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定天(2)

第73章 定天(2)

第73章定天(2)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文德眉峰一動,然後道,“此地已無我們可做的事情,成衛,他們的傷勢可容得現在動身?”

成衛還沒說話,傷得最重的大師兄已經掙扎着扶着椅子站了起來,“師父,我沒問題。”

成衛扶住他,又轉過頭道,“有馬車就行。”

“那好,小津,你去找馬車,我們即刻離開。”

易小津擦乾眼淚點頭,轉身就出去了,所有人幾乎都是立刻起身,大師兄被人扶着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按了按我的肩膀,聲音雖然虛弱,但仍是堅持着道,“不要怕,小師妹,我們一起回慶城山去。”

我想點頭,但是身體像是被什麼莫名的力量控制着,怎樣都不能移動分毫。

文德也走到我的身邊,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開口,聲音幾乎就在我的耳邊。

他說,“平安,你可看到,那個是他。”

我原本的靜止就突然地碎裂了,只知低頭。

文德再看了我一眼,就沒有說下去。

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然後是易小津的驚呼聲,成平臉色一變,幾乎是立刻縱身躍了出去,大家一同回身,只見大門外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不知來了多少人。

文德白袍一起,轉眼已從我身邊去到了所有人的前方,成平立在他的側邊,伸手將易小津拉到身後,有馬蹄聲在火光與寂靜中緩緩而來,長長的黑影兩邊是無數人的匍匐在地。

坐在馬上的人一身明黃,還未停下便有人匍匐着上前,用脊背彎出一個平整的踏腳來等候他落腳。

那人卻不急着下馬,仍舊高高地坐在那裏,目光掃過院子裏每一個立着的人,我聽見暌違已久的尖利嗓子,“大膽!皇上駕到,爾等還不跪下!”

院子裏無一人回應。

馬上那人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哎,這幾位壯士適才守城有功,休得喧嘩。”

那太監就立刻趴到了地上,一疊連聲地,“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皇帝並不多看他一眼,仍是把目光落在我們這些人身上,片刻之後忽然一笑,春風拂面一般。

他說,“平北將軍適才已將戰事上奏,諸位守城有功,朕自有賞賜。”

文德淡然開口,“不必了,我等並不是為求賞賜而來,現也正要離開,陛下無需為此費神。”

匍匐在地上那一片人當中響起許多細微的吸氣聲,大概從未想到過會有人如此冒犯皇帝。

倒是皇帝鎮定如常,還踩着地上那人的脊背從馬上下來了,立在門外,與文德目光持平,又微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朕也不強求,只是朕有位故人在此,三年未見,日夜思念,如能見她一面,朕也不強留各位。”

院子裏的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文德立在最前,背影凝止,只有寬大的白袍在風中飄蕩。

我的臉一直都落在低低帽檐落下的陰影中,從暗處望出去,那一抹明黃就更是耀眼,萬般光芒,直欲刺瞎我的雙目一般。

“如何?”皇帝又問了一句,那樣溫和的聲音,彷彿他還是御花園裏那個被我牽住衣擺的少年兄長,隨時都會回過頭來,笑笑地摸一下我的頭頂。

文德身上的白袍緩緩膨脹,彷彿注滿了風,成平繃緊了身體,易小津已經開始發抖,我看着面前的這一切,腳下一動,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

衣袖一緊,是成衛,他一手扶着大師兄,另一手伸過來抓我,臉上帶着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表情。

但我並沒有因為他的阻攔而停下腳步,反而避開他的手指,用上了師父教我的縱雲,一瞬間閃過所有人,最後落在那抹明黃的跟前。

耳邊響起許多驚呼與刀劍出鞘的聲音,身後也有動靜,但是黑暗中突然寒光點點,一瞬間不知有多少支利箭對準了院子裏的人。

皇兄身上的明黃仍是刺目非常,我竟不能直視他,雙目刺痛,只好垂下眼,輕輕地道,“皇兄,我回來了,如果你想我留下,那麼就請你讓他們走吧。”

皇帝一抬手,那些暗處的寒光頓時隱沒,他仍是笑着的,微微低下頭,仔細地看我,又嫌那兜帽礙事那樣,伸出手指來,將它輕輕地往後撥去。

就在這一瞬間,皇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搶在他開口之前吐字,聲音裏帶着堅決,“皇兄,你一定知道我已不是過去的平安了,如果我願意,隨時都可以用你無法阻止的辦法讓自己死掉,如果你還想看到我活着,請你,讓他們離開。”

我說完這句話,也不等他回答,轉過身去,雙膝落地,伏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向文德磕了三個頭,“徒兒不孝,不能再服侍師父左右,今後無論徒兒身在何處,還請師父能夠常報平安,徒兒才好活得安心。”說完起身,再不看他們一眼,轉身上了皇帝身後早已準備好的馬車。

