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意外與明天(1)
第29章意外與明天(1)
意外與明天,誰知道哪一個會先來臨。
1
晚上嚴子非在書房忙碌,我不肯進房,一定要抱着書坐在看得到他的沙發上等他。
他說了幾遍讓我先睡,看我堅持,就笑了,笑得很有些無奈。
“明天你還要上課。”
我回答他:“要大考了,課都停了,我帶了書在這裏複習,放心,我不出聲。”
他坐在桌前說話:“我以為你這樣的好學生是不用複習的。”
我其實累得連自己看到哪一頁都不記得了,只嘴硬:“我就是那種從來不在大家面前複習,回到家通宵拚命的人。”
他笑着看我:“然後考了第一,還假裝自己連書都沒有看過?”
我彎起眼睛,捂住嘴點頭,順便捂住自己快要忍不住的一個呵欠。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對着電腦看郵件。書房很大,與屋裏其他部分一樣純粹男性的空間,原木書桌寬大厚實,我坐在角落裏的沙發上,落地燈暈黃的光把我籠在裏頭,沙發是皮的,很大,非常舒服,我可以把整個人都窩在裏面。手裏的經濟學概論是我早已複習完畢的,枯燥的數字與公式增加了我的睡意,我漸漸覺得眼皮沉重,又捨不得閉上。
嚴子非就坐在離我三步以外的地方,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屏幕的微光讓他的五官半明半暗,偶爾他也感覺到我的注視,略微側臉看過來,對我笑着揚一揚眉毛。
一切都平靜,舒適,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們離得這麼近,我只要扔下書站起來,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但他離我又是那麼遠,我與他在一起幾個月了,除了這被圈起的百十平方,再沒有其他場合是我們可以如此靠近的,除了小施之外,我也不認識任何一個與他共事的人。
或許還得算上何琳,其實她也不必難過,我上一周還看在電視上看到她與嚴子非一同出席金融論壇的活動,她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邊,她與嚴子非一同上台的時候,所有的閃光燈都對準了他們倆。
那天晚上嚴子非帶我去吃夜宵了,離開宿舍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還有幾分鐘就是關門時間,宿管阿姨問我還回來嗎?我都不敢看她的臉,然後小施的車就開進來了。她看着那車嘆口氣,對我說:“常歡,你還是個孩子呢,要自己小心。”
我上車,一直到車子駛出學校才把頭抬起來。
小施還是把我送到了那間弄堂里的小飯店,老闆一如既往的不愛搭理人。嚴子非已經在了,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小桌邊上,鬆開了領口捲起袖子,正在剝蝦。
我坐下的時候,面前就已經有了一小碗剝好的蝦肉。老闆走過來瞪眼睛:“就你手快,這要自己剝才有味道。”
我都不好意思了,嚴子非還是平常笑容,只說:“我不餓。”
老闆怒了:“不餓跑來吃什麼夜宵?別人訂了好幾天想吃都吃不到。”
他回答:“就想和她坐在一起吃點東西。”
老闆噎了半晌,走了。
我一張臉漲得通紅:“我自己來剝吧。”
他也不堅持,停下手,聲音溫和地:“好。”
我一邊剝一邊說:“今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
“學校里?”
我點頭:“小戴買了個電視機。”
他靠着椅子,伸長腿:“論壇是上周的事情,那不是直播。”
我很認真地繼續剝蝦。
“我和何琳一起參加的,有家英國公司想與何氏合作,她代表她父親來簽字的。”
其實他不需要向我解釋任何事,我都懂。
我沒說話,只點點頭。
他看着我,過一會兒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就好像我是個很小很需要安慰的小孩。
袁宇說何琳哭了,我不知道嚴子非與她談了什麼,她是否對他說了那張照片,我沒有問,也不想知道。一段感情不需要太多的提問與回答,有時候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受傷害。我相信嚴子非對我是好的,真心想讓我在他身邊的,至於其他,他沒有告訴我的,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不幸知道也要強迫自己全部忘記,放到大腦中那個叫做永不打開的文件夾里,永遠封存起來。
“常歡。”嚴子非突然叫我。
我“嗯”了一聲,猛地睜大已經快要合上的眼睛。
他走過來,拿走我手裏的書。
“去睡吧,你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再想拒絕,他已經把我抱起來了。
我真愛他的懷抱,那樣有力,溫暖,充滿了安全感,好得讓人想流淚。
晚上他回到房間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朦朧中有人在我身邊躺下,又把我伸在被外的一隻手放了進去。
我本能地靠向他,他就張開手把我抱住了,我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那沉穩的心跳彷彿最好的催眠曲。
模糊間聽到他問我:“不悶嗎?”
