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2)
第2章人生若只如初見(2)
4
我覺得季風可愛,三百二十七啊,我這條命,三百二十七啊。
想起這個數字我便想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竹籤子,也不知道小侄子有沒有弄斷一根兩根的。
夜風吹過來,御花園裏很安靜,濃蔭疊翠,日間的花團錦簇全不得見,暗夜裏漆黑一片,風過處樹浪起伏,彷彿墨色的海。遠處有侍衛巡視的點點燈光,這是我在世上最熟悉的地方,今天卻覺得陌生。
但我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有季風在我身邊,月色明亮,我第一次在這樣的光線下看他的臉,更覺得秀色可餐,自然是開心得眼睛都不想眨,季風一直看着遠處的那些燈光,最後開口,也沒看我。
“公主,要是你只想看着我,那就回去吧。”
我說,“本宮哪裏在看你了?本宮在看月亮。”
他嘴角一動,原本刀削般的剛毅線條頓時化開來,艷色無邊,我怕自己是幻覺,抱着他的手臂問他,“你在笑嗎?再笑一下,我要看。”
他臉上原本柔軟的線條突然一硬,轉過臉去,再不看我。
我嘆口氣,心裏默念那個數字,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七,以此安慰自己皇女的尊嚴。
喜歡一個人,尊嚴便可掃地,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近我已經掃得很順手了。
我跟他坐在樹上聊天,他是不肯再開口了,只好我自言自語。
“季風,你知道宮外是什麼樣的嗎?我看過一本書,說宮外有個地方叫酒樓,賣白酒,還有一斤牛肉,很好吃,你吃過嗎?”
他不答,我也不惱,今晚月色撩人,身邊又是無邊美色,我坐着坐着便覺得暈陶陶的,一個人也說得很開心,自己回答自己。
“一斤牛肉,一定是很好吃的,每個進酒樓的人都要點,坐下來把包袱扔在桌上,拍桌子,叫,‘小二,上三碗白酒,一斤牛肉。’”我回憶着書里的字字句句,悠然神往。
他嘴角又動了,這次是略為扭曲,看得出忍我忍得很辛苦,我拍他,語重心長,“季風,你有什麼話就說好了,在本宮面前,不用忍得那麼辛苦。”
他的反應是突然把我抱緊,因為我的動作太大,保持不好平衡,差點一頭從樹上載下去。
他動作雖快,但我的上半身已經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頭暈腦脹,因為是張着嘴的,冷氣倒灌進嘴裏,忍不住咳嗽起來。
有人聲,“誰在那裏?過去看看。”
我努力捂嘴,眼前一黑,又被他用披風兜頭罩了,然後身子騰空飛起。
回到卧室之後一切都與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嬤嬤仍歪在踏腳上熟睡,床上被褥蓋得好好的一個人形,是我們離開前我讓季風弄的,他雖比我年長,但躺在床上的時間一定不如我多,欠缺從床上逃走的經驗,需要多方指導。
被放下之後我嘆氣,心裏痛恨那個耳目太過靈敏的大內侍衛,盤算着要不要尋個理由,給他們點苦頭吃吃,季風在黑暗裏看我,無聲無息地示意我躺好,我不甘心,拉着他的手不讓他走。
“月亮還在,我們再出去吧,這次我保證不說話了,就看看,就用眼睛看。”
少年蹲下來,用很低的聲音講話,大概怕被人聽見。
“下次,好不好?”
