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1)

第1章人生若只如初見(1)

1

天朝二十四年春,我第一次見到季風。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季風不喜歡我。

當時有一個侍女跪在我面前,抖如篩糠,嬤嬤說從她房裏搜出了我遍尋不着的金鎖,問她又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我看得厭煩,忍不住說了一句,“那就治她死。”

皇女平安自出生起便身體孱弱,且性子暴戾,這是宮裏上下皆知的事情,那宮女“嗷”地一聲慘叫起來,皇兄從旁邊走過來,笑得春風拂面,問我,“平安,你又要治死哪個?”

我原想說,皇兄你何必笑得這樣慈悲為懷,我說一百遍治她死也不見得死上一個兩個,哪像你,笑着笑着就滅了人家滿門,但是從他身後走出一個少年來,也不說話,只看了我一眼,而我竟像是被憑空叼去了舌頭,突然地做聲不得。

那是六月,御花園裏陽光明媚,但他一走出來,四下卻突然暗了,好像所有的光都到了他身上,笑着的皇兄頓時黯淡如一個虛影,我張口結舌,身側寂靜,只有皇兄的聲音繼續,是對着他說的,“季風,這就是我們的平安公主,以後交給你了。”

他沉默着,眼睛掃過仍跪在地上的那個侍女,又望向我,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如痴如醉,聽完皇兄所說的話,更覺滿意,再也不去關心其他人,就坐在椅子上,向他伸出手,等他過來抱。

皇兄這次笑得更大聲,又對他說,“平安不愛走路,最愛叫人抱着,以後你就明白了。”

我固執地伸着手,他不動,直到旁邊人都開始擦汗,皇兄身後跟着的太監突然尖聲利喝了一句,“罪臣之子竟敢違抗皇女的旨意,大膽!”

我一楞,轉臉看皇兄,他微微地對我點頭,大概是叫我別怕。

其實有什麼好怕的?本朝有一個變態的規矩,有罪的大臣送自己兒子到宮裏,做某個皇子皇女的命侍,皇子皇女沒事則罷,有事就把他關在天牢裏的全家處死,一同陪葬。

若是為了皇子皇女送了命,也有好處,天牢裏的那一大家子命就留下了,該發配的發配,該流放到流放,該為奴的為奴,死了他一人,活了幾十乃至上百口,算算還是值。

我家除我之外老老小小都有些變態,表裏不一笑裏藏刀,父皇的皇位就是宰了之前的那位短命前朝皇帝之後自己搶來的,期間殺了許多該殺不該殺的人,所以想要我們命的人前赴後繼滔滔不絕,到哪裏都有刺客冒出來,身邊沒有個把死士簡直都不敢出門。

想想這些罪臣之子整天得跟着要殺自己全家的人的兒子女兒,還得擔心他們少一根頭髮,天牢裏的那群人也一樣,死活都是折磨,這種精神虐待,想起來都叫人慾仙欲死,銷魂得可以。

皇兄身邊有過好幾個命侍,他老喜歡出宮去晃悠,所以他身邊的命侍去得都快,至於我,從來都沒有出過宮門,年紀也小,所以至今都沒有一個命侍輪到我,不不,有了,今天開始便有了。

我想到這裏便覺得歡喜,想父皇真是疼我,總是給我最好的,想再去看他,眼前突然一暗,他已經走到我身邊,彎下腰,伸手把我抱了起來。

那天季風穿黑衣,墨紫色腰帶,很寬,束得緊,我身上絲袍寬大,趴在他肩上,低頭看到垂下的衣擺繞在他的腰邊,頓覺莫名的心滿意足,側過臉,對他便是一笑。

他看我,面無表情,我自幼蠻橫,仗着父皇歡喜,在宮裏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名頭,但這樣與他對視一眼,竟覺得涼,身子抖了一下。

我常年病弱,脾氣本就差,難得這樣對人示好,竟討了這樣一個沒趣,自覺惱怒,不覺立起眉眼,脫口喝了他一句。

“誰讓你這樣看本宮,想本宮治你死嗎?”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因他立時轉開臉去,再也沒看過我一眼。

2

我便沒來由地慌了,又不想他看出我的弱勢,哼了一聲從他身上下來,落地就指着那個已經被遺忘在場中的倒霉侍女叫。

“怎麼還讓這個討厭的東西留在這兒,還不拖下去,一頓痛打,再也別讓我見着她。”

