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定天(1)
第72章定天(1)
1
我被師父帶回去,被放開的時候人還是渾渾噩噩的,成衛奔過來看我,一看到我的樣子就皺眉頭,嘴裏念叨着,手中已經拈出了金針。
我就突然地有了反應,一下子縮到角落裏,惡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對我做的是什麼極端可憎的惡事。
成衛就愣了,一手拈針一手捧心站在那裏呆了許久,一臉心碎。
後來他就被成平與易小津拉了出去,大師兄也來過了,看到我的樣子臉上的表情比成衛更加心碎,嘴唇亂動,卻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最後進來的是文德,我都這樣狼狽了,他居然仍是白衣勝雪,立在我面前沉默許久,最後伸出手來,摸了摸我頂上的頭髮,低聲道,“也罷,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吧,我就在門外。”
說完真的走了,還帶上門,很輕的一聲響。
屋裏漆黑,倒是外頭升了月亮,透亮,照得窗紙上都泛出毛毛的亮光來,我蜷縮在屋子的角落裏,渾身的涼,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寒症發作,再多的人與光都不能讓我暖起來。
除了季風。
明明是不情願的一張臉,可每次抱住我的手卻都那麼溫暖,又那麼不愛笑,跟我說“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的時候都是靜靜的眉眼,聽完我的回答只是點點頭,說,“好的。”眼裏忽然湧出些微笑來,像是平靜水面上開出的花。
我聽見細微的剝啄聲從我身體裏發出來,那是什麼聲音?是我的心裂開了嗎?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我在這裏掏空了自己的一顆心捧給他,就算我在這裏一千一萬遍地叫他的名字,他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離開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孤零零的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深山的陰影里,沒有了心,那麼深的一個洞,會很冷吧?會很痛吧?
可是我在做什麼?我那時應該在慶城的清幽廂房裏,按着我的胸口幻想着,幻想着只要我沒有死,就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找回他,幻想着他再見我時的表情,再如何安靜的眉目,都會被笑意化開。
我竟然從未想過,會有人偷了他的一顆心!
那個拿走他心臟的男人,有一張與他相同的臉,不喜歡說話,更沒有溫柔,一開始的時候,就連他的笑都是假的,又手段殘忍,眨眼便殺人與無形。
可是他對我好。
他是那個奔馳千里,只為將我尋回的男人,會在我身中蠱毒的時候不顧危險,孤身帶我回到險地,他在死亡邊緣的時候讓我走開,又在萬箭之下握住我的手。
他從來都不是個溫柔的男人,卻有一雙溫涼柔軟的嘴唇,還有那天晚上,他獨自在溪邊捧水擦洗手臉,很仔細地,最後立起身的時候又低頭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擺,我在門縫裏看着他,看到他被月光拖長的影子,長而薄。
就連他的影子,都讓我覺得心疼。
我腦子裏像是有烈火在燒,許多瘋狂的聲音在我空蕩蕩的身體中尖銳地呼嘯着,讓我幾乎想將自己剖成兩半,將它們挖出我的身體。
我應該殺了他,殺了他!挖出不屬於他的那顆心來,殺了他為季風報仇,可他們是兄弟,他身上留着與季風一樣的血,他身體裏還跳動着季風的心!
我低頭,看着自己顫抖的雙手,但我又怎能放過他?我又怎麼能再一次面對他!
冰冷的手心裏感覺到滾燙的濕意,一滴,兩滴,我抬起手去掩自己的眼睛,但淚水卻從指縫中瘋狂地湧出來,永無止境那般。
我聽到凄厲的哭聲,哭得窗外恆靜的一道影都動了一動,但最終沒有任何人走進這個屋子,這一夜,我掩住自己的臉,將自己埋在最黑暗的角落裏,聽着自己可怕的悲泣聲,就這樣度過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在第二天日出時推門走了出來,山城清晨,從院牆外垂入的樹木枝條上還帶着新鮮的露珠,院中靜靜地立着一個人,白衣垂地,卻仍是一塵不染。
“師父。”我低聲叫他。
文德點點頭,“起了就去做早課,你離開太久,內功心法都憊懶了吧?”