我不答,只收攏雙手,把臉貼得更緊,完全是在夢裏耍無賴的姿態,他好像笑了,也沒堅持推開我。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還在嚴子非的懷裏,半張臉仍舊貼在他的心口上,被子被推到我的下巴處,他的整個肩膀都在外頭。我一動,他就醒了,低頭看我。
我與他四目相對,然後一時衝動,仰頭就吻了他。
嚴子非在一秒之後回吻了我,這清晨突然開始的一個親吻漸漸拉長,最後打亂了一切節奏。
他翻身俯視我,然後解開我身上的一切束縛。我順從地回應他,他是我優雅而從容的愛人,帶領我得見天堂。我迷戀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笑容,氣味,聲音,身體,他沉默的進入,溫柔的挺進,還有略微急促的喘息聲。因為不可能永遠留住,所以全都彌足珍貴。
一切停止的時候,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聲重複。
“我愛你,我愛你。”
他在高潮的餘韻中俯視我,那雙黑色的眼睛仍舊殘存着潮濕的情慾。
然後他翻身下來,抱住我,再次吻了我。
這是一個溫柔而綿長的親吻,或許勝過千言萬語,但他不會知道,對我來說,沉默比一萬個拒絕更傷人。
等我回到學校以後,就把壓在箱子底下夾層里的那張照片又拿出來看了一遍。
箱子一打開,袁宇的羽絨服就露出來了,我將它推到旁邊,再拉開夾層的拉鏈。
那張照片和媽媽留下的存摺放在一起,存摺里的錢早已被我提空了,那原本皺皺的面子也被我摸得有點卷邊,我將它小心拿出來放在膝蓋上,再從更裏面一點的地方摸出那張照片。
寢室里除了我以外就沒有別人了,臨近大考,就連平時從不把課程表放在心上的小戴都發憤圖強起來,小戴有錄音筆,複習課的時候把老師所說的重點都錄下來,然後去圖書館帶着耳機想聽幾遍就幾遍。至於雯雯,她從寒假以後就和大二的一位師兄談上了,師兄義務提供他上一年所有的考前重點和筆記,約會兼複習,兩不耽誤。
開燈的時間還沒有到,我一個人坐在窗邊上看那張照片,黃昏的夕陽融化了照片上陳舊的泛黃,這真是神奇的東西,薄薄一張紙片凝固時間,那兩張幸福的面孔逃脫了歲月的摧殘,在照片上永遠年輕永遠美麗。
並且永遠幸福。
我只是這樣看着,就覺得自慚形穢。
2
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周的時候,就連小菜都看出我的情緒低落,上班的時候問我。
“常歡,你擔心考試嗎?”
我正在擦烤箱,頭埋在烤箱裏回答她:“還好。”
小菜一臉同情:“我上學那會兒,每到考試夜裏就睡不好。”
“熬夜複習嗎?”
“不是,寢室里沒燈,其他人都拿個小凳去廁所和洗衣房看書,晚上我眼一睜,上下左右一個人都沒有,跟恐怖片似的,我害怕。”
我換一個方向繼續擦,回應一句:“你都不用複習的啊?天才生。”
小菜學老闆的樣子發了個鼻音,得意洋洋地:“複習什麼?我眼睛好,進考場前後左右桌上的考卷都是我的小紙條。”
我剛把頭伸出烤箱,忍不住笑了,小菜長出一口氣。
“總算看到你笑了。”
我奇怪:“我沒苦着臉啊。”
小菜動動眉毛:“你覺得有人看着你的時候是沒有,不過沒人的時候,你就是這副樣子的。”她這樣說著,還特意用手將自己的兩條眉毛拉下來,一張嘴用力往下折,做出一副囧字臉給我看,又強調一遍:“這樣的!”
我吃了一驚,怎麼?我難道不是一直面帶微笑着嗎?如果連小菜都能看出我的不安,那其他人呢?嚴子非呢?
考試沒什麼難度,對我來說卷子上所有的題目都是親切的,我從不明白為什麼身邊許多人談考色變,這分明是生活中唯一有標準答案的比賽,如果連它都覺得可怕,那還有什麼是不令人恐懼的?
到最後一門考試結束的時候,爸爸來了。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任何事先通知,我回到寢室一推門,就看到他坐在寢室里等我。
寢室朝北,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低頭翻看小戴丟在桌上的一本數碼雜誌。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時習慣性地僵硬了一下,然後才能開口。
“爸爸。”
爸爸聽到聲音立刻站起來,轉過頭看着我,低低“哎”了一聲。
我們對視了兩秒鐘,我遲疑地,又叫了他一聲。
“爸爸。”
他突然回神那樣,朝我走近一步:“考完了吧?”