皇兄見怪不怪,笑嘻嘻地走了,那侍女被立在門外的侍衛拖下去,一路還配合著慘叫,“公主,下次我不敢啦,讓我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吧吧……”

旁邊眾人又抹汗,本宮待的地方整天都有慘叫,但其實是宮裏最安全的地方,不信去我那些兄弟姐妹待的地方看看,幾天就能換一批新面孔。上回我這兒有個侍女偷偷與人私會,也不過被嬤嬤飄飄地扇了幾十個耳光,豬頭一樣被趕出宮去了,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子孫滿堂。

我這樣做,本意是想新來此地的季風知道本宮嘴裏的治死並不算真意,另外,最好不要隨隨便便惹怒我,沒想到他就立在我旁邊,看着那個侍女被拖出去,一個字都沒說,眼神自然也沒有一絲落到我身上。

我嘆口氣,大概明白了朽木不可雕的意思,但是忽然一陣風,把他的黑衣的下擺吹到我手邊,碰到我的手指,我一恍神,低頭看到自己已經將它揪住,怕別人看到,趕緊撒手放開,臉上一熱。

後來想想,我大概天性里有個賤字,人人對我誠惶誠恐,我偏顛顛地想討一個永遠對我是一張冷臉的人的歡心,只想他對我笑一笑。

可惜季風從來都不笑,也不說話,害我偷偷去問皇兄,他是不是一個啞巴。

皇兄狂笑,對着我說,“平安,你真行,還沒治死他,先把他治啞了。”

我大怒,原來他不啞,只是不對我說話。

我氣沖衝去找他算賬,鸞車起駕回宮,進了院子也不要別人跟,一個人衝進他屋子裏。

不要人跟還是有些私心的,我怕自己怒起來又隨口說些不得不事後改口的話,跟着鸞車回來的還有皇兄的幾個侍衛,我帶的人少,他就多事讓他們跟着來了,順便帶點東西給我。他們不了解我,真要當場把我的話句句照做,再要我急着喝止,我皇女的威嚴豈不是掃地。

其實季風的屋子就在我的左側,今早我去皇兄處的目的是為了問季風是否身有啞疾,怕他聽了傷情,出門時就沒讓他跟着,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想想我一心對他體恤,他卻如此對我,自然是把我氣得七竅生煙。

院子裏非常安靜,隱約有水聲,我喜穿軟底鞋,走路也沒聲,他房門是合著的,我伸手去推,還沒搭上便停了。

門縫裏有蒸騰水氣,他背對着我,正從木桶里跨出來,我不欲出聲,卻聽到自己“噫”了一聲,鼻端一熱,雙手去掩,唇上已經沾到了,濃熱的血腥味。

他一定是聽到聲響,猛地回頭,眉眼俱是一片寒霜,透過這樣狹窄的門縫,竟嚇得我倒退一大步,再抬頭門已經打開,他衣服穿得匆忙,腰裏只是隨便一束,領口微開,我眼前又有那個背影晃動,捂住鼻子的手就更不能放下來。

他低頭看到是我,眉眼裏原有的寒霜突然化作風暴,只說了一句,“公主,請自重。”

我被他看得渾身冰冷,這些日子的委屈突然湧上心頭,忍不住大哭起來,哭着還要端出公主的架子喝他,“你,你大膽,竟敢叫本宮自重,大膽,大膽……虧我還每天惦着你不說話,虧我還去問皇兄你是不是有啞疾……”

我一開始還說得有點公主的意思,後來就語無倫次不象話了,自己都聽不下去,只好淚奔,還對他甩着袖子下了最後一個命令,“你,你不許跟過來,滾遠點,遠點!”

我轉身往院子外跑,可恨微瘸着腿,怎麼都跑不快,還未到門口便撞到人。

眼前一片黑,抬頭看竟是季風,我還未長高,或許是長不高了,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他卻已經蹲下來,皺着眉頭看我。

我少有機會這樣近距離與他對視,一時呆住,又淚眼朦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那些寒意漸漸消失,這才想起自己臉上應該狼狽到極點,又想伸手去遮。

但是臉上一暖,是他用手來抹了一下,那掌心裏自然是鼻涕鼻血眼淚混合在一起,一大把五顏六色。

很少有人碰我的臉,我吃驚,又叫了一聲“大膽”,聲音卻像蚊子叫。

他好像嘆了口氣,無奈至極的樣子,最後伸出手來,問我,“抱?”