這麼平常的語氣,就好像我仍在慶城山上,而他也仍是那個每日清晨上山,冷着臉要我開始一天修鍊的師父。
我“嗯”了一聲,慢慢移動腳步,慢得有些過了,像一個一夜就老去了數十年的小老太婆,牆邊枝條低垂,我也沒注意到,被它勾去了蓋在頭上的兜帽,嘩地一下,讓我沒有紮起的頭髮全都披散到了肩上。
我並未在意,繞過那枝條,繼續往前走,眼前白影一閃,卻是文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叫了我一聲“平安……”聲音竟是突然間啞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看着他伸出手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的指尖居然是微微抖着的,又繞過我的一綹頭髮再收回去,低下頭,眼中滿是愕然與無法置信。
我低頭,看着他修長手指間夾着的那一綹白髮,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那是我的頭髮。
原來身體會最忠實地反應最深處的痛苦,再怎樣平靜的表面都不能掩飾。
我竟然,一夜白頭。
2
突然一聲巨響,地動山搖那般,文德放開我的頭髮,反手將兜帽替我重新蓋上,再一眨眼便已經飄上了高處,我仰頭望着他,看到他凝目向著遠方,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竟是瞬間變了顏色。
院子裏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所有人都沖了出來,文德一聲清喝,“墨軍攻城了,我們走。”
眾人都是一震,文德又開口,“小津留下,看好平安。”說完袍袖一拂,逕自飛身而去。
眨眼間所有人便隨着文德離開小院,易小津追到門口,一聲抗議還沒說完便被拋在了後頭,回頭時氣得跺腳。
“平安,你看他們……”
我仍立在原地,她見我反應遲鈍,臉上就更是氣憤,跑過來抓我的手,到了近前就“啊”了一聲,又道,“你怎麼把臉弄成這樣。”說完拽着我往側屋裏去,邊跑邊說,“快,我替你修補修補,弄完了我們就去追他們。”
我被她拽進屋裏,按在椅子上,鏡子裏果然是一張可怕到極點的臉,原本的偽裝全被淚痕劃破,蠟黃色的表面上交錯斑駁,看上去像一塊破碎的瓷片。
易小津嘴不停手不停,好不容易張羅好所有東西,轉頭就來拉我的兜帽,我手指一動,還來不及阻止,那兜帽已經被她扯了下來。
然後她就突然地靜默了,就算是在模模糊糊的銅鏡里,那張臉上的表情也足以讓我低下頭去不忍卒睹。
她就這樣在我身後僵硬着,不知過了多久才發出一點斷續又奇怪的聲音來。
“平安……你……”
我反過手,慢吞吞地把兜帽又戴上,居然還對着鏡子裏的我們倆笑了笑,雖然那笑容難看得讓我不想再看第二眼。
我說,“不要弄了,擦掉就好,被人認出來也沒關係。”
可怕而嘈雜的聲音無休止地從外面傳進來,我與易小津最後還是一起上了城牆,城裏早已沒有了昨日的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全副武裝地奔跑着,城牆上亂作一團,弓箭手無休止地重複着同樣的動作,被流矢擊中的士兵的慘叫聲不絕於耳,燃燒的油桶從高高的城牆上無止盡地被扔下去,伴着衝天的煙霧與火光。
城下是黑色的海洋,巨大的翻石機不停地向城內投擲出巨石來,鐵甲攻城車挾雷霆之勢沖向城門,不斷的有人沿着架起的雲梯爬上來,前赴後繼,不死不休。
城牆上已經堆壘了數層屍體,後繼的士兵在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中奔向最前方,替代倒下的同伴,不斷有重傷的人被抬下來,一路呻吟不斷,鮮血淋漓。
雖然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戰爭場面,也不是第一次身處其間,但空氣中死亡的味道永遠都讓我五內如焚,呼吸困難,日頭已高,陽光下的血與火的場面比黑夜中的可怕一千倍,易小津遍尋不着她想見的人的身影,臉色早已經慘白得如同一個死人,手裏只知道死死地抓住我。
慘叫聲不絕於耳,城牆上還懸挂着被砍頭的墨國人的屍體,那是昨日被我們帶回來的,突襲金水鎮的軍隊將領的屍體,他的身體與首級已經分離,被掛在不同的地方,死狀奇慘,但是此時此刻,在他的上方和下方,卻還在累積着更多的屍體,更多的死亡。
所有活着的人都在戰鬥,沒有人理睬我們倆,我與易小津一路踩着粘稠的鮮血向前邁步,最後終於從一個城垛的縫隙中看到下方黑色海洋中那幾道不同的顏色。
是文德與其他人!
我看到文德帶領着幾個人,幾乎是飛向了那幾台殺傷力最大的翻石機,這異變讓原本只有一個進攻方向的黑海驟起波瀾,無數箭矢指向他們。
易小津的呼吸停止了,抓住我的手指突然用盡了全力,我聽見自己骨骼作響的聲音,但那幾道熟悉的身影卻沒有絲毫的停頓,向前飛躍的動作快如閃電。
耳邊傳來驚天動地的響聲,那是數層樓那樣高的翻石機分崩離析的聲音,掉下的巨大木石讓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只顧瘋狂奔逃,原本整齊的攻勢頓時變得一片混亂。
黑色的軍隊後方突然傳來洪亮的擂鼓聲,大旗飄揚,有人坐在高高的馬上揚手揮刀,讓原本已經開始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齊,我凝目去看,隔着這麼遙遠的距離,馬上那人只是一個黑色的小點,但是我仍舊認出了他。
是墨斐!他仍是一身黑色,戰袍如墨,皇旗下馳馬揮刀,霸氣縱橫,這場進攻,竟然是他親自主持的!