門被推開了,雯雯與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看到我們倆面對面站着就是一愣。
我趕緊給介紹。
“雯雯,這是我爸爸。”
那中年男人稍微有些禿頂,笑容和雯雯一模一樣,聽到這句話就上來跟我爸握了握手。
“常歡爸爸是吧?我是雯雯爸爸,你家常歡可厲害了,總考第一名,次次拿頭等獎學金,我家雯雯差遠了,我總讓她跟你女兒好好學習學習。”
雯雯叫了一聲:“爸!”聲音拖得長長的,明顯是在撒嬌。她爸爸就笑着拉了拉她的辮子,走到她床邊上一看,頓時“哎呦”了一聲:“自己把鋪蓋卷好了啊。真長大了,開學那天還是我和你媽給你鋪的被子呢。”
雯雯跺腳,又叫了一聲:“爸!”
雯雯爸哈哈笑,一手把她整理好的鋪蓋卷提起來,另一手又拖起她的行李箱:“行了行了,咱們回家,你媽在車裏等着呢。”
雯雯與她的爸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眼寢室里就又只剩下我和爸爸了。我轉身找了自己的杯子給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看着他再次坐下,自己也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但我們生分得太久了,一台太久沒有發動的機器總需要一點緩衝的時間才能繼續運作。
爸爸喝了一口水,終於開始說話。
“常歡,我有些事想跟你說。”
我坐在床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我也考慮了很久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只有你這個女兒了,我們終究是父女。”
我很緊張,只低頭聽着,隱隱還有些期待。
爸爸咳嗽一聲,像是很難繼續,但他還是說了下去。
“是這樣,你媽媽走了也快一年了,你在這裏讀書,過年也沒回去,我在江西從早到晚家裏就是一個人,日子實在不好過。”
我實在沒想到爸爸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在我心中永遠是帶着恐怖陰影的,我從小不敢太過靠近他身邊,怕他不知何時就會突然伸出手來給我一巴掌。但他現在坐在我面前,低着頭說一個人的日子實在不好過。他是真的老了,而且瘦,兩眼渾濁,染過的頭髮也遮不住髮根刺眼的雪白,一雙手皺得像失水過多的蘋果,又因為酗酒,無論何時都在微微發抖。
我突然就鼻酸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早已不是個無知的孩子了,也知道他這一生的不如意與不甘心,我其實應該理解他的,我可憐的,被命運打倒的父親。我只是害怕,懇求也得不到的愛太令人傷心了,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更令我絕望。
我哽咽了一下,開口說:“爸爸,我跟你回去。”
爸爸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拿在手上的杯子晃動了一下,水濺出來,在斑駁地面上留下一小灘痕迹。
我半立起來,想要朝他走過去。
但他低頭放杯子,並不看着我說話。
“我是來跟你說,我在江西有人了。”
我維持着半立的姿勢,茫然地看着他。
他終於把那杯子放好了,抬起頭,在我這樣的目光下居然語不成段起來。
“我就是來跟你說,我在江西,在江西已經……”
我艱難地咀嚼他話里的意思,卻仍舊無法理解。爸爸又咳嗽了一聲,好像喉嚨里滾動着一口濃痰。
這聲咳嗽之後,他終於把話清楚連貫地說了出來。
“常歡,我又有人了,別人給介紹的,她姓林,也是廠里的,我跟她已經住在一起了,你要是想回去也行,我先跟她說一聲。”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心一下子冷下來,嘴唇發麻,自己伸手摸一摸,覺得連皮膚都變得硬了。
我再看他,就看出他的變化了。他身上穿得很整齊,襯衫的領口袖口都是乾淨的,沒有任何污漬。頭髮也修過了,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與我記憶中媽媽去世后永遠渾身酒味一身髒亂的父親完全是兩個人。
他已經和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了,她照顧他,他需要她,他到這裏來,只是對我宣佈一個結果。
我是他的女兒,但從此以後,如果我要回家,必須得經過一個陌生女人的允許。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深淵永不見底,我聽到自己開口說話,那聲音是陌生而空洞的。
“我知道了,你走吧。”
爸爸臉上露出略有些無措的表情:“你不是說要跟我回家嗎?”
我站起來,背對他,撫平被坐皺的床單。
“你聽錯了。”
背後傳來椅子被推動的聲音,站起的聲音,還有朝我靠近的腳步聲,但隨即那腳步聲又停止了。他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我沒有回頭,他也沒再走近。
他在背後問我:“不回去你住哪兒?”
我低着頭,兩隻手還按在床單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單上的條紋,直到酸脹發痛。
“和寒假一樣,住這裏。”
他沉默了幾秒鐘,又問:“錢還夠嗎?”
我一動不動地回答他:“夠,我打工。”
他就不再說話了,過了幾分鐘,或許是幾個世紀,我終於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然後門開門關,一切都安靜下來。
我還是沒有動,身體是麻木的,頭腦也是。我這樣站着不知多久,最後看到自己掉在床單上的眼淚。
我覺得自己是可笑的,我曾經無數次想過,一個酗酒的父親比沒有父親更可怕,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