我原想硬氣地拍開他的手,但身體不爭氣,轉眼便攀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還有些怨氣,索性埋下頭,把臉上的一塌糊塗全擦在他脖子裏。

3

轉眼盛夏,暑氣蒸騰,我最恨這種時候,因為整天都被困在院子裏,想出去逛逛都很難,有時候就忍不住發脾氣,把葯碗掃下桌去。

嬤嬤一向是倚老賣老的,立在旁邊訓我,“公主啊,這毒日頭你怎麼好出去?中了暑又讓皇上怪罪我們。”

我想說“廢話,不怪罪你們難道怪罪我?”但是側頭看到立在旁邊的季風,就咽回去了。

最近我越來越像他,話少,少說一句是一句。

上周我終於打聽到季風家關在天牢裏的人數,三百二十七,仍是皇兄告訴我的,皇兄大概怕我搞不清這數字所代表的含義,特地讓一大內侍衛揮劍削了一大捧竹籤子給我,密密麻麻攤在桌上,讓我數着玩。

皇兄變態成習慣了,我也沒當一回事,捉起袖子將那些竹籤子攏了捧給坐在旁邊的小侄子,跟他說,“你爹給你玩的,學着點算數啊,下回我來考你。”

小侄子才三歲,聽完我的話哇地一聲就哭了,我便趁亂走了,可惜沒人抱,走不快。

我來皇兄這裏從來不帶着季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回去后再看到季風就覺得他頭上總是盤旋着三百二十七條陰影,看着看着便甚覺佩服,壓力這麼大,難怪他不肯笑,換了我,一定早就因不堪重負而崩潰了。

我跟季風撒嬌,說我再不跨出這院子就快悶死了,季風一開始全不理睬我,後來經不住我纏功,只說,“中暑了怎麼辦?”

我鬱悶,我是極易中暑的體質,昨日跟父皇在御花園裏賞花,他牽着我在日頭下走了幾步,父皇雖疼我,但極少有機會與我這樣親密,我自然是高興至極,還指着那花賣乖,說父皇摘給我,一仰頭便覺得這世界都是白茫茫的,再睜開眼已經躺在床上了,身邊一堆御醫,誠惶誠恐地看着我。

晚上我在床上發悶,嬤嬤守在旁邊,睡得比誰都香,我偷偷爬起來想出去透口氣,她卻突然睜開眼睛,“公主不睡覺要去哪裏?”

我氣餒,“出恭行嗎?”

嬤嬤爬起來,從床后捧出金馬桶來,絲絹都準備好了,就等我完事。

我看着這套東西悲從中來,只好裝模作樣在那上面坐了一會,最後說,“本宮又突然沒那個想法了,行嗎?”

爬回床上的時候我極想撞床柱子,好歹忍住了,窗留着一絲縫,我看着一角月亮發獃,直到嬤嬤的鼾聲再次響起,突然間那一角月亮變大,窗戶無聲無息地大開,一輪圓月出現在我面前,隨即便是一道黑影。

我想尖叫,卻已經被人從床上抄了起來,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這身子抱得習慣成自然了,我甚是歡喜,伸出雙手便去摟他的脖子。

低頭看到嬤嬤仍是原樣地歪在腳凳上,鼾聲卻沒了,我嘆口氣,“季風,明早誰給我穿衣?”

他伸手把衣掛上的披風提起來,替我包上,然後才開口,聲音極低,“點穴而已,明早還是嬤嬤給你穿衣。”

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神奇的事情,抓着他的手指看,還往自己身上戳,“哪一根點的?點哪裏?那麼好?教我。”

他表情有點扭曲,只是不開口了,我終於放棄,把頭靠在他肩上講話,“帶我出去逛逛吧,我快悶死了。”

宮裏有宵禁,我也從來沒在晚上出過院子,御花園裏暗影重重,不時有巡夜的大內侍衛成隊走過。沒辦法,我家招刺客,到了晚上規矩就多。

季風抱着我一路點着屋脊前行,我渾身被包得嚴實,頭也被埋在披風裏,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他要帶我去哪裏,但我竟只有興奮,一絲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他最後停下打開披風,看到我的眼睛,向來八風不動的表情再次裂開一小條縫來。

“你倒是不怕我會將你帶出宮去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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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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