馬車兩側自然有人伺候着,車門一合,轉眼將整個世界都關在了外頭,我聽見許多聲音,最後卻終於歸於安靜,車門一開,一片明黃落在我的眼前,是我皇兄,就在我面前坐了。

4

馬車一動,伴着四周整齊的腳步聲緩緩向前,車裏有濃郁的龍涎香氣,久違的皇家的味道。

皇兄伸手過來,慢慢地拈起我垂在身前的一綹頭髮,白色的頭髮在車頂鑲嵌的夜明珠的光線下閃着微妙的銀光,怎樣都沒有真實感。

他拈着這綹頭髮,就這樣靜靜地看了許久,放開時居然一笑,低聲道,“這些江湖人,原不該讓他們走的。”

都過了這麼久,我居然還不能直視他,只好垂着眼說話,“這不關他們的事。”

皇兄搖搖頭,又道,“多叫朕心疼。”

我就是一晃,幾乎要嘔吐了。

即使他是我的親兄,我都壓抑不住那來勢洶洶的恐懼與厭惡。

幸好皇兄已經轉過頭去,並未再看着我。

拓關城並不算太大,馬車前呼後擁地走了不多久便停了下來,有人上前打開車門,皇兄轉過身,動作溫柔地替我將兜帽蓋上,又來牽我的手。

“我們走吧。”

我本能地一退,他看我一眼,也不惱,只道,“與找到你相比,天下還有什麼人是難找的呢?我可以放他們走,也可以隨時尋他們回來,或者索性解決了膽敢私藏公主的慶城山,豈不是更加天下太平?平安,你說是不是?”說完對我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響起連綿起伏的萬歲聲,鐵甲跪地的聲音如同雷鳴,只有我蜷縮在夜明珠的光芒下,輕輕地嘆了口氣。

皇兄御駕親征,帶來數萬大軍,就在拓關城外駐下了,墨軍攻城失敗,又傷了他們的年輕皇帝,士氣大滅,足足退出數十裡外重新紮營,短時間內再無進攻的可能。

皇兄帶着我住進了拓關城內的將軍府邸,此地為邊關要塞,常年有將軍駐守,府邸雖不奢華,但也屋舍整齊,我被安排在一間大屋中,皇帝親征,雖然是來打仗的,但還是帶着許多宮女太監,當晚便有宮女來服侍我更衣梳頭,還是宮裏的老人,服侍過當年的我,看到我一頭白髮,人人一臉驚駭。

有個宮女就哭了,“公主才十七啊,這些年流落在外,究竟受了些什麼苦?頭髮都白了。”

我嫌她們聒噪,索性閉上眼不說話,到後來總算一切停當,我再看鏡中的自己,身上已是那件睽違數年的斑斕鳳袍,只有頭髮沒有人敢動,燈光下一片銀瀑。

我累得睜不開眼,只揮揮手讓她們出去了,一個人摸到床上,漫長的一天之後,躺下就像是散了渾身的骨架。

門外忽然有剛退出去的宮女的聲音,“你是何人,竟敢……”一句話只說到一般便沒了聲音,然後門輕輕一響,有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飄身落在床邊,低頭看我。

那人穿一身灰色罩袍,帶着長而寬的兜帽,幾乎將他整張臉都覆蓋在陰影之下,而那張黑暗中的臉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我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陷在了一個噩夢裏,但他卻突然開口,聲音里有着過度驚訝后的茫然。

“乘風,你在這裏。”

“你眼花了,她是公主平安。”又有人走進來,聲音帶着笑。

我轉過頭去,看到我的皇兄,身邊沒有帶着任何一個人,夜了,他換了一身便袍,沒有了刺眼的明黃,面目就清晰了許多。

我再去看那人,終於在燈光中看清他臉上的那片空白,原來是戴了一副沒有五官的面具。

那人收斂情緒極快,再看我時,面具上唯一能夠看到的一雙眼早已波瀾不興,又手指一動,細微的破空聲出來,竟是凌空點了我的穴道。

我流落江湖數年,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沒見識的公主了,但這樣完全不藉助任何東西凌空點穴的功夫一向只是個傳說,從未見人真正用過,而此人竟然如此隨意地就使了出來,頓時讓我驚駭。

更讓我驚駭的是,他竟然對着我的臉叫出“乘風”。

我記得這個名字,這是莫離曾提起過的,聖火教的前任祭司的名字,是丹桂口中的大人,是那個二十年前曾被關在藍家莊地底,並用自己的血畫出一牆攝魂花的人!

為什麼他與丹桂都將我錯認為乘風?我與她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

而立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他們倆就在我床前說起話來,完全把我當一樣沒有生命的擺設,我被封了穴道,除了能夠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之外,即聽不到也動不了,那陌生的帶着面具的男人不時將目光轉向我,皇兄摸摸我的頭髮,又轉過頭去帶着笑面對着他,我雖聽不到一字一句,但看他們的樣子,竟是熟稔到極點。

我愣住,皇兄哪裏去認識這樣一個武功高絕的江湖中人?

