就在反駁。”
如果不反駁,就是默認自己固執;如果反駁,就是用事實證明自己固執。真是個邏輯陷阱!何洛抬頭,憤憤地看着章遠。他的眼神她猜不透。何洛不知道,是否他心中也有對昨天一切的一絲懷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