墨國的軍隊乍見皇旗,立刻恢復士氣,原本散亂的陣勢重新整齊起來,攻勢更猛,文德等人有心往皇旗處去,但他們四周早已湧上無數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一時之間又哪裏能夠移動分毫。
我再抬頭,只見日頭已從東移向西方,這場進攻竟然持續了整整一日。
城牆上的屍體越堆越高,活着的人越來越少,有幾支箭幾乎是擦着我與易小津的身體飛過去的,但我們誰也沒有離開過這冰冷的石牆,攻守到了最後的膠着時刻,已經有人乘隙爬上了城牆,揮刀直指守兵。
就在我以為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遠方突然有一線霞光直奔皇旗而去,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人已經在半空中出手,鞭影過處一聲脆響,整個戰場彷彿都因此而靜止了下來。
然後那面迎風飛舞的黑色皇旗便在這城內外的萬人眼前,突然地折成兩半,緩緩下墜,最後轟然倒地,揚起飛塵滿天。
緋色如煙,在大旗倒下的那一瞬間突然又出現在墨斐馬前,墨斐暴喝一聲,揮刀擊出,但鞭影一閃而過,那匹高大異常的馬上突然就沒有了皇帝。
皇旗既倒,墨斐又從馬上栽下,周圍的人立刻湧向那個方向,哪裏還有人顧得上去追擊那一抹神出鬼沒的緋色。不知皇帝的情況,墨國大軍轉瞬間陣腳大亂,接着便傳來急促的鳴金聲,黑色的軍隊如同退潮一般向後猛退,來不及跟上的人被從城門中衝出的守軍如同切瓜切菜那樣殺了個遍地,待到夕陽西下之時,城門前只剩下如山的屍體與無數墨國人來不及帶走的攻城武器,一場惡戰就此落幕。
眼看着文德與成平他們與守軍一同退回城中,易小津歡呼着跳起來起來,抱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大叫,“我們勝了!平安!我們勝了!”
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維持着一個略帶扭曲的姿勢,兩隻手按在冰冷的石牆上,身體在渴望與壓抑間掙扎着微微前傾,眼裏看不到夕陽西下,看不到莽莽群山,看不到屍骨遍地,看不到任何一個活着的死了的人。
我只能看到天邊盤桓的最後一道霞光,依稀隱約,如夢如幻,眨眼便是虛無。
再等我們走下城牆的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突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城裏居然有無數的銀盔鐵甲列隊整齊,地上的屍體不知何時都被清了個乾淨,到處旌旗搖曳,明亮的火光從遠處筆直綿延到城中心的高台上,剛才殘酷激烈的守城之戰彷彿只是一個夢,就連情緒高漲的易小津都傻了眼,不知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天已全黑,我們出來時穿着不起眼的軍服,又把頭臉藏在兜帽之下,本也無人注意,但再走幾步突然被人攔下,也是個穿着軍服的,只聽他粗聲道,“剛從城牆上下來的吧,別再往前了,自己往西門兵營處去,東門這兒在迎駕。”
“迎駕?”易小津聲音訝然。
那人點頭,壓低聲音,“你們還不知道嗎?皇帝御駕親征,剛到拓關城。”
3
我聽到倒抽冷氣的聲音,是易小津發出來的,那人還要說些什麼,她已經拉着我匆匆離開,就像後面有鬼在追。
我一開始還跟着她走,後來就慢慢加快了腳步,最後竟用上了縱雲,也不知辨別方向,埋頭往前頭狂奔,她不敢放開我,差點被我拖倒在地上。
幸好她還有些功夫,死死拉住我將我轉向正確的方向,最後回到早晨那個小院的時候,我們倆幾乎都是撲跌進去的。
院裏已經亮了燈,正對大門的堂屋大門洞開,文德就面對我們坐着,身邊還有其他人。
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大家的狀況都不太好,最忙碌的是成衛,不停手地替幾個受傷的人包紮治療,傷得最重的是大師兄,半個身子都是血,還硬撐着不肯進屋去躺下,就連成平都掛了彩,手臂上深可見骨的一道刀傷。
但是老天保佑,他們都回來了。
易小津看到成平身上的血就臉就白了,剛才還能死拽着我一起好好地奔回來,這時卻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幸好成平動作快,一長身接住了她,兩人手才碰到一起她就哭了,眼淚嘩嘩的,決堤那樣。
成平就無奈了,那麼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剎那間就黑了一半。
成衛比他更無奈,搖着頭道,“能不能帶着她到別屋去哭?這兒還忙着呢。”
易小津抬起頭,眼淚還是止不住,邊哭邊說話,“盟,盟主,平安的頭髮……不對,皇帝,皇帝來了……”
她哭得口齒不清,前半句還算完整,後半句就全都淹沒在嗚嗚聲里,許多人都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成衛還反問,“平安的頭髮怎麼了?”
只有文德抓住了重點,立起來問,“你說誰來了?”
我慢慢地抬起頭來,燭光在我眼前跳動,帶着所有的一切都是搖曳不定的,就像東門外鋪天蓋地的黃色旌旗。
我開口,代替易小津回答文德的問題。
我說,“師父,是我皇兄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