再等我想到三年前皇兄便有傳說中聖火教的聖物在手,還用在了我與季風的身上,剎那間又是一身冷汗。

難道這個人是從聖火教里來的?聖火教中有這樣的高手投靠了我皇兄,莫離知道嗎?

莫離這兩個字讓我的心臟猛然一縮,身體彷彿有了一種本能,無比的抗拒這個名字,我咬牙不再想下去,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兩個男人身上。

他們立在我面前,一樣半側着身的姿勢,左腳在前,右腳在後,皇兄一直帶着笑,那人的臉隱藏在面具之下,但深棕色的一雙眼,總讓我覺得熟悉。

我就這樣默默地看着他們,彷彿在看一場默劇,心裏滿是怪異的感覺,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

片刻之後是灰衣人率先轉身,離開前輕輕按了一下我皇兄的肩膀,一個長輩的動作,做得自然而然。

我內心狂震,即使是我父皇,都沒有與皇兄這樣地親近過。

父皇疼愛我,但是對皇兄,總像是隔着一層紗——雖然他們是父子。

皇兄現已是九五之尊,天下還有誰能將他放在低位,但他對此人的動作竟也不避諱,還對他微笑了一下,又指了指我。

那人便又是手指一拂,將我的穴道解開了,之後再不停留,轉瞬消失在門外。

屋子裏只剩下我與皇兄,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很滿意我的裝束,再伸出手,繞過我的一綹頭髮,開口道,“看久了,其實也還好。”

我不想他碰我,身子一動便退開去,退得很遠,他微微張一張眼睛,大概是覺得詫異,轉瞬又笑起來。

“會輕功了,也好,以後皇妹不在朕的身邊,有些功夫防身,為兄心裏也少些牽挂。”

皇兄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過去我時有病痛,他常來看我,坐在我床前與我閑聊,也如眼前這樣,雖然是來看望病人的,但說起話來,臉上總帶着一點笑。

回憶讓我難過到極點,我終於無法繼續保持沉默,開口道,“皇兄,你又要把我送給誰?”

他聞言一抬手,像是要拍拍我的臉,但我們相隔太遠,他便又將手放下了,說了一聲,“皇妹越來越聰慧了,墨國將有新帝,上次皇妹沒嫁成墨斐,這次為兄替你找了一個更好的男人。”

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在昨日體會過什麼叫做哀莫大於心死之後,任何激烈的憤怒與反抗已經是離我非常遙遠的事情了,我只是憂鬱地看着他,慢慢道。

“阿布勒?”

他看我這樣平靜,臉上的微笑就更是溫柔,“是,皇妹已經見過他了是嗎?他現已在城外守候,你們很快就可以見面的。”

“為什麼是他?”

皇兄大概是真的太久沒見我了,這樣大半夜的,居然談興上好,又難得地嘆了口氣,攤開手道,“怎麼辦呢?為兄原本替皇妹選的男人,竟然狼子野心,撕毀盟約,妄圖侵犯我朝,朕為了皇妹着想,只能為你另擇佳偶。”

我嘆口氣道,“也不是只有我這一個公主。”

他聽得笑意更深,忽然聲音溫軟,說,“可惜啊,她們都不是我的皇妹,平安才是。”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當年皇兄將我遠嫁墨國,在送嫁的鸞車上也曾說過同樣的句子。

我一直都不明白,宮內皇子皇女甚多,即使他們不是皇后所出,但總也是父皇的孩子啊,皇兄貴為太子,何止我這一個皇妹,為什麼每一次用來用去,用到的都是我!

我張了張嘴,萬千謎團湧上來,再問,“阿布勒背後的那個人就是你對嗎?是你安排了人暗中助他,你早已料到墨斐會攻入我朝?早已料到他們會兄弟相殘,所以才安插了李大人這顆棋子。”

“也不盡然。”皇兄搖頭,“阿布勒善戰而不善謀,但他背後卻有他的母親大貴妃為他未雨綢繆,墨國的女人,可都是很厲害的,至於朕,不過是助他們一臂之力而已。”他忽然捧了捧心,“可惜朕身後已經沒老人替我操心了,只好自己未雨綢繆。”

我差點吼出來,還不是你自己把父皇殺掉的?

我已說不出話來,皇兄也不催我回答,一時間屋裏的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屋外也是萬籟俱靜,這個白日裏還在激戰不休的拓關城,此刻卻安靜得如同一片世外凈土,我突然一震,“阿布勒在這裏,是來殺兄的?難道墨斐已經死了?”

皇兄看一眼屋角的銅漏,“陸見回來就有消息了,平安,你要與我一起等嗎?”

陸見……我又聽見一個故人的名字,真是恍如隔世。

“可是一國的皇帝,哪有那麼容易死的。”我遙想着當年京城裏的半城火光半城血,目光迷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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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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