他這樣講話讓我覺得很有必要告訴他誰才是這裏的老大,但做出來的動作卻比他還小心,頭一側貼在他耳邊咬耳朵,順便提要求。
“那下次本宮要去吃一斤牛肉,一定是一斤牛肉,聽清沒有。”
季風明顯僵硬了一下,我把這當作他的正常反應,笑納了,只是他薄薄的耳廓在我唇下突然燙了,很燙,我吃了一驚,想伸手去證實,他卻突然躍出老遠去,窗戶合上的一瞬間,一縷勁風斜刺里射過來,嬤嬤身子一動,揉着眼睛抬頭,見我坐在床邊,立刻翻身爬起來,拿出那個金馬桶。
“公主還是有那個意思的吧,讓老身服侍您出恭。”
我倒塌,終於沒能忍住,一頭撞在床柱上。
5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陷入對於一斤牛肉的魂牽夢縈之中,可惜身體不爭氣,那晚之後居然開始發燒,更是被嬤嬤找到理由不讓我走出院門一步。
發燒的頭天御醫們就來了,熟門熟路地在我床邊圍了一大圈子,一邊討論這回灌我什麼藥物,一邊教訓跪在床邊的那一堆嬤嬤和侍女,我不勝其擾,只拿眼角餘光去瞟立在角落裏的季風,他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看我,隔着遙遠的距離,當中又有那麼多閑雜人等,我實在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該喜還是憂。
他看着我,我自然是歡喜的,但想到他看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後悔晚上將我帶出去了,我又忍不住滿心擔憂。
所幸御醫們診斷結果仍是公主中暑,邪火入侵導致低熱,我難得大聲贊同,拍着床架子說話。
“這麼熱的天都不讓本宮出去透透風,整天悶在這小屋子裏,本宮自然是中暑了。”
正說著門外熱鬧,小太監一溜煙跑進來跪倒,原來是我的父皇來了。
我父皇長得好,據說未登基以前唇紅齒白倜儻風流,唐僧一樣讓走過路過的女人都想啃一口,害得之前那位短命皇帝的女人都為他爭風吃醋,不過現在年紀大了,一把長須,皇冠上拖下來的珠子又長,上遮下遮,臉都看不清楚。
也可能是為了擋桃花,母后死後他一直都沒有再立皇后,大臣們求他求得膝蓋都跪破了,偏他長情。
其實是假裝長情,皇后的虛名算什麼?就連我都知道,后宮裏塞滿了各色佳麗,再多就要睡到太極殿上去了。
父皇來了,我床前自然是立時清場,閑雜人等跪了一地,父皇低頭看我,語氣甚是煩惱,說,“平安,你怎麼越長越像你母后。”
這是父皇見我的口頭禪,大家聽得見怪不怪,我也露出煩惱的表情,攤攤手,嘆口氣,“這個,平安也不知啊。”
父皇大笑,伸手就把我抱起來了,我其實燒得不太厲害,就是這兒的人習慣了小題大做,不過難得看到父皇,正好藉此機會撒嬌,又把之前的抱怨說了一遍。
父皇聽完便點頭,“怎麼能一直悶在屋子裏呢?御醫,你們說是不是?”
御醫們擦汗,趴在地上連聲說皇上英明,我自然是喜笑顏開,但父皇接着又說了一句。
“給皇女在屋子裏找些樂子吧,有幾個耍雜耍的,笑死人,平安,你一定喜歡。”
要不怎麼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變態都是有遺傳的,皇兄果然是父皇的親子……
我崩潰了,頭一歪,倒在父皇肩上,眼角看到一大堆跪着的人裏面一角黑色突然微微一動,不知為什麼害怕起來,我又伸手抱住父皇的臉,“父皇,我又不覺得悶了,雜耍就不要了吧,吵得很。”
父皇政務繁忙,自然不可能多待,又與我聊了幾句便起駕,走到門口突然回頭。
我正孝心大發地送他,就走在他身邊,不自覺順着他的眼光一起看過去,對上的竟是季風的眼睛。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抓着父皇的手指忍不住一緊,抬頭卻看到父皇笑了,笑意莫測,在珠簾下一晃而過。
6
人都散了之後我決定跟季風談談這宮裏的規矩,我一向是個行動派,想到便做,嬤嬤侍女們想跟,我別轉頭瞪她們。
“本宮在院子裏走走,不許跟。”
侍女們忠心耿耿地圍上來,“公主,天熱,要不要我們跟着你打扇子?”
我摸下巴,“御醫說本宮邪風入體,本宮之前還在想,哪來的邪風……”
她們便哆嗦了,又趴下一片去,我便趁機走了,直奔季風的房間。
進屋我才想到其實我完全可以召他到我屋裏講話,怎麼又忘記了,談宮裏規矩都得本宮親自送上門,皇女的威嚴再次掃了掃地。
他看到我也不驚訝,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我爬上椅子看着他,煩惱如何開口。
季風正在擦劍,青灰色軟布,他手指很長,有力,慢慢地從下往上擦拭着,我漸漸看得出神,又爬下椅子,走過去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動。
他終於正眼看我了,我嘆口氣,攀着他的膝蓋爬上去,我進屋不久,爬這個動作倒是做得一而再再而三,越來越得心應手。
我動作大,他已把劍放到一邊,卻還是被我寬大衣袖掃到,他皺眉,手腕一提,它便進了桌邊橫着的劍鞘里,離我們很遠。
我又驚奇,來回看它和季風,他微一閉眼,略有些無奈,“你不行的,別試了。”
他偶爾會忘記叫我公主,你啊你的,我竟不惱,歡喜得很,看來美色的力量是巨大的,讓人做出許多違反常理的事情來,怪不得歷朝歷代多是昏君,有美在側,從此君王不早朝。
想到父皇我終於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咳嗽一聲正正臉色,開口便是語重心長。
“季風啊,父皇的臉不好看。”
我本來想說宮裏有規矩,直視皇家在這宮裏就算死罪,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昧着良心說假話。
其實每個皇子皇女都有些親近的太監侍女侍衛之類,連我皇兄都有個把喜歡的,天天帶在身邊,繁文縟節自然就省了,想看就看,很是隨便,但父皇的臉……那是真不能看的。
父皇不喜歡別人直視他,上朝時個個大臣都趴着講話,宮裏的太監們也是,妃子們習慣性低頭,有個新來小姑娘的不懂規矩又沒人教,第一次侍寢的時候看着我父皇的臉,驚呼皇上好美,被太監直接從床上拖了出去,赤身裸體扔在荷花池裏,死了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總之,我父皇的臉是真不能看,看了就要受虐待。
季風聽完我的話毫無反應,我嘆息,本宮難得婉轉,竟這樣無人理解,天才果然是寂寞的,枉費我用心良苦。
“公主,你該去午睡了。”他抱着我立起來,用意明顯。
我急了,抓住旁邊的架子不動,他大概沒料到我會做出這個動作,眼睛又閉了閉。
我換話題,“季風,你可知父皇為什麼那麼喜歡我?”
他沒答,但也沒動,我知道講對了,立時繼續,哀怨了一下,“我生得像我母后。”
平安皇女長得像已故的皇後娘娘,這是宮裏人盡皆知的秘密,季風聽完腳步一動,我無力,只好繼續爆料,繼續說下去。
“母后是生我的時候病死的,所以我胎里也帶着病,有個道士給我算過,說我至多也就是十六了。”
季風手一沉,我還當自己要掉下去,立時抱緊他的脖子,耳邊傳來他的聲音,“你才幾歲,哪裏聽來的。”
我瞪眼,“自然是本宮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父皇當時龍顏大怒,殺他卻殺不着,父皇都殺不着的人,一定是有點真本事的。”我想起當年那道士飄來飄去的樣子,不禁再次神往,側頭再看到他的臉色,心裏撲通一跳,趕緊安慰他。
我說,“季風,也不會很久的,你只當陪陪我。”
他沒看我,冷冷哼了一聲,只說,“怪力亂神,這些有什麼可信的。”
我知道季風不信,其實我自己都不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自出生以後,表面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皇兄曾說過,這天下都是我家的,讓我由着性子來,可我想來想去,再怎麼由着性子都只有在這個宮裏,龍看多了心裏也要生蟲的,生又何歡啊……
夏日苦長,數日之後季風居然在院子裏打了一套五禽戲,樹上滿是白花,風過時像是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雪,襯着他黑衣颯颯,鶴立虎撲,煞是好看。我習慣了獨自欣賞美景,自然是早把侍女們趕了個精光,盤腿坐在軟榻上,看得眼睛都忘了眨。
他在我面前輕靈騰挪,衣炔翻飛,我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瞥見的水汽蒸騰中的那個背影,頓覺暑熱上涌,趕緊抓起旁邊擱着的冰鎮酸梅湯灌了兩口。
他打完看我,只說,“來吧。”
我正沉迷在之前的美景里,暈乎乎便過去了,見他擺出第一個架勢才驚訝,“幹什麼?”
他拉着我的手,替我擺好姿勢,解釋的話都沒有,不過與他在一起時間長了,我自然明白,他這是要教我。
教我五禽戲?
我驚訝過度,任他擺佈,維持着那個姿勢目瞪口呆,許久才說出話來,“季風,宮裏有許多大內侍衛,就算你要偷懶,也不用把本宮教成絕世高手……”
他僵住,然後才答我,“公主,練五禽戲,是成不了絕世高手的。”
“哦。”我知道他不會騙我,更是不願再動彈,“那本宮就歇着去了。”
他無奈,走到我前面彎下腰說話,聲音很低。
“一斤牛肉。”
我雙眼頓時亮了,轉身走回去,還招呼他,“快來啊,剛才練到哪裏了?”
練五禽戲雖然成不了絕世高手,但難度仍是極大,若不是有一斤牛肉支撐着,我是無論如何堅持不下去的,尤其是看着季風擺出的姿勢,再對比自身,總覺得我這個五禽全是家禽,枉費了本宮鳳駕的名頭。
不過雖然學得艱難,這也不失為一種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往往不知不覺之間,一個下午便過去了,院子裏濃蔭蓋日,季風雖然不多話,但很是耐心,若我姿勢不當,從不說話,只走過來替我重新擺過,他人高,每每得彎下腰來,也不看我的臉,神情專註。
我便滿心歡喜,覺得家禽也沒什麼可恥的,只要他在我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